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薩滿的太陽
涂克冬·慶勝,男,鄂溫克族,內(nèi)蒙古著名律師,國家二級作家,現(xiàn)任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自200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已出版和發(fā)表了約250萬字的著作,包括三部長篇小說《第五類人》、《跨越世界末日》、《薩滿的太陽》以及中短篇小說集《陷阱》和學術(shù)論文等。其中《跨越世界末日》榮獲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第九屆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
哈日溫都爾的建筑物增多了,在原有的木板房外增加了兩大間,外面也是蓋著蘆葦,很明顯這是在偽裝,人就是走到了跟前,不仔細觀察也看不出是房。
大房間里沒有桌椅板凳,木板床上鋪著厚厚的葦墊,人坐上去既柔軟又舒服。地中央還有塊氈子,上面擺著一把銅壺幾個木碗。更凱和伊麗嘎進去時,發(fā)現(xiàn)里面已有五六個人。
滿嘎神情嚴肅地端坐在西面,地氈上坐著一圈人:奔布太、胡瑞、昭道、莫寧格、西拼,還有木哈力的侄子駱吉布,大家都驚奇地看著走進來的伊麗嘎,只有滿嘎毫無表情。更凱歉意地看看眾人,夫妻倆落了座。
“各位大哥、姐姐,按我們民族習慣是長者為尊??墒乾F(xiàn)在情況不同尋常,我們就不必拘泥于禮節(jié)了。我召集大家來的目的,有人可能已經(jīng)知道,有人可能還不知道……
“我們鄂溫克人現(xiàn)在正面臨滅頂之災(zāi)。索倫河草原有兩千多鄂溫克人,經(jīng)過這場瘟疫,死了四百多人。人口的五分之一死去了,幾乎每家都有人死去,不說別人,我媽,還有弟弟妹妹……”滿嘎哽咽了。
“這是鄂溫克人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災(zāi)難!過去,我們一直為朝廷為滿洲皇帝效力,為國家守衛(wèi)邊疆。我們曾為清廷打天下,無休止的戰(zhàn)爭,使我們從幾十萬人變成現(xiàn)在的幾千人,這些事情只有木哈力大叔和諾諾布大叔說得清。
“我查清了,”他目光銳利起來?!斑@次災(zāi)難是日本人搞的鬼,是那些東洋人給更凱他們打的毒針,他們又把鼠疫帶回了索倫河,這不怪他們哥兒仨。”滿嘎目光炯炯,“今天要說的是,我要抗爭,要和施暴者有個了斷!”
“可是,我們的長老們反對這樣做,木哈力大叔曾對我說,現(xiàn)在我們死了四百人,如果反抗日本人,就會招來滅族之災(zāi)!他說得有道理嗎?”滿嘎環(huán)視著大家。
“有,肯定有道理!”胡瑞直視著滿嘎說。
“可是,我咽不下這口氣,我決定和他們開戰(zhàn)!因為我們祖輩都是軍人,是戰(zhàn)士,我們的榮譽心不允許我們?nèi)稳嗽赘?。如果屈辱地活著,我看還不如戰(zhàn)死!”滿嘎斬釘截鐵地說。
“我贊成,我不怕死!”奔布太抿著嘴說。
“誰怕死?”胡瑞接過話題,“我不是怕死,是怕把老爺子氣死。老爺子讓我和昭道天黑前回去,回去晚了都不干,要發(fā)火。滿嘎,我父親料事如神,什么事兒都瞞不過他,我死了倒沒什么,軍人死在疆場嘛,沒什么大不了的!可我們再出點事兒,老爺子……”
“喂,胡瑞,你不用為老爺子擔心,他是神仙!”奔布太一臉神秘地說?!叭ツ晡胰ツ慵掖T兒,你家老爺子正在那兒一個人喝二鍋頭吶,老爺子見我進了屋,一念咒語,立在墻邊的那根牛腿棒子就在地中央跳起舞來,真邪乎。你說,老爺子可是神仙,日本人能把他咋啦?”
“嘿嘿,那倒是?!焙鹦α?。
坐在一旁一直低頭不語的更凱嘆了口氣:“唉,日本人真他媽的操蛋,你有本事出來真刀真槍地比劃比劃,可他給咱打毒針,這叫什么英雄好漢?他媽的,越想越氣!”
