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連 城 圖/寄居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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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魚
文/連城圖/寄居蟹
小鎮(zhèn)臨著一條大河。河很寬,水很深,青碧色的河水不停地向東流去,如同不舍晝夜的光陰。
小鎮(zhèn)人過著平靜的日子。他們在河邊修建了碼頭、店鋪。一溜兒店鋪和民居從河邊排開去,仿佛密密麻麻的魚鱗。
白天,街道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到了夜晚,人家的燈火映照在河面上,天上的星光也映照在河面上,上下光影交輝,情景看起來煞是漂亮。
一天,小鎮(zhèn)來了一對母女。母女衣衫襤褸,一看就是背井離鄉(xiāng)的人——要么是逃難的,要么是逃荒的。
對于這對母女,小鎮(zhèn)人都沒有多加注意。大家就像對待一切流浪者那樣,賞給她們剩飯,也賞給她們白眼。
那位母親身材臃腫,她的女兒卻瘦得像一根蘆葦。當母女倆行走在街道上的時候,常有老太太嘀咕:“飯一定都讓當媽的搶吃了,你看那小姑娘,多瘦!”
“不見得。那位當媽的雖然胖,臉色卻又那么黃,應該是水腫?!庇腥税l(fā)表了不同的意見。
不過,他們都說錯了。
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小鎮(zhèn)人躲在堅固的屋子里,躺在舒適的床上,安穩(wěn)地做著關于過去或未來的夢。至于碼頭上,母女倆臨時棲身的草棚里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既沒有看見,也不曾聽見。大雨嘩嘩,雷聲滾滾,河水咆哮,將一切不安的響動,都掩蓋住了。
第二天,小鎮(zhèn)人從甜美的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母女倆變成了母女仨——那位當媽的,臃腫的身材變得消瘦,臂彎里卻多了一個孩子。那是一個女孩,當小鎮(zhèn)人伸頭過去看時,發(fā)現(xiàn)她非常美麗——既不像黃腫的母親,也不像干瘦的姐姐,她紅潤、嬌嫩,渾身胖乎乎的,胳膊腿兒像藕節(jié)一般。尤為讓人稱奇的是,小女孩眉心有一顆朱砂痣。那顆痣有黃豆一般大,無論形狀和顏色,都像最鮮艷的紅寶石,在女孩的額頭熠熠生輝。
“哎喲,多漂亮的小姑娘??!”有小鎮(zhèn)人跟那位母親搭訕。
那位母親沒有說話,只是把虛弱的目光投在小女孩臉上,那目光里有不盡的疼愛,也有說不清的憐惜和凄苦。
那位母親的沉默,讓小鎮(zhèn)人很不高興。他們覺得她沒有禮貌,于是大家就走開了,并且在心里決定,永遠不要再同她說話。
他們果然再也沒有跟那位母親說過話,因為第二天夜里,她就死在了碼頭的草棚里。原來,那位母親不回答小鎮(zhèn)人的問話,并非是沒有禮貌,而是因為病得太重,重得已經(jīng)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漂亮的小女孩躺到了姐姐的臂彎里。姐姐大約十一二歲年紀,盡管年幼,盡管瘦弱,她投到妹妹身上的眼光,跟媽媽一樣,充滿了疼愛和憐惜。
“我會像媽媽一樣,把你好好養(yǎng)大的。”姐姐溫柔地對著妹妹的耳朵說,盡管她一個字也不會懂。
姐姐抱著妹妹,每天奔波在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她要給妹妹找乳母。有乳母才有奶吃,妹妹才能活下去。
小鎮(zhèn)人不喜歡枯瘦的姐姐,但是都喜歡那位眉心點綴著“紅寶石”的妹妹。媽媽們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奶給她吃,還送給她漂亮的小衣服。
姐姐叫青魚,妹妹叫銀魚。
到銀魚三個月大時,她的樣子越發(fā)可愛了。小鎮(zhèn)人都說,從來沒見過有小女孩能長這么漂亮,長大后,她一定會成為傾城的美人。
