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2016-03-29 08:38霍君
芳草·文學雜志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妹妹

霍君

子宮有一對隱形的翅膀,它會從女人的身體里飛出去。

僵尸。

面部表情深度凝結(jié),零溫度眼神,既不是冷漠,當然更不是溫暖。齊著脖頸的短發(fā)如刀,齊刷刷地剪去了尚存的百分之一女性特質(zhì)。右手臂程序化地操作,將一枚頭部帶著小鏡子的器物,伸進床上女病人的下體。沒有任何遮擋,僵尸和床上叉開腿的女病人,全部暴露給了門口等候的人。門口清一色的女病人。女病人坐在椅子上,一個頂著一個,最前邊椅子上的人進了屋子,后邊的馬上補上來。女人是個善于交際的動物,彼此陌生的她們,很快和左鄰右舍交頭接耳起來。

熬到第一把椅子的王小柔,密切注意著門里的動靜。她的目光里沒有了開始的羞怯,不再回避女人的私處。在這里,沒有女人,自己和她們只是生病的工具。早上的一個例行檢查,美麗的女主任醫(yī)師將戴上塑料套的手,伸進她的下體內(nèi)摸了一把。王小柔莫名地臉紅了,心跳了。她發(fā)現(xiàn)漂亮的女主任醫(yī)師的身后,站著一個年輕的男性醫(yī)生。他的存在,讓王小柔想起了自己的性別。接下來,男性醫(yī)生做了一個動作,安慰了她那顆噗噗亂了方寸的心兒。他也像女主任醫(yī)師那樣,將戴著塑料手套的手伸滑進她的下體,魚兒似的打個旋兒就出來了。甚至都沒看一眼王小柔,絲毫沒有區(qū)別這一個是王小柔,而不是其他女人的意思。王小柔泄氣透了,這里沒有女人,也沒有男人。所以,此刻的王小柔也把叉開腿的女人,當成了一段被蟲子蛀了的木頭,沒興趣去窺視和打量。她的注意力在僵尸以及檢查的進度上。

見床上的女病人開始起來穿衣服,王小柔趕緊站起來,做好了往里走的準備。她的屁股剛一離開椅子,下一個屁股馬上挪了過來。

坐回去!

僵尸說話了。

坐哪兒?

王小柔的意思是她的座位被人占了,只好站著了。

從哪來坐哪去!

僵尸一張嘴,噴出來一句讓王小柔特想罵街的話。他媽的,你瞎啊,總不能坐人身上吧。可是王小柔使勁忍住了,除了忍,還能怎樣呢。王小柔只得將身子往一邊閃了閃,也就是這個一閃的功夫,里邊的女病人出來了。

下一個——僵尸吆喝。

王小柔無聲地走進去,拿了一塊新墊子鋪在床上,脫鞋子,然后褪掉褲子右腿,將兩條腿架在鐵架上,讓出自己的下體對著僵尸臉。盡管是住院的第二天,自己的下體被不斷頻繁地亮出,但王小柔已經(jīng)熟悉了這一套程序。仰面朝天的她,目光是活動的,不自覺地轉(zhuǎn)到了僵尸的臉上。

看別處!

僵尸就是不一般,視線明明在別處,居然知道自己在看她。這是一個有特異功能的僵尸,從喊“下一個”到現(xiàn)在的檢查,并不和女病人們發(fā)生眼神交流,卻可以定位女病人的眼神。她大概不是用眼睛看人的,而是身體會發(fā)射一種波,波會發(fā)揮視覺的功能。她的眼睛是為下體而存在的,不能挪作他用。陰道內(nèi)窺鏡檢查是一個不用付出疼痛的檢查,王小柔也就有心思胡思亂想。

起來!

僵尸發(fā)出了指令。王小柔穿褲子穿鞋,將屁股下的墊子用兩根手指捏了,扔進旁邊的大塑料桶。整理了一下自己,走出檢查室。

八床,一塊兒走吧。

一個戴眼鏡的女病人站在門口,向王小柔打招呼。誰是八床,她在和誰說話?王小柔沒有反應過來,僵尸把她的腦子漲得滿滿的,還沒來得及騰出地方來。眼鏡女病人指了指王小柔左腕子上的藍色手環(huán),王小柔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笑了,手環(huán)上明明白白寫著自己就是八床。居然有人在等她,一粒小小的溫暖,種子似的拱出來,吐出若有若無的點點綠意。

走吧。

往住院部走,健談的眼鏡女病人主動告訴王小柔,她是九床,在王小柔的隔壁。她說,你是妹妹陪著的,我是姐姐陪著的。噢,王小柔忽然想起來,妹妹大概是說過的,隔壁有個女的,也沒見家里的男人來陪床。妹妹使用了“也”字,這是王小柔忌諱和反感的,就沒有作答。別人誰陪著關(guān)她什么事呢,她記得還說了妹妹一句,你這個包打聽。妹妹說的應該就是這個人了吧。

眼鏡的性格和聲音很協(xié)調(diào),像天津沙窩蘿卜一樣,又爽又脆。王小柔有點喜歡上她了。可是,接下來九床的話,讓王小柔有了小小的抵御。聽說你是設(shè)計師,還是首席的,真了不起。她的這個聽說的出處,一定是妹妹,妹妹就有對陌生人不設(shè)防的本事。王小柔對諸病友還是一片混沌,妹妹那里已經(jīng)交上朋友了。妹妹還說了什么,王小柔不清楚。如果九床問了她那個敏感的問題,自己該作何回答呢?如果妹妹跟人泄露了底細,而自己的回答又驢唇不對馬嘴,豈不是鬧了笑話的么?早知道這樣,還不如雇個護工。焦慮猝不及防地扭住了王小柔的思緒,她下意識地加快了步子。

她和她住的是十五樓。等電梯的當口,九床左右環(huán)視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問王小柔,你送這個了么?手指配合著做了一個捻錢的動作。

什么?

真不明白?

不明白。

見王小柔的疑惑不像是裝出來的,九床近了半步,俯在王小柔耳根子上,嘴巴里送出來很輕的兩個字,紅包。

噢,沒送,你送了么?王小柔反問九床。九床說,還沒呢,這不打聽打聽,心里好有個底兒么。

一對東張西望的男女經(jīng)過了她們,其中的女人以她的獨特吸引了王小柔。黑色高筒棉靴子,和靴子保持一致顏色的厚一步裙,紅得滴答血兒的棉服。整個一個季節(jié)錯亂。特別的,還有女人走路的姿勢,雄赳赳氣昂昂,像是要跨過鴨綠江打鬼子。

電梯來了。坐電梯的過程真是緩慢,每一個樓層都要停一下,有人下電梯,有人上電梯。王小柔發(fā)現(xiàn),幾個光頭的人一直坐到了十三層。九床又把嘴巴湊近了她耳根子,看見了吧,這都是惡性的。一只小手伸進王小柔的小腹,狠狠地揪了一把,小腹就兀自疼痛起來。她所做的每一項術(shù)前檢查,其實也是排惡的過程,下一個光頭的,也可能是她,或者她。

下了電梯右轉(zhuǎn),再走幾步就是自己的病房了。還好,九床沒有問她那個問題。沒有問可能是想問沒好意思問,也可能是從妹妹那里知道了底細。

進來坐會兒——

王小柔拐進自己的病房前,剛想著客氣一下,站在門口迎著她的妹妹先說話了。王小柔清淡著臉色,經(jīng)過了妹妹,捉住床頭柜上的水杯,將臀部輕倚在床沿上喝水,不去理會發(fā)生在身邊的熱鬧。

九床倒也不客氣,挨著王小柔坐下來。妹妹笑著問她,你做手術(shù),你爺們兒咋不陪著你啊?

一口水嗆了喉管兒,王小柔忍不住咳嗽起來。九床伸手在王小柔的后背上拍了兩下,操著濃茶一樣的天津鄉(xiāng)村口音,小可憐,慢點喝。又把臉轉(zhuǎn)向妹妹,嗨,就我那爺們兒,是個癱子,來不了。

在妹妹和九床你來我往的交談中,王小柔獲得了如下信息:四十出頭的九床,十年前丈夫因為一場車禍,變成了高位截癱的廢人。讓王小柔驚詫的是,九床嘻哈的語氣,一副在說別家男人的模樣。和僵尸不同,九床是有表情的,而且還非常生動。有平和,有不在意,有聊天時需要的喜悅。沒有與怨字相關(guān)聯(lián)的情緒,比如抱怨,比如哀怨。她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可是你卻覺不出她可憐來。王小柔忽然覺得,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

門敞開著,又一個女病人加入了她們的聊天。是個相對年老的病人,至少五十歲之外的年紀了。她一進來就散布緊張的信息,說你們還沒做刮宮吧,我做了哇,哎呀媽呀,生刮呦,比生孩子還難受。你們瞅瞅,現(xiàn)在一提起來,我這腿還抖呢。果然,她的兩條麻稈兒腿,在肥大的病號服里配合著顫抖了。疼痛。疼痛。疼痛。那樣的疼痛她太熟悉了,她和它們已經(jīng)成了老朋友。它們一定是被麻稈兒女病人給驚擾了,以至于她還沒有走到它們的門前,它們就敞開了門,跑出來迎接她了。不,不要過來!王小柔想呵住他們,可是她力量太弱了,根本阻攔不住,她已經(jīng)清晰地看到了它們臉上的微笑。

您是來傳遞負能量的,看把我們美女設(shè)計師緊張的,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吧!

被九床輕易看破了,王小柔有點小羞愧。妹妹跟上來一句話,讓王小柔不僅僅是小羞愧,簡直是小惱怒了。妹妹說的是,小時候打針都嚇暈過去呢。王小柔清楚記得打針嚇暈過去的,明明是妹妹,怎么變成她了呢?妹妹總是以一副做姐姐的口吻,居高臨下地當眾揭她的短。王小柔心底埋著一顆雷,不經(jīng)意的一個小刺激,都有成為引爆的可能。她是個矜持而又要面子的人,當人家的面回擊妹妹,顯得她沒有素質(zhì)。正在這時,穿藍色工作裝的女人又來用衛(wèi)生間了。昨天她就來了一次,頭發(fā)憤怒式立著,王小柔一下子就記住了她。王小柔心說,你來得真巧,正好可以充當一下撒氣的靶子。想著便幾步過去,擋在衛(wèi)生間的門口,柔聲質(zhì)問藍衣女人,您又想上衛(wèi)生間么?

你不認識我?她們都認識我!

藍工裝不高興了,耍起了大牌。

對不起,我還真的不認識您,這個衛(wèi)生間我們花錢了,不允許外人使用。

五秒鐘的對峙后,藍衣女人敗下陣來,轉(zhuǎn)身出了病房門。王小柔將目光里的劍還鞘,慢悠悠地挪到她的八號病床邊上。小輕松,小蛇似的吐著長長的芯子,發(fā)出嘶嘶的鳴唱。

小羞愧,小惱怒,小輕松。王小柔愿意使用它們。與之相對的,是大絕望,大憂傷,大憤怒。那些“大”積聚成雷,在她的體內(nèi)蟄伏著。所以,其他的都是小。

醫(yī)院的餐廳在住院部的對面。中間的空白處,有一個院子,院子里的紅黃粉幾種顏色的月季,朵朵都懷著比美的心思,開得熱烈且高調(diào),以多賺取幾片目光。熱烈是為衰敗而準備的,難道你們不懂么?王小柔緩了步子,細細打量她們,暗暗叫了一聲,小賤人。然后顧影自憐地移轉(zhuǎn)了目光。風兒細細地掃過來,夾裹著一股清冽的香氣。香氣是如此熟悉,里邊若隱若現(xiàn)地含著一聲聲蒼老的呼喚。是奶奶,是奶奶的金藤花。果然,小柔的視線撞在拐角處一大簇金藤花上。它不是在奶奶窗下的么,怎么會在這里了呢?每年一到春天,它就開了,唇齒間發(fā)絲間,飯碗里睡夢中,到處都是它的香氣。奶奶說,它可是花神變的呢!她指著墻上的林黛玉問奶奶,花神比林妹妹還漂亮么。奶奶說,要漂亮一萬倍呢!她就拿了一只小板凳,坐在金藤花下,守護著花神,不要妹妹和其他小伙伴來折花。忽然有一天,奶奶去世了,窗子下的金藤花也枯萎了。一定是花神跟著奶奶一起走了,只有十歲的她堅定地這樣認為。

一個少年,坐在輪椅上,靜靜地守在金藤花下。王小柔清醒過來,這不是奶奶的金藤花,守著花神的也不是自己。它是那個少年的。

發(fā)啥魔怔呢?妹妹過來牽她的手。

我剛才看見奶奶了。

呸,呸,你就睜著眼瞎說吧!

