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貴
歲 月
1
李從中老人每天的事情就是從溪灘上挑幾擔(dān)石頭,砌在自家木屋旁邊的石堤上,再挑幾擔(dān)土填在石堤里面。木屋旁邊的石堤他已經(jīng)砌一年多時間了,再挑百來擔(dān)石頭,百來擔(dān)土,就大功告成了。石堤五米多高,十多米長,跟那陣在集體時砌的水利塘壩石堤都是不能比的,但他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砌這樣的石堤,是多么的不容易。
其實,這道石堤砌與不砌跟李家并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李家住在村口,田地也在村口。李從中是在做好事。十年前,怡溪漲大水,百年不遇,居然把半潭村進進出出的這條路沖掉了大半邊,半潭村人過路就只有貼著石壁走,挑著擔(dān)子,還真有些提心吊膽。去年春節(jié),半潭村一個在城里打工的年輕人半夜的時候還在往家趕,月黑風(fēng)高,回家心切,不小心從這里摔下去,把一條腿給摔折了。大年初一早晨,李從中蹲在這里,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下面的坡坎。吃過中午飯,老人拿了把刀,把坡坎下面的荊棘和雜草砍掉,然后用镢慢慢地挖。天黑,才一身泥水一身汗水地回家。
兒子李生樹問父親在那里挖什么:“那路原本就缺了大半邊,你那樣一挖,三月下春雨,怡溪漲水,那路就沒有了,金前哥他們還不說你?!?/p>
老人沒有做聲,只是把手里的煙卷吸出一股一股濃濃的煙霧,濃濃的煙霧在溝溝壑壑的臉上艱難地往上爬去,過后就消失在頭頂上。李生樹就不做聲了,他不知道父親心里撂著什么心思。只要不在那半邊坡坎下面挖,他是不會過問的。現(xiàn)如今日子好過,做農(nóng)民的也從電視里知道一些保養(yǎng)身體的知識,說是要經(jīng)?;顒?,才能身體健康,無病無災(zāi),長命百歲。村里張杰生和王有全兩位老人就想出了一個鍛煉身體的好辦法,吃飯過后走路。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啊。
他們要李從中也跟他們一塊走路鍛煉身體,李從中卻是不屑一顧,走路,窮快活。
“爸,你要找點事情做也行,挑些石頭在禾場上砌個花臺養(yǎng)花吧。你不是很喜歡花的么?!崩钌鷺錇樽约合氤鲞@樣一個好主意感到特別高興。兩年前父親得了個憋尿的病,養(yǎng)養(yǎng)花,栽栽草,說不定那病就真的好了。
老人還是不理兒子。父親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啊。李生樹就想不透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李從中還是拿把镢在那道坡坎下面挖。村里人也都覺得奇了怪了,莫非那坡坎下面有黃金不成。李從中十幾歲的時候跟著一個淘金師傅在松樹坡淘過黃金,淘金師傅喜歡他,把識金路金脈的本領(lǐng)也傳給他了。
張杰生和王有全也不走路了,整天蹲在旁邊瞪起眼睛看著他,真的挖出紅金脈了,他們也是要弄點意外財喜的。怎么說三個老伙計的關(guān)系很不錯的啊。
老人挖了整整一個月,把小路下面那道被洪水沖出的缺口全都挖開了,一條二十米長,一米深的溝壑就擺在了人們的面前。王有全和張杰生不由驚詫地問:“從中,你要砌堤呀。”
李從中不答理他們,從溪灘上挑來石頭,慢慢地在挖開的那道溝壑里砌起來。
王有全說:“要砌也不該你來砌。你們李家又不從這路上過?!?/p>
