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臣,李建坤
(1.山東理工大學法學院,山東淄博255000;2.淄博市周村區(qū)人民檢察院反貪局,山東淄博25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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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事訴訟目的視閾下程序性制裁考察
徐德臣,李建坤
(1.山東理工大學法學院,山東淄博255000;2.淄博市周村區(qū)人民檢察院反貪局,山東淄博255300)
民事訴訟程序性制裁自誕生之日起就面臨著正當性質疑。程序性制裁的支持者試圖運用經(jīng)濟學、社會學等各種理論工具與反對者進行論戰(zhàn),但都沒能取得明顯的優(yōu)勢。由于任何民事訴訟制度都必須服務于特定民事訴訟目的的達成,因此在民事訴訟目的視閾下對程序性制裁進行考察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須的。對民事訴訟目的進行全方位解讀,可以有效地闡釋程序性制裁機制意欲保護的雙重利益及意欲實現(xiàn)的兩個目標,由此為民事訴訟程序性制裁的正當性提供新的論據(jù)。
民事訴訟目的;程序性制裁;形式正義;實質正義
對于很多研究者來說,民事訴訟目的是一個古老并且棘手的課題。因此,“界定民事訴訟目的”這個學術任務并不會引起法律界的太大興趣。人們通常更愿意把目光集中在如何提供實用主義解決方案或者說如何完善民事訴訟制度的技術裝置上。但仔細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對民事訴訟目的的深入討論或者民事訴訟目的的概念重構可能恰恰是成功的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前提。歷史上最成功的民事訴訟改革是Franz Klein在1890年的司法改革與Woolf勛爵在1990年的司法改革。而這兩次司法改革都植根于對于民事司訴訟目的的深刻理解之中——民事訴訟的社會功能與放棄對客觀真實的追求。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意大利學者Silvestri鞭辟入里地指出,很多民事訴訟制度都需要徹底的改革,“并且,只有通過一種徹底的、旨在識別哪種民事訴訟目的必須或者可能被達致的程序,真正的改革才能完成”[1]324。也就是說,民事訴訟制度的設計必須立基于對民事訴訟目的的深刻把握。作為民事訴訟制度中的一部分,程序性制裁制度自然也不例外。而且,在民事訴訟程序性制裁面臨諸多質疑的當下,回歸民事訴訟目的的本源,對其正當性進行闡釋或許是最為有效的路徑之一。本文通過對數(shù)個歐美國家當代民事訴訟制度的考察,嘗試對以下問題作出回答:民事訴訟目的在不同的國家或地區(qū)之間有著怎樣的差別?這些不同的目的能夠兼容嗎?它們對于程序性制裁機制的構建有著怎樣的影響?程序性制裁如何平衡并契合這些不同的目的?
(一)當代民事訴訟目的學說爭鳴
目前民事訴訟法學界對于民事訴訟目的仍然沒有達成共識。薩維尼和溫德雪德的“權利保護說”、奧斯加·標羅和狄驥的“維護法律秩序說”、兼子一和三個月章的“糾紛解決說”、約翰·羅爾斯的“程序保障說”、竹下守夫的“權利保障說”,以及江偉的“多元說”,都沒能做到一統(tǒng)江湖。盡管如此,所有的論者在闡述這一主題時幾乎都分享了如下兩個共同的目的,并討論如何在一個特定的民事訴訟制度中讓這兩個目的之間達到平衡,這兩個目的分別是:第一,通過國家法院體系解決個人之間的糾紛;第二,實現(xiàn)社會的某種目標、功能和政策。