妹妹朝著清風啐了兩口,拉拽著王小柔往前走。

來一份魚香肉絲,兩份米飯,一碗番茄雞蛋湯——妹妹把王小柔推到一邊,腦袋半伸進窗口,朝著里邊嚷嚷。見有幾個穿著病號服的人,把目光掃射過來,王小柔趕緊走開,尋了個空位子坐下來。少時,妹妹端著餐盤也過來,將番茄雞蛋湯推到王小柔跟前。

咋沒多要一碗呢,你不喝么?

幾片西紅柿,一個雞蛋,就十塊錢,也忒黑了點吧。

妹妹手里的筷子在米飯里憤恨地翻騰,翻騰了幾下,棄了筷子,打開隨身帶的包包,從里邊捏出幾張紙幣。紙幣在妹妹不是很纖細的手指間活潑地跳躍,有節(jié)奏地給妹妹的話語伴奏:剛一天多,花了差兩百。

回頭我給你,不用你花。一顆米飯粒從王小柔的嘴里跌落,砸在米飯碗里,在重力的作用下,砸疼了其他無辜的米飯朋友。

你花個屁你花,吃好了順當當?shù)匕咽中g(shù)做了,就算對得起我了。

王小柔努力笑了笑,她知道眼前的是一個好話從來不會好好說的妹妹。又開始扒飯,喝湯。很努力地扒飯,很努力地喝湯。湯碗靜止下來時,湯面就像一面鏡子了,王小柔垂頭,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影子。他正奮力蹬著自行車,自行車的小筐子里放著給妹夫送的午飯。他要騎二十里地的路程,妹夫才能吃到飯。湯面晃動了一下,那是父親面頰上的汗珠子,鏗鏘有聲地摔落下來。端起碗來,再喝那湯,竟然有了汗水的味道。

她更加努力地喝湯,喝得一滴都不剩。

回病房了。沒有了輪椅少年的金藤花,顯出了三四分的孤獨。少年還會再來么?電梯口,又遇到幾個光頭的女人,王小柔下意識地拉了妹妹,等下一趟電梯。

她們是尼姑么?

王小柔沒有回答妹妹。剛剛平靜的小腹又嘶嘶地疼起來。

剛進病房,護士就來送藥了,是胖胖的那個。王小柔昨天住進來,在護士站看見過她,她指著自己告訴王小柔,記住了,我是專管你們病房的護士,有嘛事找我。普通話里夾雜著津腔兒。

寶貝兒,試體溫。

胖護士叫她寶貝兒,王小柔的臉微紅了。那個人一直這樣叫她,此一時,她不知道是該反感,還是該歡喜。

別忘了,下午兩點刮宮啊,回頭家屬記著把表送到護士站。胖護士便出去了。她的確很胖,屁股將白大褂漲得飽飽的。

瞇一會吧!妹妹說完,兀自躺在另一張床上,躬了身子,從包包里掏出一個小包包,再從小包包里掏出一枚手機來,給母親打電話,報告今天的進度,問父親是否按時送了飯。王小柔這才發(fā)現(xiàn),七床的病人不在了。早起就聽說要出院的,不知何時就走了。那是個什么樣的病人,王小柔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

哎,這床不能躺,趕緊起來。

藍工裝突然出現(xiàn)了,讓妹妹趕緊起來,這是病人的床,豈是家屬隨便能躺的?妹妹很聽話,把身子挪動到臨窗子的椅子上。那張椅子是八床家屬的專用,白天是椅子,晚上拉開了就是床。王小柔沒有吭聲,盡管她明白藍工裝有點公報私仇的意思,但她忍了。她說得沒有錯,家屬的確不能躺在病床上。就給她一個施展得意的機會吧,否則會憋死的。在王小柔默然的注視下,藍工裝滿意而去。

還不到兩點,床頭的擴音器就響起來了,八床,到檢查室備皮了。

趕緊的,人家都去了。妹妹腳步匆匆地回來了。

王小柔很納悶,妹妹明明在椅子上坐著,啥時出去的呢?真是的,一刻都靜不下來。

快點兒快點兒。妹妹等不及王小柔自己下床,一哈腰拾起地上的拖鞋,套在王小柔的腳上。被妹妹牽著往外走,差點和迎面進來的幾個人撞上。是藍工裝帶著一對男女。藍工裝將臂彎里的一套病號服放在七號病床上,轉(zhuǎn)頭對那對男女說,就是這兒,一會把衣服換上吧。

這對男女王小柔認識,是上午在電梯口碰見的兩個人。女人太特別了,王小柔就對她有了記憶。

我是林院長的病人,確定住這兒么?

女人說這句話時,看了一眼妹妹,不巧的是,這一眼被王小柔看見了。幾分的傲慢,幾分的輕蔑,幾分的不屑,加起來就是一個十分討厭的女人。王小柔惡狠狠地想。

藍色工裝也不滿意女人的話,沖了女人一句,咱這就這樣,五星賓館條件是好,可不了病。王小柔想停止下來,看看女人接下來有什么動作,妹妹的手上加了力量,別磨蹭了。

出了門,九床站在走廊向著王小柔招手。九床身邊有一個年紀大略四十六七歲的女人,眉目和九床有些相像。王小柔謙和地笑笑,是姐姐吧。被王小柔稱作姐姐的女人,也笑吟吟地回了王小柔,怪不得妹妹總夸呢,姐姐真的好美呢!

你個大嘴巴。

王小柔在喉嚨里咕噥一聲。

備皮就在十五樓的值班室。王小柔和九床趕到時,其他幾個人已經(jīng)做完了。你先吧,王小柔朝九床揚了揚眉毛。九床倒也不客氣,脫了一條褲腿就上了床。

王小柔站在布簾子外邊,聽著咔咔聲音響起來。咔咔,咔咔,咔咔。響聲帶著節(jié)奏感,一點也不凌亂。

足足有二十分鐘,里邊的人還沒出來。九床和另外幾個等候的人,輪番把耳朵貼在門上,探聽里邊的動靜。然后及時發(fā)布信息:沒聽見喊。沒聽見喊。沒聽見喊。

是不是隔音,外邊的人聽不見喊叫聲音呢?大家堅定地認為,里邊一定傳遞出了疼痛的聲音,她們只是沒有聽到。幾乎每個人都有過刮宮經(jīng)歷,而且這次的時間這么長,怪不得上午那個老女病號談“刮”色變呢。

那種痛,讓每個女人都緊張。

那種痛,王小柔更不陌生。為了一個男人,她經(jīng)歷了四次。過去的每一次刮宮,都和這個男人有關(guān)系。獨獨這一次,是個例外。她冷笑了,終于和你沒有關(guān)系了。

刮宮室的門開了,出來一個裸著下身的女人。紅葡萄酒一樣的血,順著女人的大腿往下蜿蜒。女人們的面部同一個表情:深度的驚恐。

十三床!

聽到里邊的喊聲,被稱為十三床的病人,慢動作脫了褲子,回頭看了一眼等候的幾個人,頗具悲壯意味地走了進去。等候室一片安靜,沒有人說話,仿若被孫悟空施了定身術(shù)。只有剛出來的女人,窸窸窣窣地穿褲子,因為股上都是血漬,不能坐在椅子上。女人一條褲腿一條褲腿地穿,中間有幾次險些跌倒。到底是穿上了,靠墻是一張窄窄的床,床是專給術(shù)后的女人用的,女人就把身子歪在上邊。和其他幾個女病人一樣,不發(fā)出任何的聲響,空洞的眼神正好打在對面王小柔的身上。這是一個沒有多少特點的女人,不太容易讓人記住,但是此刻她的眼神成了最大亮點。瀕臨絕望的那種。 這樣的眼神像毒藥,很快彌漫在等候室,沁入其他幾個女人的肺腑。額滴神啊,這是什么樣的刮宮,竟會可怕到這般哪。

媽呀,我不想死,不想回十三樓哇……

女人突然爆發(fā)出了高分貝的嚎哭聲。眼睛里的絕望,被洶涌的淚水攪拌成了爛泥,模糊不清的一場混亂。

十三樓,一個可怕的樓層。這里是一座女人的醫(yī)院,除了待產(chǎn)的孕婦,就是子宮生了病的女人。子宮病人在住院前,經(jīng)過了首輪的分揀,貌似良性的放在十五樓,貌似惡性的安置在十三樓,待進一步的檢查確定。刮宮做完了,很快就見分曉了。一般而言,來了就進十三樓的,基本上也就定性了。

這是一個需要安慰的女人,然而,安慰又太弱了。幾個女人就束手無策地看著她哭泣。同時,慶幸款款而來,拉住女人們的手,將一貼放松劑通過掌心傳遞到軀體的各個角落。原來,所有的幸,都是從不幸中而來。

護士喊來外邊守候的家屬,扶走了十三樓病人。王小柔覺得,她人走了,目光卻依舊粘在自己的身上。

十三床出來了。又進去一個病人后,只剩下九床和王小柔。

十三床也是長發(fā),五官有一些清秀,看上去年齡也和王小柔不相上下,三十七八歲的樣子。和自己的親妹妹比起來,十三床更像她的姐妹。王小柔這樣想著時,十三床很輕盈利索地穿了褲子,邊穿邊對王小柔和九床說,沒事兒,不咋疼,噴了麻藥的。無論是她的狀態(tài)還是話語對剩下的人,都極大的安慰作用。王小柔以為十三床就要蹦跳著出去時,意外發(fā)生了。

先是一屁股坐在了窄床上,然后身子靠著墻,沒有了半點的活氣。蠟黃的顏色從下顎往上蔓,漫過嘴巴鼻子眼睛,轉(zhuǎn)瞬間覆蓋了整張臉。那是一種死亡的顏色。隨之而來的,汗珠子密匝匝地涌了出來。九床去喊醫(yī)生,王小柔則坐在了十三床身邊,用自己的身子抵住,恐她滑倒。一顆一顆的汗珠還在拼命往外擠,在重力的作用下,變成線狀的小溪流,往下淌。王小柔趕緊從自己的病號服口袋里掏出紙巾,在十三床臉上擦抹著。

謝……

十三床的嘴巴動了動,咕噥出含糊的“謝”字。

可能是麻藥的作用,你們帶班醫(yī)生馬上就來,家屬呢,十三床家屬!一個醫(yī)生匆忙而進,然后對著等候區(qū)外邊的走廊喊。八床九床的家屬都等在那里,唯獨沒有十三床的。

