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玉成

（龍門石窟研究院，河南 洛陽 471023）

【絲路文史研究】（主持人：楊富學(xué)）

論粟特人的“得悉神”信仰

溫玉成

（龍門石窟研究院，河南 洛陽 471023）

公元前623年渠諛（粟弋、粟特）西遷阿姆河流域。他們帶去了昆侖山（以日月紋象征）及西王母崇拜。西王母譯稱“夜摩”“西雅烏施”。得悉神就是西王母神。

粟特人；得悉神；西王母

URI：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61027.0845.002.html

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于粟特人的“得悉神”信仰，已經(jīng)討論了很久。但是，“得悉神”到底是什么神，仍不得其解①相關(guān)研究可參見白鳥庫吉：《粟特國考》，《西域史研究》（下），東京：巖波書店，1981年，第78頁。。亨寧（W.B.Henning）則明確指出“得悉神”可能是火祆教的“星辰雨水之神”②W.B.Henning，A Sogdian god，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la and African Studies XXVIII-2，1945，pp.252-253。，似乎仍值得懷疑。

關(guān)于“得悉神”的主要史料有三條：

1.《隋書·西域傳》曹國條云：“國中有得悉神，自西海以東諸國并敬事之，其神有金人焉。金破羅闊丈有五尺，高下相稱。每日以駝五頭、馬十匹、羊一百口祭之。常有千人食之不盡?！?/p>

2.《新唐書·康國傳》西曹國條云：“隋時(shí)曹國也?！瓥|北越于底城有得悉神祠，國人事之。有金器具，款其左曰：‘漢時(shí)天子所賜?！?/p>

3.近年，新疆焉耆七星鄉(xiāng)出土一件銀碗。碗沿上刻粟特銘文。經(jīng)西姆斯·威廉姆斯釋讀，有“這件器物屬于得悉神”之句。并指出這是一位女神③林梅村：《中國境內(nèi)出土帶銘文的波斯和中亞銀器》，《文物》1997年第9期，第56-57頁；蔡鴻生：《唐代九姓胡與突厥文化》，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1頁。。

綜合分析上述史料，可知“得悉神”有如下性質(zhì)：

1.信仰地域在今咸海（“西?！保┮詵|的錫爾河、阿姆河流域；

2.信仰群眾主要是粟特各部（中心在今烏茲別克斯坦）；

3.得悉神是一位大神，殺生血祭祭祀十分隆重；

4.得悉神有造像——“金人”（鎏金銅像）；

5.得悉神是一位女神；

6.祭祀得悉神的器具證明，祭祀時(shí)可以殺牲口、用酒；

7.祭祀器具還說明一件重要史實(shí)，漢朝皇帝也信仰得悉神，所以為祭祀賜以“金器具”。

從上述七條分析，首先可以肯定，得悉神不是火祆教神祇。因?yàn)樗谔厝恕办祆簟敝袥]有發(fā)現(xiàn)神像。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卷10記載，“烏滸河中灘有火祆祠，相傳祆祠本自波斯國，乘神通來此，常見靈異，因立祆祠，內(nèi)無像。于大屋下置大小爐舍，檐向西，人向東禮”。新疆阿拉溝等地的考古資料也證明，只發(fā)現(xiàn)了火祆教祭壇、祭祀器，沒有發(fā)現(xiàn)過神像。其次，火祆教是反對(duì)濫殺家畜和血祭的（《阿吠斯陀》之《伽泰》）。

更重要的是漢朝皇帝是禁止火祆教的。因?yàn)椤疤焐瘛卑⒑が斊澾_(dá)能夠授予君權(quán)。因此，漢朝皇帝不可能為火祆教神靈賜以器具①溫玉成：《“天神”傳入中國內(nèi)地的最早史料》，《龜茲學(xué)研究》第四輯，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6-69頁。。但是，漢朝皇帝崇奉西王母，則見于《舊漢儀》（《太平御覽·禮儀部》引）。

當(dāng)然，得悉神更不可能是佛教神祇。殺生血祭、酒祭，都是佛教絕對(duì)禁止的。

那么，得悉神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們研究的結(jié)論：她——得悉神就是源自昆侖山的西王母神。

