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
當11年前開始想要為陳滿翻案時,程世蓉并不知道前路如此艱難,然而此后就像一只腳踩進網(wǎng)里,整個人也不由己地往前撲了。
有人幫忙,就有希望
52歲的陳滿再一次見到程世蓉,是在電視里。他和一家人守在電視前,看到了老太太接受采訪,為他的案子—花白短發(fā),精神倒好,只是“比之前胖,也老多了”。雖然只見過一面,卻是沒忘,這也是不容易,離上一次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家里看電視,都過去了23年—2016年2月1日陳滿終于走出了監(jiān)獄,他是曾經(jīng)的死囚,國內(nèi)已知服刑時間最長的蒙冤者—離上一次見到程世蓉,也有11年了。
他加了一句感慨,“想想,這么多年了呢?!?/p>
11年前,海南美蘭監(jiān)獄,陳滿被管教帶出牢房,有一個自稱是他“表嬢”的人來看他,在他的老家,四川綿竹方言里,這是表姨的意思。走到眼前了,看到的卻是兩個老年人—程世蓉和她老伴,陳滿一個都不認識?!凹依餂]和我說?!?3年后,陳滿回憶當時的情形,心有懷疑,不知怎么回事。表嬢就自己介紹自己,她原來和陳滿父親一個單位,也是綿竹人,這次路過海南來看看他。
程世蓉是坐著“蹦蹦”來的—“像農(nóng)村里的拖拉機”,監(jiān)獄在郊區(qū),沒車。她和老伴都是北京應(yīng)用物理與計算數(shù)學研究所的工作人員,這年已經(jīng)退休,所里照顧老同志,安排來海南旅游,他們沒去海邊,卻要去看同鄉(xiāng)坐牢的兒子,一路顛到了監(jiān)獄來。
自稱是“表嬢”,也是打掩護,程世蓉想過的,“表親的話,姓氏上就不用一致?!?/p>
隔著玻璃墻,兩邊都拿起聽筒。一開始,程世蓉用了綿竹方言,“陳滿啊……”話音還沒落,聽筒里突然傳進來嚴厲的喝聲,“不能用方言!”
程世蓉當時嚇了一跳,她沒經(jīng)驗,不知道是要全程監(jiān)聽的。她連忙換成普通話,“這個案子啊……”
“不能說案子!”
只好拉拉家常,陳滿愛看書,他讓程世蓉給家里帶話,給他再訂一份報紙和雜志,還說兩個哥哥可以考慮開一家網(wǎng)吧,在牢里,他聽人家說,這個巨賺錢。家里三兄弟,陳滿的想法最活泛,事實上,他也是為了做生意賺大錢,從綿竹來的海南。雖然,結(jié)果卻是身陷囹圄。
1992年年末,海南省海口市上坡下村109號發(fā)生一起殺人放火焚尸案。一開始,以為死者就是陳滿,后來糾正過來,被害人是一個叫鐘作寬的46歲男子。而陳滿,正在離案發(fā)地不遠的地方看人打麻將。
卷宗記錄,警方在尸體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陳滿的工作證,但這件證物卻從未出現(xiàn)在一審或者二審的法庭上,警方稱這件證物弄丟了。
陳滿隨后被捕。鐘作寬原先是他的房東,前者被害前,陳滿還欠著千把塊的房租,這成了警方認定陳滿殺人的動機—“陳從廚房拿起菜刀一把,趁鐘不備,朝鐘連砍數(shù)刀,致鐘當即死亡。接著,陳將廚房的煤氣罐搬到鐘的臥室的門口,用打火機點著焚尸滅跡?!?/p>
在申訴材料中,陳滿寫下了警方獲得認罪口供的過程:“他們抓住我的頭發(fā)用力往上提,抓住頭發(fā)用力拉,我的身體隨著被動移動,然后又用力往下壓,松開手,使我重重摔倒在地上……又用電警棍電我,有時幾人同時把幾根電棍放在我身上電我……我的頭腦一片空白,精神處于一種極度的恐怖之中……他們把已寫好的筆錄讓我簽字?!?/p>
1994年,在沒有出示物證和鑒定材料的情況下,憑著認罪口供,陳滿一審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二審維持原判,后改為無期徒刑。
在獄里,陳滿寄給父母的信充滿了絕望,“在九泉之下,我的冤魂會時時刻刻為你們祝福?!?/p>