沒有家屬……十三床又咕噥道。

咋會沒有家屬呢?王小柔的語氣急迫了。一抬頭,見九床在和她打手勢,意思是別問了。這時,她們的值班醫(yī)生來了,拉著一張帶轱轆兒的鐵床。王小柔發(fā)現(xiàn),所謂的值班醫(yī)生,就是跟在美麗女主任醫(yī)師身后的,在她的下身隨意撈了一把的男醫(yī)生。她認定了他是美麗女主任醫(yī)師的助理。拿了眼睛打量他的胸牌,照片下的名字一欄寫著王振兩個字。

幾個人合力將十三床弄到轱轆鐵床上,然后,王醫(yī)生推著床走了。

神秘人物,沒有家屬。見轱轆床走遠了,九床趕緊向王小柔爆料。王小柔納罕,這么重要的“料兒”,居然沒聽妹妹說起來呢?;蛘?,妹妹說了的,又是自己的記憶沒有儲藏下來。

九床用了神秘這個詞兒,也許,在她眼里,自己也是個神秘人物。盡管從妹妹那里獲得了一些信息,但終究是不夠用的,王小柔從九床看她的眼神里,得出了這個結(jié)果。妹妹的外表是一個粗拉拉的人,攜帶著鄉(xiāng)村的特殊氣質(zhì),而作為姐姐的她,則是細致和細膩的。巨大反差的本身,就誘惑著喜歡探聽的人去深入。何況,這樣的女人身邊沒個男人跟著呢。

十三床的拖鞋。

王小柔順著九床手指的方向,果然,兩只粉色的拖鞋靜止在窄床一側(cè)。

九床刮宮很順利,王小柔刮宮也很順利。十三床說得是對的,沒有預想中的疼痛。不是那種無痛人流采取的刮宮方式,整個人都是清醒的,聽得見醫(yī)生的手臂和器械發(fā)出的任何聲響。下體被擴陰器撐起來,有淺淺的脹痛感,醫(yī)生說了一句“噴點麻藥啊”,然后就傳來按壓聲,液體噴濺聲。再一會兒,剪刀的咔噠咔噠聲,每一個咔噠聲的產(chǎn)生,都會伴隨著腹腔內(nèi)的一次鈍痛。恩,是鈍痛。它不尖銳,不劇烈,人完全可以忍受。且讓它這樣疼著吧,王小柔不去理會它,腦子里想著十三床。她想十三床,不僅是因了神秘,也不僅是因了外在的氣質(zhì)和自己相似。抓住王小柔的,是十三床的抵御。用身子頂住她時,給她擦汗,那時的她幾乎是沒有多余的力量的。然而,王小柔卻分明感受到了來自她體內(nèi)的防御,以及抵擋。防御和抵擋很輕微,但是王小柔確定它是發(fā)生過了的。

做完了刮宮,在妹妹的攙扶下,王小柔回了十五樓。到了病房門口,對妹妹說,你先進去吧,我把拖鞋給十三床送過去。妹妹說,你自個兒行么?王小柔說沒問題,就往西邊走。妹妹在她身后說,走過一個門口,靠里邊的那張床就是。王小柔把一只手伸到背后,向妹妹挑出一根大拇指,換來一句妹妹的“德行”。其實不用妹妹說,病房門口的小牌子上寫著床位號,路過九床的門口,門敞開著,九床正坐在床沿兒上喝水。見王小柔抱著拖鞋,便打了一個啞語,用手指了指西邊,嘴巴張了張好像是說“送鞋去”。王小柔點了點頭。噢,原來十三床的病房和九床是鄰居,王小柔往病房里走,第一個感覺是這個病房和她住的有些許的不同,認真地一分辨,是多了一張病床的緣故。

十三床的床頭,站著叫王小柔寶貝兒的胖且壯實的護士。

寶貝兒,走親戚來了?

王小柔的頭發(fā)有了麻酥酥的感覺,趕緊舉起手里的拖鞋,沖著十三床努了努嘴兒。

謝謝你了——蠟黃色已經(jīng)從十三床的臉上褪去了。

寶貝兒,記著一會把紅糖水喝了,喝了就沒事了。胖護士說完就出去了。

十三床沒有吭聲,王小柔在她的眉心捕捉到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厭煩??磥恚菢O度地不喜歡這個稱謂。或者不喜歡一個同性如此稱呼,也未曾可知。

謝謝你,幫我這么多……十三床又說,要不要坐下來待會?

她很禮貌,說話也很得體,挑不出哪里不對。可是,她的抵御就包裹在漂亮的得體里,讓你無法靠近。

老公,我不住院,我想回家……嗚嗚……

撒嬌式的哭泣。

一身重口味冬裝的七床,在老公面前化身一棵雨后梨花。飄零的花瓣少了紅暈,是顏色衰退后的蒼老。她哭,她投入地哭,當八床上的王小柔是空氣。男人也不勸,由著她淚水紛飛,只做著一個動作,一張一張地遞紙巾。

女人哭得差不多了,自己止住了淚水,將扁平的身子擺了兩擺,屁股魚尾似的跟著甩動——我想回家,你給我做好吃的。

還得跟醫(yī)生請假吧?

男人終于說話了。

不用,咱悄悄地走。

女人就要走了,忽然從床上抓起病號服,惡狠狠地摔在床上,破衣服!然后,一甩頭,走了。男人在她身后,亦步亦趨地跟緊了。

十三床是神秘,七床是奇葩。神秘也好,奇葩也罷,在這個金藤花開的季節(jié)里,發(fā)散出獨特的氣味,撩撥得王小柔鼻子發(fā)癢,想要痛快地打幾個噴嚏。于是,她試試探探地走出自己的小屋。躡足潛蹤地下了床,近了七床,看床尾上掛著的病歷卡。七床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趙翠紅,今年四十九歲。

這老娘們好玩吧?

好玩,你拿去玩兩天吧!

玩啥玩,你知道人家都干啥呢么,就你老實。

聽妹妹的口氣,一定又帶回了什么消息。

看來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妹妹在爆料之前,少有地謹慎起來。關(guān)了病房的門,又打開,把一顆頭努力地探出去,左右望了兩圈。收了目光,收了頭,再次將門帶上。

剛才我親眼看見一個病人往大夫的口袋里塞錢,大伙都送紅包了,你馬上就做手術(shù)了,再不送就來不及了。

妹妹邊說,兩粒黑眼珠邊在眼底大幅度地晃蕩。王小柔盯著它們,擔心一個不留神,跌出來。噴兒——王小柔爆出一聲很短促的笑,妹妹實在太滑稽了。

跟你說正事,沒正形勁兒的!

九床上午還問我來著,她送了么,跟她取取經(jīng)去。

你這個傻子,人家說不定早送了,故意套你話兒呢!

王小柔咬住嘴唇,拒絕和妹妹繼續(xù)對話。除了血緣,她和她是沒有任何交集的。她們進入不了彼此的語言系統(tǒng),區(qū)別就在于,王小柔懂得放棄,妹妹習慣長驅(qū)直入,盡管一寸土地也沒有攻下來過。

你不再出去串串門么?

該吃晚飯了,串啥串。

那我去串五分鐘——王小柔果真出了病房的門,少有地以串門為目的,在走廊里溜達,借著這個機會讓耳朵根子清靜一下。說起紅包,她想起一個段子,去年助理去北京做手術(shù),演繹出一段送紅包的佳話。首先要選準對象,紅包送到刀刃上。刀刃飲“血”之后,會變得鋒利無比,刀鋒一閃病灶皆除。這柄利刃當然握在主刀手里,但是,又沒有單獨和主刀面對的機會。助理六十多歲的老父親就跟蹤主刀,用眼睛遠遠地瞄著,尋找主刀走單了的時機。老父親最終獲得一個主刀上廁所的機遇,趕緊尾隨了去,緊挨著主刀假裝小便,隨手將裝有五千塊錢的紅包放進主刀口袋里。關(guān)鍵就在這個放的動作上,要快要準,做出不經(jīng)意觸碰的效果。人家主刀也淡定,好像沒有發(fā)生這個觸動,好像白大褂的口袋里沒有多出東西,提了褲子走人了,都沒看一眼身邊的人。紅包親自送出去了,老父親忽然想起來,沒有來得及告訴主刀他是哪個床的家屬,褲子前門敞開著就往外跑。

哎,病人不容易當啊!王小柔一聲嘆息。

不送又怎樣呢,會影響手術(shù)質(zhì)量么?然而,送禮也不是容易的事情,總不能真的像助手的父親那樣來個跟蹤吧?其他的病人都是咋送的呢?

不覺就到了醫(yī)生辦公室。王醫(yī)生正在洗手池邊洗手,沒有美麗主任醫(yī)師的影子。

主任不在噢。

王小柔順口說了出來。

有事么?

王醫(yī)生依舊低著頭洗手,手上的肥皂液沖干凈了,又上了一遍肥皂。然后,十根手指交叉著揉搓,根本就沒有看一眼王小柔的意思。

我想問您個問題,可以么?

明天吧,現(xiàn)在是下班時間,我都快累死了。

就一句話,可以么?

王小柔固執(zhí)了。她想要他看看,她不是一段生病的道具,而是一個人,活生生的一個女人。還做了一個性感的pose,叉腰扭臀,又迷離了兩片眼神。保持著這個動作,王小柔心里生出一股自虐的快感。媽的,做個壞女人的感覺真爽。

突然,王醫(yī)生白大褂里的手機響起來。王醫(yī)生趕緊沖干凈了兩只手,在墻壁掛鉤上的一條白毛巾上蹭了蹭,捉出叮當響的手機,接聽著走遠了。

王小柔敗了。敗得不甘心,敗得窩囊,必須得找個茬口平衡一下。他是主刀的助手,送紅包要有他的份吧,那好,一分錢也別想從姑奶奶這得到。

吃過晚飯,值夜班的護士來量體溫,發(fā)覺七床不見了,問王小柔七床的蹤跡。王小柔說回家了,讓老公做好吃的去了。護士又問還回來么,王小柔說不知道。護士嘟囔了一句,以為住賓館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就出去了。

試完表,妹妹給王小柔打了洗腳水,等王小柔洗完了,把自己的兩只腳撲騰撲騰兩聲扔進盆子里,坐在七床的陪床椅上,邊洗邊給家里邊挨著個地打電話。內(nèi)容是例行公事的那一套,毫無新意。讓她打吧,王小柔便去衛(wèi)生間刷牙洗臉,用自己專用的小盆子清洗下身,然后再墊上一塊干凈的衛(wèi)生巾。從外到內(nèi)地清理好了自己,出了衛(wèi)生間,見妹妹懷里抱著把墩布在拖地上的水漬。屋子里好像多了填充物,轉(zhuǎn)了眼珠搜尋,果然,七床上橫陳著一條身子。是回家吃老公好飯的病人回來了。女人躺的姿勢很特別,仰面朝天,兩條腿最大限度地打開,分向兩邊,讓出來一面大屁股。

妹妹暗中向王小柔掀眉毛撇嘴巴,意在傳遞一個信息。王小柔早明白了,是七床叫妹妹拿來墩布擦地的。她們坐了她的椅子洗腳,弄了一地水,她不高興了。王小柔早就不高興了,從七床進門就不高興了。純種的市里人咋了,比別人多了什么物件不成?妹妹也是,平時嘰嘰喳喳,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慫了。王小柔假裝沒有領(lǐng)會妹妹的意思,脫了鞋上床,拿了本書遮擋住了表情。

見王小柔臉色不好,妹妹沒有出去串門子。從表面上看,妹妹在話語上占了風光,實際上,妹妹是懼怕王小柔的。妹妹早早地拉上了床頭的簾子,早早地拉開了折疊椅子,早早地躺在椅子上睡覺。長長的睫毛微微地抖動,制造出小小的空氣波,慢慢推到王小柔的傳感接收系統(tǒng)內(nèi)。王小柔用手指捏住書頁,制造出一個頁碼與頁碼碰撞的脆響。

這聲脆響像是一個引線,吱吱地引爆了屋子里的靜。七床那邊有了聲音,下床穿鞋,叮叮咣咣地開關(guān)衣柜子。折騰了一陣子,出了病房門,進了對面的熱水房,又傳來乒乓開關(guān)微波爐聲。返回病房,按照原來的姿勢躺下,眼睛沖著房頂,圓圓地睜開著。繞床的簾子有些薄,王小柔只需傾斜一下視線,便收了七床全部的動作。幾分鐘后,七床起來,再次出了病房,進熱水房去取熱在微波爐里的東西。再度返回,大動作地關(guān)門。然后,很響亮地吸食牛奶。崩——一個陽光的響屁,在女人丹田氣的協(xié)助下,無形卻是高調(diào)地現(xiàn)身。

妹妹捂住嘴,隱忍地笑。王小柔的臉上越來越難看了,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屁,是嚴重的屁事件。惡意的屁,是對房間里其他人的輕蔑,極度的不尊重。因為不需要尊重,所以才輕蔑。王小柔也氣運丹田,憋足了一口氣,砰——一聲怒吼炸開在空氣里。

你還死不死覺!