一家銀鋪的老板娘看中了銀魚。她沒有兒女,如果這個漂亮得像假人的女孩能做她女兒,她這輩子就別無所求了。
“嗨,青魚!”老板娘叫著那位姐姐的名字,“你年紀小,又沒有家,妹妹跟著你太受苦了,把她送給我吧。我會把她當心肝一樣疼……”
“不!”青魚一口就回絕了。
大河里住著一位河神。白天,他在碧波中漫步,想心事;逢著月色清涼的夜晚,他也會到岸上來漫步,想心事。
一個晴朗的月夜,河神來到碼頭上,如往常一樣隨意漫行。
夜晚的碼頭失去了白日的喧囂,變得無限岑寂,河神走著,看著,覺得心中也寂寥起來。
“哇!哇!”有嬰兒的哭聲傳入河神耳鼓。河神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哭聲是從一個破草棚中傳出來的。
河神眼神很好,無論漆黑的水底還是漆黑的夜色,對于他來說都如明晃晃的白晝。因此,他看清了草棚內的景象:一個瘦弱的小姑娘,抱著一個漂亮的小女嬰。小姑娘把小女嬰顛來倒去地拍著、哄著,說:“小銀魚,不要鬧,乖乖兒地去睡覺。姐姐也要去睡覺……”那聲音溫柔得好像搖籃曲。
“哦,是那個每天在河邊奔走的小姑娘?!焙由裾J得青魚,每天,他在水底百無聊賴地朝岸上望,那個抱著嬰兒匆匆奔走的小身影,常常是落到他眼里的。
不過,嬰兒長什么樣,他從來沒有注意過。
現(xiàn)在,河神有機會把姐妹倆都看個仔細。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女嬰長得真漂亮!她的四肢像白藕,眉心點綴“紅寶石”,眼珠仿佛水晶——白水晶里包著兩顆黑水晶,就連哭出來的眼淚,都仿佛放射著珍珠般的光芒。
“河神也應該有個女兒。如果有了她,我就不會整年整年地寂寞了……”河神自言自語地說。
河神走進草棚。帶著微腥的水氣立刻彌漫了小小的空間。
青魚驚訝地回過頭。她看到一個奇怪的男人站在那里。他身材瘦高,水草般的長發(fā)直拖到腳后跟,周身衣紋如同水波紋,浪花像一群活潑的小魚似的,舔著他的雙腳……
“我是這條大河的神?!焙由耖_門見山地說,“我需要一個女兒。你把懷里的嬰兒送給我吧?!?/p>
青魚呆望著河神,不敢相信她的眼睛,更不愿相信她的耳朵。
“給我?!焙由裆斐鍪郑胍ё邒雰?。
“不!”青魚大叫一聲,把妹妹緊緊地摟在懷里。
“你不愿意嗎?”河神的眼神透著無限悲傷,“哦,你不答應我,我就會傷心,河水會泛濫起來,到時候,連我都管不了自己……”
河神失神地離開了。草棚里只剩下姐妹倆。如果不是那股水腥氣久久不散,青魚幾乎疑心自己做了個怪夢。
河神很傷心。
就像他說的,河神一傷心,河水就泛濫。猛漲的河水卷走了船只,沖毀了碼頭。水一直漫入街巷,無數(shù)店鋪和人家,都泡在腥而涼的河水里。
青魚想起了那晚的夢。它不是夢。河神真?zhèn)牧恕?/p>
“是不是誰又得罪河神啦?”小鎮(zhèn)人驚慌地互相探問。
“沒有啊。該上供上供,該燒香燒香,沒有人得罪他?!?/p>
“那么,河神為什么無緣無故地發(fā)脾氣呢?要是弄不出個因果,鎮(zhèn)子就完了!他會讓水一直漲上去,把大家都淹死的!”
青魚聽到了小鎮(zhèn)人的議論,心里又慌亂又害怕。把妹妹銀魚送給河神?不,她舍不得!河底又黑又涼,沒有一點意趣,她怎么舍得把妹妹送到那個水牢里。
沒有睡覺的地方,夜晚,青魚抱著妹妹銀魚,在大水間搖晃著。
河神又出現(xiàn)了。沒有土地供他踐踏,他就踏在波浪上,水草般的長發(fā)在空中飛舞。
“你不肯改變主意嗎?”河神憂傷地看著青魚說。
“是的,我絕不會把妹妹送給你!”
“好吧,那就讓我永遠地寂寞下去吧……”河神落下兩滴眼淚,河水立刻憑空上漲了兩尺。
水齊到青魚的胸口了,她只好把妹妹托過頭頂。
河神一邊走一邊落淚,河水不斷地上漲,轉眼漲齊了青魚的脖子。
“你真那么需要人陪伴嗎?”青魚大聲呼喚已經(jīng)走遠的河神。
“是的。”河神回過頭來。
“那好,我去陪你!”青魚毫不猶豫地說。
“可是,你沒有她好看……”河神說。
“是的,我沒有妹妹好看,但我會做很多事。敲響板,唱蓮花落,縫衣服,照顧人……我都會!”
河神看著青魚,她的神情那么凜然,一看就是個能干的姑娘——她不如妹妹漂亮,但會比她強大。
“好吧?!焙由裾f。
泛濫的河水退下去了。青魚抱著妹妹走進了銀鋪。
“從現(xiàn)在起,她是你的了!”青魚跟銀鋪的老板娘說。
老板娘又驚又喜。她趕緊擦干凈手,接過漂亮的銀魚姑娘,又問青魚:“你為什么改變主意啦?”
