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哲夫18歲就寫出了60萬字的長篇小說,90年代好幾年都是文學界的“哲夫年”。做了20年的紀實生態(tài)文學后,他準備回到小說上,因為直接干預現實未必管用。
3月16日下午,一見到哲夫,話題就是“水土保持”。從清朝的屯墾,到民國時福建長汀縣的“癩子山”、延安時期毛主席所做的調查研究,以及新中國建立后的歷史沿革,他娓娓道來,話語里還夾著很多技術性名詞。
似乎意識到什么,他停了下來:“講這些,很枯燥吧?”
我說,現在哲夫不那么像作家,更像一個生態(tài)學的學者了。他便笑:“可以這么說?!?/p>
他講得并不枯燥,作為一個著名小說家,他擅長講故事,而他已經做了20年的紀實生態(tài)文學,就是要把一些并不好玩的知識和道理寫得好看。這20年里,他在生態(tài)領域堅持著一線的調查研究,足跡遍布中國。
1990年代,他很“火”,每出一本小說,都是洛陽紙貴。按當時的統(tǒng)計,其中《天獵》正版售出100萬冊,盜版也售出100萬冊。那時候還沒有百元紙幣,賣他的書的書商是“用麻袋裝錢”。他的小說也都是生態(tài)保護主題,都有一個吸引人的故事,荒誕,甚至有些魔幻,作家周梅森評論說,“但愿哲夫描寫的那些災難性的故事和場面永遠不要成為人類生活的真實”。然而就在最“火”的時候,他離開了小說,放棄了最賺錢的文體,轉而做紀實。
20年后的今天,他又在回歸,重拾小說。
“我一共有三次重要的轉向,整體上其實是一個對生態(tài)的認識不斷深化的過程。”他說。
而我這次來,就是想知道,轉向的過程中,他的內心發(fā)生著什么。
“是上天讓我們說話”
這是第二次見哲夫,上一次是2014年11月份。
我那時在大同采訪耿彥波調離大同引起的風波,知道他跟耿彥波比較熟,就在微博里給他留言,發(fā)去了電話號碼,很快電話就響了起來。那時他早已被警告,不要再就耿彥波的事情發(fā)言,但他仍爽快地接受我的采訪。
“是非很重要,該說的一定要說?!?/p>
此前我的采訪進展困難,主要原因是熟悉情況的人士一方面不敢說話,另一方面則擔心被記者曲解。后來我在約采訪時把哲夫搬出來,他們就都來見我了。“哲夫這個人正派,他都跟你談了,我相信你。”
曾有媒體評論說,哲夫是作家群體當中十分稀少的完全沒有爭議的人。
身為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他沒有一點架子,他的名字后面跟著一大堆高級頭銜,但他說,那些你都不要提。“有的人當了副主席或者主席,覺得自己地位高啊,一般人見不到他。我心里想跟一些人說,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彼f,“我也不是誰都見,但身上有正氣的人,我都很尊重,不管他是什么身份?!?/p>
“記者我也認識很多,但是有擔當的人少。這個群體一樣被一股彌漫著的無力感籠罩,很多人就覺得,反正我也改變不了什么,對社會絕望,就把記者當成一種純粹混飯吃的職業(yè)。這不對,無論能不能改變,說了有沒有用,都要說。你說一個人生在天地之間,僅僅是父母在夜晚的一次偶然行動的結果,還是相信上天其實早已設計好了,安排給你一個角色讓你去為人類做點什么?我更傾向于后者,是有一種力量在給了我們一個作家或者一個記者的角色,讓我們去說話?!?/p>
他的確有資格評判記者,因為他所做的生態(tài)調查,工作狀態(tài)跟一個深度調查記者十分相似,不同之處在于,他的研究成分要比記者更重。