說誰啦——七床尖著嗓子叫喚。

有撿錢的,沒見過還有撿話的,說我自個兒妹妹啦——王小柔已經(jīng)丟開了書,從床上坐了起來。如此地發(fā)脾氣真他媽的痛快,來吧,朝著老娘來吧。嘴唇深深地嵌進齒縫,兩只小拳頭也緊緊地攥了起來,做好了出擊的準備。

那邊卻無聲了。

過了一會兒,傳來撥弄手機聲。手機接通了,千嬌百媚的女聲,仿若從遠古時代飄過來,老公,你到家了么?噢,還沒到,沒忘系安全帶吧?一會兒到家別忘了給兒子把水果洗好了,對了,你那個手受傷了,洗的時候用一只手,千萬別把手弄濕了啊。我不在家,不許讓兒子摸車,他非要開,你就坐在副駕駛上看著點。還有,明天來別忘了給我?guī)c醋兒。老公,你開車不跟你說了,到家震我一下,我不接……

那個帶著兒話音的“醋”說得地道極了,只有純粹的老天津衛(wèi)人才有那一口兒。王小柔反復咀嚼著“醋兒”,怎么咂摸也咂摸不出七床那個酸味兒。

早上還不到六點,病房的燈就被打開了。突如其來的亮,強盜一樣闖進王小柔的夢,將睡眠綁架而去。

量體溫,抽血。抽血前被機械地詢問,王小柔是吧?

明知故問。王小柔從喉管里送出一個“嗯”,再送出一條手臂。蹙眉,攥拳,松拳。幾管子紅艷艷的液體就和她脫離關(guān)系了。

七床,趙翠紅是吧?

是,是我。七床早把眼睛瞪成了兩只狗不理包子。

攥拳——護士命令她。

針頭還離著胳膊兩寸遠,七床驚恐道,哎喲,疼。

我這還沒扎呢,這矯情啊!

后邊還有許多條胳膊要等著抽血,年輕的小護士急躁了。

慢點扎,慢點,哎喲喂……

嘿嘿——王小柔笑出聲音來。她的笑有些夸張,有些故意,還有些嘲諷。她想要在氣勢上徹底壓制住七床,讓她品嘗一下狗眼看人低這顆果子的滋味。

早上是瑣碎的。像一整張的烙餅,被誰當當切了幾刀,碎成了沫。王小柔洗臉刷牙,妹妹站在走廊里梳頭。妹妹的頭發(fā)真長,散開來嘩啦啦瀑布似的,淹沒了兩片屁股。這個妹妹一定是把醫(yī)院當成了她們村,手上忙碌著,眼睛和嘴巴也不能閑著,這邊打個招呼,那邊應和一聲。呵呵,噢,呵呵,還沒吃呢,您吃了?

等王小柔和妹妹用完了衛(wèi)生間,燙著中老年那種卷卷頭的七床,蹺著腳也去了衛(wèi)生間。那樣子好像是進入了雷區(qū),每走一步都是危險的,唯恐把腳下的雷踩響了。少頃,很響的撒尿聲具有穿透力地傳了出來。王小柔立即就明白了,她沒有坐在馬桶上,在撅著屁股撒尿。屁股和馬桶的距離遠了,尿水的沖擊力就變得強大了。撒完尿洗漱,噗噗噗的吹水聲,點燃的小鞭炮似的,一聲一聲地炸響。出了衛(wèi)生間,從小柜子里變出各種從家里帶的吃食,抱到床上,將身子埋在其中,很投入地吃起來。

王小柔和妹妹的早餐在樓下食堂吃的,匆匆回了病房,妹妹拿了裝手機的包包,又從床下拎出一只小馬扎來,馬不停蹄地再次出了病房。到了門口,回頭看了看王小柔床頭柜上的玻璃杯子,見還有多半杯的水,才放心地讓自己的身子消失干凈了。這是查房前的征兆。妹妹真是聰明了,居然不知從哪里弄來這么個馬扎,醫(yī)生查房時,她可以在外邊舒舒服服地坐著等。

果然妹妹出去沒一會兒,雜亂的腳步朝著病房逶迤而來。美麗的女主任醫(yī)師在前邊,尾隨后邊的是王醫(yī)生,還有一個在王小柔腦子里沒有存下印象的女醫(yī)生,再后邊是幾個護士,胖護士也在其中。

七床叫趙翠紅,子宮肌瘤,伴有重度貧血,血色素七克,昨天住的院。

王醫(yī)生向美麗女主任醫(yī)師做介紹。王小柔注意了王醫(yī)生的面部表情,他的目光一直軟軟的,蜘蛛絲般地落在美麗女醫(yī)師的眼睛里。原來,他是看得見人的,并不是醫(yī)院里所有的人都是工具。

血上不來,做不了手術(shù)。還有,你這個情況先得做一個宮腔鏡,出血那么厲害,看看有沒有其他的病變。美麗的女主任醫(yī)師對著七床。

七床已經(jīng)停止了吃東西,聚精會神地聽著和她有關(guān)的敘述,聽到“輸血”,她的眼睛使勁張了一下。聽到“病變”,她的眼睛又使勁張了兩下,進入鼓突突的驚恐狀。

主任,我是林院長的朋友,您想想辦法,我絕對不輸血,輸血會有傳染疾病的危險,這是第一。第二,您說的病變的幾率是多少呢?

不輸血,就得輸液吃升血藥,不過這是一個比較緩慢的過程。至于病變的幾率,沒做檢查,我也不能準確地告訴你。

您大概估個數(shù)?

沒法估。

……

七床打出的林院長的牌起作用了,美麗的女主任醫(yī)師真是好耐心,始終保持著微笑解答病人無休止的車轱轆話題。

八床情況怎么樣?

終于輪到王小柔了。美麗的女主任醫(yī)師大概微笑的時間太長了,所以面對王小柔時,她的嘴角恢復了自然狀態(tài)?,F(xiàn)在的王小柔,漸漸生出了捕捉發(fā)生在她周圍豐富景致的情趣,女主任嘴角下垂,絲毫沒有損傷女主任的美麗,不過是影響了王小柔的心情。

沉默,又被王小柔挾持了做武器。

把目光投向了胖護士。胖護士一臉的嚴肅,沒有了叫她寶貝兒時的溫柔。王小柔覺得好笑,咋跟變色龍似的呢,一轉(zhuǎn)身的功夫,就換上了另外一種顏色??磥?,美麗女主任醫(yī)師威懾力不小呢。

八床王小柔,子宮肌腺癥,今天是第三天住院。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明天可以安排手術(shù)。術(shù)前的準備工作要注意做好。

王醫(yī)生和美麗女主任醫(yī)師在對話,他們并沒有詢問王小柔什么的意思。他向她介紹叫王小柔的病人時,看王小柔了么,王小柔拒絕知道結(jié)果,目光一直在別處。他看美女上司的眼神好下賤,賤男人一枚。而已。

查房的腳步雜亂而來,又雜亂而去。那邊的七床已經(jīng)支撐不住,頹然倒在床上,躺成她那個叉開腿的標志性動作。撥手機,對著電話把剛才醫(yī)生的話,煽風點火地對著電話說了一遍。老公,你說會不會有事呢。你說沒事兒,那為嘛醫(yī)生不直接說呢,還是有事唄。你說是不是?不,不,不,我不輸血,萬一著上個艾滋病咋辦。醫(yī)生說給輸液,吃升血藥,嘴再壯點,升上來沒問題。中午送飯,別忘了給我?guī)У拇装?。還有,老公……

七床,輸液了。

胖護士推著車過來了。

扎哪只手?

這就扎是吧,等我先上趟廁所。又對著話筒說,老公,我扎液了,掛了啊。

收了電話,去衛(wèi)生間放干凈了肚腹里的尿水。胖護士把皮管扎在七床的左手臂上,虎著臉子,我可聽說你夠矯情的,跟你說別躲,躲了我多扎你幾回。

我哪兒躲了。

沒躲就對了。

王小柔看著胖護士,胖護士也看著王小柔。王小柔沒笑,胖護士從小肉眼里撲閃出來笑意,寶貝兒,這是你今天和明天的飲食表,多看幾遍,記住了噢。

推著車,胖屁股扭搭出去了。

七床的眼光飄過來,遺落下一些好奇的碎片后,又飄走了。王小柔裝作沒看見,用手在床上掃了幾下,碎片便飛舞在微小的塵埃里了。然后,捏著胖護士給她的打印出來的紙條,看著上邊的條條款款。眼睛在字上,心卻在字下,真的要做手術(shù)了呀,這一時刻真的要來了。也就是說,所有的前期檢查都是安全的。每一個安全,都是為了失去子宮保駕護航。幽深幽深的悵惘,到底還是把王小柔拖了進去,弄得連頭發(fā)帶病號服都濕津津的。

燥。她需要做點什么。莫名其妙就打開了床頭的柜子,取出里邊的包包,從包包里翻騰出手機來。它被關(guān)掉了,已經(jīng)安靜了好幾天。除了父母和妹妹,沒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他給她打電話了么?

這個念頭一冒上來,王小柔惡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還說人家王醫(yī)生是賤人,自己才是賤人,簡直賤到了地平線下一萬米。

王小柔微笑了。她必須微笑,七床的女人在看著她這個“鄉(xiāng)下”人。

她必須是幸福的。

突然,一陣風將病房的門刮開了。五月的風是個長腿兒的女子,幾個步子就到了王小柔的跟前。仔細辨別,卻是妹妹。

王小柔才想起來,妹妹不在她的視野里,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

上午九點半,一個秘密會議在十五樓安全通道里準時召開。參加人員:九床病人,十三床病人,八床病人王小柔。把風:王小柔的妹妹,九床的姐姐。會議的主題:商議給醫(yī)生送紅包事宜。為了確保會議的絕對保密,現(xiàn)場不許錄音,不許做記錄。

王小柔到現(xiàn)在才明白,妹妹拉她來的原因。妹妹代表她,早就和其他幾個參會成員嘀咕好了。她們已經(jīng)獲知,明天幾個人將奔赴同一個手術(shù)現(xiàn)場,只是順序不同。手術(shù)迫在眉睫,紅包還都沒有送出去,真是豈有此理。

讓王小柔納罕的是,十三床也參與其中了。十三床只負責微笑,負責點頭,負責服從,沒有不同的意見和見解。她把她的抵御埋在面條一樣的柔軟里。一直是九床在說,她說咱們幾個的手術(shù)難度差不多,別人跟咱們一樣的基本也就送這個數(shù),說好了說死了,誰也不能多了,誰也不能切誰。下午主任會跟明天手術(shù)的人座談,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送紅包機會,大伙就要抓住了。為了穩(wěn)妥起見,咱們舉手發(fā)個誓,好吧?