這樣過去了10年,陳滿見到了程世蓉,好歹,這個老人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她會幫忙給他繼續(xù)申訴,爭取他的冤案獲得昭雪。
“當時沒覺得有什么希望?!被貞浀竭@里,陳滿就笑了。他不知道程世蓉懂法律,也不知道她的決心,以為這只不過是老邁的父母身體不行了,耐不住伸冤路上的舟車辛苦,選擇的無奈之舉。
“有人幫忙,就有希望?!蓖瑯邮腔貞洠?1年后,程世蓉表達著自己的初衷。在程世蓉家的客廳里,有一尊磕壞了的魯迅的半身像,也有著一座白玉觀音像,恰好喻示著這個故事若要有完美結(jié)局需要的兩種品質(zhì)。
心中幾分寒
從見面的這一天,再往前倒退兩個月,程世蓉手里拿著陳滿父母寫的《第73次為陳滿冤案申告信》。她去陳滿家,挺窄的一條廳,申訴材料都堆在地上。
1960年代,陳滿的父親陳元成在綿竹市人民委員會下屬的民政科工作,十八九歲的小姑娘程世蓉在財政科,兩個單位一起開會一起辦公,下鄉(xiāng)搞“春種夏收”也是一個工作組,但比起一般的同事,小姑娘程世蓉和老同志陳元成家更多了一層書友的關(guān)系—程世蓉喜歡去他們家借書。陳元成和妻子都是建國前的高中生,在小地方就是不多見的知識分子,家里訂了《人民文學》,程世蓉常去借了看,她說自己訂文學期刊的愛好就是那時候形成的。她還去借過高爾基的《母親》。
但自從1975年調(diào)去北京,程世蓉離開家鄉(xiāng),和陳家再無交集,直到退休了回來和老同事聚會,剛走出“農(nóng)家樂”的店門就碰到了。陳父花白了頭發(fā),陳母,程世蓉原來記得的,多干練的一個人,比自己還高一截,但再見到,卻只到自己耳朵高了,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見面了都是寒暄的一套客氣:這些年怎么樣啊?家里怎么樣?。亢⒆舆€好嗎?
陳母就哭了起來,“別提啦,孩子遭了罪了?!弊躁悵M入獄之后,父母二人千里迢迢,幾次下海南、上北京為陳滿喊冤、申訴、求人。他們給報社寫信、給知名教授寫信,也給央視主持人寫信,無一不是石沉大?!,F(xiàn)在,他們跑不動了,只能在老家每月寄著申訴信。
兩位老人求程世蓉幫幫忙,那更像是溺水之人揪住的稻草,“可能覺得我在北京,也有什么能量吧?!背淌廊卣f。
在程世蓉工作的研究所,她做行政,但也有值得驕傲的事—北京市住房管理的第一套軟件系統(tǒng),就是她組織人開發(fā)的—雖然都和法律、冤案扯不上一點關(guān)系。后來,她曾多次說到自己答應(yīng)陳滿父母的緣由,同情兩個老人,可能有一點俠義心腸,也有一點律師情結(jié)。
1988年,43歲的程世蓉參加了中國政法大學開辦的“律師實務(wù)培訓班”,同年9月參加全國律師資格統(tǒng)考,成績?yōu)?45分。在她的回憶里,這整整比分數(shù)線高出100多分。1999年她從北京市司法局領(lǐng)到律師資格證書。
但更主要的,還是“太天真了”—“我看了材料,怎么這么荒唐呢,1997年就規(guī)定了,只有口供不能定罪?!?/p>
她去找案卷里提到的證人,陳滿的高中同學兼原同事姚軍,他們一起停薪留職去的海南,他回來了,陳滿入獄了?!拔液统汤险f,陳滿是左撇子,我也是這么給律師說的?!币娬f。而卷宗顯示,死者的刀傷,應(yīng)該是右手持刀造成的。
“當時覺得這么明白,只要稍微有一點文化,不需要懂法律就能知道這是個冤案,怎么就會這樣呢。我的想法是,可能一個地方欺上瞞下,但不會都這樣。我把疑點寫得清楚點,交給法院檢察院政法委,總能碰到一個正直的明白人?!?/p>
“我不知道這個這么難。”程世蓉說,就像一只腳踩進網(wǎng)里,整個人也不由己地往前撲了。
她給??邶埲A檢察院打電話,對方說,案子很難辦,我們辦不動。
她給海南省檢察院打電話,對方說,體諒我們也難,勸她息訴。
她給海南省高院打電話,法官第一個問題問她,你是人大代表嗎?然后問她,你想翻案,陳滿自己都認罪了,怎么翻?