我們已經(jīng)證明，原居于昆侖山地區(qū)、張掖黑河畔的昭武九姓胡——古稱“渠諛”。公元前623年秦穆公軍事擴(kuò)張，打擊西戎王（大夏）各國（部族）。大夏國從洮河、大夏河西遷至新疆南部稱“吐火羅”；析支國從黃河河首西遷至新疆和田稱“于闐”；織皮國從青海東南部西遷，散布西藏北部、西部及新疆東南部，稱“蘇毗”。原居于蘭州、榆中周圍的大月氏國（駒支、禺氏），逃往昆侖山區(qū)（今祁連山），趕走了“渠諛”（粟弋，粟特，昭武九姓胡）?！扒槨蔽鬟w到中亞。近年，有學(xué)者說大月氏故鄉(xiāng)在新疆哈密北部的巴里坤山，還有外國學(xué)者說大月氏是斯基泰人，故鄉(xiāng)在南西伯利亞等等，都是錯(cuò)誤的。

昆侖山是西戎語，意為“日月山”。但是，有學(xué)者說：“昆侖是漢語中最早的印歐語借詞”；還有學(xué)者說，昆侖是“干闌”的古音，沒有意思。昆侖山是西王母部根基。西王母祭祀文化是西戎各部的共同信仰（拙著《探究昆侖邦國與大夏諸國西遷》）。西王母也成為羌、戎、匈奴（冒頓單于起）、漢、吐谷渾、黨項(xiàng)、藏、納西、彝、土等各民族崇拜的大神②溫玉成：《匈奴休屠王“祭天金人”考》，《大眾考古》2016年第1期。。

“渠諛”舉族西遷，帶去了西戎文化——例如，象征祖居地和天堂的昆侖山的“日月合璧紋”（往往被錯(cuò)誤認(rèn)為是波斯紋樣星月紋），是粟特人靈魂的最后歸宿，通過天門，進(jìn)入了天國（參閱巫山圖、花剌子模圖）。西王母神是昆侖山的大神；三角城平面（如撒馬爾罕的阿弗拉西亞布古城、考科特佩古城）等等；西王母神在中亞，學(xué)者譯稱“西雅烏施”，在大夏譯稱“夜摩”，這顯然是西戎語“咸野嫫”的譯音。比魯尼（973—1048）《編年史》還把“西雅烏施”作為花剌子模建國的開始③B.A.Litvinsky（ed.），History of civilizations Central Asia，Vol.III，Delhi：Motilal Banarsidass Publisher，1999，pp.222-223；［俄］李特文斯基主編：《中亞文明史》第3卷，北京：中國對(duì)外翻譯出版公司，2003年，第186頁。。比魯尼計(jì)算的這年是公元前1198年。我們推測(cè)西王母神到中亞是公元前623年即“西雅烏施（咸野嫫）”女神，后來演化為“娜娜女神”，頭戴波斯王冠，由騎虎變?yōu)轵T獅子。

需要澄清的是，瑣羅亞斯德（前628—前551）在波斯東南部創(chuàng)立的火祆教，薩珊（桑）朝以前，很長(zhǎng)時(shí)間內(nèi)并沒有傳播開。粟特人到中亞以后（前623年以后），當(dāng)然保持著傳統(tǒng)的西王母神信仰。后來，他們雖然接受了火祆教，但是，《中亞塔吉克史》作者加富羅夫指出，“粟特人的拜火教和當(dāng)時(shí)伊朗薩桑王朝典型的拜火教有很大差別。粟特拜火教的特點(diǎn)是它保留了當(dāng)?shù)毓糯漓氲牟糠郑ò漓胱嫦群吞祗w——太陽和月亮）”④［蘇］Б.Г.加富羅夫著，肖之興譯：《中亞塔吉克史》，北京：中國社會(huì)科學(xué)出版社，1985年，第121頁。。

西王母的西戎語，稱“悉（咸）野嫫”?！跋ぁ奔础跋獭?，大巫也?！暗孟ど瘛本褪恰按笙ぃㄎ鳎┥瘛币?。自西漢起，西王母即有大量的造像（包括匈奴休屠王的祭天“金人”）；穆天子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可見西王母飲酒。

祭祀西王母神及“瓊”（大鵬鳥）等等，需要血祭、燎祭等等。在西藏日土縣任姆棟巖畫上，就有用125只羊血祭的場(chǎng)景⑤桑地：《高原重要的巖畫點(diǎn)獨(dú)特信息的傳達(dá)》，《西藏人文地理》2010年9月號(hào)。。

