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戰(zhàn)軍
??说脑娫谡Z體上很特別,口語和書面語自如轉換,白描的物象和場景又往往帶著表明邏輯關系的副詞、連詞和介詞。因而你無法從一個絕對的二元對立的派系上來劃分他的詩的屬性,比如口語/書面語、民間/知識分子,民族性/世界性……這些用起來很方便的切口,在??说脑娮髅媲爸荒苁?。
“衡量一個詩人/是否出色不在于他是否寫出常識而在于美學效果”——作為一首詩里頭鋪墊性的片段,漫不經心地把他的一部分詩觀和表達的習慣流露了出來?!安辉谟凇谟凇保@樣的連接詞有的人可能會很心煩,這怎能入詩呢,不夠精練不夠有余地和余味是不是?有的人覺得是常態(tài),人們已經慣于如此這般說話,怎么就不可以入詩?當你讀這個句子所在的整首詩《死死盯住》,你就可以懂得,這樣的連接性虛詞,并非帶有我們想當然的排斥性,別以為他說的“不在于”就等于“不是”,“而在于”就等于“唯一是”,恰恰“都是”。因為這一小段看似“金句”的話,仍然是“常識”。認可常識,但是將常識置于智性的重整之中,以智性實現間離效果,讓密不透風的事物現出阡陌縱橫的通道,讓司空見慣的光滑表相顯出復雜的內在紋理,這大概就是??怂f的美學效果。“這不是盯梢,而是死死盯住被雪覆蓋的/ 多少看不出本色聚會的草坪”——“不是”與“而是”你還會覺得是兩回事嗎?
還是這首《死死盯住》,有點像鬼頭鬼腦的材料作文題卷面,試探著你的悟性、你的閱歷、你的書底子和你的興趣點。比如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名,孔林,這哥們出現得好突然,儼然是大家的熟人。如果你沒有仔細讀過一部書名叫《等待》的長篇小說,你就無法知道這里頭有著凜冽到凍透身心的年月、漫長冰冷中無比渴望溫度的情史,如同悶雷般的體驗,低吼在人群、時代、命運這些氣流對沖的云團。這個故事只是這首詩附加的一個選項,即便沒有,依然還是可以不斷詮釋下去。到底這個叫孔林的人是否和一部叫做《等待》的小說有關,已經不是什么緊要的問題,他完全可以僅僅被視作呼喊的對象。但是,有了這一處,你就知道,此詩是一個有巨大承載力的作品:無用功與必須做之間,人的意志與被意志控制的人,不可告人的“告密”與氣有浩然的“盯梢”,有多么偉大、堅忍,就可能有多么荒謬、可悲。知識入詩更多時候是擺設,也有可能像??诉@樣將之化為景深。
說實話,我不喜歡在詩句中做習慣性引用,看到帶引號的句子,已經再無索引鉤沉的愿望,常常跳過引號區(qū),甚至對帶引號句子的詩恨不能整首跳過。慶幸的是,這個孔林沒有引號。
這樣的詩其實包裹著劇痛的傷口,痛點不外露不等于缺少切膚之感,因為那些痛已經不僅體現在神經反應上,還浸入了與筋肉相關的骨質和血液之中。
桑克的詩里有關切,“關”,是關乎現實情境和關乎內心痛癢的關;“切”,是切中要害與切膚之感的切。奇妙的是,以智性間離的天賦,讓他的關切帶著詩性的風神,免于成為向著高速行駛的龐然大物一頭撞去的昆蟲。詩如鷹或者馬一樣旋馳而行,但絕不會錯過任何參照物象,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比如《堵車的前線》,寫的是卡住的行進,擁擠的散漫,吵吵嚷嚷的空空蕩蕩——這是世相,也是神情,是心緒也是精神狀態(tài),一切司空見慣,但每次都有每次的怪誕。就像《死死盯住》開始是固體的雪,最后是燃燒的草。《自畫像》和《場景》里,也氤氳著塵煙。塵煙不遮蔽視線,也不干擾本質,但可以捎上所有的大言和碎念、告白和密示。詩人就是那個眼睜睜地看著時間、生命不可逆轉地損耗著的旅人,詩旅帶著塵煙,探聽聲勢的虛實,自忖勘破的可能,搜羅出不可勝數的托辭和所剩無幾的死理。
也正是在這樣的審美尺度上,??说脑姷膬纫曆劢绮贿x擇竄到樓頂,也不選擇鉆到地下,他選擇的應該是流落、漂浮之物在流落、漂浮的途中最有可能的種種反應和情態(tài)。恰似生來與死去之間,與自己最初的啼哭和臨終別人的嚎啕相比,并無多少不可磨滅的歌哭紀念但又必須耗盡氣力、漫漫悶聲的中間歲月,無法壯烈也無從撒嬌,并且,要努力認知成長、成熟、變老本身的莊嚴動靜和狼狽痕跡,這是一個因其通常所以更具難度的審美區(qū)位。也許正因為如此,他的詩不是暴雨,也不是毛毛雨,而是明明悲愴卻反復說快樂的中雨——
正如悲觀與絕望的中雨,
快樂而不輕浮,
快樂而不油膩。
大雨溫吞而不黏糊。
(責任編輯: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