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錄成

《芥舟學畫編》“避俗就雅”對當代中國畫壇的啟示

李錄成

一

當下是未來的基礎，未來是當下的延伸，故而西方學者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就是說，當代終究要變成歷史，這是無法改變的歷史規(guī)律，因此我們有必要對于當代中國畫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梳理和反思，找出暗藏在表面繁榮里的突出問題，加以分析和研究，提出個人觀點和相對較為合適的修正方法。

從目前中國畫發(fā)展的現(xiàn)狀來看，當下中國畫的極度繁榮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其主要原因，一方面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思想開放大潮，為各種藝術觀念提供自由生長和充分展示的平臺，使得原有的畫壇格局經(jīng)過裂變和重組，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矛盾和多元；另外一方面是在信息時代和商品經(jīng)濟雙重催化和鼓蕩之下，畫家、畫作和畫展，數(shù)量上急劇增加，規(guī)模上空前膨脹，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這種“多元”和“膨脹”造成了表面上的繁花似錦，遮蔽了人們探尋事物本質的目光，使人們對于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真實情況感到迷茫和尷尬，很難給予正確判斷。

首先就藝術創(chuàng)作而言需要環(huán)境更需要技術，高妙的技術會使藝術產(chǎn)生必要的可能性，寬松的環(huán)境會給畫家以極大的創(chuàng)作自由，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會消解藝術所必要的基本約束，使得以前許多約定俗成的東西變成可有可無的虛設之物，失去了校正創(chuàng)作偏差和失誤的坐標功能，這樣就為許多欺世盜名之徒提供可乘之機，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導致中國畫壇最為突出的問題就是畫家心浮氣躁、作品俗風大興。這樣就造成許多沒有學術背景的人不懂裝懂、隨心所欲，到處打著著名國畫大師的旗號，即興表演，敗壞中國畫聲譽，誤導群眾，甚至使得許多本來熱愛國畫藝術的青少年誤入歧途。

其次，由于商品和物質利益驅動，使得有些畫家和經(jīng)不住金錢誘惑的畫家喪失必要的社會責任和藝術家的良知，低俗不堪的商品畫用流水線的形式成批量生產(chǎn)出來，使得國畫審美趣味低俗化、庸俗化，極大消解了中國畫應有的藝術含量，而使其作品變得低俗不堪。著名美術理論家徐建融在《中國畫傳統(tǒng)的演變和得失》一文作過詳盡分析：“社會上對于中國畫這種熱情，毫無疑問，是應該值得肯定的，最為突出的是格調低，大眾參與的卡拉OK時代發(fā)展，成為群眾性業(yè)余活動的一種媚俗形式，普及于男女老少的社會各階層。這對向來自詡為‘精英藝術’的寫意畫是極大的諷刺，卡拉OK繪畫作為中國畫傳統(tǒng)寫意畫的發(fā)展，普及而導致嚴重的衰退，更是一個無可否認的事實?！?/p>

從一定意義上說，高雅藝術的普及就是藝術的降格，總體表現(xiàn)最為突出的問題就是這個行業(yè)自上而下的庸俗化在膨脹，表現(xiàn)在作品上就是畫家作品令人普遍感到格調低俗，筆墨俗氣，缺乏“雅正”和“雅和”之氣，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內涵和內美在稀釋和消解，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回過頭來看看古人是如何避免和糾正這個“俗”的問題。

二

沈宗騫，清代著名書畫家，字熙遠，號介舟，浙江吳興人，善書畫，游歷吳越，活動于乾隆中期至嘉慶末年，擅山水人物，書法追“二王”，曾著《芥舟學畫編》，是作者潛心學畫三十年的研究成果，該書系統(tǒng)論述其對于山水、人物的繪畫美學思想，是我國清代繪畫畫論中較為重要的著述。尤為突出的是沈宗騫在其《芥舟學畫編》中提到“癖俗就雅”的論述，痛斥俗學，詳論正法，足為畫道指南。

他在《山水論·癖俗》中歸納了五俗：“夫畫俗約有五：曰格俗、韻俗、氣俗、筆俗、圖俗”，并且進一步分析：“其人既不喜臨摹古人，又不出精意，平鋪直敘、千篇一律者，謂之格俗”；“純用水墨渲染，但見片白片黑，無從尋其筆墨之趣者，謂之韻俗”；“格局無異于人，而筆意窒滯，墨氣昏暗，謂之氣俗”；“由于俗師指授，不識古人用筆之道，或燥筆如弸，或呆筆如刷，本自平庸無奇，而故意出奇之駭俗，或妄生圭角，故作狂態(tài)者，謂之筆俗”；“非古名賢事跡及風雅名目而專取諛頌繁華，與一切不入史料之事者，謂之圖俗。能去此五俗而后可幾于雅矣。”

