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 / 張卡
神圣與現(xiàn)實 黃河三角洲地區(qū)出土佛教造像的銘文題記書法
文 圖 / 張卡
無棣于何庵村出土北齊天保九年一佛二菩薩像底座銘文
近年來,位于黃河三角洲的山東濱州市博興、惠民、陽信、無棣、鄒平、濱城等縣區(qū),以及附近廣饒、桓臺等地出土了大批北魏時期的佛教造像,其中有相當多的造像背面、側面和底座上刻有題記銘文,均為魏碑體,為中國書法史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資料。
魏碑體是隸書向楷書轉變期的書法,因主要出現(xiàn)于北魏時期的碑刻中,故稱之為魏碑。魏碑體產生后的數(shù)百年間,一直沒有受到人們的充分重視,社會上占主流地位的依然是鐘繇、王羲之等人開創(chuàng)的帖學書法。到了北宋時期,金石學受到推崇,當時的文人雅士對古物有著濃厚的興趣,收集和買賣古物的風氣大為盛行,出現(xiàn)了呂大臨、王黼、歐陽修、趙明誠等金石大家,不過他們的興趣還主要集中于對古物及其銘文內容的考證上,魏碑書法并未引起他們太大的興致。此后的元明兩代,在金石學上的發(fā)展甚微,并無太多建樹。
黃河三角洲地區(qū)佛教寺院、造像出土地點示意
博興龍華寺出土北魏太和二年王上造釋迦多寶并坐像底座背面及側面銘文
惠民沙河楊村出土東魏武定六年漢白玉彩繪菩薩像底座銘文
到了清代,中國的學術風氣為之一變,一時考據(jù)成風,形成了所謂的“乾嘉學派”。恰恰此時,明清以來館閣體書法濫觴于世,書法風氣日漸流于俗媚,很多人也想在古代書法中尋求一種創(chuàng)新之路。于是,越來越多的鐘鼎彝器和碑碣石刻銘文為當時的書法界、學術界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氣息。一時之間,碑學盛行,士大夫階層樂此不疲,書法風格有了新的趣味。
30年多前,學術界對山東境內佛像藝術的關注,還主要集中在青州和濟南近郊的摩崖龕窟上,直到濱州和青州境內大量單體銅石佛教造像的發(fā)現(xiàn),才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只注重摩崖造像的情況。濱州境內出土的佛教造像主要有以下幾處:1976年,博興縣張官村群眾取土墊屋基時,在距地表1米處挖出72件青石、白石、瓷素燒佛像,其中9件有明確紀年銘文或題記,時代從東魏武定五年(547年)至北齊武平元年(570年);1982年,無棣縣于何庵村群眾在村邊坑塘取土時,在距地表0.6米處挖出7件漢白玉石造像,其中4件有紀年銘文,時代為北齊天保五年(554年)至天統(tǒng)三年(567年);1983年,博興縣崇德村農民在村邊取土,挖出94件青銅鎏金佛造像,其中45件有銘文或題記,時代從北魏太和二年(478年)至隋仁壽三年(603年)。截至目前,濱州境內總計出土佛像近300尊,相當一部分有紀年銘文和題記。除濱州外,黃河三角洲地區(qū)的其他縣市也于近年發(fā)現(xiàn)了大量佛教造像,這些造像中亦多有銘文題記者。
無棣韓家村出土北齊石佛造像底座銘文
質地與風格
黃河三角洲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佛教造像以銅石造像為主,其題記銘文主要是用刻刀直接在石或銅上刻寫,這便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其書法會因造像質地的不同而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
黃河三角洲地區(qū)石佛造像的質地一般為青石,較銅質地為軟,易于奏刀,其書法多表現(xiàn)為圓渾拙樸,筆畫以圓筆和方筆為主,注意藏鋒。如無棣縣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時在韓家村新發(fā)現(xiàn)的北齊石佛造像,銘文字體豐厚凝重、姿態(tài)穩(wěn)重、寬博舒展、富有張力,雖是小字,卻頗有泰山經石峪《金剛經》的書法意韻。
博興龍華寺出土北魏永安二年單身佛立像及背光銘文
博興龍華寺出土北魏正始二年世基造像及銘文
銅造像的字體主要為單刀刻成,顯得尖利峻拔,筆畫起筆處和收筆處一般為露鋒,即尖且淺,筆畫中間部位較深,轉折處略為呆滯更顯其古拙。
大眾與信仰
