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塵 趙萍
先是我家的花臺以及花園里有那么幾個骨朵綻出點嬌紅來。我穩(wěn)住心性,盡量不讓自己激動。我知道,一年中間對于我來說最艷麗暈眩的花事即將到來了。
我說的是薔薇。
它們開了,先是一朵,一朵,再一朵;然后“啪”一下,像小姐終于忍耐不住發(fā)了脾氣,一覺醒來就全開了。我先看到的是粉紅色的單瓣的,這需要我繼續(xù)忍;我等待的是“大紅袍”,那種深紅的重瓣的品種。
“大紅袍”終于全開了!在客廳外的花臺上,在花園的女兒墻上,它們立在綠的藤葉之中。風吹過,葉和花都在茂密之中輕微地顫抖,咯咯地笑,淡淡地嘆息,微微地啜泣。靜謐、嬌俏、深厚、陌生;是思念吧,是牽掛吧,是像許巍唱的,“所有的語言都消失在胸口”吧,還有,那就是抱歉啊抱歉。哦,天啦,我想流淚。
它們大規(guī)模地開了,我在這個城市里到處的圍墻、柵欄上都可以看到它們了。又是4月,又是接近5月,一個被引誘被拒絕被好多甜蜜美好的東西傷害的時節(jié)。
我頻頻上街,目光流連于那些柵欄和圍墻,不動聲色。很多年前,被薔薇勾引,我就很想寫一個開頭發(fā)生在薔薇下面的電影故事,至于說故事終結(jié)于何處,那不重要。關(guān)鍵是,那個開頭的畫面,多好看啊。我會讓主人公滿腹心事地出現(xiàn)在開頭的薔薇之下。滿腹心事!很配這些沉甸甸的小紅花。
薔薇花下我愿意沉默。其實我很想說:“滿城的圍墻和柵欄上都是紅薔薇啊?!?/p>
我把這句話寫進了我的書里。
每年,依舊是滿城的圍墻和柵欄,依舊是紅薔薇,這種把我的淚意和沉默的愿望勾引得異常充沛的深紅色的小花。不過,淚只是一種意而非實際的淚,沉默也只是愿望。
后來,那個被薔薇勾引出的故事變成了一部長篇小說,定名為《錦瑟無端》,已經(jīng)出版好幾年了。當時,我老寫不完,被它折磨得夠嗆。這事不提也罷。我要說的是,在寫女主人公第一次遇到她前夫的時候,他是和她弟弟在一起的。他們兩個是大學里的死黨,一起來找她借錢。女主人公該怎么樣第一眼就愛上那個男孩呢?我立馬就想到給配一個薔薇的背景。于是我這樣寫:“那是春天,4月,他和我弟一起站在我單位的門口等我。他們倆一個朝左一個朝右地看著街的兩端,身后是我們單位蔚為壯觀的薔薇墻,碧綠的爬藤上盛開著成千上萬朵深紅的薔薇。這個景象一直是我最陶醉最受不了的,到現(xiàn)在還是如此?,F(xiàn)在我每次看到大片的紅薔薇,內(nèi)心總有輕微哭泣的沖動。我覺得這種刺激跟人無關(guān),那是在我還是小姑娘時就在冥冥之中被規(guī)定成了一種潮濕的方式。”
其實,一看到大片薔薇就有淚意的人就是我自己。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所以說,我只能很縹緲地認為“那是在我還是小姑娘時就在冥冥之中被規(guī)定成了一種潮濕的方式”。每到4月,在某種自我暗示中,我覺得說話做事較之其他季節(jié)似乎要柔和一些,因為滿目都是大片的薔薇。植物本來就安神,特別喜歡的植物更是讓人安神。神安了,人就柔和了。據(jù)說薔薇還有一個古雅的叫法,叫作“墻靡”。因其蔓柔靡,依墻攀援而生,故名“墻靡”。這個“靡”字甚好,甚傳神。想想,所謂4月的柔和,薔薇的“靡”是功不可沒的。我一向認為,靡麗是一種很高的境界。
我經(jīng)常要走小區(qū)后面的那條路,那條路的旁邊都是小區(qū)住戶的私家底樓花園。很多家的園子里支著篷架,上面纏滿了各種藤蔓。到了4月,就跟發(fā)了號令槍一樣,“啪”的一聲,“大紅袍”就密密匝匝地繃開了。配合著“大紅袍”的,斜插出來的那些果樹,有的是櫻桃,有的是枇杷,還有小小的硬桃子。深紅的,淺紅的,嫩黃的,淺綠的,全部襯在深綠之上。郊區(qū)住宅本身就安靜,這條小區(qū)背后的小路更是寂靜無聲。在這種有點絕對的靜中間,我恍惚覺得那些色彩會發(fā)出叫聲來,其中最清亮的那些喊叫,應(yīng)該是深紅的薔薇吧。
我家也栽了不少薔薇,那藤子,曲曲彎彎地爬在兩個花園的柵欄和女兒墻上。品種是薔薇中多見的粉團薔薇和七姊妹,顏色也有很多種,白的、粉的、紫的都有,我最喜歡的是一種屬于荷花薔薇類的叫作“大紅袍”的品種,深紅色的,盛開的時候很密集,和深綠的葉子配在一起,大紅大綠,大俗大雅,又端莊又熱烈,又俏麗又雅致,像我所認定的最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