伊麗嘎用膝蓋碰了一下更凱,又全神貫注地望著滿嘎。
“我決定這么干啦,你們誰參加,今天就定下來。如果不愿意參加,我也不勉強。但是有一點要記牢,不參加的,回去后必須守口如瓶,誰泄漏出去我說的事情,我殺他全家!”大家都望著滿嘎鐵青的臉,還聽到他的牙齒發(fā)出咯嘣嘣的聲音。
“咱們武器從哪里弄?”莫寧格問。
“槍支彈藥?在我們這里不算缺貨?!眹W啦,滿嘎從鋪下取出一支三八式步槍,“現(xiàn)在我們手里有兩支大槍、一支手槍,都是日本造的,是最好的槍。嘿嘿,槍不成問題,就看有沒有膽子啦!”
更凱用手一按伊麗嘎,“滿嘎,我參加,他們差點兒把我弄死,我不參加不算好漢!”
“他奶奶的,我和我弟弟都參加!”胡瑞代表弟弟說。
西拼左右看看,咧開嘴一笑,“既然大家都同意干,我也加入!”
“好!”滿嘎轉(zhuǎn)過身,撩開身后木墻上的布簾,一尊木制的雕像出現(xiàn)在大家眼前。滿嘎點著像前的那盞油燈,轉(zhuǎn)過頭:“大家都過來!”
“啊,是海蘭察!”識文斷字的莫寧格大聲說。
這尊木雕有半尺高,身著五顏六色的戰(zhàn)袍,一看就是一位清朝將領(lǐng)。他長方臉,蓄著胡須,一副威風八面的樣子?!斑@是乾隆爺封的一等公爵,他戰(zhàn)功卓著,曾四次被繪入紫光閣的御功臣的畫像。他是神,是戰(zhàn)神!”莫寧格說著跪到了雕像下。
滿嘎跪在莫寧格左邊,其他所有的人,包括伊麗嘎都跪到他倆的身后。
“海公在上,我們都是鄂溫克人,是您的后代。日本人無緣無故殺死我們四百多兄弟姐妹,讓瘟疫在索倫河蔓延!”滿嘎用洪亮的嗓音大聲宣誓,“海公,我們鄂溫克人都是戰(zhàn)士,我們都是勇敢而忠誠的人,是為朝廷戍邊的軍人。海公,我們民族的歷史、民族的榮譽心都不允許我們低下尊貴的頭顱,我們寧肯戰(zhàn)死也絕不屈服!海公,你顯靈吧,保佑你的兒女吧!給我們勇氣和力量戰(zhàn)勝敵人!誰背叛民族,背叛祖先,你就讓他滅亡!”
這幾天,朝德吃食物時總覺得嗓子眼兒里噎得慌。上次吃一塊兒狍子肉,從左邊滾到右邊,從右邊又滾到左邊,在肉牙床上翻過來掉過去,絲毫嚼不動,只能囫圇個咽進去,可又噎到嗓子眼里不動了。
費了半天勁,朝德才吞下那塊肉。
這是他第一次吞咽困難。
這次又出現(xiàn)吞咽困難,朝德只當是老朋友腦腦的老母羊肉在作怪,可在以后的幾天里,連續(xù)幾次把食物卡到嗓子眼里,他抱怨牙不好,肉煮得硬。朝德和路日潔在腦腦特意騰開的倉房里住了十天,在離開寶力嘎村的那天早晨,朝德吃的一塊餅子卡在食道里動彈不得,可夫妻倆并沒有聽從腦腦的勸阻,執(zhí)意踏上了回家的路。
朝德踏上索倫河的土地時,只能喝粥了,路日潔急得跟什么似的,因為冬季在雪地里宿營,吃飯就是個問題,生冷的食物朝德根本咽不進去。
看著丈夫一天天消瘦下去,路日潔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趕到家里,另外,路日潔又怕見到丈夫的家人,不知他們能不能接受自己這個外鄉(xiāng)人。自打和朝德過上日子,對他的家人,她是如數(shù)家珍,他的兒女,侄女什么的,天天聽他嘮叨。為了不拖累朝德,她流著淚將兩個孩子留到了表妹家。
朝德強打精神,扛上獵槍朝坡下走去。
一個時辰后,朝德拎著一只肥肥的兔子回來了。