在大陸法系國家,“多元論”被很多學者所青睞。該學說主張對民事訴訟目的的認識應當站在作為制度設計者的國家和作為制度利用者的國民雙重立場下進行[2]53。從這兩個立場出發(fā),該學說涵攝了糾紛解決以及社會關系調整等多方面的元素。一般來說,關于糾紛解決的表述是較為相像的,比如,實體權利和義務的實現(xiàn)、提供具有強制執(zhí)行力的權威判決。而關于社會關系調整功能常常被表述為“法律秩序說”。例如,匈牙利通常將其表述為“民事訴訟制度保護作為整體的法律秩序”,澳大利亞通常表述為“法律秩序經(jīng)由民事訴訟得以彰顯”,俄羅斯表述為“民事訴訟的目標在于強化法律和秩序的合法性”。在德國,法律的發(fā)展被當作民事訴訟的重要功能。此外,作為預防功能的一個補充,很多論者還談到了民事訴訟的教育目標。在俄羅斯以及匈牙利、斯洛文尼亞等前社會主義國家,另外一項被列入民事訴訟目的的價值是對事實真相、客觀真相、實體真相的追求、堅持和揭示。而且,根據(jù)社會主義訴訟法,這一目的始終處于民事訴訟制度的中心位置。在德國訴訟法理論上,民事訴訟中實體真相的發(fā)現(xiàn)同樣被予以強調。有趣的是,作為促使當事人接受判決以及實現(xiàn)司法確定性目標的手段,發(fā)現(xiàn)真相被認為僅僅具有工具性價值(instrumental value)。也就是說,在德國,人們更加關注的是當事人對判決結果的接受度及司法的確定性。
(二)當代民事訴訟目的重構
由于諸多原因,一種對民事訴訟目的進行重構的趨勢已經(jīng)出現(xiàn)——尋求提高民事訴訟效益和降低訴訟成本。這種趨勢的表現(xiàn)之一是提出了“比例原則”或者這樣一種司法觀念:效率與判決的準確性同樣重要。有學者指出,在經(jīng)濟學意義上,公正本身就是一種效益。這種理念要求有限的司法資源必須被公平和恰當?shù)胤峙?,公正主要通過積極的司法案件處理和流程化程序的不懈努力以及通過節(jié)省成本和時間來予以實現(xiàn)。根據(jù)Zuckerman的“三維正義觀”,當代民事訴訟制度不應當僅僅聚焦于精確和合法的裁判,而是應當把需要處理案件的時間和成本放到同一個函數(shù)方程式中。這樣,在判斷民事訴訟目的是否被實現(xiàn)或者接近的時候,時間、成本和花費與結果的正確性就都成為了需要觀察的變量。還需要指出,社會的首要目標可能影響案件的范圍以及處理方式。例如在我國,“構建和諧社會”這一目標使得所有的法院承擔了對此予以關照的義務。無論是在訴訟程序還是非訟程序中,首先要考慮以調解的方式解決,只有在極少例外的情況下才作出可能不會被所有程序參與者自愿接受的判決。這樣一種方式就使得我國民事訴訟的目的與國外訴訟制度形成了一個有趣的對映。
民事訴訟目的可能在不同的語境中被探討,并因此獲得不同的解讀。立法者與法官以及律師的觀點可能是不盡相同的。有時候在民事訴訟的不同目的、任務和功能之間也沒有明顯的界分。以挪威為例,到目前為止并沒有對法官進行關于民事訴訟目的的傾向性考察,關于民事訴訟目的的評論也很少在判決和裁定中找到。在挪威2005年的民事訴訟改革中,民事訴訟目的在委員會的報告和政府的議案中被予以充分地考慮。人們認識到民事訴訟對于實現(xiàn)實體法以及解決糾紛的重要性,但是并沒有討論這兩個基本目的之間是否總是能夠達成協(xié)調,或者哪一個應當被給予優(yōu)先性。在挪威的《糾紛法》中,導言部分明確地列出了民事訴訟的目的。該法1-1的第一分段規(guī)定:“本法通過獨立的、無偏私的法院面前的公開程序,為以公正的、有理的、迅速并且有效的以及給人信心的方式審理民事糾紛提供了基礎。本法應當確保個人實現(xiàn)其權利、解決其糾紛的需要,以及社會尊重和解釋法律規(guī)則的需要?!?/p>