李從中還是不說話,只是瞪了他一眼。
張杰生覺得王有全說的這話有點那個,一旁道:“砌好這堤,得多久啊?!?/p>
“一年兩年,砌好為止?!崩顝闹羞@次答話了。
兒子李生樹卻是擔(dān)心父親的身體,說:“可別累出病來?!?/p>
“每天挑幾擔(dān)石頭,挑幾擔(dān)土,累不死人?!?/p>
李從中在村口砌堤,讓半潭村的人們很是感動,進進出出都會停下腳步跟老人說幾句話。村主任金前卻是說:“村里的年輕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就剩下老人和孩子在家,這路也沒多少人走了啊。”這話說出口,金前又覺得有些不妥,說,“要不我把村里的老人組織起來,幫幫你吧?!?/p>
李從中的臉色很不好看,說:“不用?!毙睦飬s罵,沒多少人走,這路就不修了么,還村領(lǐng)導(dǎo)呢。
金前尷尬地笑了笑,再不好意思說來幫忙的話了。
俗話說,滴水能穿石。再有十天二十天,半潭村人進進出出的這條路,就又變得寬敞了,平整了,也不擔(dān)心走夜路掉下去摔斷腿了。
二月的天氣格外的好,陽光像一只溫暖的手,山野被撫摸成了嫩綠,怡溪被撫摸得嘩啦啦地歡唱,花骨朵兒被撫摸得展開了笑臉。李從中老人的心被這溫暖的陽光撫摸,變得格外的舒暢起來,把手里的石頭砌在堤上,那石頭就像是生根了一樣,嚴絲合縫。勾頭看那石堤,平平整整,牢牢實實,還隱約顯出了棋盤格。再漲百年不遇的洪水,都不會沖垮的。
“從中,石堤快修好了,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為什么要一個人修這石堤啊。”
一年來,張杰生和王有全天天走路去鄉(xiāng)場,來來去去都要在這里停一停的??粗顝闹刑羰^,看著李從中挑土,看著石堤一天一天地往上長高。
“不為什么?!崩顝闹械哪樕蠋е环N平和,一種安詳。
“你心里想的什么???”
“什么都沒有想。”這是李從中的心里話,他的確什么都沒有想。
張杰生和王有全還想說什么,這時,李從中覺得小腹又疼痛起來了,就去了旁邊的草叢中。俗話說,人老了,屙尿打濕鞋??衫顝闹胁皇悄莻€屙尿打濕鞋的感覺。已經(jīng)兩年了,屙尿一直不利索,有時小腹還疼痛得特別厲害。他常常想,人一老,百病就出來了啊。
這天晚上收工的時候,老人在路邊的草叢里扯了些路邊黃和車前草帶回家,用鍋子煮了,當(dāng)茶喝。路邊黃和車前草都是清熱利濕消炎的中草藥,這兩年來他就是用這兩種中草藥煎水喝緩解疼痛的。
李生樹問父親:“爸你怎么了?”
“沒有怎么?!边@樣的小事對兒子說,就有點矯情了。
兒子說:“再有半個月,那堤就砌好了啊?!?/p>
這一年多時間,老人做的事情是砌堤,說的話是砌堤,心里想的還是砌堤,老人是把砌堤當(dāng)做一種樂趣,一種寄托,一種牽掛了。春天,伴著怡溪水的歡唱,秋天,怡溪消瘦下去,石堤卻是慢慢地長高了許多。冬天,河風(fēng)凜冽,老人也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
2
只是,這幾天李從中卻有點擔(dān)心起來。這屙不出尿的病好像在一天一天地加重,什么時候突然就起不來,這堤就得留下一個尾巴。有了這樣的擔(dān)心,老人出工就早了許多,收工也晚了許多。
“休息一會兒,石堤快完工了,著什么急?!?/p>
張杰生和王有全又從鄉(xiāng)場打轉(zhuǎn)回來了。他們鍛煉身體的路線是往鄉(xiāng)場走一個來回,七八里路。兩人都是一副十分高興的樣子,老皮老粗的臉在春天的陽光里,居然也變得無比燦爛起來,皺紋層迭的溝壑里裝著的笑都要溢出來了。
“別做活了,給你說個好消息?!?/p>
