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

小時候住過的一中的家屬院兒有過幾個階段。開始的時候是空蕩蕩的幾排平房，后來改成了平房加小院，再后來就都住進(jìn)了樓房。住平房小院兒的時候，我家和徐大爺一家老搭鄰居。他們家有老兩口一對，兒女一對。兒子在部隊不常見到，兒媳婦在家里住，后來又有了小孫子；女兒在中學(xué)教書，結(jié)了婚，一樣有個兒子，一樣丈夫不在本地，因此也常常帶孩子在娘家住。她人長得像向日葵花兒，爽朗大方，每日里大說大笑的?？傊麄兗胰硕啵愿裼侄己芎?，熱鬧得很。

我們院子里水質(zhì)不好，徐大爺常常騎自行車到外面打水——一輛自行車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塑料水桶，有時候還要饒上一個孫子或者外甥。他家小孫子有件趣事我還記得，跟許多人津津有味地講過——話說這孩子當(dāng)初剛會走路，有一天蹣跚走到我家墻邊，忽然面壁不動了。我正在疑惑，這么小的孩子難道也得道了……忽然他打了個超大噴嚏，腦袋順勢磕在不平整的磚頭砌的墻上，頓時出現(xiàn)一片紅印，他隨之百思不得其解地哭起來。為此事我笑了很久，想起來就要笑，真是不厚道。

后來，很快，徐大娘得腸癌去世；他家女兒也得了腸癌，據(jù)說丈夫也有了外遇，不過總算有良心，給妻子治病，調(diào)動工作到自己的城市。她病好后偶爾回來，人極瘦，寡言少語，像變了一個人。他家兒子復(fù)員后帶著妻子孩子搬走了，這家只剩下徐大爺一個人，再沒見他去打過水。

再后來，徐大爺找了一個老伴，說起來還是我媽媽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兩個人感情蠻好，常常一起騎車出去遛彎。聽我媽媽說，這個新的徐大娘，我媽媽稱作四姥娘的，原來是膠東人，家里挺富的。四姥爺在膠東當(dāng)兵，兩個人好上了，帶她回來看一看，居然她也不嫌我們這里窮，就留了下來。四姥爺50多歲去世，老家那邊物是人非，她也回不去了。她見了我媽常常流著眼淚說：“你四姥爺那邊的人見了我都裝作不認(rèn)識，還是你好?！蔽覌屨f：“人老了不就是找個說話兒搭伴兒的？您做得沒錯兒?！彼齽t總是以這句話結(jié)尾：“我死了還是要和你四姥爺埋在一起?！?/p>

老一代的人特別把“埋在哪里”當(dāng)回事。蔣曉云《桃花井》講一個可憐人董婆，年輕時候當(dāng)妓女，后來收養(yǎng)了一個兒子度日，哪知道兒子娶了個厲害精明的兒媳婦，把她包裝起來嫁來嫁去，不是為了房子就是為了錢。后來遇到一個臺灣老頭，合起伙來騙了人家的錢，還把人家氣得中了風(fēng)。誰知道這個臺灣老頭是個厚道人，不但沒有告發(fā)他們，還特別體諒董婆的苦衷，仔細(xì)安排好了她的事，讓她在他死后也有生活保障。董婆這輩子沒被當(dāng)過人看，這會兒才懂得被人尊重愛護(hù)的感覺，從此死心塌地地侍候老頭。老頭去世后，當(dāng)然和結(jié)發(fā)妻子埋在了一起。董婆沒多久就上了吊，遺言就是把老頭的照片放在衣袋里一起燒化，然后無論用賴用強(qiáng)，好歹要把她的骨灰撒在臺灣老頭夫婦墓前。

好像除了這個，沒有別的辦法來表達(dá)她對這個唯一把她當(dāng)人看的人的愛了。

徐大爺和四姥娘的好日子很短暫。不久四姥娘中風(fēng)癱瘓了，住到兒子家去，徐大爺跟著去侍候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在哪里，居然沒人知道——他們家的房子一直空到被拆遷。他家兒子過來收拾東西，在一堆破爛里，還能看到幾只堆滿了灰塵的塑料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