但是,不同的民事訴訟目的如何被平衡,在相互沖突的情況下何種目的應當被給予優(yōu)先位置,這些問題幾乎沒有被提及。這或許是北歐法律和立法政策追求實用主義的一個證明。他們往往追求務實的問題解決方案,而不是在普遍原則的討論和推論基礎上提出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策略。關于壓倒性的目的,《糾紛法》中包含的程序規(guī)則可能暗示著某些結論。糾紛解決中的訴訟效益是一個目的;尊重當事人處理爭議事項權利的同時,追求實體真實是另一個目的。訴訟效率和減少成本在有關法案評估的主題中被進一步強調。民事糾紛可以通過當事人達成一個解決方案而解決,這既可以通過調解也可以由法院給出最終的判決而解決?!都m紛法》比以前更加強調替代性糾紛解決手段和法院調解,因而強調了糾紛解決目的。
綜上所述,在挪威,民事訴訟目的被概括為三點:第一,解決市民之間以及市民和公共機關之間的沖突;第二,實施和實現(xiàn)實體法特別是議會的和其下級的立法;第三,解釋和發(fā)展法律。有時會加上第四點,即通過行政訴訟的司法審查和立法合憲性及其下級立法的法律權威性的控制來控制行政機關和立法機關。關于市民和公共機關之間的沖突,后者(公共機關)的目標被視為第二個目的(實體法的實現(xiàn))的必要補充,但是其仍然被視為包含在第一個目的中(糾紛解決)。主流觀點認為,上述目的反映了一個更高層次的目的——法律利益和法律地位的保護。與之不同,在瑞典,理論界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傾向,即十分強調實體法實施和實現(xiàn)的目的。當然,也有觀點則認為這一目的可以與糾紛解決目的協(xié)調,并且這兩個目的是互相支持的。
(三)作為程序性制裁法理依據(jù)的民事訴訟目的論
根據(jù)上文的討論,民事訴訟的目的大體上包括:實體法權利的的權威認定以及具有強制執(zhí)行力文書的供給;證明實體法的有效性;實體法的發(fā)展及其統(tǒng)一適用。作為民事訴訟制度的一個子制度,程序性制裁機制能夠在以下三個方面發(fā)揮積極作用:第一,民事訴訟權利和民事訴訟義務的權威認定;第二,證明民事訴訟法的有效性;第三,民事訴訟法的發(fā)展及其統(tǒng)一適用。其中,訴訟權利和訴訟義務的權威認定以及當事人在濫用訴訟權利或違反訴訟義務時需要承擔的不利后果,就是程序性制裁機制的主體部分??紤]到程序性制裁可能具有的嚴重后果,其適用應當保持一定的謙抑性。然而,謙抑性決不意味著程序性制裁必定是處理一切程序性違法行為的最后救濟手段,原因就在于第一個和第二個方面??茖W、合理的程序性制裁機制能夠向當事人以及社會公眾展示違反民事訴訟法的不利后果。顯然,就這一功能而言,它并不是當事人所關注的。從當事人的角度出發(fā),如果某個制度能夠發(fā)揮的作用與身處其中的當事人并沒有關聯(lián),則該功能就具有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正外部性。當民事訴訟法所規(guī)定的濫用權利或違法義務的不利后果被真正落實的時候,這同時為所有的制度利用者按照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行使權利或履行義務提供了一個強大的激勵。而這反過來則能夠省卻大量的制裁,因為先前的處理已經(jīng)為同樣的違法行為展示了民事訴訟法的有效性。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有的學者認為,個人訴訟具有廣闊的意義,而不是僅僅是在個案中獲得裁判的一種手段。程序性制裁機制通過展示程序性違法行為可能承受的法律后果能夠大大提升民事訴訟法的實效性,最終能夠降低甚至避免程序性制裁的適用。
