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樺 火鍋
每次和老公去泡溫泉,都會說起小時候,每次說起小時候,都說起洗澡,每次說洗澡,都說起虱子。
小時候,洗澡給我留下的記憶很不美好,簡直就是受刑。
小時候,每年冬天洗一次澡。都是臘月底洗。在離村5里地的一處溫泉,我們叫那里是“湯”,附近幾個村的人都在那洗,都是一年洗一次。一次一毛錢。
一毛錢也沒有。
沒有淋浴噴頭,只有一個池子,那個池子,跟個炕差不多大,水汽蒸騰,一池子人擠得就和煮餃子的鍋一樣。女池子里總是婦人、孩子,洗頭、搓澡都在池子里。一冬的灰,就靠這一回洗掉了。那時的孩子和灰老鼠一樣,脖子上,臉上都長的黑漆,居然也能泡去。
水臟得要命。里面都是灰。
就在灰里洗灰。
很無奈的。
我的痛苦還不止于此。每次洗澡,都如過關(guān)。每一關(guān)都令人崩潰。
第一關(guān)是下水。
水大抵是燙,小孩子怕燙,腳還沒觸水,就過電似的收回去,大人一把薅過胳膊,摁到水里,孩子就像掉進了開水,燙得吱哇尖叫,大人高聲斥罵,這種記憶太深刻,以致我對溫泉沒有一點好感。
第二關(guān)是打肥皂。小孩子自己打,肥皂滑溜溜的,?;胨校芭?!”大人一巴掌打來,孩子“哇”地大哭。
第三關(guān)是搓澡。搓澡很痛。那時大人對孩子大抵粗暴。一搓澡,我身上的肌肉就全部動起來,我媽搓哪兒,哪兒的皮肉就縮到骨頭里。對于搓澡,我最駭懼,總試圖藏匿,但不管躲到池子里的哪個角落,都會被我媽的大手捕撈而去。
老公說他小時候,不是一年洗一次澡。是一年都不洗。因為他們沒有溫泉,只有夏天在河里洗,冬天是不洗澡的,過年也不洗,就那么渾身是灰地穿上新年裝。
最幸福的是阿敏了。阿敏是我的同事,他們村中間有一座溫泉,村里的人全部是楊貴妃,溫泉里生,溫泉里長。因為他們洗澡不花錢。他們洗衣做飯,也都用溫泉水,可享福了。溫泉是他們村的聚寶盆,是他們的炕頭兒,也是他們村的村委,在澡堂子里開會,聊天,全裸的。
不生北方,是不會知道春寒賜浴華清池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曾經(jīng)以為他們村的人不長虱子,但阿敏說,一樣長。
總是想時代應該這樣劃分:石器時代、青銅時代、虱子時代、網(wǎng)絡(luò)時代。
那時候,人人都長虱子。有次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頭發(fā)里的虱子是黑色的,身上的虱子是白色的。有次用篦子篦頭,用臉盆接著,篦下來的虱子有一盆子底兒,又黑又肥。上課寫字的時候,咚一聲,一只虱子失足掉在本子上。
身上也長,一般是在棉襖的褶皺里,秋褲的褲腰上。老公說,褲衩上也有。
我說,褲衩上哪有?他說,真有。褲衩上一堆虱子。
好吧,你是虱子的大本營。
小時候,澡堂子是虱子的大本營,那里換衣裳的地方是兩排大通鋪,換下來的衣裳堆在一起,虱子們有了大聚會的機會,王官屯的虱子、大英村的虱子、林家莊的虱子還有俺村的虱子們進行了繁密的互動,成功地完成了每年一次的陣地大轉(zhuǎn)移。
我們對虱子束手無策,除了徒手抓,再就是用敵敵畏,把敵敵畏涂在頭發(fā)上,衣服上。
老公說,有次他的棉襖用敵敵畏泡了,之后穿著上學,結(jié)果虱子沒事兒,他昏倒在課堂上,熏的。他爹把他背家去了。
老公總是過著比我還苦逼的日子。
他說,他初中開始住宿,睡大通鋪,被子里,枕頭上都是虱子。抓虱子成為他們的個人衛(wèi)生清潔方式之一。想象一下,一排的大通鋪上,一個個的花季少年,低著頭,小鬼一樣在燈下捉虱子!
啊,多少年沒看見虱子了。都忘了虱子長什么樣兒了。
這才幾年吶,虱子絕根了。
最后一次看見虱子,是1990年去往天津的船上,在散席,我見到了久違的虱子!竟然有幾分青梅竹馬的親切!
之后,就失去了虱子的音訊,忘記了這個黑色小伙伴的音容笑貌!
如今,我們雙雙以手支頤,泡在清澈見底的溫泉中,笑談往事,總是浩嘆。
總有人說什么童年真美好的,美好個驢屎!我從來沒覺得童年美好,我最美好的日子,是現(xiàn)在。
在大通鋪上阿Q一樣抓虱子的老公,被敵敵畏差點熏死的老公,那時是否會想到,30年后,居然能和老婆,舒服地泡在西湖一樣大的溫泉里,愜意地看著新年夜的繁星點點,吃著來自吐魯番的葡萄干,廣東的橙子,泰國的菠蘿……反正我是沒想到。
每次看電影,我都要指著上面的花園洋房說:“咱家要是這樣的就好了?!泵看蝸砼轀厝?,都要說:“咱家要是有這樣一個池子就好了?!?/p>
這些以后是不是都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