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辛子
在我的日本鄰居中,稻村先生是極為熱情開朗的一位。
年過六十的稻村先生,在退休前一直從事葡萄酒銷售工作,曾多年常駐歐洲各地,不僅說得一口標準流利的英語,還彈得一手好吉他。
我們這個住宅小區(qū)的地勢,是一個緩緩上升的斜坡,我家在斜坡的中上方,而稻村先生的房子,則在斜坡的中下方,正對著我家二樓的陽臺。
夏天的時候,我站在陽臺上,可以看到稻村先生和他的“燒烤家宴”:他和家人朋友一起,在自己家的露臺上燒烤,邊喝酒邊彈吉他,唱一些不知所云的歌,那完全不像一個退休老頭兒的生活。
我很少看到稻村太太,大部分時間都只看到稻村先生在他家的院子里忙忙碌碌。熱愛旅游的稻村太太經常和好友一起結伴遠行,而退休后愛上園藝的稻村先生則在自家的院里院外種滿鮮花。
“喝著葡萄酒,欣賞自己種下的玫瑰,是人生的最高境界?!钡敬逑壬f。
日本人喜歡鮮花,每一戶人家的院墻內外一年四季都鮮花朵朵,但唯有稻村先生家的花開得最好最美,品種也最多。
愛上種花的稻村先生,不久便自學成才考了一個園藝師執(zhí)照。我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有一天在我回家時,收到一封來自稻村先生的報價單,稻村先生通過那份報價單告訴我:他可以以極優(yōu)惠的價格,每年幫我修剪一次我家院圍的樹枝,甚至包括我家門前的那棵大松樹。
對此,我真是求之不得!
地上的雜草我可以自己拔,矮一點的樹木我也可以自己剪,唯獨那棵大松樹令我頭疼——盡管我一直自認也算是個“女漢子”,但“女漢子”害怕爬樹。
而稻村先生不一樣。他穿上白色的工作服,腰間別滿各色修剪工具,幾步一躥就爬到大松樹的頂部了——我站在下面仰臉張望,手心冒汗,雙腿發(fā)抖,一邊杞人憂天地祈愿著稻村先生千萬不要掉下來,一邊也在內心生出一絲敬畏:我們中國人年過四十,就說自己“老了老了”,而我眼前這位花甲之年的日本人,卻還能如此生龍活虎地上樹。
我以為會爬樹的稻村先生極為健康,但事實正好相反。
那次,我剛在國內度過兩個星期的愉快時光,回到日本家中時,稻村先生遞給我兩大袋我家的郵件,我則將從中國帶來的一大包土特產送給了他。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欣喜異常,只是告訴我將要離開一段時間。
“也許是小別,也許是永別?!钡敬逑壬χf。因為他被查出身體里有兩處癌細胞正在擴散,必須住進醫(yī)院去做手術。
“已經到了中期,所以它們需要被修剪一下?!钡敬逑壬谡f這句話時,做了個修剪的手勢,語氣輕松得仿佛在談論他栽培的玫瑰。
我看了看稻村先生的笑臉,也回報他一個輕松的微笑,說:“知道了,您盡量早點回來,我家的松樹,每年都在等著您來修剪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