在繪畫美學中，“俗”被視為病，宋人韓拙提出“唯俗病最大”，黃山谷云“唯俗病不可醫(yī)，以其根深而蒂固也”。脫俗求雅，實為求畫格的提高。縱觀我們當今畫壇呈現(xiàn)的種種現(xiàn)象，其“俗”病為最。沈宗騫又進一步分析俗病大致有四類：一是因襲前人不能自拔，師古而泥古，學古而贗古，沒有自己主張。第二類是徹底不學古人之法，完全脫離古法約束，也就是沈宗騫所說的“格俗”，既不臨習古人，又不能出新意，平鋪直敘。第三類是技巧像是用筆用墨用色之俗。第四是對名利欲望追求之俗。這點在我們當今畫壇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我們當今畫壇之所以會“亂象怪相”叢生，關鍵是畫人利欲熏心。欲是俗的根本，欲望擾人心智。中外美學家也認為，真正的美學家應該遠離欲望。其五是作畫沒有真情實感，一味虛情假意之俗?，F(xiàn)代展覽之所以感人作品太少，關鍵還是沒有真情實感，藝術作品就是所謂的要打動別人，先打動自己。情感是藝術作品的生命，沒有真情實感或借助別人的情感表達也是俗品。沈宗騫提出的“五俗”，以及對“五俗”的進一步分析，似乎是針對我們當前狀況所提出的，用在當前這個社會現(xiàn)實，特別是提到對于名利欲望追求之俗，放在當代也是再恰當不過的。

國畫作品如何才能做到高雅？沈宗騫在其畫編中提出如何“癖俗就雅”，就山水為例提出五雅：“曰；古淡天真，不著一色相者，高雅也；布局有法，行筆有本，變化之至而不離乎距護者，典雅也；平原疏木，遠滫、寒沙，隱隱遙岑，盈盈秋水，筆墨無多，愈玩之愈無窮者，秀雅也；能集古名家之長而自成一種風度，且不失名貴卷軸之氣者，大雅也?！薄白鳟嬚咚撞蝗t雅不來，雖曰對董、巨、倪、黃之跡，百摹千臨，亦自無解于俗?！边@里實際是對于“雅品”倡導的五項原則，首先要筆墨為上，不著一色，自然高雅，也就是所謂“筆墨勝處色無功”，高雅之作少有色彩斑斕，就是用顏色也要淡雅，墨不礙色，色不礙墨，色彩僅僅是為了畫面整體和氣韻生動而做的一種輔助手段，主要是調整整個畫面氣勢和整體的作用。就山水而言，丘壑自然多變，成竹在胸，符合自然規(guī)律，畫面自然典雅，至于遠山隱隱，筆墨簡約而精致，而精致即為秀雅。我們要多讀古人作品，體會其筆墨的“內美”，一招一式都有其出處，絕非狂涂亂抹?，F(xiàn)在一個共同存在的較為突出的問題就是缺乏對傳統(tǒng)的研究學習，現(xiàn)在作品離傳統(tǒng)越來越遠，缺乏古意和書卷氣。其實“古意”就是傳統(tǒng)的精華，形式是現(xiàn)代的筆墨，但其中“古意”的意識不能丟，其中最為主要的如那種“靜謐”的氣息，“靜”是傳統(tǒng)文化最顯著的一個特點，靜氣可以使人頓消燥氣和妄氣，這種和雅之美，可以避俗。

盡管我們現(xiàn)在這種信息時代隨時都會使人煩躁不安，其實我們在內心深處所追求的精神家園與古人所崇尚的精神境界是相通的，這就是傳統(tǒng)審美基因的遺傳，特別是文人畫所闡發(fā)的審美意識與當今人們的審美意識是一脈相承的。當我們審視歷代傳統(tǒng)繪畫佳作的時候，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畫面所表現(xiàn)出來的靜穆的張力，和對于世間生命永恒的頌揚以及充滿人文關懷的深情表達，使我們能夠更進一步冷靜和沉思。如果我們作品中能夠呈現(xiàn)出一種天籟般的靜謐之氣，會使人內心得到一種放松和棲息，境界自然博大，使我們心靈深處產(chǎn)生無比美好的向往，建造一個理想的精神家園，這是何等的養(yǎng)心和養(yǎng)性，這無疑是一幅具有內涵和思想的好作品。如果這幅作品能夠再集古人技法之長，成一家之言，具有一種中正雅和的“廟堂“之氣，無疑就是一種“大雅”。這才是我們真正期盼的好作品。