“沒有為什么?!鼻圄~說,“你要好好待她……”
“當然!我沒有孩子,她就是我的心肝寶貝!我會讓她睡銀床,用銀碗吃飯,用銀杯喝水,渾身掛滿銀子打的首飾……”老板娘一邊說,一邊欣喜若狂地親吻銀魚的小臉蛋。
“你最好說到做到,我會監(jiān)督你的!”青魚嚴肅地說。
“你怎么監(jiān)督?住在我家嗎?說實話,要是你愿意,我可以連你一起收養(yǎng)的,你可以學著做一個銀匠……”
“不,我還有更重要的事?!鼻圄~打斷了老板娘的話。
青魚在銀魚臉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就離開了。青魚離去時,銀鋪老板娘看到了她臉上滂沱的淚水。
青魚信守諾言,來到河神的府邸。河神的府邸就是又寬又長的河道。
就像她承諾的,青魚給河神敲響板,唱蓮花落,縫補水草衣服,盡一個仆人的職責努力侍奉他。
碧波浩渺的水下沒有空氣,青魚長出了腮,長出了鰭,一天天變成魚的樣子。
閑暇的時候,青魚常游到河邊,窺視臨河的銀鋪。
銀鋪生意很好,老板娘把收養(yǎng)的女兒銀魚照顧得也很好。美麗的銀魚姑娘,身穿綢緞衣裳,項掛純金鎖片,臉蛋永遠像搽了脂粉一般呈現(xiàn)紅白的色彩,這襯得她眉間的紅痣,越發(fā)鮮艷醒目。
青魚用充滿愛意的目光窺視著妹妹銀魚,永遠沒個夠。
日子就在這樣的窺視中一天天過去,姐妹倆都長大了。
河神老了。一天,他把青魚叫到面前,跟她說:“我年紀大了,喜歡清凈,你可以回到岸上去了?!?/p>
青魚呆呆地望著河神,心中不知道是悲傷還是歡喜——她已經(jīng)變成魚的樣子,怎么回到人類中去呢?怎么去見她的妹妹銀魚?
“你會慢慢變回原樣的?!焙由翊蛳饲圄~的疑慮,同時,也把她打發(fā)出了自己的府邸。
青魚回到岸上,但小鎮(zhèn)上已沒有一個人再認得她。她耳后有腮瓣,手腳有鰭翅,皮膚因為不見天日而變得慘綠青白,怎么看都是一個丑陋的女人,不!何止丑陋,她簡直是一個可怕的怪物!
回到岸上的第一件事,青魚就是跑到銀鋪看妹妹銀魚。
銀魚長成了大姑娘。她十八歲,剛定了親,夫家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女婿也是一表人才。心滿意足的銀魚姑娘坐在銀鋪里,臉蛋因幸福而暈紅,眉間的那顆朱砂痣,也變得更大,更紅,更美麗。
“妹妹!”青魚激動地朝著銀鋪里喊。
銀魚朝門外看了一眼。她沒有聽到誰說話——青魚的腮咝咝漏氣,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來,青魚只能朝妹妹比畫雙手,用狂喜的目光親吻她從頭發(fā)到指甲的每一寸身體……
“媽呀!一個怪物在門口!”銀魚嚇壞了,尖叫一聲躥入內室。
“寶貝!誰嚇著你啦,媽媽用雞毛撣子打他!”系著圍裙的老板娘從內室出來,手里高高舉著雞毛撣。
“就是她!”銀魚躲在媽媽身后,身體瑟瑟發(fā)著抖。
“咝!”老板娘也嚇了一跳,“你媽我活了五十歲,從沒見過這么丑的人!你不要出來,等我去把她趕走!”
老板娘扔掉雞毛撣,換了一根頂門的大杠子出來趕青魚。青魚先是不肯離開,后來身上挨了幾下,疼不過,才流著淚走了。
“嚇死我了!”銀魚驚魂甫定地坐回鋪了軟墊的雕花木椅上。
“別怕,寶貝!媽媽見一次打一次,這個丑乞丐就不敢再上門了?!?/p>
青魚在小鎮(zhèn)行走著。
小鎮(zhèn)人都討厭死了這個丑八怪,他們一看到她,就朝她扔垃圾、吐唾沫,想把她趕走。
青魚不會離開小鎮(zhèn),因為她親愛的妹妹住在這里。而且,她聽見人說,銀魚姑娘就要出嫁了,青魚知道,那一定是個風光而幸福的婚禮。她要留下來看妹妹的婚禮。看完了婚禮青魚也不會離開——青魚決定了,銀魚在哪兒,她就在哪兒,直到時間的盡頭。
當然,沒有人知道誰是青魚,小鎮(zhèn)人都叫她啞巴魚。因為她不會說話。不過,不會說話有什么關系呢?青魚一點也不介意,只要有眼睛,能看見妹妹銀魚永遠幸福著,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