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
秋風(fēng)還鄉(xiāng)河
我來時,秋風(fēng)已先期抵達這里
用兩岸的衰草和偶或一見略顯孤苦的小野花
迎候一顆滿是深秋況味的心
水面如鏡,徑自西流
一些水草躬著身,徒勞做著挽留的姿勢
一條河流似乎也能印證一切眾生安養(yǎng)的地方
我的體內(nèi)有萬千河流日夜喧響
但是否真有一條名還鄉(xiāng)
它曾錦鱗游泳,岸芷汀蘭
我可曾真正走進它?并終將殊途同歸
“過此漸近大漠,吾安得以此水還鄉(xiāng)乎?”
近九百年前,一位亡國之君如是悲嘆
而今,我身在故鄉(xiāng),卻不知故鄉(xiāng)為何物
南湖晚秋
大自然有刪繁就簡之力
我有躲清靜之心
不是秋風(fēng)在掃落葉
是落魄的人在尋還鄉(xiāng)路
守園人也并非落葉收集者
他們此刻更懂得撞身取暖
黢黑的樹干遠看如瘦鬼
在風(fēng)中仿佛跟什么人打招呼
天瓦藍瓦藍的看不到一絲雜質(zhì)
我擔(dān)心時間長了它因不堪承受而自焚
葦枯鳥走,水面的孤寂可想而知
如果沒有風(fēng),它遲早會破裂
太大太平靜了也不見得是好事
長時間注視它消化著內(nèi)心的風(fēng)暴
湖邊獨坐
我更像是截被鋸了腦袋和身子的矮樹墩
葉落青山關(guān)
我愛極了這暮年之色
它由黃金、骨骼、光陰
月亮的通達和秋風(fēng)的隱忍組成
群山有塵埃落定后的寧靜
偶爾的風(fēng)吹草動
不過是郁積久了的一聲嘆息
石頭開花了,仿佛歷史有話要說
張張嘴卻咽了回去
我端坐其上,明白自己的修煉
遠不及石頭的一二
有觀光者八九,御風(fēng)而行
仿佛奔跑的草籽,急于找安身之地
地震罹難者紀念墻
比我們所居住的城市擁擠多了
三百九十六米長、九米高,這彈丸之地
居然安置了二十四萬多人
沒名字,姑且叫張三之子,李四之女
王五之外孫……也許早想不起來了
也許還沒來得及起
但比我們有秩序
仿佛二十四萬多根被砍了頭顱的火柴
密麻、整齊、安靜地排列在一起
他們依舊年輕、鮮活
而我日漸老去、衰亡
這冰冷、神秘的玄色世界多純凈
除了三十四年來揮之不去的塵埃
很多人來此尋找他們的親人
但時空迢遙,人海茫茫
而我多年來一次次故地重歷
仿佛是為了尋找我自己
為教場溝而作
余下的四十年,我打算這樣度過
每日采集清晨的鳥鳴和夜晚的螢火
在月光下清洗戴罪之身
收眾多無家可歸的山丹丹為義女
這些涉世不深的山妮,對陌生
葆有一顆羞澀、驚慌與敬畏之心
這不是偏好,是救贖
死后,就作她們腳下裸露的石灰石
恍若羊群,或臥或行
風(fēng)吹草動,趕著滿坡的羊群飛奔
春游南湖
我愛這滿園的閑人——
練聲、合唱、跳舞的。釣魚、遛鳥
玩蟈蟈的。踢毽兒、抖空竹、打太極的
獨坐發(fā)呆的,來回轉(zhuǎn)悠的。你擁我抱
咬耳朵的。騎在大人肩上
舔糖葫蘆的
此刻,他們是一座融化了的千年雪山
窩藏萬只妖狐。是先開花后長葉的蠟梅
玉蘭、連翹、紫荊、木棉。是六十年
才開一次的鐵樹
還有那些花匠,世間最配拈花惹草的人
把夢死捺入土里,把醉生撇上枝丫
揣一顆蕩漾之心,在角落里
緘默不語
南湖落日
我想,老天是仁慈的
在收起薄翼之前,把最后一桶金
傾灑給人間
倦鳥的幸運,在于迷途
在于前方終有一座空曠的宮殿,收容它
承載一切而無言的是大地
包容眾多卻始終微笑的是湖水
一波、一波地派送,向岸邊的沙石
向水中的蘆葦以及藏匿的蒼鷺和斑嘴鴨
打魚人收起網(wǎng)
摘凈纏繞的水草,將未成年的魚
放入湖中。仿佛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了
他坐在船頭,安寧、自足
仿佛十萬畝湖水在胸中,細微之光
從內(nèi)溢出
南湖晚居
余下的時光,就交給這片水域吧
還有什么不舍?還有什么糾葛
難以釋懷嗎
一把水草,可食可枕
一捧清水,足以滌蕩藏污納垢之心
風(fēng)聲、鳥語、波浪,是閱盡人世的
無字之書
做個明心見性的聽眾吧
以戴勝、夜鷺為鄰,但請勿打擾
見鷸蚌相爭,也不行漁翁得利之事
閑暇就劃船去看水中央的那棵樹
靜靜坐一會兒,“相看兩不厭”
仿佛兩個孤獨的老朋友
成長史
七歲,前院糞堆上撿棗
擦完,用衣角兜給病床上的父親
父親摸著我的頭:喜歡爸活著
還是死?
