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

1992年12月25日，在?？诖蚬さ年悵M在一起殺人縱火案中被認定為兇手，海南省最高人民法院判其死刑，緩期執(zhí)行。陳滿堅稱自己冤枉。自陳滿入獄，陳滿的父母就開始了漫漫“長征”：一邊為兒子作無罪申訴，一邊給他寫信、郵寄勵志書籍。23載，他們向相關(guān)部門郵寄申訴書5000余份，給兒子寫了300余封信約40萬字的家書，郵寄書籍1000余本。2016年2月1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宣判陳滿無罪，當庭釋放。兩千公里的歸家路，那么漫長，那么迫切……

兒子突變殺人犯 六旬父母討公道

1988年，在四川綿竹縣（現(xiàn)為綿竹市）工商局工作的25歲的陳滿辭職下海，到海口掘金，并租住在位于上坡下村的一幢舊樓房里。

在海口，陳滿開過餐館，幫人代辦過工商業(yè)務，后來開了一家裝修公司，其掘金夢想一步步地實現(xiàn)。然而就在1992年12月25日傍晚，陳滿曾租住過的上坡下村109號樓房突發(fā)大火，消防人員將火撲滅后，發(fā)現(xiàn)守樓的鐘師傅已經(jīng)死亡，其身上有明顯的刀傷。消防人員將案件移交給?？谑泄簿终駯|分局（現(xiàn)更名為美蘭分局）。兩天后民警在附近的寧屯大廈將陳滿抓獲，說他就是殺死鐘師傅并縱火的兇手。幾天后，經(jīng)?？谑腥嗣駲z察院批準，予以逮捕。陳滿殺人縱火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四川老家。其年過六旬的父母陳元成、王眾一不相信兒子會殺人，因為他們知道兒子一向善良，更何況鐘師傅也是四川人，陳滿與他相識還是通過陳元成戰(zhàn)友介紹，為的就是他倆在異鄉(xiāng)有個照應。

陳元成夫婦決定親赴海南看個究竟。夫妻倆一個是抗美援朝的老兵，一個是新中國第一批進藏的女兵，他們身上或有戰(zhàn)傷，或有風濕病痛。在擁擠的火車上，他們或站一站，或與好心的乘客換一下坐一坐，經(jīng)過兩天一夜到達?？冢罱K在看守所見到了兒子陳滿。

鐵柵欄里，陳滿十分憔悴，身上穿的衣服也臟兮兮的，極不合身，但是他眼角沒有一點淚痕，見面就是問兩位老人到海口住下沒有，問他們的身體怎么樣，問哥哥嫂嫂及侄兒過得好不好……兒子臉上和言語里都沒有殺人犯特有的悔意，這種鎮(zhèn)定讓陳元成夫婦更加堅信兒子沒有殺人?；氐匠錆M尿味的招待所，他們徹夜難眠。第二天早上，房間里竟然溢滿了帶著臭味的水。觸景生情，陳元成夫婦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他們當即決定趕回四川，為兒子找律師辯護。

回到四川，在眾親友的幫助下，陳元成夫婦選定本地一律師和時任海南省對外經(jīng)濟律師事務所刑辯主任曹崢為陳滿進行辯護。

1994年，?？谑兄屑壢嗣穹ㄔ簩﹃悵M故意殺人縱火案進行了審理。當陳滿被押上法庭時，他對著旁聽席上的父母喊：“爸、媽，我是被冤枉的……”

法庭上，檢方控訴陳滿殺人縱火的主要證據(jù)是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陳滿的工作證、“作案”使用的菜刀、一件帶血的衣服以及公安機關(guān)初審的筆錄。但是檢方并沒拿出工作證、菜刀、衣服等實物。當陳滿的律師提出質(zhì)疑時，檢方稱公安機關(guān)設(shè)施簡陋，沒有保存條件，實物已經(jīng)丟失。同時律師還發(fā)現(xiàn)，帶血的衣服上的血跡連最基本的血型檢驗都沒有進行。在八份審訊筆錄里，陳滿供述的作案細節(jié)還有多處前后不一致。

