玉荷
1
懷揣著穿新衣、貼對聯(lián)、放爆仗、吃炸魚、到三奶奶家磕頭掙醉棗、看年戲、東莊西村走親戚的熱切期盼,年終于在炸豆腐丸子、燉豬頭、蒸花卷的香氣中來了。把考試成績單小心疊好,放進書包,好叫家長看了簽字,打掃完教室衛(wèi)生,擦干凈黑板,抬起課桌,一張張摞在后面,關好窗戶,鎖上門子,學校放寒假了。
我在我們張家營子西邊的孟家莊上五年級。
孟家莊是個大莊,全公社都數(shù)得著,人口差不多兩千。離我們村約一華里。有中學。不像我們張家營子,學校只有小學一到三年級,敲的鐘是一截尺把長的鋼軌。老師和校長就一個人,還是個四十來歲的女的。倒是公辦,不過經(jīng)常挨批斗。因為她是老右。在縣城一個中學教地理時,說地球在自轉的同時,繞著太陽公轉,自轉一圈是一天,公轉一圈是一年,看大家不太明白,端起地球儀說,這是地球,指指自己的頭,這是太陽,然后將地球儀繞著自己的頭邊慢慢轉,邊說,這樣,看見了嗎?就這樣,噯——
那個時候,太陽就特指一個下巴頦上有痦子的偉人,不能亂說的,必須小心翼翼,可她只顧著讓同學明白了,疏忽了,咚——惹禍了,被整成老右,下放到我們張家營子了。凡遇五一、十一什么的重大節(jié)日或最高指示發(fā)表,就被公社或縣里的紅衛(wèi)兵舉著語錄本揪出來,掛上大牌子,戴上高帽子,踢踢打打,推推搡搡,擰胳膊摁脖子,游街示眾。
她講課都是慢聲細語。課堂提問,叫學生的名字,姓后帶同學,然后是名,特新鮮。來我們村,第一次給我們上課,我們班有個郝友昌,我們都叫他豁友昌。我們這里,郝不讀郝,讀豁。她講了會兒課文后,提了個問題,看看花名冊,抬起頭,眨眨眼睛,請郝同學友昌起來回答。我們愣了,十來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才驀地想起噢——眼睛嗖地投向了豁友昌。從此,我們知道了,天天喊的豁友昌,原來應該叫郝友昌。我們不由對她刮目相看。開始怯怯地試著,郝友昌郝友昌。一次,兩次。
可還沒徹底改過來,我們讀完三年級,到孟家莊了,又把郝友昌讀成豁友昌了,兩年了。因為學校里的老師都這么讀,怕被笑話我們洋。他們全是當?shù)氐?,話和我們一樣土,土得直掉渣。俄羅斯說窩羅斯,大哥叫大鍋,喝酒說哈酒。所以,就是放完了這個寒假上六年級,以后再上七年級,如果不來個我們張家營子小學校女老師這樣的,那么個氛圍里,估計會持續(xù)這么讀了。
2
寒假的第二天上午,街上來了個剃頭的。
父親正補大鍋上的蓋墊。坐在院子里,把一塊帆布放在蓋墊破了的地方,比量比量,鉸一片,包上,摸起旁邊引了麻線的針,一針一針哧棱哧棱地縫。這個蓋墊是父親打方戶集上買來的,葦篾編的,用三年了,天天做飯蓋鍋,破了,打好幾個補丁了。要依著父親,過年了,再買個新的,母親不同意,說新的好是好,不還得花錢嗎,有了咋的?唰唰,補補,等明年過年著吧。父親在頭上磨磨針,抻抻縫了一半的補丁,聽到街上喊:剃頭了,一毛錢。那時候,臨近年下,時常有走村串巷剃頭的。平時一般沒人剃,舍不得花錢,過年了,往往大方一些。他們挑著挑子,一莊一莊地轉悠。挑子上,一頭是鐵皮爐子,爐子上放個黃銅臉盆,里面熱著水,一頭是有好幾個小抽屜的柜子,抽屜里放著剃頭刀子、梳子、剪子、肥皂盒、毛巾、圍布。