上述第三個方面的作用同樣擁有極大的吸引力,即保證民事訴訟法的發(fā)展以及統(tǒng)一適用(我們再一次看到,這一功能與個案中當事人的利益沒有牽扯)。需要指出的是,發(fā)揮這一作用可能還需要其他的配套性規(guī)則或制度,比如程序性制裁程序的司法公開。這是目前在很多國家尤其是成長中的法治國家亟待強化的一個方面。我國學者張衛(wèi)平在論及中國民事訴訟法學研究的貧困化問題時就指出,在重實體輕程序的裁判理念的指導下,程序問題的處理幾乎在文書中得不到反映。因此,如何將程序處理作為司法公開的重要內容將是司法公開今后面臨的課題和挑戰(zhàn)[3]11。在這種意義上,程序性制裁的適用將同樣能夠被大大減少甚至避免。由于程序性制裁的處理模式已經(jīng)通過之前的程序性裁決過程得到了展示,因而民事訴訟制度的利用者就擁有了趨利避害的強大激勵。同時,站在法院的立場上,程序性制裁的公開能夠在最大程度上實現(xiàn)程序性制裁相關規(guī)則的統(tǒng)一適用。
根據(jù)奧地利學者弗朗茨·克萊因的說法,每一種糾紛在本質上都是一種“社會邪惡”,都可能會對經(jīng)濟的運作造成影響,因此,民事訴訟制度應當承擔一種“社會功能”。如果這一命題成立的話,程序性制裁就不僅僅是對程序性違法行為作出處理的機制。程序性制裁在上述第二個和第三個方面所發(fā)揮的作用,使它實際上為社會邪惡的祛除提供了一種解決工具并履行了社會公共職能。魯?shù)婪颉ね呱獱柭鼘Υ丝偨Y道:“當事人可能有理由但卻敗訴了,這可能是因為他錯過了期日,沒有遵守期間或者沒有提出或者遲延提出決定訴訟的事實……也許實體權利在法理上依然存在,在經(jīng)濟上卻是毫無價值了。訴訟法為當事人在訴訟中主張權利設立了特定的條件……這些規(guī)定不是隨意創(chuàng)設的,而是基于那些并不否定其與時代的社會潮流和精神潮流之間的聯(lián)系的理由?!盵4]78程序性制裁使得相關證據(jù)無法在隨后的訴訟程序中進入法官自由心證的框架(例如證據(jù)失權和非法證據(jù)排除),這意味著某些事實的證明責任被重新劃定,并且在隨后的訴訟程序中要遵守這種新的責任劃分(例如證明妨礙中的證明責任轉移)。通過這種特殊的處理方式,民事訴訟法所擁有的社會公共職能被提升到一個很高的位置。在這個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客觀真實的發(fā)現(xiàn)或許不是民事訴訟制度的最重要的目的,而只是實現(xiàn)其他目的的一個手段罷了[5]401。
綜上所述,民事訴訟目的的選擇或確定能夠從根本上證立程序性制裁的正當性并決定程序性制裁機制的構建方向。那么,在各種競爭性理論中,哪種民事訴訟目的論能夠勝出呢?筆者的回答是:“利益保障說”。該說認為,民事訴訟的目的在于“為利益的提出、尋求、確認和實現(xiàn)提供具有強制力的保障”。需要加以強調的是,與其他民事訴訟目的論始終聚焦于實體利益不同,該學說所指稱的“利益”既包括實體利益,也包括程序利益[6]59。該說認為,民事訴訟制度的運行不僅應當廓清民事法律關系、確定民事權利狀態(tài)、貫徹憲法關于保障實體權利的規(guī)定,還應當按照程序法的規(guī)定以追求程序利益為己任[2]71。程序性制裁所指向的程序性違法行為具有侵犯相對方程序利益與侵犯公共利益的雙重違法特征。但在司法實踐中,人們在評價這種違法行為時,相對方的程序利益往往成為被忽視的一個變量。結果就是,人們普遍認為程序性制裁對于違法者來說過于嚴苛,因此就更加以難以理解,如果相對方由于違法者的某項證據(jù)被失權而最終勝訴,這種“額外的回報”的正當性何在?一旦程序利益這一變量被恰切地納入正當程序的函數(shù)方程式,上述問題就能夠得到合理的闡釋?!袄姹U险f”不僅在法益層面擴張了民事訴訟制度保護的利益版圖,而且還意味著民事訴訟制度在技術層面對訴訟效率和客觀真相的同時追求。因此,無論是破壞訴訟效率的程序違法行為,還是影響發(fā)現(xiàn)客觀真相的程序違法行為,都可能會遭到程序性制裁。接下來,本文將從民事訴訟制度所保護的雙重利益(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與民事訴訟制度所追求的雙重目標(訴訟效率和客觀真相)對程序性制裁作出更為細致的解讀。