雖然參與旁聽的市民以及陳滿的律師都認為陳滿殺人縱火證據(jù)不足，應該當庭釋放，但直到庭審結(jié)束，法官及公訴人員對陳滿說話都很嚴厲。當法官宣布擇日再判時，陳元成夫婦明白，這次陳滿是放不出來了。

11月22日，?？谑兄屑壢嗣穹ㄔ鹤鞒鲆粚徟袥Q，判處陳滿死刑緩期執(zhí)行。但是這份判決書的副本不論是律師還是家屬都沒有拿到。與此同時，?？谑腥嗣駲z察院還以?？谑兄屑壢嗣穹ㄔ毫啃踢^輕向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1999年4月15日海南省高院作出的終審判決，維持原判。

在接到終審判決的當天，陳元成和二兒子陳抒抱頭痛哭，對著天喊：“陳滿沒有殺人！陳滿不是殺人犯！”從中午1點喊到晚上7點，嗓子完全沙啞，最后在親朋和鄰居的勸說下才回到屋里。當晚，陳元成一家人商量，哪怕是砸鍋賣鐵，也要為陳滿討回公道！

“鬼門關(guān)”撈人 40萬字家書挺兒子

雖然一家人并不懂法，但是陳元成夫婦明白一點，作為死緩犯，如果服刑期間再犯錯誤，就有可能很快被執(zhí)行死刑。因此早在一審判決后，一家人就商議好：陳元成專門寫申訴書，向有關(guān)部門郵寄；王眾一每月給陳滿寫一封信，鼓勵他挺??；陳滿的大哥陳憶、二哥陳抒負責搜集新聞媒體上類似的法律案件。

可“撈人計劃”剛啟動不久，在一工廠上班的陳憶夫婦下崗。在一中學教書的陳抒由于不相信弟弟會殺人，精神受到刺激，時而恍惚，被學校內(nèi)退。為陳滿申訴的任務還是落在兩位老人身上。

陳元成沒有讀過多少書，每次寫的申訴書都不足600字，而且沒有案情敘述，沒有明確觀點。寫好后復印幾十份，用掛號信寄到全國人大等相關(guān)部門及一些媒體。在郵寄申訴材料的同時，陳元成還通過電話聯(lián)系全國各地的戰(zhàn)友幫忙為兒子洗冤。那時到郵電局打一個電話至少要5元錢。為了節(jié)約電話費，他就找在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工作的熟人。然而，寄出的“申訴書”除了有幾封“已轉(zhuǎn)給海南省相關(guān)部門”的回復外，其余的全部石沉大海，電話委托的那些朋友也沒有能力幫到他。

在陳元成忙碌的同時，王眾一也將每月的18日作為給兒子寄信的日子，她認為18與“要放”是諧音。按照規(guī)定，家屬與監(jiān)獄服刑人員通信不能寫與案件相關(guān)的內(nèi)容，1994年12月，王眾一鋪開信紙，卻不知道該跟兒子說什么，于是她跑到書店翻閱書籍。最終一本《曼德拉傳》吸引了她，接下來的三天時間，她帶著干糧一早出門，坐在書店一直看到書店關(guān)門，將這本書看了幾遍，最終給兒子寫下了這樣的話語：

“‘如果你總是想著監(jiān)獄，那么你將永遠生活在監(jiān)獄里。親愛的滿兒，這是偉大的南非總統(tǒng)曼德拉的話，你一定要記住，好好珍惜，愛惜生命?！?/p>

一周之后，這第一封信和《曼德拉傳》，終于寄到陳滿的手里。當一遍遍讀母親的信，他似乎看見父母熟悉的面容，聽見他們語重心長的叮嚀，他內(nèi)心的躁郁一點點平復下來。

從這以后，王眾一經(jīng)常購買勵志書籍，每月給兒子寄上幾本，或者摘抄勵志名言，講身邊的勵志故事：

“親愛的滿兒，你還記得我們鄰居那個xxx嗎，在你出事不久，他因犯事也進了監(jiān)獄，現(xiàn)在他出來改過自新，開了一家商鋪，成老板了。何況你沒有殺人，你沒有犯事，你一定要挺住。”

