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曦
摘 要:《當代中國的文化想象與社會重構》以二十一世紀以來的大眾文化為切入點,廣泛選取最能代表時代脈絡的問題:紅色歷史記憶的重寫、公民社會的話語建構、中產階層的文化表述與危機時代的主體想象等。借此重審當今社會的大眾文化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四種關系:去政治化的大眾文化撫平主流意識形態(tài)裂縫,大眾文化主動參與新的主流話語重組和實踐,大眾文化作為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之一種所起到的詢喚功能,并以文化生產的樣式協(xié)助主流意識形態(tài)重塑。
關鍵詞:《當代中國的文化想象與社會重構》;大眾文化;主流意識形態(tài);重塑;詢喚
[中圖分類號]:G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08--03
當代大眾文化自上世紀八十年以來發(fā)生了明顯裂變,它不同于五四以來的大眾通俗文化與左翼以來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話語。與此同時,中國社會的發(fā)展終于按照啟蒙知識者的設想漸脫離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進入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甚至有些都市已經不自覺地邁入后工業(yè)時代。面對這一文化與社會同步轉型的現(xiàn)象,年輕學者張慧瑜的切入點不再是傳統(tǒng)的從社會經濟變遷談及文化重建。相反,他意圖通過分析以影視劇、電視節(jié)目與報刊文本為代表的大眾文化,試圖解析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大眾文化的復雜關系,最終觸及出諸多深層的社會實際問題。該書的關注點與作者一以貫之的學術興趣點——西方馬克思主義與大眾文化研究相一致,也是他個人大眾文化與影視研究的冰山一角。
一、抹平意識形態(tài)的裂縫
《當代中國的文化想象與社會重構》將關注點置于二十一世紀以來的當今中國社會大眾文化現(xiàn)象,尤其關注紅色歷史記憶的重寫、公民社會的話語建構、中產階層的文化表述與危機時代的主體想象。作者廣泛選取影視作品、新聞事件、文學作品、消費文化,試圖解析并反思它們展現(xiàn)出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細微變遷與社會形變。作者認為,這種逐步質變的背后隱含著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自我整合與重構,新話語的創(chuàng)制與推廣,對新歷史主體的詢喚和被大眾文化話語遮蔽的階層變遷。作者試圖從大眾文化現(xiàn)象更迭角度,勾勒出階級敘事與經濟建設的分裂對立轉向國家敘事的意識形態(tài)轉變。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傳統(tǒng)文化、西方文化、左翼文化主動吸收整合,其過程看似有自相矛盾之處,但它實際上并未喪失過文化領導權。借助大眾文化的興起與新變,當代中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裂痕也慢慢縫合、淡化、抹平,統(tǒng)一于國家民族話語之下。經濟發(fā)展方式轉換所帶來的身份、階層的分層深深的包裹在文化消費、話語權力之中。
以影視而論,曾經作為意識形態(tài)斗爭場域的電影,變革顯然不只是停留于投資方式,營銷模式等經濟運營之上。表面上看,各種紅色經典的再創(chuàng)作、諜戰(zhàn)劇的熱播、主旋律電影獲得市場認可是經典社會主義主流意識形態(tài)大獲全勝,然而實則卻是新的市場經濟話語、紅色主流意識形態(tài)、以及社會中具體個人與社會群體互動運作的成果,并非單純的一方抹殺另一方。一方面,紅色革命意識形態(tài)擁有了反復書寫的權利,在大眾傳媒中占據(jù)不可動搖的一席之地,依靠行政資源規(guī)約市場對自身的變形,通過媒體宣講自身的合法性;另一方面,革命本身、英雄形象、革命信仰、甚至對革命歷史的記憶都變成流動漂移的能指,承載新的社會主體想象的某種符碼,試圖完成市場經濟環(huán)境下的意識形態(tài)教化和詢喚功能。革命事業(yè)本身可以成為某種能指,它能涵蓋形形色色的個人對幸福的期待,能容納其他價值觀的慨嘆。而廣受市場歡迎的英雄形象是草莽英雄、泥腿子將軍,他們不僅是個人英雄主義者,更是商業(yè)時代成功的職場楷模,精神實質是資本主義上升時期開拓進取的典范。用英雄形象符號所傳達的信仰不僅抽空了國共間政治對立的具體歷史,而且使信仰本身抽化為中性化的空洞的能指,缺少具體實指內涵。這種文化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新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劃意圖:建立中產階層的道德法則、詢喚代表強者的現(xiàn)代主體、同時需要抹去了革命主體的批判立場——對現(xiàn)代主體的暴力一面的否定。沿著這一思路,1950-1970之間歷史的真實被大眾文化簡單的在想象中化約為兩種:要么是純真無害、充滿激情想象;要么是純粹罪惡、壓抑、群盲的時代。