在一個以實現(xiàn)社會政策為民事訴訟目的的國家中,可能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一是民事訴訟制度普遍被邊緣化,二是國家傾向于對案件進行家父式干預。這種民事訴訟制度除了包含維護私人利益的意旨,還包括維護公共利益的目的。而且,這兩個方向的目的之間存在著一定的緊張關系,民事目的究竟是聚焦于個人權利保護還是作為提升公共利益的社會政策實施機制的一部分,有時會影響不同立法方案或司法策略的選擇。德國帝國法院在1936年5月15日作出的一個裁定(聯(lián)邦最高法院也認可了這個裁定)就證明了這一點。該裁定中寫道:“即使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本身不是目的,而是為了能夠發(fā)現(xiàn)和實現(xiàn)實體法律而制定,那么,為了公共的福祉而維護法的和平和法的安定也是比在具體的案件中實現(xiàn)實體法律的任務更高的目標?!毙枰獜娬{的是,這種緊張關系在程序性制裁的適用中被進一步放大了。因此,在這里討論的問題就是在程序性制裁機制中,應當如何平衡保護兩種存在對立關系的利益以及如何設計保護每種利益的特定方式。
倘若立法者已經(jīng)將某種具有維護公共利益傾向的決策納入到民事訴訟制度中來,那么法院必須忠誠地遵循這種規(guī)定并盡力保護這種公共利益。在程序性制裁機制中,公共利益的因素顯然被統(tǒng)攝進來并要求法官予以特別考慮。而且,在程序性制裁機制中,公共利益的司法保護可能會采取特殊的路徑。問題在于,無論在哪一個國家,程序性制裁都可能會面臨著如下境況:法院在作出程序性制裁的裁決時,可能連自己都無法真正、徹底地說服。隨著社會主義訴訟觀的盛行,保護公共利益的觀念愈益彌漫在民事訴訟制度中。為了盡可能地讓法官按照其對法律的理解以及對社會政策的解讀作出裁決,很多國家都賦予法官廣泛的裁量權,并時常為了公共利益的原因而允許法官干涉當事人對私權利的處分。這意味著,法院有職責去關注民事案件中當事人的訴訟行為是否侵犯了國家、社會或公共利益或者第三人的利益。譬如,如果法官認為當事人的取證行為違反了禁止性規(guī)定或者公序良俗,因而損害了公共利益,則其就可以拒絕采納該項證據(jù)。
在歐美國家,民事訴訟制度一般不承認司法以外的因素或政治考量在案件審理中占有一席之地。然而,事實上,一個與公共利益保護有關的制度在幾乎所有現(xiàn)代民事訴訟制度中都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這就是案件管理制度。盡管從根本上來說,這個制度被認為是公共利益出發(fā)型的,不過依然被界定為民事訴訟制度內在目的的需求。在英國和我國的香港特區(qū),這個目標被表述為“位于現(xiàn)代民事訴訟制度改革中心的最為重要或最為根本的目標”。這個制度隱含了一個命題——為公共利益服務的民事訴訟制度應當是有效的、實效的和公平的。積極的案件管理隱含著當事人必須在規(guī)定的舉證時限內完成舉證行為的要求。同時,法院應當依照其職權在提供迅速的、流程化的程序方面以及控制當事人延滯訴訟的行為方面有所作為。一旦發(fā)生逾期舉證行為,法院就應當基于訴訟秩序的保障作出失權的制裁。最近我國香港特區(qū)的相關改革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在當事人的訴訟行為過度拖延訴訟的情況下法官可能會撤銷案件。在立法者看來,作出這種程序性制裁的根本理由在于——這種拖延訴訟的行為已經(jīng)導致公正裁判成為一種不可能。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卻是,歐洲社會主義以及后社會主義國家的民事訴訟制度盡管在形式上承認法官的司法能動并高度重視公共利益,但是在固有的程序價值領域卻常常顯露出法官相當孱弱、消極的面孔。這種無視逾期舉證行為損害公共利益的態(tài)度可能會被歐洲人權法院確認為系統(tǒng)性缺陷。