說著九床已經(jīng)舉起手來。

王小柔和十三床對視了一下,沒有弄明白為什么要舉手,發(fā)誓的涵義是什么。

就是誰也不能多給——在下手把風的妹妹,過來強行拽了王小柔的手臂,高高舉起來。

咋還帶強制的呢?也不問問人家同不同意。

咱絕對的民主,絕對的——九床對著王小柔,眼神卻瞟向十三床。

十三床嘴角的笑加重了一些,左手將一縷頑皮的長發(fā)抿順了,舉起右手來。

好了,咱們的會議圓滿結(jié)束,下邊咱可要嚴格執(zhí)行,誰犯規(guī)了可是這個。九床的手做了一個爬行動作。

我退出——王小柔從妹妹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臂。幾雙眼睛齊刷刷地聚過來,或疑問,或詫異。

就是不想送紅包,你們送你們的,我絕對保密。

王小柔知道惹惱了妹妹,在回病房的路上,悄悄對妹妹耳語,她昨天就已將紅包送出去了。妹妹想了想,昨天傍晚,王小柔的確有自由活動過一段時間,但是,她真的送了紅包么?妹妹將信將疑。

別心疼錢,我?guī)е亍?/p>

真的送了,我會拿手術(shù)兒戲么?

十點鐘的時候,護士喊八床家屬去醫(yī)生辦公室簽字。妹妹瞅了瞅王小柔,又瞅了瞅正在輸液的七床,自言自語,人家出國回不來,我就代替一下吧。

妹妹不是個善于撒謊的人,但是這個謊言撒得自然極了,臉竟然一點都沒紅。王小柔差點沒笑出來,然而,又不能笑,一笑就露餡了,她要捧妹妹的場。怪不得九床沒有問她男人的事情呢,肯定也是知道她男人出國了,興許是心理嫉妒,才故意不提的吧。

王小柔心里生長出一個小感動,嘴上說,去吧,現(xiàn)在你就是我唯一的家屬。

崩——

七床那邊傳來動靜。氣運丹田的一個響屁。

哈哈——

王小柔爆發(fā)出粗野的大笑。在一個不尊重你的人面前,給予粗野的回饋,真他媽的舒服。去他奶奶的淑女,過去就是自己太淑女了,才輸?shù)袅四腥恕?/p>

男人……王醫(yī)生……就他媽的不送紅包,咋地吧!

七床張開著好奇的眼,撲閃撲閃地往王小柔這邊看。她沒有惱怒的意思,更沒有反擊的跡象,好像沒有搞明白王小柔為嘛笑成那個樣子。沒認為和她努力放出的屁有任何的關(guān)聯(lián),所以,她的眼神是好奇的,是探究的。好奇和探究暫時轉(zhuǎn)移了她源于病的驚懼。

簽字的妹妹,匆匆地去,匆匆地回,身上兜著二兩春風。匆匆間,新鮮的新聞就出鍋兒了,還冒著裊裊的熱氣。妹妹伸手抓了一只出來,太燙,從左手倒到右手,再從右手倒到左手。倒來倒去,王小柔已經(jīng)看清了,是關(guān)于十三床的。

該簽字了,十三床卻還是獨自一人。她要自己簽字,美女主任說不行,沒有家屬簽手術(shù)就不能做。她說除了我之外誰簽都行么,美女主任說除了你誰都行,但是得能負得起責任的。她說好吧,過一會兒家屬就來。十三床就到外邊雇了一個人給簽字,說是給了兩百塊錢呢。妹妹說,要知道這樣,我替她簽呢,把錢給我不得了么。

叮叮當當,叮叮當當,妹妹電話的鈴聲喧鬧得讓王小柔心臟一緊一緊的。妹妹從床頭小柜子里拿出包包,拉開拉鏈,再從里邊取出裝手機的小套套。小套套很貼身,需探出幾根手指來,將手機從里邊捏出來。妹妹捏的動作不如美麗女主任醫(yī)師的有魅力。住院前,王小柔掛了美麗女主任醫(yī)師的門診,在詢問王小柔病情時,白大褂里的手機響了。美麗女主任醫(yī)師也是這樣,用幾根手指從貼身的小套套里捏出手機來,她的手指嫩如水蔥兒,那一捏也更優(yōu)雅。妹妹的捏是倉亂的,總也捏不出來的樣子,鈴聲響得就更加的讓人煩躁,王小柔恨不得捉了那套套,連同套套里的手機扔出窗子外。妹妹說,不裝進套子里,把手機磨壞了。惜財,讓妹妹生出耐心來。

電話是媽媽打來的。

今天媽媽等不及妹妹的電話了,主動打了來。

明兒做。在我邊上呢。恩,恩。知道了。沒事兒。跟她說兩句么?那行了。

妹妹盡量使用模糊的短詞匯。足夠了,王小柔已經(jīng)聽明白了。母親萬分地牽掛著她,可是母親沒有勇氣和她通話,母親怕遭遇王小柔的冷漠。王小柔打個冷戰(zhàn),母親的謹慎提醒她,因為那個男人,她真的喪失熱情很久了么?幾分對母親的歉意,牽牽絆絆地生長出來。哎——

王小柔哎了一聲,想和母親說句話。電話卻掛了。妹說,有事兒?

王小柔垂下眉毛,沒事兒。

妹妹把手機重新裝回套套里,再把裝著手機的套套放回包包。包包是用碎皮子拼接縫制的,出自妹妹的手藝,是妹妹最得意的。妹妹見七床盯著包包看,馬上精神煥發(fā)起來,大講特講包包的縫制技巧。七床說,是不錯呢。得到認可的妹妹,還把包包舉到七床跟前,煥發(fā)出講解員的風采,口若懸河地講解了一通包包的縫制技巧。后來不知道怎么做的起轉(zhuǎn)承合,從包包跳到她的大菜園,茄子辣椒豆角西紅柿鮮鮮靈靈,純綠色的不打農(nóng)藥,你們城里人好可憐的,吃的都是農(nóng)藥蔬菜,尤其是菜花和大頭菜,一天打一遍藥?,F(xiàn)在的人為啥不長虱子,都以為是干凈講衛(wèi)生才不長,其實不是噢,人總吃打農(nóng)藥的菜,農(nóng)藥就在人體里儲藏下來,散發(fā)出來的藥味兒,把虱子給熏走了。

七床眼珠子瞪得提溜圓,她哪里聽過這般有趣的說法。王小柔不語,她無法做到妹妹那樣,放下隔膜放下矜持,與一個氣場不同的人瞬間打得火熱。

妹妹怎么就可以做到呢?看來環(huán)境真的如刀,可以把人的過去連骨頭帶肉地剔除掉,重新長出新肉來,這還是小時候那個因為“大舌頭”寡言的妹妹么?

倒是顯出自己的小氣來了。

您兩口子都是公務(wù)員?

妹妹的話題開始關(guān)照七床。

恩,是。

您是多大的官兒?

不大。

處級干部?

差不多。

兩個人誰官大?

差不多。

七床所有的回答都是模棱兩可的,純粹就是在裝逼。王小柔想起微信上瘋轉(zhuǎn)的天津人十大裝逼表現(xiàn),一條一條地對照,給七床用上,條條都貼切。就這副德行的,快別糟蹋公務(wù)員這個稱謂了??蓸返氖敲妹?,好容易從別人嘴里模仿來公務(wù)員和處級干部兩個詞兒,像模像樣地給七床用上了,用得還挺順溜兒。

醫(yī)院真是個好地方,出人物出故事,沒有劇本,人都是即興表演。

最后一次下樓吃午飯。晚上就要禁食了,即使今天的午飯,也只能吃一些半流食。比如面條之類的。陽光尚好,花園里月季的燦爛度尚好。那架金藤花不吝嗇它的香氣,更不吝嗇幽靜的陪伴,將藤下輪椅上的少年襯托得可以入畫。

到底是誰家的少年?

拉了么?

拉了。

沒拉。

拉了幾次了?

明天手術(shù)的幾個人,各自喝下兩千毫升的瀉藥,按照醫(yī)囑在走廊上來回溜達,積攢醫(yī)生要的至少三次排泄。一嘴的咸帶魚味兒,讓王小柔覺得自己不再是個人,而是一條又細又長的海魚游來游去。隱形的氣泡咕咕嘟嘟在她耳邊響著碰撞著,她狹長的身子穿過它們的夾縫,盡量不去觸碰,使它們?nèi)魏沃械囊粋€免去破碎。游著游著,海嘯般的一股強大力量,在她體內(nèi)翻騰。此刻,她需要逃跑,逃到馬桶跟前。只有馬桶才能解救她。

她努力壓抑著控制著,七床的男人在。就算沒有那個男人在,王小柔也還是少了七床的那份瀟灑。即便是工具,工具也有工具的尊嚴。坐在馬桶上,她聽得見七床和男人浪浪的說話聲,男人照舊不發(fā)出聲響。但他的耳朵是張開的,感覺是張開的。王小柔努力了,可是有時候努力了并一定就有好的效果。一只手扒光了王小柔,眾人的目光直抵她的私密,讓她羞愧難當卻又無可奈何。

出了衛(wèi)生間,正碰上七床男人往外走,她和他有了一個短暫的對視。

你好。

男人對她說,還附上一個憨厚的笑。

王小柔一點準備都沒有,在那一時刻,她恨不得生出遁身術(shù)來,好遁進地皮里去。

男人背著一只大方包走了。

繼續(xù)在走廊里溜達。王小柔深切地體會到,拋棄一只生病的子宮,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承受拋棄過程中的種種。決定了拋棄,就沒有辦法停下來,一旦停下來,病灶會肆意生長,肆意地奴役她,欺負她。

不能停。堅決不能停。停下來就前功盡棄了

寶貝兒,幾次了?

胖護士的一張胖臉從護士站探出來。

兩次。王小柔邊說邊緊走了幾步,向胖護士咨詢一些小細節(jié)問題,例如紙條上說不能帶任何飾品,這個王小柔能理解,也很容易就能做到。紙條上還說潔面后,不要化妝,這個有些模糊,畫畫眉毛,臉上拍點爽膚水算不算化妝的范圍呢?

可以么?

長這么漂亮當然可以嘍。

胖護士眉毛上揚,兩只肉肉的眼睛做出一個挑逗的動作。作為回應,王小柔也掀了掀眉毛。胖護士不過是叫了她和十三床寶貝兒,并不見其他的動作,叫了就叫了吧。王小柔轉(zhuǎn)身欲走,藍工裝急匆匆地過來,七床要我給她換一套病號服,說是讓汗?jié)a了,我說換衣服都是有規(guī)定的,又不是你們家,想咋地就咋地。她說不給換就去找林院長,你們?nèi)グ桑铱扇遣黄疬@個女人,這多的事兒。藍色工裝立著眼睛,打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嘟嚕話。

淡著她,讓她找林院長去。胖護士立馬變了臉。

七床噢七床。讓一個人不喜歡容易,讓所有的人不喜歡難。呵呵,王小柔莫名地笑了笑,不知道該同情,還是該幸災樂禍?;匕?,那個醫(yī)生要的第三次,已經(jīng)腳步鏗鏘地來了。護士站的對面是九床的病房,門敞開著,傳來一個粗糲的聲音,明天就手術(shù)了,趕緊跟你爸要錢去!趕緊的!