李從中放下手里的活兒,卻到旁邊草叢里去了。
“不愿意聽我們就走了?!睆埥苌屯跤腥妓坪跤行┎荒蜔┝?。
李從中從草叢里走出來的時候,額頭上的汗水比剛才做活的時候還要多,說:“要說不說,我又沒留你們。”
兩個老人都發(fā)現(xiàn)李從中有些不對勁,問道:“怎么了,滿頭大汗的?!?/p>
“屙尿有點不利索?!?/p>
張杰生的臉上似乎就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笑:“這個毛病兩年前就聽你說過的。聽說這是富貴病,許多好東西都吃不得?!?/p>
李從中不跟他們說這些,他要聽他們說那個什么好消息,不然,他就做活去了。
“我們又要加工資了?!?/p>
去年,國家下來了好政策,農(nóng)村年滿六十歲的老人每個月有五十塊錢,當(dāng)時大家都不相信。如今農(nóng)民稅呀,費呀,都不用交了,種田還給補助,造林也給補助,有困難了還給補助。年滿六十歲國家還給錢,不可能的么。去年年底,李生樹把六張紅色的大票子和一個小本本給父親的時候,李從中接錢的手都有些發(fā)抖了:“國家真的給我們發(fā)錢了呀?!?/p>
過后,村里的老人們聚一塊,就把國家給的五十塊錢說成國家給他們發(fā)的工資,除了高興,就是對國家的感激了。
聽說要漲工資,李從中臉上原本透著的痛苦就被一種喜悅掩蓋,等著他們說出下文來。
“滿八十歲,國家每個月再加三十塊。從今年元月開始?!睆埥苌f,“每個月八十,除了吃飯,還能吃上兩餐肉了。”
張杰生的兩個孫子都在讀大學(xué),張杰生心里高興,說起話來聲音都比別人響亮。只是,兒子的家景卻不怎么寬裕了,兒媳婦又不賢惠,每到吃飯的時候就開始嘮叨,說吃過飯就走路,窮快活。言下之意是老人吃多了。去年國家每個月給了五十塊錢,張杰生就不愿意跟兒子一塊過了。只是,五十塊錢剛夠吃飯,現(xiàn)在好了,有飯吃,還能吃上肉了。
李從中當(dāng)然也高興。每個月加三十,一年就加了三百多,他問:“錢什么時候能給我們?。俊?/p>
“很快就會到本本上了?!蓖跤腥υ拸埥苌f,“可別拿著錢幾餐肉就吃完了。”
李從中這時卻在想,這日子,怎么著都得住上九十歲才好。
張杰生看了眼快要完工的石堤,說:“這輩子你砌的石堤,就數(shù)這道堤砌得最好?!?/p>
李從中淡淡地說:“我也沒看出有什么好,也就是漲洪水不會被沖垮?!?/p>
王有全和張杰生對這話有點不服氣:“這道石堤算什么,跟村里以前修的石堤不能比的?!?/p>
實在說,半潭村砌堤的能手還真不是李從中,張杰生和王有全的石堤就砌得好。那陣在集體的時候,村里砌大大小小的石堤都少不了他們倆。
一陣,王有全笑說:“不過有這道石堤擺這里,什么時候死了,半潭村人還會想起你的?!?/p>
李從中的眉頭擰了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對這個死字有點忌諱。
張杰生卻問:“你們算過沒有,半潭村二千八百多口人,八十歲以上的老人有幾個?”
“沒事的時候我就掰起手指頭數(shù),八十歲以上的老人有十五個,比我們大的有七個,其他的都比我們小。我們都要爭取住九十歲,那時工資又是另外一個等級了。”
“怪不得你們天天走路,早有思想準(zhǔn)備了?!崩顝闹姓f話的口氣有點冷。
“要是走路沒好處,書上能那么說嗎?堤砌好了,跟我們一塊走路吧,還能在鄉(xiāng)場聽到許多新鮮事呢?!?/p>
李從中不再說話,他現(xiàn)在想的是趕快把堤砌好,之后就好好休息休息,一定要把憋尿的病弄好才是。
兩個老人離開之后,李從中也回家去了,對兒子說:“聽說今年我們的工資又加了,每個月八十塊,碰到金前你問問,是不是有這回事。”
李生樹問:“你聽誰說的?”