除此之外，王眾一覺得，還要將家里最高興的事告訴給陳滿，避免他為家里人擔憂：

“親愛的滿兒，你知道嗎，爸媽都很想念你，畋娃子（陳滿大哥的兒子）已經(jīng)1米5了，他也很想你這個幺爸，你一定要堅持，我們等你回來?！?/p>

“春節(jié)是全家團圓的日子，美美的，甜甜的。可是滿兒呵，你何時能回到我們的懷抱？！你時時都在我們心中。每一支歌，每一聲爆竹里都存在你的身影。（你）要樂觀，要堅強！要身體好！要心態(tài)平衡。”……

為了寫好這些信，王眾一在每個月的12日就開始構(gòu)思內(nèi)容，每封信要三五次草稿，到18日凌晨才最終定稿。每次把信寄出她都會累到虛脫，像是大病一場。

而每個月的收信日，成為陳滿最開心的一天。母親的信及書籍，陪他度過了心情最灰暗的日子。漸漸地，他不再抱怨命運，而是一邊積極適應監(jiān)獄的生活，一邊默默積聚力量。在每年的年終總結(jié)“是否服判”一欄中，陳滿總是寫上“沒有殺人，不服判，無罪，要申訴”。他的執(zhí)著堅定贏得了其他獄友的尊重。

2008年5月12日，四川發(fā)生特大地震，陳元成夫婦所住的房屋成了危房。當晚，在臨時帳篷里，他們開始為兒子寫信，陳元成握著蠟燭，王眾一戴著老花鏡，用一支鉛筆頭在撿來的紙上寫上幾句，然后撕掉，又寫又撕……他們知道，兒子通過電視、報紙肯定會知道綿竹的情況，如果說“家里一切平安”，他不會相信；說房屋成危房，他更會為父母擔憂。好在第二天，一件件感人的抗震救災故事在身邊發(fā)生，讓兩位老人心里有了底，18日凌晨他們終于完成了當月的信：

“親愛的滿兒，想必你已經(jīng)從電視里、報紙上看到了家里的情況。滿兒，不要擔心，你看有這么多解放軍、武警、消防官兵以及志愿者冒死來救災……災難都會過去，你在監(jiān)獄里要挺住，爸媽在困難面前也會挺住，要樂觀，要身體好，滿兒，我們一起加油……”

然而厄運很快又至，王眾一在體檢中檢查出高血壓、糖尿病，陳元成則突發(fā)腦梗死住進醫(yī)院，幾天幾夜才醒過來。陳元成醒來后，親朋好友都勸他們：“已經(jīng)快20年了，都老胳膊老腿了，放棄算了。”他們卻咬了咬牙：“我們20年都堅持過來了，哪怕只剩一口氣，我們也要堅持?！彼麄儗⒉∏閷懺诋斣碌男派希?/p>

“……滿兒，媽媽是醫(yī)生，所以你不要擔心，我和你爸得的都是老年病，我會調(diào)節(jié)好的，也會照顧好你爸爸的，再說你還沒回來，我們哪門（怎么）舍得（呢）？你要堅持，等你回來我們給你炒回鍋肉。”

一封封沉甸甸的信，讓陳滿信心更足。他一邊積極“改造”，學習技能，一邊跟高墻外的父母相呼應。他相信，自己一定能等到和父母團聚的一天。

隨著電腦的普及，兩位老人找有法律知識的人幫忙將申訴書寫好，并將這些申訴書每月通過網(wǎng)絡(luò)傳給有正義感的律師及媒體。而且這時，我國一些冤案也頻頻平反，王眾一也將尋找勵志故事的精力轉(zhuǎn)移到搜集這些案例上，每月連同信、書籍準時寄給兒子。

2010年9月，震驚全國的趙作海案經(jīng)媒體曝光。大兒子陳憶買了一份當天報紙，欣喜地對老人說：“爸、媽你們看，弟弟有救了！”王眾一卻鎮(zhèn)定道：“我們要等你弟弟回來，不能過喜，也不能過悲……”說完，老人來到街上把有該案件報道的20多種報紙各買兩份，其中一份寄給陳滿，其余的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