九床在打電話。聽口氣,是打給癱子老公的。

醫(yī)院真是個萬花筒,一秒鐘就會噴射出無數(shù)個絢麗。王小柔加快了腳步,朝著她的馬桶前進。

整個一個下午,輸完液無事可干的七床都在和身下的床過不去。床墊子不透氣啦,身上出汗了,衣服都餿了,再不給換就投訴啦,床頭的呼叫鈴被她按了一遍又一遍。折騰會子,吃會子東西,瓜果梨桃變戲法似的,源源不斷地從柜子里走出來。有力氣了,再接著折騰。王小柔給妹妹使了眼色,不讓她搭話,看了幾眼熱鬧,腳跟站不住的妹妹,去別的病房串門子了。王小柔拉夠了醫(yī)生要的次數(shù),就虛弱地歪在床上,不看書,不睡覺,不發(fā)呆,專心地看七床折騰。

藍色工裝實在忍無可忍了,手上托著一套病號服進來,眼睛朝七床嗖嗖地噴射著火焰,將手掌翻過來,衣服便惡狠狠地拽在了床上。

沒叫林院長,七床也勝利了。

謝謝啊。七床的客氣話追著藍色工裝的背影兒。藍色工裝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干爽的病號服,并沒有讓七床安靜下來,勇往直前地繼續(xù)折騰,直到把背著大方包的男人折騰來。男人打開大方包,一樣一樣地往外拿吃的東西,拿完了男人就坐在椅子上,聽自己的女人絮叨。女人的絮叨從他進門時就開始了。男人的到來,解放了床解放了所有的無辜,女人收斂了所有的無目的的折騰,把全部的精力轉(zhuǎn)移到男人身上來。事無巨細地絮叨,老公你說明天的宮腔鏡會是嘛結(jié)果,老公你說會不會有事,老公我努力吃了一天東西,你說血是不是升上去了,老公就算宮腔鏡過了,血也升上來了,真的要切子宮么,切了更年期據(jù)說會提前,還有還有,你會不會嫌棄我啊,你要是嫌棄我就吃安眠藥……不許嫌棄我好不好?

從王小柔這個角度看上去,男人渾圓的頭頂已經(jīng)是稀稀疏疏,四周的頭發(fā)修剪得規(guī)規(guī)矩矩,沒有發(fā)揮局部保護中央的功能。后背是那種敦厚的格局,盡管不是特別寬闊。一股醋意忽然生發(fā)出來,七床是幸福的,因為她有一個可以任她折騰的男人。有這個男人,她得罪了一地球的人都不足惜。

那你親我一下!

聲音不大,但是王小柔卻聽見了。男人身子沒動。王小柔確信,他之所以沒動,是因了他知道這個屋子里還有一個八床。

王小柔穿鞋下地,去外邊尋妹妹。往外走,暗暗地審問自己,你是嫉妒了那個將近五十歲的女人了么?

走廊里難得的安靜,病人都吃過了晚飯,護士站里只有一個值夜班的小護士。王小柔不自覺地也輕了腳步,恐驚擾了來之不易的靜。找妹妹是給自己一個借口,就是想出來透透氣,離開那個讓她生雞皮疙瘩的場。靜,如河流,每邁一步,它便輕輕流動起來,在王小柔腿間癢癢地纏繞。它在挑逗她,想同她嬉戲,而她卻沒有心意,只是為了行走而行走。

靜的流動止于醫(yī)生辦公室。門沒有關(guān)死,所以王小柔可以看見里邊的發(fā)生。有限的可見視線,如投影儀般穿過門縫,映照在美麗的女主任醫(yī)師身上。從側(cè)面看,女人的鼻子是翹翹的,和魂斷藍橋女主人公的鼻子頗有幾分神似。美麗的她正拿著一支粉筆,在墻壁上掛著的一面小黑板上寫字。在美麗的她寫下的字中,王小柔發(fā)現(xiàn)了自己床位的代碼,它排在九床和十三床的后邊。每個名字的后邊抑或是半切,抑或是腹腔鏡等等醫(yī)學術(shù)語。王小柔明白了,美麗的她在給明天的手術(shù)排序。自己是最后一個,是因為沒有送紅包的緣故么?

最后就最后吧,不過是多等會子罷了。王小柔轉(zhuǎn)身就要走了。突然,王小柔發(fā)現(xiàn)美麗的她身邊多了一個人。是王醫(yī)生。

這個男人眼里含著情,將一枚粉紅色的橘子瓣兒塞進美麗的她嘴巴里。美麗的她小嘴開始蠕動起來,他憐愛地在她臉蛋兒上吻了一下。多么刻骨的一個場景噢,也是這樣一條狹窄的門縫,也是這樣愛意融融的一吻。不同的是,那兩片蘸著濃稠愛意的嘴唇兒,是王小柔男人的。而被吻的人是王小柔之外的女人。

那是兩片無恥又罪惡的唇??瓤取跣∪峁室飧煽取?/p>

美麗的她和王醫(yī)生的目光穿過門縫,驚慌地捕捉到了門口的王小柔。

你要干嘛?

我是要干點嘛。

究竟要干嘛?

我想讓我的名字排在第一。

……

不是決定要拋棄了么,為什么還憤怒呢?憤怒的緣由,是因為痛。王小柔覺得自己特別弱智,莫名地把自己攪進手術(shù)里來,不送紅包已經(jīng)是另類了,又挾持了人家的隱私作談判的條件。萬一手術(shù)質(zhì)量不保怎么辦?

王小柔忐忑了。

在忐忑中,聽見七床和男人在吵架。

其實是七床一個人在吵,吵架的主題是一只燒餅。七床反復在強調(diào),我吃燒餅的時候,你為嘛不攔著,難道你不知道明天做宮腔鏡?醫(yī)生說了宮腔鏡很疼,要想不疼就得噴麻藥,噴麻藥頭天晚上就不能吃東西??墒俏覅s吃了一只燒餅,吃了燒餅就不能噴麻藥了,不能噴麻藥還不得疼死我呀。你說,我忘了你倒是給我記著點,攔著我啊。

女人為了順暢地表達她的憤怒,暫時收斂了標志性的躺姿,坐在床上面對著男人。男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沉默著,無辜著。

王小柔躺在床上,也沉默著。從醫(yī)生辦公室?guī)Щ貋淼撵?,對體內(nèi)那個陪伴了她三十七年的伙伴的最后留戀,種種種種的情緒像一群饑餓的狼,分食著她脆弱的完整。她強迫自己轉(zhuǎn)移注意力,耐下心思來聽七床獨自爭吵。這個爭吵發(fā)生的正是時候,王小柔有些感念它的及時。

七床卻不吵了,因為男人說了一句話。

男人說,你想吃,我得攔得住呢。

七床大概覺得男人的話過于正確了,她想干的事,豈是對面這個男人能阻止的么?這句話簡直是真理,在真理面前還能翻騰出什么結(jié)果來。于是,女人停止了爭吵,躺下來,依舊躺成她最舒服的那個姿勢。在躺下之前,女人把床帷帳拉上了。如此,男人就被她排斥在帷帳之外。

男人坐著的姿勢不變,手里抓了張報紙攤開來。緩慢地看。

這是另一種幸福的炫耀。

我想睡覺……王小柔的身子縮成嬰兒狀,自己抱著自己。

吃藥么——妹妹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人家醫(yī)院怕你們睡不著覺,給你們準備了安眠藥,吃么,我給你倒點水?

親愛的安眠藥,歡迎你們……

事情并沒有按照王小柔預想的那樣發(fā)展,早上八點一過,排在第一臺手術(shù)的十三床,就被推走了。車子上的十三床,幾乎都認不出來了,身子被裹進墨綠色的被子里,頭上套著藍色的手術(shù)帽。她的眼珠兒朝著房頂,不左看也不右看,所以她的表情是模糊的。車子后邊跟著的,是一個中年女人,據(jù)說是臨時雇的護工。王小柔想過去給她一個安慰,可是說什么呢,這樣一場孤獨的手術(shù),任何的安慰都太過薄弱。車子經(jīng)過王小柔,只是一個瞬間,這個瞬間馬上就要完成了,突然,十三床的頭朝著王小柔轉(zhuǎn)過來,給了王小柔一個微笑。

她居然給了她一個微笑,那個微笑是帶刺的玫瑰,狠狠地刺了王小柔一下。王小柔的心絲絲拉拉地疼。她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氣力抵擋疼痛,就把綿軟的身子攤平了,放在床上。同屋的七床,也正在做著宮腔鏡的準備。七床的男人應該是跟單位請了假的,一直守在自己女人的身邊。王小柔沒有搞清楚,七床是如何化解燒餅事件的,此時的女人又恢復了強奸式的絮叨,老公,你說是不是真的很疼?你說,你說嘛。男人搭了一句,我又沒做過,咋會知道呢。女人嗔怪,你不會順著我說不疼啊,罰你重新說一遍,快點兒的。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從床上溜下來,近了王小柔跟前,小聲說,問你點事,你要跟我說實話。

這是女人和王小柔第一次正式對話。一張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年輕時的幾分姿色被色斑以及細密的皺紋吞噬得所剩無幾。

恩,您要是不信任我,可以不問。

女人并不介意王小柔的回答,繼續(xù)她的問話,你送紅包了么?

您想送么?王小柔反問了一句。

我打聽打聽再說。

您認識林院長,還用送紅包么?

這么說你送了是吧?

王小柔不再說話,只是笑了笑。讓她自己猜去吧。

猛然,在樓道里等候消息的妹妹竄了進來,急吼吼地說眼鏡兒(九床)的癱子來了。果真,妹妹的話剛落地,一行人馬呼呼嚕嚕地往里走,前邊引著路的,是九床的姐姐。一輛輪椅和輪椅上的一顆大腦袋,在人腿的間隙間若隱若現(xiàn)。只一眼,王小柔就夠了,倦了,累了。她仰起頭來,看見九床和癱子男人累積的日子,高高地聳立著。在百花怒放的季節(jié),他們的日子上幾乎是光禿禿的,少許的樹丫釋放出淡淡的生機。粗糙的塊壘沒有規(guī)則的疊加,很多都是懸空的,隨時可以滾落下來。天,快看那塊,它已經(jīng)松動了,要往下滾了。王小柔一頭扎進妹妹的懷里。

嘿嘿,嚇人吧,誰攤上誰崴泥。

妹妹說著,抱緊了王小柔。幾天沒有好好地洗澡,妹妹的身上有一股汗餿味道。

接九床——

接九床——

走廊里傳來醫(yī)護人員的傳喚,緊跟著車輪嘩嘩地響起來,墨綠墨綠的被子像是濃縮而成的春天。春天裝在輪子上,就有了動感。

妹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俯下身子咬王小柔的耳朵,這都快十點半了,剛做第二臺,我讓你蒙了,根本沒送紅包。你交住院費的時候,不是拿著一個卡片刷的么,你手里沒有現(xiàn)金,這紅包咋送的呢?你這個死傻子,大伙都干的事你不干,從昨天到現(xiàn)在不吃東西,餓也餓癟你。

王小柔不語。她已經(jīng)確信被美麗的女主任醫(yī)師和王醫(yī)生耍了,其實也不是耍,是人家沒有在意她的挾持。她的那個挾持太瘦弱,太可笑了,根本不足以形成挾持的氣勢。她的那個他不是也說過么,誰還沒有點隱私呢。他說得那么隨意,那么輕松,仿佛沒有隱私的男人、不去搞女人的男人簡直是弱智。如果他聲淚俱下地求她原諒,向她懺悔,她說不定還會好過些。子宮早就千瘡百孔,她為了他死死地守衛(wèi)著它。所有的堅守原來毫無價值。