二、構建時代需要的歷史主體
其后,作者探討了在完成表面上的自身裂縫的彌合后,主流意識形態(tài)如何通過新的話語塑造新的歷史主體。該話語要不僅能肯定市場經濟,能配合中國實際需要塑造現(xiàn)實,而且要使社會成員能主動接受、廣泛分享。此時大眾傳媒發(fā)揮出重大作用,它們成功創(chuàng)制、推行新的話語,重新構想社會的主體和客體,并把法律塑造為客觀科學的會廣為共享的話語,從而能承擔起新的意識形態(tài)整合和教化功能。正如霍爾對??碌脑捳Z理論所做出的理解,話語涉及語言和實踐兩個方面,話語除了知識生產,還有塑造現(xiàn)實的能力。話語是“一組陳述,這組陳述為談論或表征有關某一歷史時刻的特有話題提供一種語言或方法。……由于所有社會實踐都包含有意義,而意義塑造和影響我們的所作所為——我們的操行,所以所有的實踐都有一個話語的方面?!盵1]從這兩個方面討論,能更好看出大眾傳媒所扮演意識形態(tài)話語傳播的角色,并能有力且不著痕跡的參與社會的重新建構。
從語言角度看,作者認為當代媒體廣泛使用的“愛的奉獻”、公民社會這些話語表面上是因為去政治去意識形態(tài),與西方國際接軌,符合國際潮流而受到社會廣泛認可。但更深一層因素是該話語去除了使用時的具體主體和客體,使所指空洞泛化,便于接受者主動在想象中將自身置于其中,使他們在想象中將自我意識置于話語設計的主導地位,不自覺的認同、分享了話語所期望的空間位置,因而能被中產階層的預備群體由衷認同,并同樣被非中產的底層群體廣泛分享。從而該話語能支撐起有效的身份認同,成為建構主流文化價值的有效部分。這類話語表面上是把左翼革命話語轉換為一種以人道主義為核心的中產階層表述,其實質也是文化霸權之一種,展示出強大的文化整合力。
從話語的實踐角度看,我們個人的行動實踐包含著話語的影響,而我們實踐,在某種意義上說,即是話語在實踐。當今大眾傳媒使用去主客體、所指泛化的話語模式,引導社會公眾按照中產階層道德的特定思維篩選、過濾社會事件,談論社會話題,限制、排除其他言說方式,構建同一類型話語,這種話語就是??滤f的知識型,它“會通過一系列文本、各種操作方式,在社會許多不同的機構場所中出現(xiàn)”。[2]某一時代的人群的看似客觀的理論、思維實際是受所在時代、所屬階層的知識型的支配。在新聞報道的敘述中,大眾媒體通常將有產者、知識者塑造成社會主體,為他們劃定一致的中產階層話語,將他們描繪成主動使用中產階層式的話語表情達意,且按照法律模式解決問題的個體,他們被描述成能理性評判、能救助社會客體的社會主體。這些人代表理想的公民社會的模范公民,是社會的建設者和社會結構的組織者;而處于同一時代的共同生產實踐中,農民工、工人被描述為弱勢群體,被安置在社會客體的位置,他們在經濟循環(huán)中是直接生產的承擔者、廉價勞動力。然而,后者被排斥在市場和公民社會構想之外,這一群體被公民分析,被公民代言,被公民救助,被公民矮化扁平化,是無聲的在場,在場的缺席。更重要的是,主體和客體都認同這一邏輯,甘心處于這種話語秩序中,安心處于該話語勾勒的社會地位。此外,這種中產階層道德的話語通過媒體報道、節(jié)目制作形成了無形的社會道德自律,例如網(wǎng)友關于社會事件所發(fā)出的聲音。該聲音按依照話語建構的中產階層理想對整個社會做出裁判,不僅給企業(yè)家設定出社會責任和合理位置,也為什么是合格公民圈定界限。而類似范跑跑、意見領袖之類的所謂個人主義的反叛言行,恰恰是為新主流價值所期待,推動左翼敘事中國家的“人民”向市場中的個人轉換,滿足新意識形態(tài)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對社會主體的詢喚。
三、大眾文化的詢喚功能
新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發(fā)揮詢喚新的社會主體的作用,它是國家機器的物質形態(tài)之一,“是人類對人類真實生存條件的真實關系和想象關系的多元決定的統(tǒng)一。在意識形態(tài)中,真實關系不可避免地被包括到想象關系中去,這種關系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意志……甚至一種希望或留戀,而不是對現(xiàn)實的描繪”[3],它意在“通過主體范疇的作用,把具體個人呼叫或建構成具體主體”[4]。以中產階層為例,作者從當下文學文本、文化現(xiàn)象的裂縫中,分析出中產階層與想象的現(xiàn)代性構想之間存在斷裂,中產階層并沒有真正成為大眾傳媒話語所塑造的社會問題的批判者和裁判者。相反,危機來臨時,中產階層多半對現(xiàn)實無能為力,他們更傾向于無視問題或想象性的解決問題。這種態(tài)度本身就包含著認同當下既定權力關系、取消深度、安于現(xiàn)狀,甚至是在想象中抹殺或刻意遺忘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社會變遷、身份階層轉換。例如,小說《隱身衣》中作者分析了依靠個人能力和社會機遇,將自身地位提升至中產階層地位的高等手藝人,揭示出去政治生活方式的表層下隱含著階層分化、權力變遷:其一,被階級斗爭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塑造為領導階層的工人階層在期待已久的工業(yè)社會中被動的失去話語和文化領導權,落入社會邊緣;其二,即使他們之中有依靠技藝步入中產階層,但作為單獨的個體依然無力,甚至不敢直面自身處境和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