路日潔臉上綻放出了笑容,她并不是因為有肉吃而高興,而是看到丈夫恢復(fù)了往日的雄風而喜悅,她心中點燃了希望之火,她從山下干涸的河槽里撿來一捆干柴回到崖下。
朝德打獵是個好手,可從來不愿放牧和做家務(wù)活兒,他覺得那是女人干的活計,但今天,他為了讓路日潔寬心,攏著了火,開始剝兔子皮。兩人在火堆旁并肩坐下,路日潔依偎在朝德的懷里啜泣起來。
涂克冬·慶勝推薦的書:
書名:《卡拉馬佐夫兄弟》
作者:(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俄羅斯古典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與托爾斯泰等世界一流大家齊名的大文豪,他的作品具有極為深刻的思想性,藝術(shù)成就無人可及。無論是人物塑造還是文學語言都在人類文學史上創(chuàng)造了奇跡。
朝德用手撫摸著路日潔冰涼的臉頰,輕輕地搖晃著身體,就像哄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火上的小吊鍋咕咕地噴出香氣,四周漸漸暗了下來。
索倫河發(fā)生大瘟疫的事兒,朝德早就聽說了,雖然詳情還不太了解,但也知道個大概,反正是死傷慘重。哎,索倫人就是這個命!雍正爺時三千多人遷到嶺北,“滿洲國”成立初,據(jù)官方統(tǒng)計的人數(shù)是嶺北有三四千人,僅索倫河一帶就有兩千多人。朝德不識字,這些事兒,都是聽識文斷字的老滑頭木哈力講的。
滿嘎那個愣小子不會惹是生非吧。
朝德深信鄂溫克民族不會滅亡。他真正擔心的是鄂溫克的人口,聽說這次索倫河的大瘟疫,死去四百多人。暫且不說失去親人的悲痛,那是沒辦法的事,可鄂溫克民族怎么辦?喪失這么多人口,今后的生存就成了問題,周邊有許多人正在蠶食鄂溫克人的土地,好獵手越來越少,牲畜也無人看管……
朝德?lián)u了搖夢中的路日潔,路日潔睜開了紅腫的眼睛,她是哭著睡著的。
路日潔把小鍋里的兔肉盛到兩個木碗里,再從一個小皮口袋里摸出一把高粱米,用嘴吹吹里面的浮土,小心地撒進鍋里。朝德真餓了,用獵刀扎出一條兔腿,放進路日潔的碗里,又急急拿起另一條兔腿,牙是不行啦。他放下獵刀,兩手一撕,帶著血絲的一大塊瘦肉被扯了下來。肉很嫩,放進口里用牙床咬咬,好香呀!他一伸脖子,咽了下去。他真切地感覺到那塊肉在向下滑動,啊!它走到食道的下端,在那個鬼地方又卡住了。
最讓朝德難受的,倒不是那塊卡在食道里的兔肉,而是眼前的情景,是路日潔那雙期待的眼睛,她一副懵懂的神態(tài),霎時間從失望變成愁苦,兩行熱淚流到了嘴邊。
“親愛的,”朝德忍著食管堵著的痛苦,滿臉笑容地說,“兔子肉真香??!”他又撈出一條兔子腿,夸張地扯下一塊肉,笑呵呵地扔進嘴里,大嚼起來。朝德趁路日潔一轉(zhuǎn)身,將嘴里的兔肉輕輕吐到雪堆里。他又盛了一碗兔肉粥,不等粥涼,就喝了起來。
出殯的隊伍像一條長蛇。
男人都牽著馬,女人們?nèi)绽哲嚒?/p>
人人都低著頭默默地向前挪著步子,朝德的遺體用一塊紅綢子嚴嚴實實地裹著,放在第三輛勒勒車上,白白的雪原上留下了雜亂的印跡。遠處山包上的狼群沖天嗥叫幾聲,白額頭的狼王,率領(lǐng)著家眷玩命向北面的山包逃去。
朝德是在兒子滿嘎的懷里咽的氣。