王小柔困了,想睡一會兒。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慢慢地閉上眼睛,上眼皮和下眼皮完全地合攏之前,聽到“接七床——”的傳喚聲。然后,她又看到了墨綠墨綠的濃縮的春天。她朝著它奔跑,跑到跟前,卻發(fā)現(xiàn)是一只母體里的子宮。子宮朝著王小柔張開,她一個縱身,便進入到里邊。溫暖的子宮緊緊地擁抱著她,她張開未染纖塵的、純凈得如瓦爾登湖湖水的雙眸,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世界。明明在母體內(nèi),卻能看見母體外的奇異世界。

狹長狹長的通道,兩邊是一扇一扇白色的自動伸縮門。門一伸一縮之間,發(fā)出嗡嗡聲,嗡嗡聲盤旋在靜得讓人發(fā)慌的空間里,詭異而又空靈。偶爾,一兩個腳步匆匆的,武裝得只露出兩個眼珠的人經(jīng)過王小柔的身邊,沒有腳步聲沒有語言沒有眼神上的交流。這里是天堂還是地獄?王小柔困惑極了。

忽然,一聲嘹亮的小嬰孩的啼哭聲,從深遠的通道里傳過來。小嬰孩哭得那么有力量,通道里霸氣的詭異驚駭?shù)霉?jié)節(jié)后退,為新生命讓路??薜萌绱诵蹓眩欢ㄊ莻€男孩,看哪,他的小腿在踢騰,小眼睛緊緊地閉著,小嘴張得大大的。小家伙,你為什么哭呢,不愿意離開母親的子宮么?寶貝兒,你不知道吧,有多少人在為你的降生歡欣鼓舞,你看你看,連院子里的金藤花都在舞蹈呢。雄壯的啼哭給了母體里王小柔誕生的勇氣,是噢,她也要讓金藤花為她而舞。奶奶的那簇金藤花已經(jīng)做好了舞蹈的準備……

身旁的一扇伸縮門嘩嘩地打開,王小柔隨著母體一起移動,進入到一個雪亮的世界。雪亮的世界里搖曳著幾個身影,盡管他們用比天空還藍的藍包裹得嚴嚴實實,但是王小柔一眼就辨認出了,這一個是美麗的中年女主任醫(yī)師,那一個是年輕帥氣的王醫(yī)生。他們在這里干什么,是在等著她的誕生么?

果然,他們的手開始將她從母體中剝離出來,然后把她一絲不掛地拎了出來。王小柔把嬰兒最純凈的微笑,獻給剝她出來的人。那些人享受著她的微笑,把她放到一張巨大燈盞籠罩下的床上,固定住她的手臂。他們要干什么,奶奶快來,來救我呵。聽到呼救的奶奶,從金藤花叢中飛翔而來,將她放在背上,羽翅一展,向著一個奇幻的世界飛去。

小柔,小柔哇——身后傳來母親撕裂的呼喚。

奶奶,等一等,等一等啊,我有話要對媽媽說。

媽媽——王小柔的氣息微弱極了。

姐,你醒了么,哎呀,我的老天爺,你真的醒了啊。

妹妹的一雙眼睛,里邊蓄著滿登登的淚花。

沒有母親。王小柔轉(zhuǎn)動著眼珠尋找。

找誰呢?妹妹對著王小柔眨眼睛,淚花花來不及躲閃,濡濕了長長的黑睫毛。

媽媽,我要媽媽。

媽不認得這兒,離著一百多里地呢。要不你跟媽說句話?

手機就在妹妹手里抓著,因為它會隨時響起來。數(shù)字撥出去,第一聲嘟還沒響完,那頭就傳來母親急切又喑啞的聲音,咋樣,出來了吧?

出來了,想跟您說話呢。

然后,手機就貼在了王小柔耳邊。王小柔想去拿手機,手臂卻動彈不得,上邊綁著各種武器。趕緊說話,媽聽著呢,說一句就得,別累了。妹妹催她。

媽,剛才奶奶帶著我飛走了……

妹妹被王小柔的話嚇到了,趕緊對著手機說,剛睜開眼,還沒醒透,說夢話呢。我瞅著挺精神的,沒事,踏踏兒的吧。對了媽,中午送飯,讓我爸瞅瞅菜該澆了吧,再把草薅薅。

收了手機的妹妹,對著七床那邊,補充了一句,麻醉藥的勁頭還挺大。

做完了宮腔鏡,正在輸液的七床,沒有理會妹妹的話,她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老公,要等到五點才能出結(jié)果,你說會不會有事兒???我害怕,你陪著我好不好?老公,現(xiàn)在幾點了,你盯著點時間,別回頭過了。老公,我真的好害怕,你抱抱我。

妹妹越來越不樂觀了。到了傍晚,她發(fā)現(xiàn)王小柔還沒有從嬰兒的狀態(tài)脫離出來。

姨姨,疼。

王小柔管她叫姨姨。她這個姨姨捏了兩下止疼泵,看病人的眉頭舒展了,便匆匆去找醫(yī)生。進來的是王醫(yī)生,見到王醫(yī)生,王小柔極度驚懼,姨姨救我,姨姨救我!

你們把她咋了?

王醫(yī)生很無辜,我是醫(yī)生,能把她咋地呢。

沒咋地,我姐姐咋會變成這樣,說!

先觀察觀察,應該不會有事兒。

王醫(yī)生就出了病房。妹妹數(shù)落王小柔,從小你就主意正,你說你真要是有個好歹的,我咋跟爸媽交代呢。妹妹開始哽咽,黑黑的眼睛里再次溢了滿當當?shù)臏I水。

姨姨,不哭。王小柔安慰妹妹。

媽的,他們真把你治壞了,我就跟他們拼命。

妹妹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黑眼睛發(fā)射出了兇惡的光芒。

王小柔術(shù)后的狀況引起了病友的關(guān)注,九床的姐姐,十三床也派了護工,前來看望和慰問。還沒來得及手術(shù)的,也紛紛前來打探情況。一個消息如同這個季節(jié)的野草般瘋長,一頓晚飯的時間,十五樓的病人都獲知了,八床因為沒有送紅包,讓醫(yī)生給了點顏色看看。聽說了么,是麻醉藥打多了。媽的,這是什么世道,你們送了多少,咱們的病差不多,我們也照貓畫虎唄。我看哪,都是病人給慣的,吃饞了,大家都不送他也沒轍。病人不送紅包,那些主任們的小別墅咋買呦?

術(shù)后的第一天要輸八組液體。妹妹除了換液去找護士,給王小柔放空尿袋外,其他時間就坐在椅子上發(fā)呆。串門子的熱情,說話的熱情,都如開敗了的花朵,枯萎了。

七床那邊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宮腔鏡檢查是良性的,這個快五十歲的婦人一聲悠長的嘆息,哎呀媽呀,可嚇死我啦。老公,我早想好了,萬一要是惡性的,我就放棄治療,把錢都留給你和兒子。老公,過一會兒你回去,去學校接兒子,到家把排骨從冰箱里拿出來化著,明天中午給我燉了,吃排骨是補血的。記得提醒兒子換內(nèi)衣,你手還沒好利索,放洗衣機里洗,千萬別用手。還有點嘛事兒呢,噢,想起來了,老公,你看我說話沒問題吧?開始不是說頭天吃了燒餅就用不了麻藥么,他們說少用點還是沒問題的,然后就用了。我說話沒有后遺癥吧(說到這里,七床看了看王小柔)?宮腔鏡給的麻藥少,你說要是真做手術(shù),我會不會也變成這樣???太可怕了。

小點聲——男人制止女人。

妹妹沒聽見一樣,繼續(xù)楞柯柯地發(fā)呆。

第二天,王小柔依舊沒有好轉(zhuǎn)。無邪地對著每一個來看她的人微笑,有禮貌地喊著阿姨好。美麗的女主任醫(yī)師帶著她的團隊來查房,又和看到王醫(yī)生時一樣,王小柔驚恐地喊,姨姨快來,這個奶奶要害我!

美麗的女主任醫(yī)師說,不應該這樣啊,難道是術(shù)后認知功能障礙的原因?又交代王醫(yī)生,回頭問問家屬,病人是否有過心理疾病。

查房結(jié)束,妹妹匆匆跑了進來,還沒等醫(yī)生找家屬,七床將美麗女主任醫(yī)師的話轉(zhuǎn)告了妹妹。

妹妹一下子就懵了。她不知道什么是認知功能障礙,可是品咂出了其中的滋味,姐姐想好轉(zhuǎn)是非常困難的了。明明是他們給治壞了,還賴人家有心理疾病,哪有這么不講理的。妹妹的身子搖晃了幾搖晃,手臂撐住墻才穩(wěn)定住了重心。然后,在墻壁的輔助下,緩緩地往門外走。出了門口,身子沿著墻往下滑,直到屁股接觸到地面。她的頭發(fā)是凌亂的,這個早上她忘記了打理自己。呆滯的表情掩在散落的發(fā)絲里,足足有兩三分鐘。兩三分鐘之后,妹妹突然爆發(fā)出雷霆般的哭聲——

我們不給送禮,就把我們給治壞了,老天爺啊,您快睜開眼評評理吧,老百姓沒有活路了啊……

妹妹的哭恰似一顆引爆的炸彈,炸得十五樓硝煙彌漫。頃刻間,走廊里擠滿了看熱鬧的病人和家屬。醫(yī)護人員也紛紛跑了出來,胖護士和藍色工裝兩個力氣大的,將妹妹從地上架了起來,往醫(yī)生辦公室的方向拖。妹妹的屁股千斤墜兒一樣往下沉,閉著眼睛哭得眼淚一縷兒鼻涕一縷兒,嘴巴里操爹日媽地上了葷菜。人群里,有人拿出手機悄悄拍下了妹妹哭泣的畫面,傳到了微信上。

這是一條被瘋轉(zhuǎn)了的微信,“紅包事件”像失去了控制的癌細胞,迅速在人和人之間彌散開來。每個人都感染了病毒,變得義憤填膺,高喊嚴懲紅包醫(yī)生,還病人一個道義。有失去理智的微信發(fā)燒友,甚至闖進醫(yī)院,尋找紅包醫(yī)生,要棒喝之。院方只得將涉及事件的幾名醫(yī)護人員保護起來,避免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并承諾給大家一個交代。很快,嗅覺靈敏的媒體也聞訊而來,院方連夜召開緊急會議,組建接待小組,統(tǒng)一發(fā)言口徑,力爭把影響降到最低。七床嘴里的那個林院長也終于露面了,親自駕臨王小柔的病房,對病人和家屬表示最誠摯最深切的慰問。還允諾會組織專家,給王小柔會診,讓家屬保持冷靜,給院方一份信任。

在給王小柔喂藕粉的妹妹,表現(xiàn)出了一種大淡定。這兩天,她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她該是惶恐的,最起碼的緊張也是該有點吧,然而,在家里一直圍著鍋臺轉(zhuǎn)的妹妹,卻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冷靜。在她看來,和她姐姐的健康比起來,其他一切都是無味道的響屁。

這是林院長。旁邊有人介紹。

妹妹連頭都沒有抬,喂病人藕粉的節(jié)奏,沒有緩一分,也沒有增一分。

林院長是他們家的親戚——王小柔吞下一口藕粉,天真地說。她說“他們”的時候,把頭轉(zhuǎn)過去,看了看七床。

林院長好,我對您早就有耳聞,就是仰慕您的大名,才住進這個醫(yī)院來的。呵呵,呵呵。

七床呵呵地笑,干澀沒有水分。眼睛不住地瞟妹妹。

妹妹無動于衷,專注于不銹鋼盆里的藕粉。

姨姨,我吃飽了。王小柔拒絕了妹妹再次伸過來的勺子。

還兩口,吃了!

妹妹用勺子來撬王小柔的牙齒。王小柔咯咯笑著躲,不吃,就不吃。

妹妹便揚起來一只手掌,不聽話,打你!