八歲,在飯桌上要鉛筆盒
母親面露難色
我眼噙淚珠。被父親從后腦勺
狠狠抽了兩筷子
十三歲,鐵蛋欺負妹妹
在村南麥地,我打得他鼻子竄血
二哥當(dāng)著他全家踹了我兩腳
那時,二哥正和他姐相好
十四歲,小家伙挺挺的
晨曦中穿過安靜的大街
四姐在煙火中低頭做飯。遠遠的我蹲下
用樹杈在地上寫字,等它慢慢消退
十六歲,受人蠱惑
以A中學(xué)班長身份,私自帶同學(xué)
到B中學(xué)上課,全校嘩然。歷史老師
在課堂上憤然罵我:害群之驢
十八歲,夢遺,曬被子遭恥笑
夜里偷想幾個并不漂亮的女同學(xué)
回家路上,小火苗的身體
隨著油葫蘆泊的蘆葦,洶涌
此后,大學(xué)。戀愛。工作
有老父可懷祭,有老母可供養(yǎng),有孺子
可教。有舊夢供重溫,有身體供垂老
泯然眾人,無記可述
減法
多年后,我會將我的肉身
還給父母
不過此前,我要將多余的偏見
還給教科書
將可恥的貪欲,還給這個
卑鄙的時代
那時,油葫蘆泊將昔日重來
我把自己涂成一條泥鰍
我要讓過路的人,捎話給
正燒柴做飯的母親
我是干凈的
那時,大地上蹲著幾個土丘
蜻蜓低飛,詭秘不語
準備
——寫在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
政府準備了新綠,重生和崛起
親歷者準備了回憶,悲痛與淚水
外圍準備了震驚,關(guān)注或無所謂
作為劫后余生者,我想我沒什么可準備的
在這一天,我愿意比往日更忙碌,以至焦頭爛額
我愿意用忙碌,覆蓋那些帶血的文字、圖片、講述
那些殘垣斷壁,瓦礫,恐懼,吶喊,無邊洶涌的悲傷
絕望,生命不能承受之痛,甚至感動
人如潮啊花如海
車如流水啊馬如龍
祭奠從不需要盛宴
緬懷者獨自向隅
如果非要讓我準備什么,我更愿意是忽略
所帶來的內(nèi)心永世的平靜和安寧
小鎮(zhèn)的陽光
立春以來最暖的陽光,降臨人間
不是照耀,那太直接、武斷和炎熱了
也不是播撒,那太輕飄和稀薄
是浸潤
是嬰兒慌亂中碰倒了懷中的奶瓶
任憑乳白的汁液,慢慢浸洇自己的領(lǐng)地
它是潮乎的、溫?zé)岬摹櫥?/p>
此時,我愿意將整座小鎮(zhèn)
都看做是陽光的孩子
草籽和樹芽們,有的還在酣眠
或許,早已胎死腹中
有的爭著搶著,可勁兒往外鉆
像是追趕開往春天的末班車
三輪車夫如蟲豸一般,在短暫的小憩后
開始貓腰往前拱
偌大的襁褓中,一行黑色的碎斑點
緊貼著溫?zé)岬牡匾?,安靜地移動
我每天都要經(jīng)過抗震紀念碑
在這座城市,我?guī)缀鯚o法避開他
多年來,我始終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我坐十九路或者二路,有時看他一眼
有時也會因為什么事情,低頭而過
這高大的建筑物。上午的陽光
在它的西面,投下巨大的影子
下午的陽光,在它的東面投下同樣大的影子
而正午的影子,被他不露聲色地壓著
我找不出一點蛛絲馬跡
陽光從抗震紀念碑側(cè)面投射下來
那時,有眾多的鴿子在頭頂飛旋
然后像落葉一樣,悄無聲息地沒入
紀念碑的影子里。我有時會一步一步測量
共四層,每層七個臺階。然后坐下來
看著一些閑人和忙人在我面前走動
當(dāng)陽光從紀念碑擦身而過
我感覺到了,是那種細微的顫動
而且我看到紀念碑的影子,越來越斜
向西北、東北、東南,轉(zhuǎn)著圈地傾斜
抗震紀念碑在這一天會不會暗下來
這一天應(yīng)當(dāng)是七月二十八日
或者每年的清明節(jié)
有時有雨,有時陽光很充足
我看到有些人在碑前獻了花圈
或鞠幾個躬,或表情嚴肅地站一會
然后默默離開。而有些人在小聲念著
花圈后的碑文。我知道,他們大多是一些
外地的游人。來這座城市,或探親
或看看這座抗震紀念碑,而更多地是想
了解一下這碑后的故事。當(dāng)他們回到家
當(dāng)有人問起,也許他們會主動找別人說
那座城市真慘,轉(zhuǎn)眼間四十萬人啊
而我更像個游人,時不時地向人講起
這紀念碑后的故事,就像現(xiàn)在這樣
抗震紀念館
除了一些已死的和至今還活著的人的
照片
除了一堆堆破爛的石頭和磚瓦
這棺材紅的建筑
而我寧愿站在高大的抗震紀念碑下
被它灰色的影子
緊緊覆蓋
(責(zé)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