當滿嘎見到像麻風病人那樣披頭散發(fā)的路日潔時,幾個月沒見的爸爸已經(jīng)奄奄一息。滿嘎看到骨瘦如柴的父親,躺在鋪著干草的爬犁上,除了眼珠兒哪里都動彈不得,心里非常難受。
父親是被活活餓死的。
只剩一口氣的朝德,見到兒子時竟然站了起來,在鋪著狍子皮的包里來回走了幾趟。路日潔急忙高興地煮了一鍋手把羊,既是招待客人,又讓丈夫補補身子。朝德還真喝了一小碗肥羊肉湯。
大薩滿先布大叔也來了。
一切布置妥當后,先布大叔在地中央跳起神來,他隨著鼓點兒越跳越快,接著開始低聲哭叫著,更加用力地擊打著挎在身上的神鼓,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穿透力。
先布大叔將耳朵貼近鼓面,仔細地聽著什么。他猛地又舉起神槌,奮力敲擊著神鼓,他瘋狂地跳著,鼓聲震耳欲聾,在場的人無不心驚肉跳,全部跪伏在地上。
大薩滿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走到門口一頭栽到地上不動了。大伙七手八腳將他抬到木板床上,過了半個多時辰,先布大叔蘇醒了。他把滿嘎叫到包外,抬頭看了一會兒天上那輪皎潔的滿月,沉痛地告訴滿嘎,你父親過不去今天了,這是天意,準備后事吧。
午夜時分,朝德呼吸急促起來。
滿嘎慌忙俯在父親身上,朝德嘴動了幾下,但發(fā)不出聲。路日潔抽泣著告訴滿嘎,你父親問布呼為什么沒來,滿嘎怔了一下,把頭扭向一旁。朝德的目光暗了下來,他倒了幾口氣,最后只說了一句話:不要讓依靠你的人失望。
這就是朝德留給兒子的遺言。
先布大薩滿騎著匹白馬在不遠處的山包上瞭望著,他在尋找神示意給他的下葬地點,滿嘎和烏麗拉陪著路日潔。先布的馬朝這里奔來,滿嘎趕忙迎了上去,老薩滿下了馬,用手一指前面的低洼地:“滿嘎,就在這里了,朝德兄弟的靈魂,就從這里升天!”
滿嘎向前邁了十幾步,發(fā)現(xiàn)這個山包的東面非常遼闊,可以延伸到幾里地外,天邊的地平線上,隱隱現(xiàn)出黑黑的不高的山體。他首先擔心夏季這里會不會積水,可看到先布大叔那堅定的目光后,沒有再吱聲。
天空上一只金雕在盤旋。
大家將遺體高高舉起,先布老爺子再一次檢查了坑里后,一招手,奔布太遞過一塊大紅綢子。老爺子小心翼翼地將綢子平鋪在坑里,奔布太把那包花花綠綠的日本糖塊兒精心地撒在紅綢子上。他回頭看看老爺子,老爺子一點頭,全體出殯的人擁了上來,慢慢地將遺體放進坑里。
大家圍在坑邊靜靜地坐著。先布老爺子提起一桶奶酒,往腳下黑色的新土上勻勻地灑著。奔布太一擺手,小伙子們七手八腳地取出木碗,把酒分給大家,人們無聲地喝著酒。
滿嘎恭恭敬敬地將剛才鋪在地上的白色條氈獻給了先布大叔。
沒有人哭泣,也沒人說話。
滿嘎看著那平整整的,澆上了奶酒的新土發(fā)呆,他知道,這是片洼地,一到雨季肯定會被水淹,另外那塊蓋在坑上的木板,用不了多久就會被腐蝕掉,到那時,誰還能找到這里。
他看著天上那只正在俯沖的金雕,心里很愁苦。父親死了,今后連他的埋葬地點也找不到。不過聽父親說過,鄂溫克人為朝廷征戰(zhàn),隨時都可能死在異鄉(xiāng),埋到哪里誰能知道。他心里也暗暗慶幸,不管怎么說,父親還給自己留下了遺言:不能讓依靠你的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