那么如何能避俗就雅？沈宗騫又提出“五不可”，即“汩沒天真者不可以作畫”；“外慕紛華者不可以作畫”；“馳逐聲利者不可以作畫”；“與世迎合者不可以作畫”；“志氣墮下者不可以作畫，此數(shù)者蓋皆沉沒于俗而絕意于雅者也”；這個所謂的“五不可為”雅俗觀，似乎對于作畫者要求有些過于刻薄，但仔細一想確為“苦藥良方”。面對當今社會追名逐利浮華騷動的藝術現(xiàn)實，多少人上躥下跳，玩盡種種把戲，自我封號，混跡于官場，忙于各種“筆會”，混跡于藝術現(xiàn)場搖旗吶喊，應酬走穴，奔走于畫廊與拍賣會上，借助資本運作，迎合世俗，哪有時間靜下心來，真正創(chuàng)作出具有自己思想和技法的藝術作品？何能甘于寂寞，創(chuàng)作出諸如沈宗騫所謂的“五雅”作品？

“作畫宜癖，癖則與世俗相左而不得累其雅；作畫宜癡，癡則與世俗相妄，而不致傷其雅；作畫宜貧，貧則每乖乎世俗，而得以任其雅；作畫宜迂，迂則自遠于世俗，而得以全其雅”。這就是所謂的“四宜”，這個提法在今天看來似乎有些偏執(zhí)的見解，但的確是“避俗就雅“的一副苦口良藥。縱觀古今，凡是繪事者鮮有富甲天下的富翁，多數(shù)都是為了藝術追求，安貧樂道貧困終身。有道是為了畫畫有散盡萬貫家產(chǎn)的倪云林；明清著名“四僧”個個都是四大皆空的僧人，遠離凡世紅塵，畫格不俗；元四家之王蒙，號大癡，更是癡迷于繪事，醉心于筆墨；青藤老人一生坎坷，命運多舛，晚年更是窮困潦倒，但是他卻在孤憤的“墨戲”中開辟了中國文人畫的新境界。著名國畫大師齊白石認為“繪畫為寂寞之道”，只有那些“心境清逸、不慕官祿”品格高尚的“真君子”方可從事。

這些避俗就雅的良方在今天看來似乎太不食人間煙火了，幾乎是很難做到，但是我們如果能夠在“四宜”中做到一宜，也算是超凡脫俗了，可是我們如今所謂的大家、名家走穴應酬，求的并非藝術作品的質量，也并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而是利用書畫或是借助書畫追求名譽和金錢，個個攀登的都是身價、地位。真正有社會責任和良知的畫家，或者說是具備“四宜”的畫家卻淪落到社會底層，多被邊緣化，這些問題值得我們深思。

沈宗騫的五不可與四宜的正反辨析中，要如何癖俗？即“多讀書，參命理，始以蕩濟。即以消融，需令方寸之際，纖俗不留，若少著一點滯重佻達意思，既痛自裁一筆墨間自日基于溫文爾雅矣”。這句話直接應驗了董其昌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加強畫外修養(yǎng)的思想。石濤的“蒙養(yǎng)說”也在強調一種傳統(tǒng)文化綜合修養(yǎng)，正如《芥子園畫傳》中所言：“去俗無他法，多讀書則書卷氣上升，世俗氣下降矣?！贝苏Z也道出了脫俗的根本大法。自古以來，中國畫最后需要的是一種綜合修養(yǎng)，修養(yǎng)提高，首先表現(xiàn)在你本人做人做事自然不俗，那么表現(xiàn)在繪畫上，也自然有個人見解和個性追求，畫出的作品也就會把人格化的東西轉化為作品的格調和藝術風格。

三

沈宗騫所生活的時代正是乾嘉時期，也就是康乾盛世時期，中國封建經(jīng)濟高度繁榮，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有較大提高，手工業(yè)、商業(yè)等也獲得長足發(fā)展；政治上制定了各種典章制度，矛盾相對緩和，秩序比較穩(wěn)定，國力臻于鼎盛；文化上承上啟下，繼往開來，也是中國歷史上的收藏高潮，在一定程度上與今天的社會狀況有些相同，經(jīng)濟的繁榮，給文化發(fā)展帶來極大的發(fā)展，但是書畫市場的繁榮，繪畫上一方面“四王”的正統(tǒng)畫風一統(tǒng)天下，一味泥古不化，另一方面畫學既衰，沈宗騫在18世紀中晚期的藝術情境中，感受到一種“正法日替，俗學日強”的不安傾向，遂著《芥舟學畫編》一書以彰古人之法。雖然我們沒有古人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和生活環(huán)境，但是，不管在什么時代，中國繪畫的精神不能變，正如黃賓虹大師所說的“屢變者體貌，不變者精神”。