凳子掛在柜子旁。到個胡同上,挑子靠墻一放,擺上凳子,捅開爐子,吆喝兩聲,有來剃的,啪啪抖開圍布,繞脖子系好,拉開柜子抽屜,摸出刀子,拽起掛在柜子旁的一塊長條帆布,在上面嚓嚓磨磨,哧棱哧棱,開始了。父親喊:撫順。嗯?我答。我小名叫撫順,我大舅起的,他在撫順。從抽屜里拿上一毛錢,去剃剃頭!我沒吱聲。我不樂意剃頭,大冬天的,把脖子伸出來,坐在街上,風上頭撲面,抱著你又摸又親,太冷。刀子也涼,朝脖子上一放,讓你忍不住頭一縮,哈的一聲。再說,有時有的刀子也不太快,喀哧喀哧,感覺不是在往下剃,好像是在一把一把往下揪,疼死了!聽見啦?父親提高了聲音,我勉強答,嗯。手里還在左一下右一下拆爆仗,和弟弟分。父親打集上買回來些爆仗。有大雷,有二踢腳,也有成串的鞭。10個大雷、8個二踢腳好說,我和弟弟一人一半,7支20頭的鞭,一人3支吧,余一支;一人4支吧,少一支。必須拆開。我不想拆來著,打算多要一支,不就是支鞭嗎?可弟弟堅決不干,把那個萬花筒給他都不行,沒辦法。我們兩個站在偏房的門口,拆一個,弟弟攥手里一個,拆一個,攥一個,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的爆仗,好像一不留神,我會吃掉一個似的。爆仗是白皮書紙卷的那種,我們叫煙卷子,咣咣的。要不父親也不會買。每回年下買爆仗,父親都是等到年根子底下,然后到各處的大集上轉悠。因為快過年了,爆仗再不賣就沒機會了,往往好打價。看吧,逢到臨過年的大集上,賣爆仗的跟打了雞血,注射了興奮劑一樣,腳踩在盛爆仗的木箱子上,抻著嗓子喊,挑著爆仗放,噼噼啪啪,乒乒乓乓。東來的,西往的,聽聽咱這最響的。啪,啪啪。買爆仗的呼啦啦圍這邊來,討價還價,遞錢接爆仗。北走的,南串的,看看咱這最賤的,咣,咣咣,買爆仗的呼啦啦圍那邊去。有的起哄,你放的這支是趕巧了,其他的不一定都這么響。賣爆仗的咔地打開木箱子蓋,說,再放他兩支,讓這位大哥看看,說著,當當啷啷掛到竹竿子上,呲——點著,當!當當!又有人起哄,說你自己摸出來的當然響了。賣的說,你親自過來摸一支,說著,讓起哄的過去,手在箱子里翻騰半天,抽出一支。圍著的人要么側著身子,要么捂上耳朵。一陣雪花一樣的脆響。忽然,有人嗅嗅鼻子,什么味?你看我我看你。呀!一個人的棉襖肩膀上正在冒煙——剛才有爆仗皮嘣上去,沒注意,把衣服引燃了。趕緊脫下來,在地上用腳碾。有的還幫著到背陰的地方去抓雪。一陣小小的虛驚。其實,燒著衣服是輕的。賣著賣著,爆仗箱子炸了的都有。呼騰,咣當?;鸸鉀_天。煙霧中,人們四處逃竄,鬼子來了一樣。而且,幾乎每集上都有發(fā)生。賣爆仗的為了安全,一般把裝爆仗的地排車放在集市外一個僻靜地方,有人看著,賣一箱過來搬一箱,這樣,即使響了一箱也不怎么要緊。
怕父親再催我,惹他生氣,拆得急,一不小心,把一個爆仗的引信拆了下來,弟弟不高興了,非讓再拆一個,我不同意,他就抓我手里成辮的那10個,我嗖地把手背到身后,他沒得逞,吃虧了,手里的爆仗沖地上一扔,哭了。父親見弟弟哭,說我,我讓你干什么來,咹?干什么來?你看你馬上就14了,豎搭在那里,賣秫秸呀?吃倒是行!我見父親發(fā)火了,把手里成辮的爆仗交給弟弟,撿起扔在地上的。他??!
