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羊
我前面走著一個背吉他的女孩,吉他被黑皮封套罩著。如今已經(jīng)很少見到這樣的女孩了。在我青春年少的那些年,背著吉他走在路上的人似乎很多。
那時的吉他沒有黑皮封套,一條寬寬的帶子隨意地斜挎在肩膀上,還有男同學騎著自行車,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拿著吉他,在寬闊的馬路上奔馳。
我的第一把吉他是紅棉牌的,是父親去蘭州時給我買的。他當然覺得這是玩物喪志,可拗不過我的軟磨硬泡,于是狡猾地耍了一個花招,買回一把特價的吉他,琴枕處的木頭裂開了,所以別人的紅棉吉他都要200多元,而我的那把只要79元。
我拿著這把永遠調(diào)不準音的紅棉吉他,組建了小小的吉他社,招收了兩名社員——大林與小林。
在北方春夏之交的揚塵天氣里,我一放學就飛奔回家。撥動琴弦,常常一首曲子還沒有彈完,便透過陽臺的窗戶,看到了大林與小林。他們騎在自行車上,一腳撐著地,一手拿著吉他。我們有時候在我家練琴,更多的時候是去麥田里。
從我家出發(fā),步行不到5分鐘就是一處廣闊的麥田??斓较奶斓臅r候,麥苗已經(jīng)長到半米高。我們尋干燥處坐下,首先交流一下各自練琴的進展,免不了夾雜著與父母斗智斗勇的情節(jié)。
然后我們開始各自彈琴。這時候我們常常會分開,一大塊麥田,各自取一角坐下,練習自己的曲目。一曲彈畢,聽到他們的琴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黃昏的麥田,微風過處,波濤洶涌。此時的我常常有一種身處大漠的恍惚感,仿佛自己是射雕的女俠,手里的吉他幻化為白雕,我迎風而立,世界就在腳下。
年輕時的自己特別容易產(chǎn)生把世界踩在腳下的意氣風發(fā)之感。當我們騎行在寬闊的馬路上,3輛車、3把吉他、3個人,路人紛紛駐足,我們昂首挺胸,那樣的感覺在后來的歲月中,即使在本應(yīng)更加榮耀的時刻,也再沒有出現(xiàn)過。
我們的驕傲脆弱而又珍貴,無論被老師與家長如何看待,無論受了多少委屈,腳步一踏入麥田,手指一接觸琴弦,弱小的身軀便瞬間充滿了與一切對抗的力量。
小林是最早學會彈《致愛麗絲》的人,也是最先用和弦演奏完整首曲子的人。當他被老師勒令罰站時,路過的同學對他指指點點:“這就是那個會彈吉他的男生?!毙×指甙褐^,他的眼前不再是學校那堵高大的、布滿球鞋腳印的白墻,而是夕陽下的麥田。他在衣服第四顆紐扣的位置模擬彈琴,手指快速撥動。他扭動的身姿有時會引起老師的注意,于是罰站由一節(jié)課變成了兩節(jié)課。
高三畢業(yè)的時候,小林沒有考上大學。他將吉他扛在肩膀上,猛然用力,自行車飛奔而出。我坐在后座上,抱著我的吉他,開始唱齊秦的《冬雨》,這是小林正在學的一首曲子。那個下午的模樣如此清晰,我們即將各奔東西。
我把那把劣質(zhì)紅棉吉他留在了老家的舊屋里。最初幾年我們相聚時,還會談?wù)勁c吉他有關(guān)的話題。有一次,趁著酒興,小林在一間小酒館里彈唱了兩首曲子,手感生澀到恨不得砸琴。之后,我們似乎都忘記了吉他,它既不是我們的熱血青春,也不是我們的偉大夢想。在最容易被熱血與夢想綁架的年齡,它反倒成了實實在在的生活,帶給我們審美、創(chuàng)造的樂趣與輕松。
如今在每檔選秀節(jié)目上,幾乎都可以看到背著吉他談?wù)撟约阂魳穳粝氲娜恕C糠甏藭r,我總?cè)滩蛔∠肫鹞业募图缋锏娜?。我們?nèi)绱诵疫\地在年輕的時候與吉他相逢,然后一拍兩散,沒有糾結(jié)與糾紛。它不承載“夢想”這個虛空而偉大的詞,因此更像平凡生活中的一個日記本,在最壓抑的時候它是麥浪與夕陽,是輕松的喜愛,是膚淺的快樂。與一定要用它做些什么相比,我更喜歡它什么都沒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