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目前中國的詩歌生態(tài)隨著城市化和城鎮(zhèn)化時代的推進而呈現(xiàn)出空前的復雜性。盡管從詩歌的生產(chǎn)、傳播和接受來看,詩歌寫作看似已經(jīng)多元化、個性化和自由化,但是其中存在的問題也相當顯豁,比如“底層”和“新農(nóng)村”寫作的泛濫等等。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是地域性詩歌在長時期遭受到文化和批評的壓抑之后,在近兩年重新引起了關注。如果說“今天”和朦朧詩群作為北方文化其中心是北京的話,那么一九八○年代開始的先鋒詩歌則轉向了大西南。而到了二十一世紀,廣東、山東、湖北成為新一輪詩歌話語力量的中堅。而比照之下,北方詩歌尤其是河北詩歌似乎一直處于尷尬的沉默與邊緣狀態(tài)。當然地域和文化的邊緣與中心位置是相對而言的,甚至有些時候又吊詭地成了偽問題。令人欣慰和驚喜的是隨著唐山詩歌生態(tài)的逐漸轉暖,尤其是以東籬為代表的一大批具有自主性、先鋒性和探索性的青年詩人的出現(xiàn)無疑大大推動了這一詩歌群體由詩歌的“外省”和“邊地”向先鋒中堅轉換的癥候和趨向。
東籬是刊物、沙龍和活動的創(chuàng)辦者和組織者,以其廣泛的詩歌影響成為“鳳凰詩群”的中堅人物,成為了冀東詩歌兢兢業(yè)業(yè)的“護園人”和“守夜人”?!爸挥心?/ 天天來 / 坐在這兒 / 端詳你的蘋果樹。/ 更多時候風大 / 白花瓣落到別人果園 / 你多么慌張 / 蘋果樹長大了?/ 看著堆積在腳下的花瓣 / 你突然變成了小氣的父親 ”(唐小米:《護園人——致東籬老師》)。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點四十二分五十三點八秒,黑暗而蠻橫的死亡時刻降臨!在可怕的藍光中7.8級的地震使得“唐山”瞬間成為廢墟,二十四萬多個亡靈沉埋地下,十六萬人成了殘疾人,很多人成了孤兒。這成了唐山人甚至中國人記憶中永遠都難以抹掉的痛與傷。而當歷史煙云漸漸消退,是什么讓我們難以釋懷?是什么讓我們黯然心驚?是抗震紀念館和那些殘磚斷瓦嗎?這也許只是其中一部分,恐怕還是很小的一部分。在煩亂不堪的瑣屑生活中,忙碌的人們被公交車、蔬菜市場、地下通道和高樓商館所包圍和纏困。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更多的是一種生活自身的平庸流向,而不遠處高大的紀念碑的存在成了時時提醒人們反觀歷史的最好方式。正是唐山市中心的抗震紀念碑廣場和周邊繁忙紛擾的黑色人群,以及無限加速度推進的現(xiàn)代生活構成了這個時代的景觀。在高大與平庸、歷史與現(xiàn)實的意味深長的時時摩擦中,唐山詩人的詩歌具有了融合和打開的可能。
東籬顯然無論是在河北詩壇還是在全國來說都是具有實力且影響廣泛的青年詩人,盡管他的精力和視角有時候投向了散文,但是就詩歌寫作而言,嫻熟、準確和個性已經(jīng)成為其詩歌寫作的顯著特征。而當“油葫蘆泊”在詩人的情感過濾和地緣文化上不斷在詩歌中加重和反復呈現(xiàn)的時候,詩人對事物和存在的命名和發(fā)現(xiàn)能力就被凸現(xiàn)出來,而“油葫蘆泊”和江非的“平墩湖”、雷平陽的“云南”一樣成為詩壇的地標性的象征。隨著詩歌寫作“中年”特征的臨近,東籬詩歌中知性和詰問力量越來越突出,并成為特殊的詩歌“知識”,“多年后,我會將我的肉身 / 還給父母 / 不過此前,我要將多余的偏見 / 還給教科書 / 將可恥的貪欲,還給這個 / 卑鄙的時代 / 那時,油葫蘆泊將昔日重來 / 我把自己涂成一條泥鰍 / 我要讓過路的人,捎話給 / 正燒柴做飯的母親 / 我是干凈的 / 那時,大地上蹲著幾個土丘 / 蜻蜓低飛,詭秘不語”(《減法》)。詩人和生存甚至時代之間并不輕松的關系,使得東籬的詩歌在當下無疑具有了一種沉穩(wěn)卻先鋒的特征,尤其是當復制性的一哄而上的偽飾性的“底層”、“打工”和“鄉(xiāng)土”成為新一輪權力話語的時候,這就顯得更為可貴。