無論是做“水土保持”,還是林業(yè)、河道淤塞的調查,他都把能找到的科學文獻啃得通透?!安欢恍邪。热晃覍憰哪康氖墙逃蟊?,那就要做到十分專業(yè)?!?/p>
而他的紀實類作品,比起小說來受眾面顯然要小得多,所以這是吃力不討好的轉向。稿費以前是很多的,現在則“幾乎沒有”,他為水利部做的“水土保持”生態(tài)報告,十幾萬字僅得到1.5萬元稿費。
“做這樣的工作,不是為了賺錢?!?/p>
他說,1990年代的小說稿費,一本就是幾十萬元,《黑雪》、《毒吻》、《天獵》、《地獵》、《天欲》、《地欲》、《人欲》……每一本進入市場,就是滾滾的鈔票,那時他差不多是中國最有錢的作家,連續(xù)好幾年都是文學界的“哲夫年”。小說也是以生態(tài)保護為主題,但在那個時候,人們認為既然是小說就是“瞎編”,不是真事,哲夫就是編一堆好看的故事來賺錢?!皼]有人會嚴肅對待小說里提出的生態(tài)警告,我就想,X,不干了,寫紀實吧,紀實你總該相信了吧。”
1997年,長江文藝出版社推出了10卷本《哲夫文集》,他就說,這是上一階段的總結,今后在小說上就封筆了。
天馬行空的日子
哲夫愛酒,第一次在太原見到他,他就是提著兩瓶汾酒出現。
1969年,哲夫15歲,因為環(huán)境動蕩無法上學,初中未畢業(yè)就參加了工作,在家鄉(xiāng)大同的糖廠做學徒工。大同糖廠用甜菜制糖,先把甜菜擦成絲,然后蒸煮糖化?!疤腔倪^程中還會出現大量廢蜜,含糖量還比較高,就用來繼續(xù)發(fā)酵做工業(yè)酒精,我就在酒精車間工作。”
產品雖然是工業(yè)酒精,但用甜菜為原料,所以酒精還是可以喝,哲夫就經常兌著水喝,這大概就是他好酒量的源頭。
16歲,他就在《雁北日報》發(fā)表文章,并且已經開始寫小說。“那時候沒有出版欲,寫出來就是讓大家拿去傳閱,好多人都說寫得好,喜歡讀。那時候沒有書讀啊,我就給他們寫書。還有幾個朋友自發(fā)幫我抄,一篇小說抄成好幾份,更多人能看到?!?/p>
哲夫那時已讀了很多書。參加工作之前,他在左云縣上初中,縣里有圖書館,只是因為政治原因,不讓看書,圖書館的門窗都用木條釘了起來,他就把木條起了,揭開一個洞,天天進去看。縣城里還有一個文化人,大學畢業(yè),家里很有錢,而且嗜書如命,通過認識他的同學,哲夫進到了他家里?!胺孔訅Ρ谏纤拿娑际菚€是線裝書,什么《粉妝樓》、《三言二拍》、《曾文正公全集》,都有,幾千上萬冊,故紙發(fā)黃??梢钥矗荒芙枳?,我就天天逃課,在他家里看書,直到全部看完?!?
18歲時,哲夫寫出了60萬字的長篇小說《最后三分鐘》?!拔覀兇笸袀€抗日女英雄叫李林,是印度尼西亞華僑,抗戰(zhàn)爆發(fā)時回國殺敵,威震晉綏,25歲就犧牲了。我覺得這是個好故事,就揣著10塊錢去雁北山區(qū)采訪?!?/p>
這是哲夫第一次完整演習一個作家的工作全過程。次年,他又寫了十幾萬字的《啊……》。依然是抄寫傳閱,從未想過出版?!栋 返囊环輦鞒镜搅舜笸形穆撘晃桓敝飨掷?,他看完就寄給了山西人民出版社。
這是1976年,哲夫已經在大同糖廠的宣傳科工作,有一天有人帶話給他,說山西人民出版社的編輯羅繼長到了大同,讓哲夫到招待所去見面?!八o出版社報告,他說見到一小孩,書不會是抄來的吧?帶著懷疑走了?!?/p>
后來出版社又通知哲夫去太原,當面讓他再續(xù)寫幾章,哲夫一個晚上就寫了出來?!斑@下相信了,1977年書就出來了?!蹦菚r的稿費是千字5元,一共500多元,頂得上哲夫兩三年的工資收入。
后來他甚至寫了印度種姓制度下的包身工的故事,看了一則《參考消息》的報道就據此寫成長篇小說。山西一位老作家看了文稿說,好是好,但我們要生活,不能瞎編。
“這小伙,什么都敢寫?!?/p>