村辦公室的大喇叭響了,呋呋地吹了兩聲,民兵連長喊我的學名,讓到辦公室去一趟。還有張海洋。說要讓我們兩個寫字。張海洋也在孟家莊上學,比我低一級,四年級。
父親以為聽錯了,因為我的學名在村大喇叭里鄭重出現(xiàn),還是第一次。一個毛孩子,大街上從來都是喊我小名的。這個時候,又喊了一遍,沒錯!父親驚訝地回頭看著我,慢慢放下手里的蓋墊,站起來,叫一聲我的學名,喊你哩,陳江河,村喇叭里喊你哩。我看著父親,聽父親對我說。其實我已經(jīng)聽見大喇叭里喊了,是父親第一次叫我學名,讓我不太適應,所以,聽著。母親抱著床被子出來,朝鐵絲上搭。昨晚弟弟又尿床了,還一大片,濕花花的。父親喜悅地對母親說,大喇叭里喊咱陳江河哩,說讓去寫字。母親問,是嗎?父親答,可不!要過年了,一定是去給軍屬和五保戶寫對聯(lián)。呀呀,沒想到咱陳江河整天練呀練的,年齡不大,還真有出息了咧!母親說,那趕緊去吧?父親說,趕緊。朝我母親喊,拿出陳江河過年穿的那件褂子來,讓他套上。都握毛筆了,那就是先生了,了不得咧,可不敢再邋里邋遢。母親麻溜進上房,打開柜子。
我打扮齊整,走出院子。父親母親送出院門。弟弟站在院子里,看著我??旃粘龊臅r候,他追出來,討好地對我喊,哥,你回來我就把那個成辮的給你?。?/p>
3
我們村里,每逢過年,都要組織給軍屬呀五保戶的寫春聯(lián),像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呀,共產(chǎn)黨好,毛主席親吶等等,也有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然后由村小學校的老師帶領,小學生們排著隊,高舉紅旗,敲鼓打鑼,在年三十的上午去貼上。除了貼春聯(lián),還幫著打掃院子,收拾柴火垛,朝水甕里抬水。有時也在軍屬和五保戶的家里說三句半,演小節(jié)目。讓軍屬老大娘老大爺或五保戶老大娘老大爺坐在炕頭上,然后在屋地上哐才哐才。還給老大爺點煙袋鍋,給老大娘捶背。老大娘老大爺們樂得合不攏嘴。很滿足,很溫暖!
寫這樣的對聯(lián),村里基本就兩個人,一個是張會計,另一個是張校長。
張會計高小畢業(yè),當會計多年,平時就撥拉撥拉算盤算算賬,合合工分張張榜,遇到過節(jié)或新形勢新政策來了,寫寫標語,出出黑板報。左上衣口袋上別著支黑色的、擰帽的鋼筆。官不大,但地位高。村里有個口頭禪,說讓隊長不高興了干重活,得罪了保管吃秤砣,惹了會計筆桿子戳。你那工分啥的全在會計的筆下來,隨便那么一劃拉,就叫你的工分在不知不覺中多上一部分,或少掉一些。而每一分工分,又直接關系著社員的口糧、年底分紅等等的切身利益,所以,誰家殺只狗,燉個豬頭,都得請他去喝一壺,巴結巴結。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孩生日娘滿月就更甭說了。都不愿叫切身利益被無辜戳一下。又不是半吊子,不夠數(shù)的傻瓜!
張校長是張西賢,在南邊二十來里路的海王莊學校當校長,讀的師范,我們張家營子學問最高的人。說話一字一板,梳背頭,穿中山裝。家在我們村。每周的周六下午放學回來。騎輛自行車。他的小閨女鳳菊每到周六下午,就提前跑到村南的官道上等著了。一邊蹲在地上,一上一下地抓沙包,一邊不停地朝遠處張望。扎兩根羊角小辮。一旦發(fā)現(xiàn)張校長的身影,立即張著一雙胳膊朝自行車跑去。張校長從自行車上下來,把鳳菊抱到自行車前梁上,朝一邊坐好,推著,老遠跟村里的人打招呼,招手、點頭,或停下說幾句話,遞遞煙卷。接的人基本不抽,夾在耳朵上——舍不得,他們平時都抽自卷的大喇叭。張校長的老伴早在家里當當?shù)厍胁耍焓[花了。他們家是我們張家營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能在每周里飄出油香的人家之一,間或還有炸魚香,燉肉香。我母親常說,什么時間我們的日子能和人家張校長家一樣就好了??煽傄膊恍?,天天吃糠咽菜。他們兩個都善長楷書,有張家營子二楷之稱。所以每年寫,都非他們莫屬。村辦公室里,倒上茶水。二人一人一把椅子,挽挽袖子,抻開裁好的大紅對聯(lián)紙,蘸上墨,略做沉思,一遞一句地說著話,行云流水。
今年咋還換人了呢?
以后要讓我們學生寫了?