以前在我關于東籬的專論中,我就注意到他有著相當強烈的時間感以及由此帶來的深入觀照和考量生存的膂力以及焦灼的體驗。這種記憶和歷史、現(xiàn)場相交織就構成了一種無處不在的陰影,“你說,天地交合,此為旺汛 / 正宜繾綣,一刻千金 / 我們揮霍吧,揮霍即珍惜 ”。但是在偉大而殘酷的時間面前,東籬的詩歌中似乎時時閃現(xiàn)出有關“情懷”和“愛”的沖動。無論是在冬雪漫飛的寒冷中像一個笨拙的泥瓦匠在搬運思念和樸拙的詞語,還是在暮春細雨揮灑中觀察萬物蔥蘢的萌動,“情懷”和“愛”的悸動無疑構成了某種動因甚至精神支撐。
唐山作為典型的工業(yè)城市和災后重建城市,其詩歌和文學場域所帶給我的第一直觀印象和想象就是城市那些光潔的建筑、廣場、市場、社區(qū)之外低矮的山脈和草木之下交錯縱橫的下水道和采煤的巷道。我在東籬的詩歌文本世界中找到了這種隱秘場域的對稱部分。換言之,一個好的詩人必須具備對時代和歷史隱秘部分的不斷關注、查看和挖掘。東籬的詩歌中一直存在著兩種基本的性格。既有粗糲、直接、倔強、堅執(zhí)、潑辣的“火氣”,又有細微、樸誠、包容、溫柔的“水氣”。二者是如此看似不可能地復雜而又天然地容留在一起。
東籬近年來的詩作更為明晰地呈現(xiàn)出一種“中年”寫作的特征。這顯然不是一九九○年代那種更為泛化也更具時代轉折點上的詩人形象和時代寓言的特征。這種“中年”詩學首先是屬于個人視閾的,這更多地呈現(xiàn)為知性和經(jīng)驗的植入與拓深,更多帶有在生存的曖昧場景中擦拭記憶的能力和關于時間的生命體驗的本能性的對稱與浩嘆。而逝者如斯的感慨在這些詩人近期的寫作中得到反復的確認。當布羅茨基強調(diào)詩歌是對人類記憶的表達的時候,他可能還沒有意識到二十一世紀瘋狂的現(xiàn)代城市生活已經(jīng)使得包括詩人在內(nèi)的生命個體喪失了記憶的能力。而只有一部分詩人還不能“與時俱進”地加入到時代的“笑聲”中去。我這樣說并不是說這些詩人遠離了俗常生活,而恰恰是現(xiàn)實的尷尬場景讓他們能夠比常人更能看清天空的陰云和閃電。而正因如此,在慢下來的帶有沉潛性質(zhì)和返觀姿勢的記憶之詩不能不是無奈而疼痛的。這樣,生存的尷尬、詩歌的尷尬、時代的悖論、記憶的挽歌都在這些帶有回敘性質(zhì)的詩歌文本中不斷得以夾雜著質(zhì)疑與肯定的印證與呈現(xiàn)。時間幽暗的深井旁,仍然有人在試圖打撈往事,察看記憶的成分和顏色。詩人似乎仍然在等待,即使時間和場景總會倏忽而逝,但是愈是如此,那一切曾經(jīng)的、擁有的、真實的往昔才會一次又一次在時間的暴風雨中被詩人并不強大的內(nèi)心所接納和細細的撫摸。當詩人面對的世界越來越祛除了陌生而呈現(xiàn)出“熟悉”面影的時候,東籬也強烈感受到自身生命的成熟和詩歌寫作的“中年”是以失去青春、激情、往事和記憶為代價的。盡管成熟并不可怕,甚至帶有一種少有的秋天般的平靜之美,但是“中年”的心態(tài)和帶有“中年”特征的詩歌寫作卻注定要開始了?!爸心辍钡牧熊嚾匀辉诓粩嗟氐诌_,不斷地出發(fā),而這轟鳴的場景所攪動的記憶是如此的紛繁和痛徹,“我愛極了這暮年之色 / 它由黃金、骨骼、光陰 / 月亮的通達和秋風的隱忍組成 / 群山有塵埃落定后的寧靜 / 偶爾的風吹草動 / 不過是郁積久了的一聲嘆息”(東籬:《葉落青山關》)。而構成東籬詩歌記憶的主體就是黑灰色背景中的生命,以及父親、母親、父老鄉(xiāng)親等構成的家族譜系和帶有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和巨大心理勢能的記憶圖景與想象再造空間。這些俗常而又異常貼近的靈魂,在無數(shù)個暗夜拷問和打磨“過往”事物。這使得詩人以回視和后顧的姿勢一次又一次折回那記憶的生發(fā)地。比如東籬在《關于父親的兩種敘述方式·之二》中,詩人對歷史的回顧是與深切的個我體驗——關于父親的往事和父親的病故——緊密承接的。而深有意味的是詩人把這些都投射在文化大革命的背景下,將內(nèi)心的記憶原生態(tài)性質(zhì)呈現(xiàn)出來,平凡人物的命運在歷史的闊大背景下獲得了同樣重要不可或缺的意義和言說價值。歷史不再單單是宏大的革命史和偉人傳奇,也是普通人的瑣碎生活史和命運史。這成了當下詩人面對的最為顯豁的精神現(xiàn)實。