2004年,程世蓉60歲,已經(jīng)是退休的第六個年頭,她被返聘到中關(guān)村的科技公司做管理,工作里見著的都是商界里的精英。得空,她跑去最高法遞申訴材料,生平頭一次匯入上訪者的大軍。
早上6點就出門,乘公交輾轉(zhuǎn)換車到城南永定門外的最高法院上訪接待室。排隊、領(lǐng)表、交表、看電子牌、等著大喇叭叫名字。來自全國各地的上訪者匯聚到這里,第一眼的印象,“底層的人多”。然后發(fā)現(xiàn),像自己一樣的老年人,還真不多。默默排隊的有,交流案情的有,也有貌似截訪的上來寒暄幾句,秩序井然,當然,也會有剛想拉起橫幅,就被撲過去的人流淹沒的,喜怒哀樂,熱鬧非凡。
她沒有經(jīng)驗,看著幾百人的排隊長龍有些怵,向身邊的人請教,如果今天接待不完怎么辦?那人答:明天再來等嘛。又問:明天也沒有叫到呢?答:后天再來等嘛。她繼續(xù)問:如果這時有事走了,可最后又叫到了,會怎么樣?那人有點怪怪地看了她一眼,說:你為什么要走?來干什么來了?她就有點慚愧,從早上等到下午,廁所也不敢去了。
最終,這次上訪以在當天下午接待室下班前成功遞交材料告終。雖然漫無終點的等待并不那么有趣,這是一段頗有些孤獨的時光,她在中國法治網(wǎng)上發(fā)帖,呼吁徹查所有申訴案件,熱烈回應(yīng)的只是求告無門的冤民;她把陳滿案的案情發(fā)到網(wǎng)上—一開始陳滿父母不同意,怕被“敵對勢力”利用,但看者寥寥,她不得不用自己注冊的兩個小號,在評論區(qū)互挺,以壯聲勢。
她也找不到愿意接手申訴的律師,“他們知道這個有多難”。她轉(zhuǎn)了一圈,要么不答應(yīng),要么要錢運作,請私家偵探,她或者陳滿父母,都沒有這些經(jīng)濟能力。
后來,她一咬牙,自己出了一萬元做律師的差旅費。她找了李肖霖律師,后者對程世蓉印象很深,一個老太太,對案卷的熟悉讓他吃驚,同一個事實,不同的人的說法哪里不一樣,她都專門做了表格。
“我們當時看了就知道這是一個冤案?!崩钚ち卣f,他們飛去海南會見了陳滿,提起申訴,雖然還是鎩羽而歸。
并非沒有獲得過一點希望,程世蓉曾經(jīng)收到一位檢察官的回復郵件,“您發(fā)來的三份材料已收到。謝謝!同時也請代問備受心靈摧殘的陳滿的父母親好!他們是無辜的受害者,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而最高法也曾派法官去監(jiān)獄會見陳滿。這些消息都讓他們覺得轉(zhuǎn)機就在眼前。雖然,后來她也納悶:不知什么力量,把貌似已經(jīng)看到曙光的進程給掐斷了。2009年,陳滿父母給她電話,說收到了最高法“不予提審”的通知書。
一年中秋,闔家團圓之日,程世蓉寫了一首詩反映心境難平:“看歌舞升平,心中幾分寒?!?/p>
李肖霖最后的建議是,“這個案子普通律師不行了,找死磕派律師。”
死磕
“1999年,我為單位的一件民事侵權(quán)糾紛起訴到海淀法院。我知道對方找了關(guān)系,有可能偏袒對方。在法庭審理時,我說,這個案子如果法院不能依法公正判決,我將把幾十本法律書籍拿到最高法院大門口去燒掉!從此不再相信法律。結(jié)果我方勝訴?,F(xiàn)在想來,我原本也算個‘死磕派?!?/p>
程世蓉這么追溯著自己和“死磕派”的淵源,當然是玩笑的成分。
新世紀第一個10年后,引人注目的冤案,“北海案”、“福建福清紀委爆炸案”、“念斌投毒案”,都有著相似的軌跡,僅憑嚴刑逼供的口供,漏洞百出的證據(jù),受害者鋃鐺入獄,多年來伸冤無門,直到死磕律師介入,一番惡戰(zhàn),峰回路轉(zhuǎn)。公眾往往記住死磕律師出人意料的“行為藝術(shù)”,福清爆炸案中,律師給不作為的法院送去了紅薯—“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北海案的時候,程世蓉為律師團捐了1000塊錢,這也成了她認識死磕派律師的契機。她對他們心有戚戚,“讓律師們在法庭上死磕總比老百姓在汽車上放汽油好多了。如果不允許文明的對抗,必然引發(fā)暴力對抗?!?/p>