在新疆吐魯番出土的《高昌章和五年（535）取牛羊供祀帳》中，供祀的神靈有：風(fēng)伯、樹石、清山神、丁谷天、谷里、大塢阿摩等等。這里供奉的諸神，顯然既不是佛教的，也不是火祆教的。他們是“西王母祭祀系統(tǒng)”的神并融合了道教（風(fēng)伯、樹石、清山神、丁谷天、谷里）。其中，丁谷天，也寫作丁公天，指天帝之下有六丁神?！段簳さ匦沃尽肪陀涊d汲郡修武縣祭祀有“丁公神”?！扒迳缴瘛?，應(yīng)該是祁連山神?！肮壤铩笨赡苁恰袄觥钡淖円簦赵律褚??！按髩]阿摩”是什么神？我們認(rèn)為，“阿摩”或?qū)懽鳌耙啤薄办赌Α?，西戎語西王母也。“大塢”即大巫，漢音也。所以，大塢阿摩就是大巫西王母神。簡(jiǎn)稱大西神——“得悉神”也。在烏茲別克斯坦南部出土了一件小型女神陶像，女神頭上戴冠，戴耳環(huán)，下身穿虎皮裙。左手持三叉棍，右手提獸頭狀物，立于老虎前（公元5、6世紀(jì)）。關(guān)于西王母的圖像學(xué)顯示，這就是“得悉神”像。

有學(xué)者把“大塢阿摩”神解釋為粟特語Addag，即火祆教的阿胡拉·瑪茲達(dá)。這是錯(cuò)誤的。第一，粟特語Addag與“大塢阿摩”并不對(duì)應(yīng)，只能譯成大神；第二，這份《供祀帳》上沒有一個(gè)火祆教神祇。不作深入研究，處處套用火祆教，不可取也。

從更廣闊的視角看，公元前623年開始西遷的西戎五大部（大夏、析支、織皮、渠諛、大月氏），都帶去了西王母祭祀文化（西藏學(xué)者稱為“篤苯”）。公元前3世紀(jì)，象雄國布德貢甲大王西征，占領(lǐng)了印度河中上游、興都庫什山以北至帕米爾高原的遼闊地區(qū)。他們吸收了“恰菲兒人”外道，辛饒米沃且把西王母祭祀文化改造成“恰苯”（Bot），進(jìn)一步傳播了苯教文化①溫玉成：《對(duì)甘孜地區(qū)歷史文化的考古調(diào)查》，《社會(huì)科學(xué)戰(zhàn)線》2013年第3期。。

《漢書·西域傳》說，子合國、蒲犁國、依耐國、無雷國等等“皆西夜類也”?！拔饕埂本褪恰拔魅帧钡漠愖g。所以接下來說“西夜與胡異，其種類羌氐行國”。公元73年，班超在于闐國，巫師要求殺馬祭神的故事，就是西王母祭祀文化的例子。有學(xué)者據(jù)此證明于闐沒有佛教，實(shí)乃片面之詞。兩種宗教并存是常有的現(xiàn)象。《法顯傳》記載的子合國西邊的“於摩國”，顯然是“王母國”。由大夏、大月氏組成的貴霜帝國信仰的一位大神—“夜摩”（Yama），西方學(xué)者不知是何方神圣②Janos Harmatta（ed.），History of civilizations Central Asia，Vol.II，Delhi：Motilal Banarsidass Publisher，Delhi，1999，p.315；［匈牙利］雅諾什·哈爾馬塔主編：《中亞文明史》第2卷，北京：中國對(duì)外出版翻譯公司，2002年，第246頁。。其實(shí)“夜摩”“於摩”，就是西王母神。貴霜之“翕侯”，就是西戎人的“王侯”，漢音記錄成“葉護(hù)”（拙著《說“王”》）?！度龂尽跬璧葌鳌芬段魅謧鳌吩疲骸敖耠m都統(tǒng)于郡國，然故自有王侯?！薄缎绿茣ね禄鹆_傳》云“其王號(hào)葉護(hù)”。西藏阿里地區(qū)噶爾縣門士鄉(xiāng)（古代女國）出土公元3世紀(jì)的織錦上，就有“羌王”“王侯”四字③金書波：《從象雄走來》，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3頁。。

（責(zé)任編輯：趙旭國）

On Soghdian’s Belief in“God Dexi”

WEN Yu-cheng

（Longmen Grottoes Academy，Luoyang 471023，Henan，China）

In 623 B.C.，Quyu（Suge，Soghdian）migrated westward to Amu Darya basin.They brought the worship of Kunlun Mountain and Xiwangmu.Xiwangmu was translated as“Yemo”，“Xiyawushi”and“God Dexi”was God Xiwangmu.

Soghdian；God Dexi；Xiwangmu

K289

A

1671-0304（2016）05-0009-003

2016-02-15

時(shí)間］2016-10-27 8：45

溫玉成，男，黑龍江省賓縣人，龍門石窟研究院研究員，主要從事佛教石窟考古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