一家人的努力終于引起了包括清華大學法學院的易延友教授等一些知名專家的關(guān)注，最終老人委托易延友教授和成都的王萬瓊律師為陳滿進行再申訴。2015年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抗訴，要求對陳滿案進行重審。4月，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消息，指令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對該案進行再審。

“正義也許會遲到，但從不會缺席?！睘榱诉@一天，20多年時間里，兩位老人共向相關(guān)部門郵寄了申訴書5000余份，給陳滿寫了近300封信共計近40萬字，郵寄勵志書籍1000余冊。

只為相聚那一刻 媽媽打造一溫馨家

從收到最高人民檢察院向最高人民法院對陳滿案提出抗訴的消息那一天起，陳元成夫婦就開始給兒子打造溫馨的家，等待相聚的那一刻。

考慮到陳滿在海南已經(jīng)20多年，會不習慣四川的生活，王眾一特意將一間采光好的房間整理出來，購買了新床及床上用品，寄信的時候就請人拍一張照片并附上一句話：“親愛的滿兒，這就是你的家，你的新房，我們等你回來！”她怕兒子回來吃不慣四川菜，還請了會做清淡飲食的鐘點工，每天中午做一頓飯，老人說：“到時候滿兒回來，我們也可以同步生活了?！?/p>

陳滿年輕時一心想當攝影家，他辭職下海，目的就是想賺錢買一臺專業(yè)相機。那時的相機是膠片機，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數(shù)碼時代。于是王眾一委托熟人給兒子物色了3個攝影師傅，即便是兒子回來不再有攝影的想法，起碼可以幫他多提供一個選擇。

秋天已過，冬天來臨，想到海南四季如春，怕陳滿回來受冷，王眾一特意讓大兒媳帶著她逛商場，買了幾套冬裝，還買了熱水袋和電熱毯。

12月29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在?？趯﹃悵M案進行公開重審。開審前幾天王眾一得知陳滿這次出庭不再著囚服，她又立即和大兒媳一起給陳滿購買了新衣。由于年事已高，她委托大兒子陳憶夫婦代表家屬出庭。12月27日大兒子夫婦出發(fā)這天，老人將這套新衣整理了一次又一次，然后放在了行李的最底層。

庭審當天，王眾一、老伴和二兒子坐在家中靜靜地等電話，下午，電話鈴聲響起。雖然，他們等來的不是陳滿當庭釋放的消息，但是大兒子說，庭審對陳滿十分有利，釋放指日可待。晚上，三人坐在電視前觀看當天庭審的畫面。法庭上，陳滿儼然成了一個小老頭，王眾一夫婦又琢磨起為陳滿補身體的計劃。眼看2016年春節(jié)又到，他們又為兒子做了臘肉和香腸。

2016年1月4日，王眾一等來了23年她最高興的一天，這天是海南美蘭監(jiān)獄服刑人員跟家屬通電話的日子。以往通電話不能超過5分鐘，只能從里面打出來。而這天，美蘭監(jiān)獄通知她可以打進去，并且通話時間不限制。晚上，她和老伴輪流跟兒子講話，一個小時的電話，高興的淚水掛在電話兩端三人的臉上。

這次通話后，王眾一決定當月的信不再寫了，而是專心致志打造有中國年味的家，等待兒子回來。

2016年2月1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在美蘭監(jiān)獄宣判陳滿無罪，當庭釋放。幾乎同時，陳滿踏上歸程。2月2日上午11點，陳滿在親朋舊友以及媒體記者簇擁下跨進家門。鞭炮在響、火盆在燒，年邁的雙親拄著拐杖蹣跚走來。眼前母親的白發(fā)、父親的皺紋，讓這喜悅多了滄桑和悲涼。王眾一給了兒子一個深深的吻，一家人緊緊抱在一起，陳滿的淚水終于傾瀉而出……

編輯/王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