以上論述充分表明,程序性制裁機制本身就是自由主義與家父主義交互作用的產物。這一論斷能夠為程序性制裁中相關原則設定和技術安排提供強有力的闡釋。程序性制裁本身既對當事人的程序利益進行了保護,又通過司法完成了訴訟秩序的有效控制。除此之外,還通過對特定的程序性違法行為作出否定的評價,使得糾紛以一種經(jīng)濟、有效的方式解決,“展示正向的示范效應及社會效果”[7]72。例如,在發(fā)生逾期舉證時,法官通過證據(jù)失權的制裁讓違法者為其破壞訴訟秩序、浪費司法資源的行為付出可能是極為慘重的代價。在發(fā)生證明妨礙時,法官通過不利推定強化了當事人應當履行的與法官合作完成事實查明的協(xié)力義務。這表明,立法者基于一種家父主義的立場,認為民事訴訟不僅僅是雙方當事人展開競技的舞臺,而是一個三方合作的場域。至于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它本身就是尋求事實與顧及法律其他政策的產物,或者干脆說是國家意志的體現(xiàn)。但有趣的是,恰恰是由于程序性制裁本身具有家父主義的色彩,法官在考慮是否適用時可能會過于考慮到民眾的感受,因此在作出程序性制裁決定時束手束腳。
如果某種民事訴訟制度旨在追求訴訟效率,就說明它推崇的是形式正義;相反,如果它著眼于揭示客觀真相,則意味著其對實質正義的偏好。一般來說,訴訟效率與客觀真相被看作一對矛盾。而且,在傳統(tǒng)法教義學那里,客觀真相的發(fā)現(xiàn)總是被當做民事訴訟中處于優(yōu)先地位的一個任務。但事實上,兩者之間的關系并非如此簡單。以下分析將表明:第一,它們之間的競爭優(yōu)勢一直處于交替的變化之中;第二,它們之間并非絕對的對立,從根本上來說兩者是統(tǒng)一的。這兩個結論能夠揭示程序性制裁是如何在目標選擇上契合民事訴訟的目的。
司法實踐表明,對于客觀真實的理想化需求常常淹沒了其他訴訟目的。在前蘇聯(lián),從最高法院和公共檢察辦公室提供的報告來看,確認案件真相的需求是家父主義監(jiān)控最理想的正當化事由。與蘇聯(lián)有著同樣的背景,社會主義時期的匈牙利也是把真相發(fā)現(xiàn)放在程序價值的最高位置。在這些立法例中,實現(xiàn)實質正義被認為是法官的職責,為此,法官必須積極地控制當事人及其處分權。這種家父式糾問主義的精神源于對個人自由主義的不信任以及對于個人動機的懷疑。20世紀90年代,一種新的關于“民事訴訟中客觀真實的角色”的思考路徑在很多前社會主義國家中出現(xiàn)了。在匈牙利,追求客觀真實的目的被法律中的程序原則所刪除。而且,憲法法院也通過一份裁決表明“憲法并不為案件客觀真實的發(fā)現(xiàn)提供保證”。也就是說,程序的公正(建立在當事人代理權和聽審權之上的不偏不倚的裁決)已然取代了客觀真實的追求而成為主要的訴訟目的。這種變化同樣發(fā)生在俄羅斯,那里的很多學者都開始倡導“形式真實”的概念。此外,荷蘭的立法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其《民事訴訟法》第21條規(guī)定,當事人有義務以誠信的方式提供所有與案件相關的事實材料。如果該義務沒有被遵守,法官有權針對違法者進行必要的不利推定。這意味著荷蘭也試圖在追求真相與維持訴訟秩序之間尋求某種平衡。