孟家莊學校里四五年級有寫仿課,練毛筆字,每周一節(jié),先把老師的字帖墊在寫仿作業(yè)本的方格紙下,根據(jù)透過來的字體,用毛筆一筆一筆照著描,一段時間后,差不多了,撤掉字帖,老師在黑板上出幾個字,學生在寫仿作業(yè)本上根據(jù)描時掌握的要領,一筆一畫地寫,橫輕豎重,點點如瓜子,撇撇如把刀。學校兩個年級中,寫得好的,數(shù)我和張海洋,常被老師表揚,寫仿作業(yè)本上的字,幾乎都被老師圈了紅圈。老師給我批語:好好寫寫,指不定會是個書法人才。張海洋寫得好的原因我不知道。我寫得好的原因是經(jīng)常練,逮住啥都在上面寫,作業(yè)本反面上,煙卷盒紙上,父親買東西帶回來的包裝紙上。有時沒有毛筆,就把樹枝當筆,在地上寫,或用手指在桌子上比劃。我們曾在市里舉辦的中小學生書法比賽中獲過獎,學校里小有名氣。有的女同學背后里叫我大書法家。
4
到村辦公室,有兩條道,一條是拐出胡同后直接朝北走,一條是拐出胡同,朝北走走后,朝西一拐,路過兩戶人家,再朝北走。距離差不多,走哪條都行。但直接朝北拐,老拐腿家有條大黑狗,很兇,餓狼一樣,喜歡追著人屁股咬,特別是小孩,還不叫,冷不丁就躥過來了,嗖——猝不及防。有一回,我們打那里路過,老遠瞅了瞅,看老拐腿家關著院門,尋思沒事了,就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可心還是怦怦的,剛過了老拐腿家的門,不由跑了起來,以為快了可以加速逃離,誰想,黑狗噌一下,從墻上跳了出來,追出我們三十多米。幸虧我們離老拐腿家已經(jīng)遠了。父親告訴我,黑狗再追過來,你彎下腰,裝作摸磚頭,就不敢咬了。我試過,雖然狗能朝后退退,可我一走,還是追。你斗不過,只能躲??勺吡硪粭l道,得路過新軍家,新軍他娘鬧鬼,門口拴著紅綢子,門上掛著圓鏡子。說她有一回天還沒大亮,出來抱柴火,看見修大寨田被炸藥崩死的我們村的一個光棍,領著幾個不認識的站在那里,一看她,說,你總算出來了,我們已等了多時了,接著把她放倒,拿繩子捆,要抬走。而她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下也動不了。虧了老拐腿家的黑狗打此跑過,見亂哄哄的,不停地咬,加上天也要亮了,她才沒被抬走。新軍的大哥出來,見娘在地上躺著,渾身是土,把她背進家,找人一看,叫鬼纏身了,又是做法術,又是插桃木橛子,還鉸了好多黃裱紙的紙人貼在門外,一個個齜牙咧嘴,陰氣森森,叫人頭皮發(fā)麻,雞皮疙瘩直冒。
可非此即彼。經(jīng)過權衡,我選擇了走新軍家那條道,害怕歸害怕,但沒有危險。
5
村辦公室大院里,停著一輛綠色吉普,公安的。幾個公安正和民兵連長悄悄說話,見我進來,看著我,一臉嚴肅,說到辦公室里。我進去了。隨后,張海洋也來了。我一看,不像寫對聯(lián)。果然,每人給我們一張白紙,一瓶墨汁,一支毛筆,讓我們在上面寫階級、斗爭、西女,兩遍。我們按要求,認真寫了。公安的拿著我們寫的,然后和不知什么時間從學校拿來的我們寫仿的作業(yè)本,認真研究,還有一張照片,對民兵連長說,讓他們在這里等一會兒,又到另一個房間里去了。我和張海洋坐在那里,等著。約半小時,他們來了,對民兵連長說,經(jīng)過反復比對,是他們中的陳江河,民兵連長的臉倏地黃了,看著我。一個公安過來,一把揪起我,走!拖著我朝院里的吉普走。
我頓時蒙了,哇哇地哭,墜墜著不走。公安啪地拍下腰里槍,老實點!把我塞進了吉普。
昨天下午兩點放假后,老師找我有點事,晚走了一會兒,到我們張家營子村口,見路邊老華子家的山墻挺光滑,適合寫字。要過年了,手癢癢了,一高興,擰開放寒假了才帶回來的墨汁、毛筆,蘸蘸,唰唰唰唰,寫下了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然后點上了一個大嘆號,可由于靈和滅差不多,我區(qū)分不大清,把滅寫上去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