王小柔這才委委屈屈地松開了緊扣的牙齒。

看著眼前的情景,林院長打了個唉聲,帶著人走了。

轉(zhuǎn)天的《城市快報》,頭版頭條的新聞標題為“瘋狂的紅包”,副題是“婦康??漆t(yī)院紅包事件調(diào)查”。文章里提及被調(diào)查的大部分患者,不愿意公開談紅包,紛紛避讓。個別的患者,即使是談,也隱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和王小柔同一天手術(shù)的人,被作為重點調(diào)查對象,盡管言辭閃爍,但還是婉轉(zhuǎn)地承認送了四千元的紅包。拿著報紙的人,暗中對號入座,很快便確定了哪個是九床,哪個是十三床。

術(shù)后第四天已經(jīng)可以下床走動的九床,讓姐姐攙扶著,憤怒地殺到王小柔的病房。說記者根本就沒有采訪她,就這么胡編一氣,肯定是你跟記者說啥了。她用手指著王小柔的妹妹。

不管是誰說的,你送紅包是事實吧?妹妹并不看她,繼續(xù)搖王小柔的床,把病人的身子抬起來。

誰證明我送了?

我。

你這不是胡扯么,我送紅包還得通知你一聲唄。

那行,你不是沒送么,到時候退紅包你別要。

按說之前我不該和你爭爭,可是我窮家破業(yè)的做一回手術(shù)容易么,咱現(xiàn)在還攥在人家手心里,萬一有個不好,讓你說說我那個爛攤子誰管。

九床不光說,還哭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嘰里咕嚕地滾下來,把腳面子砸得叮當響。

九床姐姐摘了九床眼鏡,呼嚕一把九床臉上的淚水,扶著九床往外走,回頭對王小柔妹妹說,都不容易,理解著點吧。

九床剛回病房,院方就來人了,將九床的家屬和十三床的家屬叫了去。當然,十三床是沒有家屬的,代替家屬的是那個護工。家屬們還沒回來,消息就在她們之前先回來了,據(jù)說是為了退還紅包的事情。還據(jù)說,在退紅包的數(shù)額上起了分歧,報紙上說的是四千,收紅包的醫(yī)生,也就是那個美麗的女主任醫(yī)師,只承認收了三千。沒有人作證,只能按四千退了,這下倒好,還勾了肉了。

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說得是眉目清晰。

王小柔的專家會診,也很快落地了。術(shù)后的一切都正常得很,如期地排氣,如期地進流食,撤了導尿管能夠順暢小便,傷口的縫合是個美妙的拋物線,里里外外沒有任何異常。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過度麻醉,王小柔的嬰兒狀態(tài)只能歸因為術(shù)后認知功能障礙。

告訴我啥時可以變正常嘍——妹妹緊張地骨碌著黑眼珠兒。

這個不好說——專家只說了這五個字。很節(jié)省,很干脆。妹妹的黑眼珠定住,將母狼般兇狠的光芒射進專家的皮肉里,說出了一句字與字間距很大的話:這個人交給你們了,啥時恢復正常了我啥時來領(lǐng)。說完了,妹妹還齜了齜大板牙,故意展示了一下她的利器。

從專家狐疑的眼神中,妹妹看到了自己的表現(xiàn)。她嚇到了他們,不是么?是呢,她居然嚇到了他們。妹妹甩著得意的臂膀,往外走。

姨姨,姨姨,我要姨姨……

被妹妹拋棄的王小柔驚呼。她陷在專家的包圍中,使勁地搖動著驚恐的手臂。

勝利的母狼邁不動步了,體內(nèi)的母性黏住了她。在原地靜止了一小會兒,忽然轉(zhuǎn)回身子,沖到王小柔跟前,高高抬起巴掌,對準了王小柔的屁股。大概想著王小柔是打不得的病人,就把自己哭了個稀里嘩啦,你這不是為難我么,這樣回家了,爸媽咋受哇?

美麗女主任醫(yī)師因為收紅包受了嚴厲處分,奇怪的是,醫(yī)院的生意不但沒有受損,反而更加興隆起來。生孩子的女人往這兒跑,子宮出了毛病的女人更往這兒跑,不怕路途遙遠不怕萬水千山。走廊里都塞滿了臨時床位,連臨時床位也撈不到的,就夜里打地鋪守在醫(yī)院,等著一有床位馬上替補上去。人都摩拳擦掌向床位,就差磨刀霍霍了。本來就忙的醫(yī)護人員,如此一來人人都在腳下安了風火輪子,來時一陣風,去時一陣風,連五官都沒看清,人就沒了蹤影。早上給七床抽血,怕七床耽誤時間,勁頭小的護士對付不了,噸位大的胖護士成了特派。七床的胳膊剛一伸出來,被胖護士的大爪砰地鉗住,七床嘴巴里的“血剛上來就又被你們給抽走了”還沒喊利索,兩針管子的血已經(jīng)抽完了。胖護士也顧不上喊王小柔寶貝兒了,腳底下風火輪子一發(fā)力,嗖嗖地出了病房。不想?yún)s拉下了托盤兒,駕著風火輪來取,這回臨走對著王小柔妹妹說了一句話,我們忙成這樣兒,都是拜您老人家所賜。

醫(yī)生不敢收紅包了,起碼最近一段時間不敢收了——像院子里開得正旺的月季,引來各地的蝶兒。

九床和十三床同一天出的院。十三床上午,九床下午。臨出院,十三床過來和王小柔姐妹道別,她一個人拎著大包小包,氣色蒼白步履遲滯,一襲民族風格調(diào)的棉麻布長裙曳地,卻是別有一番虛弱的美。

站在王小柔床前,十三床不語,只是寂靜地看??戳藭樱瑥目诖锾统霾缓竦囊豁匙蛹垘艁?,遞給王小柔妹妹——

送的是咱之前說好的三千,醫(yī)院多退回來一千,等我走了,把這錢給九床吧,她日子緊些。

王小柔好奇地看著十三床,忽然發(fā)問:

姨姨,你從哪里來?

從來處來。

姨姨,你到哪里去?

到去處去。

和王小柔對完話,十三床噓噓喘息了一會子,拎著,哦不,是拖拽著她的大包小包,緩緩地走了。

我嘛都沒看見啊——

邊輸液,邊咔咔努力吃東西升血的七床,表情里有著幾分的討好。林院長那桿子簽兒被證實純系子虛烏有后,她的氣焰就明顯矮了至少兩寸。

妹妹捏著紙幣,啪啪抽打手背,您真是把我們農(nóng)村人瞧扁了,就算您沒看見,老天爺還看見了呢。

姨姨是個好孩子。正在吃火龍果的王小柔,舀了一勺子的果肉,獎勵給妹妹。

妹妹推開了王小柔的勺子,用舌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別亂動,我把錢給送過去就回來。

妹妹便出了病房。沒一會子,就空著手回來了。七床向妹妹送過去期待的眼神,真要了?

妹妹只說了兩個字,要了。再也無話。如何跟九床說的,九床又是如何要的,妹妹沒有提及的意思。短短的幾天,妹妹超強的話語能力徹底凋零了,一副衰敗的景象。她的菜園子,她的瓜豆,被她遺忘,引不起任何的興趣來。

姨姨,我找媽媽,我要回家。

沒好呢,回個屁。

那我給媽媽打電話,讓媽媽來接我,姨姨壞。

再不聽話把你扔這兒,信不信?

妹妹的黑眼珠瞪成了銅鈴鐺,而且焦躁從四處朝著眼仁聚攏,這是一個大規(guī)模的匯集。它們被壓制了好幾天,終于可以洶涌蓬勃了,灰兒灰兒地嘶鳴著,如脫了韁繩的野馬般地奔騰。

集體期待一次新的發(fā)泄。

讓它們沮喪的是,前幾天那樣的傾瀉機會沒有了。所以,它們只能心中生火,腳下生風。妹妹有些壓制不住,干燥的嘴唇兒開始微微顫抖。

王小柔見狀,沒讓妹妹扶,自己從床上坐了起來。她剛要說什么,床頭的呼叫器冷不丁響起來,請八床的家屬到辦公室來一下。

十一

手術(shù)后的第八天,王小柔出院了。

院方許諾恢復之前的誤工費,由醫(yī)院來補償,而且隨時來復查,免去復查的所有費用,以及復查產(chǎn)生的車費。這是一個臺階,妹妹只好邁了下來。拿出了撒潑的架勢,治不好我們就賴在這里,終歸那只是架勢,先不說遙遙無期的恢復,就是家里父母這關(guān)就過不了了。該出院的日子不出院,任你是什么理由都不管用了。

他們真的很衰老了。父親昨天中午送飯,走了一半的路車胎扎了,推著車走完了余下的路程。昨晚妹妹打電話,媽還說你爸躺著呢,這回是真累壞了,你們不就要回來了么,回來你爸就輕松了。媽說幾句話就咳幾聲,想是她氣喘的老毛病又犯了。

回吧?;匕伞;亓苏φf呢,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啊。那就路上想吧,一百多里地的路程,總會想出一個辦法來的吧。

到家好好養(yǎng)著!七床和她們告別,嘴巴里含著一塊沒嚼爛的甜瓜。

好,您慢慢升吧,不都八克多了么。妹妹牽著王小柔往外走。

藍色工裝躲避著密密麻麻人的林子,在這一個和那一個的間隙間穿梭,掌上托著一套病號服,向著這邊八床的方向而來。剛剛空出的八床異常沉著,對新來的病人是個什么貨色,絲毫不感興趣。

走吧。走吧。

黑妹兒,我想去看看金藤花——

妹妹被電流擊到了。黑妹兒是王小柔對妹妹的昵稱,因為妹妹的膚色黑而來。她不叫她姨姨了,叫她黑妹兒了,意味著什么。老天爺爺呀,你說意味著什么?

妹妹的眼眶太沉了,只好垂下頭,清理一下眼眶里的淚水。

王小柔依著妹妹的肩頭,深深地呼吸著裹著花香的空氣,將濕潤的目光拉長,尋找月季花園轉(zhuǎn)角處的那蓬金藤花。金藤花在,花下輪椅在,輪椅上的少年在。

少年的膝蓋上多了一本書,書頁是打開的。讀書的少年時而眉頭輕鎖,時而眉頭舒展,完全浸沒在文字營造的王國里。無我,無他。

一個女人碎著步子跑向少年,將手里一只盛放食物的塑料袋放在少年懷里。然后,蹲在少年身邊,和少年說話。齊著脖頸短發(fā)的女人,滿目慈愛的眼神,一波一波地向著少年溫軟地涌動。惹得金藤花又想跳舞了,春風最懂花的心事,刷拉拉地奏響了音樂。

你會相信這個女人就是僵尸醫(yī)生么?

王小柔的這句話說給妹妹,更像是說給自己。

妹妹:啥?

王小柔:我是說,媽肯定把雞湯燉好了,等著咱去喝呢!

(責任編輯:王倩茜)

猜你喜歡
妹妹
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不愛我
妹妹的眼淚
“精明”的妹妹
活潑的妹妹
我的妹妹 等
帶妹妹
妹妹的圍巾
北京市| 巨野县| 广州市| 桐乡市| 永和县| 府谷县| 兴山县| 台中县| 瓦房店市| 大邑县| 曲松县| 高阳县| 中阳县| 安泽县| 郓城县| 鹿邑县| 舞阳县| 金山区| 客服| 长武县| 怀化市| 婺源县| 马鞍山市| 黑龙江省| 浮梁县| 本溪| 寿宁县| 洪洞县| 昭觉县| 磐安县| 易门县| 大庆市| 麻城市| 龙陵县| 怀仁县| 都昌县| 象州县| 噶尔县| 秭归县| 嘉鱼县| 清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