而我最感興趣的是東籬的一組“唐山風物詩”(涵括《在公共汽車上看冀東烈士陵園》、《抗震紀念碑的手高高地舉著》、《李大釗先生還在演講》、《我每天都要經(jīng)過抗震紀念碑》、《陽光從抗震紀念碑側面投射下來》、《抗震紀念碑的對面是百貨大樓》、《抗震紀念碑在這一天會不會暗下來》、《抗震紀念碑的西面是大釗像》、《鳳凰山》、《抗震紀念館》、《地震罹難者紀念墻》、《我從未進過冀東烈士陵園》、《秋風還鄉(xiāng)河》、《南湖晚秋》等詩)。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帶有唐山本土性的詩歌核心意象,以及詩人最為真實的個體體驗和介入的方式。我相信任何一個了解唐山歷史、了解唐山大地震的人,“抗震紀念碑”、“冀東烈士陵園”、“抗震紀念館”已經(jīng)成了這個災難而新生城市的符號和象征。而更為重要的還在于詩人撥開歷史和社會學,以及道義倫理層面的厚重濃霧還原出的真真實實的生命的卑微、沉重的記憶和存在的宿命感,“這冰冷、神秘的玄色世界多純凈 / 除了三十四年來揮之不去的塵埃 // 很多人來此尋找他們的親人 / 但時空迢遙,人海茫茫 / 而我多年來一次次故地重歷 / 仿佛是為了尋找我自己”(東籬:《 地震罹難者紀念墻》)。而詩人選擇這些帶有巨大象征意義的物象應該說有著很大的難度。一個物象如果攜帶著相當大的象征視閾,尤其是公共象征,那么重新說出一種重要的意義或選取一種特殊的言說方式記憶是相當困難的。對于這些象征平凡、卑微、勇敢、悲壯、血淚的紀念碑、陵園、紀念墻,一般意義上的抒寫者往往流于模式和刻板化,盡管可能言說方式不一,但切入視角和抒情范圍往往是大同小異,無非是贊美、致意、回顧歷史,面對未來等諸如此類。而東籬卻恰恰避開了這些可能使其詩歌平庸的種種危險與歧誤,而是在日常的景象和場景中以一個獨立個體的個性化體驗深入其中,進行詩意地挖掘,又保持著相當?shù)年U釋和審美的必要而有效的距離感。東籬避開了這些經(jīng)典物象的慣常象征意義,是在不動聲色的描述中寫出一個真切而不乏沉思的內(nèi)心世界與生命景觀。其中代表性的如《抗震紀念館》:“除了一些已死的和至今還活著的人的 / 照片 / 除了一堆堆破爛的石頭和磚瓦 / 這棺材紅的建筑 // 而我寧愿站在高大的抗震紀念碑下 / 被它灰色的影子 / 緊緊覆蓋”。這首小詩是相當出色的,尤其是它的歷史感和有效的命名能力。一九七六年凌晨的黑暗而蠻橫的時刻,唐山這座工業(yè)城市和活生生的生命轉瞬即遭滅頂之災。而多少年轉眼就過去了,但是關于這段歷史的抒寫還必須進行下去。
一切都煙消云散了嗎?確然,與紀念碑這些宏大歷史之物構成對稱或者對抗的正是這象征日常狀態(tài)的“百貨大樓”和行色匆匆的人群。人們更多的是走在生存和消費的路上,卻集體遠離了歷史與現(xiàn)場,更喪失了應有的記憶。這一時代的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更多是傾身向下的,而仰望則需要的不只是勇氣,也需要一種對生命和生存的最本真的思考。而在紀念碑高大的陰影下不愿被覆蓋的信念,正是一個有良知的靈魂在黑夜里的閃光。詩人的精神根系是頑健的。這個陰影恰恰通過個體呈現(xiàn)給整個災難和懷念的歷史,看似不動聲色,實則觸目驚心。
詩歌寫作作為一個人的內(nèi)心“宗教”和烏托邦,確實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清潔”和對社會進行矯正的功能,但是我們看到的仍舊是無邊無際的齷齪、喧囂、混亂和荒誕。而就是東籬這個冀東大地上的詩人,始終站在那里。
他等待著光芒和陰影的雙重“眷顧”。
(責任編輯: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