消費社會中,意識形態(tài)的詢喚功能更為隱蔽。消費社會的話語模式之一是去內涵,選取中性無傾向的形象或者剝去形象中的歷史政治維度,利用形象的審美維度制造內涵單一的幻象,有效遮蔽文化的政治性。例如,大眾媒體與后工業(yè)文化利用消費主義的美食文化,以審視邊緣與回溯的視角俯視鄉(xiāng)村,鄉(xiāng)村被納入都市想象的話語中,化為一種想象化的虛景,淪為一種空洞的,滿足市民需要的文化想象。它不能自我表述,也不能表達真實的鄉(xiāng)村現(xiàn)狀,它不能被都市正視,被命名為“鄉(xiāng)愁”,實則是當下消費文化的話語,表達對既定社會秩序和自身所屬位置的認同。
四、不可能的反抗
期待大眾文化與大眾傳媒能夠抗拒主流意識形態(tài)是不現(xiàn)實的,它們受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支配,“盡管存在多樣性與各種矛盾,實際上永遠是統(tǒng)一的” [5]。當代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旨在與各種相互對立的話語體系“和解”,重新編寫話語體系,而這種意圖一直塑造并主導著大眾文化與傳媒的話語敘事和想象。例如八十年代的經典命題——知識分子/個人是反官方體制的英雄——從毛時代的造反精神的回音,變?yōu)榈谖宕鷮а莸氖种醒茏優(yōu)樵旆凑咦晕议幐钪鲃踊虮粍诱J同既定的廟堂秩序。于社會個體而言,該話語試圖緩和現(xiàn)代社會變遷帶來的沖擊,起到撫慰現(xiàn)代荒原中的心靈的作用;于社會群體而言,近代歷史去歷史、改寫為文化風景,意味著意識形態(tài)的對立與分裂被現(xiàn)代中國的復興之路所填補。
新成型的消費社會中,大眾文化敘事中浮現(xiàn)出雙重社會主體:一種是符合市場體制期待、被新意識形態(tài)歸入主流的中產階層,另一種是農民、農民工、下崗工人等則被歸入弱勢群體,成了處于大眾文化觀看之下的在場卻不可見的他者,后者只能在特定情景下扮演特定角色。但二者都被驗證是宏大社會中的渺小個體,不可避免要在已劃分出階層的社會主動或被動居于某一位置。這一社會現(xiàn)實與為創(chuàng)建市場經濟開路的大眾文化話語所許下的愿景明顯不符,大眾文化話語的華麗外衣下活躍著虱子。中國在計劃經濟體制向市場體制轉型時期,以王小波為代表的獨立知識分子,“反復使用民間、自由、獨立、體制外等話語方式”,主動居于主導位置,在想象中規(guī)劃著代表自由、自我價值完全實現(xiàn)的公民社會與公共領域。與此相應,處于被動的弱勢群體自身所構想的未來則被當時的知識話語以及此后的消費話語自動遮蔽。然而市場體制運行之后,社會現(xiàn)實卻并非任中產階層隨心安排的樂土,相反,大多數(shù)不能進一步上升的中產階層經濟上受到資本擠壓,逐步跌入與失去話語權的弱勢群體相似的社會位置上。六十年代雷鋒式的平民英雄的崇高感、自我認同感與不可或缺意識消失于資本的壓力中。當今,以中產階層為主要受眾的大眾文化試圖以宮斗戲、“逆襲”、各種選秀節(jié)目、大眾參與來沖淡慘淡的現(xiàn)實,意圖使觀看者忽視每個奇跡誕生背后的PK,遺忘自身的生存體驗,遮蔽自身只是生產消費鏈條上的渺小存在。大眾文本從個人英雄主義的奮斗變成你死我活的死亡游戲。被自由資本強勢介入的大眾文化將個人奮斗改變命運的幸福童話改寫為資本等級社會的個體生死角斗,實是自動認同現(xiàn)有社會等級分層和由資本界定的晉身規(guī)則。大眾文化許下的美好愿景卻只是白日夢,最終依然以文藝生產承擔著塑造主流價值觀的功能和意識形態(tài)的詢喚功能。
張慧瑜的研究掀開了大眾文化含情脈脈的面紗。溫情奮進的故事下無不積極呼應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意圖,無不流露資本運作的痕跡。然而大眾文化如何能真正屬于大眾,喚醒大眾直面自身實際處境依然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注釋:
[1]斯圖爾特·霍爾.表征——文化表征與意指實踐[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64.
[2]斯圖爾特·霍爾.表征——文化表征與意指實踐[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65.
[3]路易·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203.
[3]路易·阿爾都塞.列寧與哲學[M].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0:189.
[4]齊澤克,阿多爾諾.圖繪意識形態(tài)[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