當今的功利性社會讓藝術變得體無完膚，經(jīng)濟觀念澎湃的時代物欲橫流，致使藝術價值觀喪失，人際商業(yè)和人情商業(yè)嚴重損害了傳統(tǒng)藝術的學術定位，名人商業(yè)化與政治商業(yè)化破壞了藝術的價值觀，建立在學術之外的商業(yè)炒作讓人暈頭轉向，嚴重破壞藝術價值和市場價值的關系判斷，藝術作品在價值觀變異的情況下逐漸失去傳統(tǒng)精髓和精神。然而，正是在這樣一個飽受西方文化和商品經(jīng)濟大潮沖擊的時代，我們如何保持和堅守中國畫的正脈？正如郎紹君先生所說：“在商品藝術以不可阻擋之勢襲來的今日，要求雅俗共賞的’雅’要多一些，要求的精神內涵充實一些，形式創(chuàng)造突出一些，以減弱’俗’欲，減少‘俗’樣式的惡性膨脹，是十分必要的?！碑敶鷷ù髱熈稚⒅舱f：“凡病可醫(yī)，唯俗病難醫(yī)，醫(yī)治有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書多則積理富，氣質換，游歷廣則眼界明，胸襟廣，俗病可醫(yī)”。當代著名美術評論家陳傳席先生也常常呼吁：“要學好中國畫，就要多讀書，有些人越畫越差，就是因為文化底子差?！逼鋵嵲缭谇宕纳蜃隍q《芥舟學畫編》中“避俗”章，就痛斥俗學，對于“五俗”“五雅”“五不可”和“四宜”進行系統(tǒng)分析和客觀描述，且言之精當、論述之深刻、見解之深遠，似乎就是針對我們今天的藝術創(chuàng)作提出來的。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的講話中指出，文藝不能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迷失方向，不能在為什么人的問題上發(fā)生偏差，否則文藝就沒有生命力；真正的藝術作品“低俗不是通俗，欲望代表不了希望，單純感官娛樂不等于精神的快樂”。我們期待當代的中國畫家能如習主席對當代文藝工作者期盼的那樣，自覺堅守藝術理想，不斷提高涵養(yǎng)和修養(yǎng)，加強思想積累和知識儲備、藝術歷練，認真嚴肅地考慮作品的藝術效果，創(chuàng)作出更具有中國畫傳統(tǒng)的優(yōu)秀中國畫作品，讓書卷氣代代傳承。

結語

穿越時空的沈宗騫，也為我們今天的藝術界敲響了警鐘，藝術之所以為藝術，還應該回到它的本質中來，遵循藝術發(fā)展的規(guī)律，才能使藝術家得到健康發(fā)展，藝術是人的心靈外現(xiàn)，是自我生命的體驗，沒有深厚的文化思想，表現(xiàn)出來有文化內涵的作品是不可能的。藝術最值得人們記取的不是作為藝術作品的物，而是其留給人的生命啟發(fā)，如果我們在這個浮躁和泡沫的時期，能夠靜下心來，耐得住寂寞，認真研讀一下古典詩詞和經(jīng)典畫論，潛心學習古人的繪畫審美思想，從傳統(tǒng)中汲取營養(yǎng)，好好補補我們現(xiàn)在中國畫缺失的元氣和內功，像沈宗騫論述的，力戒俗風，避俗就雅，戒“五俗”、倡“五雅”、行“五不可”、從“四宜”、使我們的畫學會自然回歸到本身發(fā)展的道路上來，延續(xù)國畫正脈，傳承中國繪畫的民族精神，體現(xiàn)民族文化底蘊，我們的畫學才會無愧于這個時代。

注釋：

1.科林伍德《歷史的觀念》，［M］商務印書館，1997年9月

2.徐建融《中國畫傳統(tǒng)演繹和得失》［M］載上海畫報社《中國畫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3.4.5.6.7.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M］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年10月，2版2次印刷

8.郎紹君《現(xiàn)代中國畫論集》［M］廣西美術出版社，1999年，4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