這么多年抗爭下來,有時深夜難眠,程世蓉也會和老伴感嘆,也虧了和陳滿沒有親屬關(guān)系,自己才能一直理性應(yīng)對,若是發(fā)生在自己的子女身上,“還真不知能不能一直保持理智?!?/p>
陳滿案,最后成為李金星律師發(fā)起的“拯救無辜者洗冤行動”援助的第一起案件。當時,好幾位律師都向李金星推薦陳滿案,其中就包括李肖霖。
“沒有程老,這個案子也進入不了律師的視線。”李金星說。
李金星和程世蓉商量,律師雖然可以做免費的法律援助,但差旅費,還需要家屬籌集。
陳家沒有錢了,程世蓉就去和姚軍商量。姚軍是陳滿的高中同學,當年一起闖的海南,每一年回綿竹,他們都要碰個頭。中間十來年毫無進展,姚軍也勸過老人家,“聽天由命吧”。
程世蓉決定籌款?,F(xiàn)在,到了最后一搏的時候,她和姚軍發(fā)動陳滿的同學、老同事參與籌款,在陳滿闖海南前的老單位綿竹市工商局,新任的局長還帶頭捐了錢。
那段時間,程世蓉成了讓律師們隱隱“頭疼”的人物。她總是不厭其煩地給律師打電話、發(fā)微信,詢問案件進展,恨不得推著每個人走。
北京理工大學法學教授徐昕曾經(jīng)寫了一個關(guān)于陳滿案的微博,每天轉(zhuǎn)一次,有幾天沒轉(zhuǎn),程世蓉就給他打電話,問,怎么不轉(zhuǎn)了?
“當時有點生氣,覺得這個老太太怎么這么倔?!?/p>
也有律師找李金星抱怨,說被煩透了,“這個案子不敢做了,本來就沒收錢,最后還落了不是。”
清華大學教授易延友是陳滿案的申訴委托人之一,程世蓉也曾委婉地問他,為什么不發(fā)有關(guān)陳滿案的微博。易延友這么分析雙方的難處,因為申訴案件很多時候只能干等,這會讓律師在面對急躁的當事人時往往比較尷尬。
程世蓉也有苦衷,陳滿母親隔不久就打個電話,不談案子,只問身體可好,北京氣溫多少度?逢年過節(jié),也來電話祝福?!氨任夷觊L的老人,這樣給我噓寒問暖,情何以堪?”
雖然不說,但她知道他們心里的焦急。
她也焦急,她怕他們等不到兒子出獄的那一天。她還記得,陳滿父親上一次手寫的申訴信,是寫在一張《腦心通膠囊防偽說明書》的背面。
還好,所有人終于贏得了一次好運,隨著案件的影響越來越大,2015年初,最高檢決定向最高法提起抗訴,陳滿案在一年后再審,2016年2月1日,無罪釋放毫無懸念地到來。
程世蓉已經(jīng)71歲了,心力腦力眼力漸衰。想起十多年前介入陳滿案,她也誠實,“因為退休了,想找一點‘存在感吧—我不認為這是貶義?!倍鴽]想到的是,這成了她有生之年深入?yún)⑴c的大事件。
經(jīng)歷了許多,抗爭了很久,11年的大部分時間都陷在司法的泥沼里,“但很難說我有多么的憤怒。仇恨入心了的感覺,我沒有?!彼嘈潘痉ǖ倪M步,人心的向善,陳滿的平反證明了這一點。
案子平反后,小女兒在朋友圈寫了一段話:“狄更斯說:世界上能為別人減輕負擔的都不是庸庸碌碌之輩。我媽十幾年的努力,不光在拯救一個人和一個家庭,也是用自己的行動在說:一個普通人如何不成為一個庸碌之輩。”
陳滿無罪釋放后的這些天,陸續(xù)有滿懷期待的冤民找上她,希圖獲助。一位75歲的老人專程從東北趕過來,一路問到了她單位的干休處,給她打電話,怎么也要和她見面。
“我說見面就不用了,我實在無能為力了。你一定要找律師,我可以關(guān)注?!背淌廊卣f,她累了,年過七十,再不可能像陳滿案這樣,短兵肉搏,投入下一場冤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