“地球不會死,人才會”
早期的哲夫處于一種“天馬行空”的寫作狀態(tài),書里沒有絲毫現實的投射。
“1980年代初,連環(huán)保局都沒有?!蹦菚r著名的老作家李國文參加了一次全國的“環(huán)保文學座談會”,而他又和哲夫很熟,就建議哲夫從事環(huán)保文學。李國文說:“現在整個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不好,將來環(huán)保文學將成為主流文學?!?/p>
事實上李國文的預言并未實現。哲夫憑借生態(tài)文學名動文壇,但他認為生態(tài)文學從來沒有變成主流。
1980年,他的劇本《山林的女兒》被寧夏電視臺看中,希望獲得電視劇版權。哲夫同意了,條件是“拍攝的時候把我?guī)稀薄?/p>
劇本說的是長白山的采參人,因為資源枯竭已經采不到野生老參,但有一位老人卻每次進山都能滿載而歸。屯里一個好吃懶做的“癩子”就在某一天偷偷跟隨他進山,發(fā)現他鉆進了一個小洞,出去之后是一個從未被其他采參人發(fā)現過的峽谷,一小片地方,長著很多人參。老人把人參都系上了紅繩,每次只采幾棵老參,以此保證年年有老參。癩子進去后,地毯式挖掘,新老都不放過,老人無法制止,舉起了手中的獵槍。
哲夫跟著拍攝組來到大興安嶺,看到了跟自己虛構的小說暗合的情景:“剃頭式”的伐木,已經讓森林后退了幾百公里,營地所在的位置原本就是森林,但當時從營地出發(fā),需要開半天的車才能見到樹。
半天車程里,目力所及全是大大小小的木頭樁子,在哲夫看來,就像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他被深深震動。
“當地老百姓說,以前樹林密到什么程度?羊都鉆不進去。調皮的羊跑到樹林邊上,兩棵樹把腦袋卡住拔不出來,牧羊人為了教訓它特意不理它,第二天還在那卡著?!?/p>
許多伐木工人是“闖關東”那些前輩的后代,一生伐木,但用斧子是永遠無法對森林構成威脅的,所以森林與人還是良性共存著?!昂髞碛蒙狭四ν袖彛黄氯?,一棵不留。長了幾千年的大樹,5分鐘就放倒了?!?/p>
摩托鋸,作為一種工業(yè)社會人類對自然開戰(zhàn)的工具,觸發(fā)了哲夫對工業(yè)文明另一面的反感和厭惡,從此再不回頭。
這是他的第一次轉變,從那以后,他的小說都是以生態(tài)保護為主題。他用荒誕、離奇甚至被評價為帶著魔幻色彩的故事,痛陳人類的無度索取已經讓自身成為地球的毒瘤。“自然是樹,人類是害蟲,時間將是殺蟲劑,自然是殺不死的,被殺死的一定是人類?!?/p>
《毒吻》是一個有代表性的故事,1990年代被拍成電影。一對在化工廠工作的夫妻,生下來一個唾液帶著劇毒的孩子,母親在分娩之后吻了孩子,馬上死亡,父親在喂奶時自己試了一下溫度,也中毒而亡。這個孩子還患有巨嬰癥,每當雷電交加之時,就會突然長大,很快變成一個小伙子。因為無法在社會上生存,他躲進深山,遇到心愛的姑娘,卻也因為一個接吻而將對方毒死。在電影中,小伙子最后被雷電劈死。
“但這個結局不是我書里的原樣。我寫的是,在毒死了心愛的人之后,他感覺到自己不配活著,一口一口把自己吃掉,他沒有痛覺神經,從腳開始吃起,四肢啃光,最后胃膨脹成一個地球的樣子,帶著剩下的一顆頭顱漂了起來,越飄越高,頭顱還回望了地球一眼?!闭芊蛲ㄟ^整體象征主義,說明人對自然的毀壞是在自己蠶食自己,最終將把自己吞噬。“地球是不會死的,人才會?!?/p>
1990年代那一長串聲名赫赫的小說名字,就這樣以荒誕不經的形式持續(xù)控訴和警示社會,他所描寫的災難性場景,讀來令人背部生寒。