相比之下,法條主義在大陸法系的語境下中被更加忠誠地堅守。大陸法系的法官在很多案件中首先考慮的是“給出一個法律上正確的裁判以解決一個糾紛”。其中,東歐國家對實體正義的堅守就較為明顯,這反映在歐洲人權法院對于司法推定的態(tài)度上。歐洲法院經(jīng)常判決東歐的幾個國家由于過度堅持形式主義而侵犯當事人的正當聽審權。通常認為,在兩個目的之間進行平衡是最高的解決之道。然而,一個可能的結論卻是,這種平衡被果斷地轉向了訴訟效率。正如Kengyel和Czoboly強調的那樣,在經(jīng)濟危機時代,法院的壓力陡增,一切都被指向用最小的努力和花費解決問題。荷蘭的主流觀點甚至認為,糾紛的解決并非民事訴訟制度的目標,而是一個副產品。挪威一直試圖在實體真實與加速審判之間進行平衡。而2005年《糾紛法》導言部分則顯示出,其越來越強調在合理時間內進行公正裁決。因此,法律為法官提供了集中和加速程序的數(shù)種手段,包括拒絕新訴訟請求的權利,如果能夠引起遲延的話拒絕遲延提供的理由和證據(jù)。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人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訴訟的加速并不必然意味著案件準確度的下降。盡管意大利是一個好訟的社會,但是沒有人知道如何讓其民事訴訟制度發(fā)揮作用??赡苡腥藭J為,意大利民事訴訟的嚴重冗長表明了它是如何勤勉地追求最大可能的準確性。不幸的是,導致意大利民事訴訟不可忍受的緩慢的原因與在判決中對事實發(fā)現(xiàn)給出準確結果這一抱負之間沒有任何關系。相反,普通訴訟中取證階段所采用的方法是被建構的,作為一種非集中的片段化順序的聽證,不確定時間階段的跨越并無助于提高判決中事實發(fā)現(xiàn)的準確性。
通過以上討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程序性制裁盡管表面上執(zhí)著于形式正義,因此不可避免地偏離實質正義,但實際上,這種偏離僅僅是“一時一地”的。從長遠來看,那種認為程序性制裁對實質正義絲毫不感興趣的觀點是不能成立的。例如,個案中的證據(jù)失權也許導致逾期舉證之人輸了官司。但是,以下幾種情況是無論如何不能被忽視的:第一,或許逾期舉證之人本來就不該勝訴;第二,或許即使逾期舉證之人如期提供了被失權的證據(jù)也無法勝訴,因為對方有足夠的證據(jù)能證明其主張;第三,退一步說,即便的確是由于證據(jù)失權導致逾期舉證之人輸了本該打贏的官司,我們也可以說,這種制裁的外溢效果將使得其他制度利用者遵守訴訟規(guī)則,而這顯然有利于實質正義的實現(xiàn)。此時,個案實質正義的失落成為換取整體實質正義的一種代價。在經(jīng)濟學上,這是一種十分劃算的選擇。按照以上邏輯可以發(fā)現(xiàn),不利推定和非法證據(jù)排除同樣是在個案中堅守了形式正義,但在終極意義上與實質正義保持了一致,因此契合了民事訴訟制度的根本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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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逢超)
2016-06-17
山東省法學會課題“民事訴訟程序性制裁機制研究”[SLS(2015)G59]。
徐德臣,男,山東安丘人,山東理工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李建坤,男,山東利津人,淄博市周村區(qū)人民檢察院反貪局副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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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040(2016)05-006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