黃河三角洲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佛教造像銘文題記的字體具有明顯的民間特性,并代表著當時當?shù)孛耖g碑刻書法的最高水平。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劉鳳君教授等曾在《黃河三角洲佛教造像研究》一書中對此地域佛教造像供養(yǎng)人的社會等級做過統(tǒng)計,可分為六個類別:在家信士、出家僧尼、平民百姓、世俗官吏、僧職人員和佛教結社,其中主要為在家信士和平民百姓,世俗官吏也主要以太守、縣令、參軍等中下層官吏為主。出資造像者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這些字體應為當時民間大眾最為流行的書法字體。以博興龍華寺遺址發(fā)現(xiàn)的部分銅佛像為例,其中有一尊北魏永安二年(529年)的單身佛立像,佛像背光后面刻有銘文,不僅筆畫歪歪扭扭,而且有的筆畫還刻了兩遍甚至更多,有明顯的刀刻描摹痕跡。又如北魏正始二年(505年)世基造像銘文,也同樣存在上述情況,字體歪斜,同一筆畫重復加刻,顯然勒文者亦知自己刻得不盡如意,只能設法修改,卻是越改越拙,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民間性和大眾性。在銘文題刻中,還經常會出現(xiàn)一些簡化字,如“一軀造像”中的“軀”字,常常會寫成“區(qū)”字。這種現(xiàn)象不僅會在一些字跡潦草的造像銘文中出現(xiàn),而且也會出現(xiàn)在一些字體規(guī)整的造像銘文中。
然而,由于民眾癡迷宗教信仰,他們在奏刀勒銘時一定會帶有一種虔誠的心態(tài),也就是說造像題記畢竟是書刻者懷著一種崇敬的心理去完成的,所以無論水平高低,其態(tài)度是極其認真的。因此,這些字體在具有民間特性的同時,又會超出大眾的一般水平,顯得更為規(guī)整和仔細,甚至有的字體書法會有相當高的造詣,如博興龍華寺遺址發(fā)現(xiàn)的北魏永平四年(511年)明敬武造觀世音像,其銘文字體規(guī)整,刀法虬勁,轉折處以方筆為主,筆路雄渾有力,具有很高的水平。即使是不太規(guī)整的造像題記和銘文,也因幅小字少,往往因形就勢,書刻于造像的底座、背光等處,乍看顯得行列不整、大小不一,但細細品味,卻能見其匠心獨運、欹側變化、靈活多樣的古樸之味。
繼承與變化
博興龍華寺出土北齊天保五年薛明陵造菩薩像及背光銘文
博興龍華寺出土永平四年明敬武造觀世音像銘文
博興龍華寺出土東魏興和二年薛明陵造佛像銘文
金石造像的銘文題記皆為魏碑體,早期字體較為寬博,隸意尚濃,但隨著時間推移,字體呈由寬博向豎直緊湊過渡的趨勢。以銘文中常見的“年”“月”“日”“明”等字來分析,北魏時期字體相對較寬,而且“年”字中間幾橫喜歡拉長,越到后來,其字體逐漸變得窄長緊湊。如北魏永平四年(511年)明敬武造觀世音像,其“年”“月”“日”等字都顯得較為寬博,“年”字寫為四橫,其中第二橫和第四橫都故意拉長,“月”和“日”字也都顯得寬博有力。該銘文中的“明”字,其“日”和“月”偏旁間距較大。到了東魏興和二年(540年)薛明陵造佛像,“明”字的“日”和“月”偏旁的間距已明顯拉近。“月”“日”二字雖然還是較寬,但已有變瘦的趨勢。到了北齊天保五年(554年)薛明陵造單身菩薩立像,其銘文字體已明顯變窄變長,“年”字中間兩橫明顯變短,“日”、“月”和“明”字也更為瘦長,“明”字中“日”和“月”偏旁間距更近。此時字體已幾乎擺脫了隸意,并開隋唐楷書的先聲。當然,這只是大趨勢,由于黃河三角洲地區(qū)佛教造像銘文題記書法具有較濃的民間性,水平參差不齊,也有個別例外現(xiàn)象的存在。所以即使到了后期還是存在一些寬博的帶有較濃隸意的書法銘文。
造像題記書法雖于清代乾嘉時期便得到了眾多學者的青睞,但他們研究的重點是洛陽龍門石窟的“龍門四品”或“龍門二十品”。這些作品皆為鑿壁磨平的碑記,無法反映當時整個造像題記書法全貌,更不能完全代表北朝時期的書法特點和演變規(guī)律。
相對于摩崖刻石和石窟碑記,黃河三角洲地區(qū)的佛教造像由于千百年來一直深埋地下,學術界大多只是認識到其銘文題記所具有的史料價值,而沒有充分認識到其字體書風所具有的書法史意義。黃河三角洲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佛教造像銘文題記,為考證和研究魏晉南北朝時期當?shù)氐臅ㄋ郊疤攸c提供了相當珍貴的資料,對書法史的完善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作者為濱州市博物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