然而,讀者只是當作故事看,令人悲哀的結果直接讓哲夫在1997年放棄了小說,轉向紀實。
“從個人利益看,這一步大錯特錯,我如果繼續(xù)寫小說,到現在可能也會非?;?,但寫作,不能只考慮賺錢?!闭芊蛘f,“如果說寫小說只是黃牌警告,寫紀實則是想用紅牌直接干預現實?!?/p>
他于是被人稱為“妄想挑戰(zhàn)風車的堂吉訶德”。
回 來
20年,哲夫的紀實類作品也有了一條長長的清單:《中國檔案》,《黃河追蹤》,《怒語長江》,《世紀之癢》……每一部都是皇皇巨著。
現實被有效干預了嗎?他說,事實上沒有,或者很少。
“人類是在逆生長,一開始,他是和自然和諧一體的,與天地共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那時的人類是自然之子,跟自然本身一樣蒼老。然后越活越小,現在變成了一個孩子,甚至不是孩子而是猴子,在一個空間里,他完全不清楚什么東西是不能動的。技術進步讓人類越來越自我膨脹,一些不負責任的科幻作品把人類的未來描寫得十分美好,甚至以后什么都能作為能源,這樣就讓人類更加把資源虛拋浪擲,毫不珍惜,加速毀滅。上個世紀有本描寫21世紀的書,說在21世紀衣服不用洗永遠都是干凈的,出行都用飛行器,但今天實現了嗎?沒有嘛,這也證明對科技的盲目自信結果會是災難性的?!?/p>
哲夫的思維繼續(xù)遞進,但話題回到了最初的“水土保持”?!八亮魇б呀涀岦S河高出地面好幾層樓,我問全國人大環(huán)委會的專家究竟有什么解決辦法,他們說一是改道,但工程太大成本太高,基本不可能;第二就是盡量加固讓它不出事,讓它淤積得慢一點,爭取時間,期待將來科技進步,嘩一下就能解決掉?,F在基本就是按照第二種想法在做,但這也一樣是盲目的科技崇拜,將禍患和責任推給后人,今天過得富裕,哪管以后洪水滔天?!?/p>
“現在中國每天消失20條河流,到處是斷頭河,走著走著就沒水了。我去上海,人家告訴我以前這一段長江真是波瀾壯闊,一眼望不到對岸,現在就剩下這么點水面。以前江河湖溪,到處俯下身子就可以喝水,而現在連空氣都有人賣,陳光標就在賣,福建一家工廠還在生產‘空氣罐頭,想想不覺得很可怕嗎?”
當他用了20年時間把中國的生態(tài)現狀全部裝進自己腦中,并每天都在憂思未來的時候,他卻又決定轉向了,準備“回來”,回到小說上。
“我現在認識深化了,自然生態(tài)的惡化,其實是人文生態(tài)惡化的結果,根本問題還是得治人?!彼f,“《執(zhí)政能力》是我寫的唯一一本‘歌功頌德的紀實作品,那時的初衷就是從人文生態(tài)、政治生態(tài)惡化的角度來提醒執(zhí)政者應該怎么做,但事實上沒有用?!?/p>
哲夫愿意相信一些科學家看上去不可思議的研究結論,即人類事實上已經毀滅過多次了。他說,人類就像造物者在一個試驗場上進行的試驗,希望找到能讓他持續(xù)生存的辦法,地球就像一個培養(yǎng)皿?!耙驗榭萍汲绨?,這個假設人們可能接受不了,但你最好這么想,因為這么想你就知道怎么做,如何行為?!?/p>
“歸根到底,人類是沒有希望的。”他說。
讓我驚訝的是,面前的這位61歲的作家居然也玩電腦游戲,這款游戲叫《帝國時代》。游戲操控者從人類的野蠻狀態(tài)開始,漁獵、農耕,繼而建造城市,進入工業(yè)文明,互相殺伐,最后殺得剩下一片廢墟,哲夫從游戲里看到了人類的宿命。
他的夫人鄧瑞芳也是一名作家,她說,哲夫年紀這么大,有時還是跟孩子一樣。
“哲夫”,意為智者,而他也一直自覺擔當著人類的預言師的角色;他姓孫,名志堅,這個名字少有人知,但貫穿著他一甲子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