“你有全叔和杰生叔剛從鄉(xiāng)場回來?!?/p>
“那就是真的了。杰生叔的耳朵比誰都長,就希望能多有點錢改善生活?!?/p>
李從中說:“這話可別在外面說,他不喜歡別人嘴雜他的兒子兒媳。兩個孫子讀大學(xué),走出去腰桿比誰都挺得直,我那重孫子日后一定要讀大學(xué)才是?!?/p>
“我們家旺林早就有這樣的準(zhǔn)備,他們打工的錢全存那里了。”
李從中一家的日子好過,四個勞動力在深圳打工,兩年前李從中生病,兒子兒媳才回來陪著父親。孫子有了孩子之后也沒把兒子送回鄉(xiāng)下來,在深圳一家私立小學(xué)讀書。說是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李從中想說他也在給重孫子存錢,但他沒有說出口,那點錢,重孫子零用都不夠,顯擺什么啊。
3
日子好過,李從中就常常想起他的女人伍仙妹來。伍仙妹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沒有飯吃的時候死的,伍仙妹死的時候才三十二歲,正是花兒一樣的季節(jié),可是她卻死了,花兒才剛剛開放就沒了。
“仙妹,你怎么就沒能活到今天啊?!崩顝闹羞@樣默默自語的時候,眼里就有淚水流出來。
伍仙妹是李從中那時在松樹坡淘金帶回來的。比李從中大三歲,是個苦命的女人,來李家之前,已經(jīng)結(jié)過兩次婚了,第一次結(jié)婚她才十六歲,結(jié)婚才兩年,男人就死了,患癆病死了;第二個男人身體好,勞力也好,還在蜜月啊,下金洞被石頭砸死了。李從中那陣跟師父就住在她家里,伍仙妹對李從中特別的好,卻不敢答應(yīng)他,說她命上克夫。李從中說他不相信這話,把她帶回來了。那時李從中才十九歲,瘦得像一棵水竹竿兒,伍仙妹像個大姐姐,照顧他,愛護他,體貼他。
李從中最喜歡的就是夜里做那個事,伍仙妹擔(dān)心他的身子受不了,又無法拒絕他軟磨硬纏,就想給他弄些好吃的補身子,可那時哪有什么好吃的,飯都吃不飽。他要的時候,她只得把自已的奶子往他嘴里塞,騙他說:“你得替我們的孩子把奶頭吮出來,不然,我們的孩子出生之后找不到奶頭吃奶會餓死的?!?/p>
李從中吮著女人的奶子,心里的那一種沖動才會慢慢地平復(fù)下來。
只是,伍仙妹開始生的兩個孩子都沒有活下來。第一個生的是女兒,伍仙妹說,頭個生的女兒好,帶弟弟妹妹。沒有料到,女兒才三歲就死了,女兒是掉進水潭被水淹死的。那時窮苦的農(nóng)民才分到田地不久,就又把田地集中在一塊,成立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平時,小兩口做農(nóng)活時就把女兒關(guān)在家里的。那天做活回來看見自家的門是開著的,女兒卻不見了。那個急,到處找,就在怡溪的水潭里找到了。女兒一定是在找她的爸爸媽媽,把門弄開,沿著怡溪往下走,不小心掉水潭里去了。
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是個兒子,兒子是出天花死的。兒子死的時候才兩歲。伍仙妹抱著兒子那個悲痛,差點就哭死了。
伍仙妹生李生樹的時候,剛剛成立人民公社,伍仙妹抱著才出生的兒子,眼淚就成溝兒地流淌:“兒呀,你要給娘好好地長大,再不能有什么閃失的啊。”伍仙妹是想起她的兩個死去的孩子了。
李生樹比他哥哥姐姐的命運似乎還要差,剛出生就碰上鬧饑荒,母親胸口的兩個奶子里沒有奶水,餓得他整天張著嘴哇哇地哭。兩口子沒辦法,只有給他喂飯吃。那時人民公社辦起了公共食堂,吃的飯不過是一點紅薯苞谷之類的雜糧,菜也是清湯寡水。餓得人們眼睛翻白,許多人還得了水腫病。別人得水腫病一副心思重重的樣子,說這病上身,離死就不遠了。伍仙妹卻特別高興,說自己得水腫病,兒子就有救了。
那時有規(guī)定,除了水腫病人走不動路,可以不去食堂吃飯,其他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要在食堂吃飯。領(lǐng)導(dǎo)說了,勞動力的那一份糧得自己吃下肚子去,不然就沒力氣做活了。那時搞大躍進,一天等于二十年,沒力氣做活可不行。
開始的時候,李從中并沒有在意,用一個竹筒做的飯缽子,把女人的那一份飯菜帶回來,不久,他發(fā)現(xiàn)女人的水腫病越來越嚴重,才知道她的那一點飯菜自己并沒有吃,兒子餓得哇哇叫的時候,她就把飯菜一點一點塞進兒子的嘴里去了。李從中心疼地說:“這飯,你要用來度命的呀?!?/p>
伍仙妹卻說:“生樹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能沒有他。”
伍仙妹的身子已經(jīng)水腫得不成形了,睡不下,也坐不起,那個痛苦,可她卻是把兩歲的兒子夾在胳膊窩里不肯放下來,生怕放下來兒子就會失去一樣。
伍仙妹死的前幾天,總是對李從中叨嘮一句話:“我死之后,你不能對生產(chǎn)隊說,多領(lǐng)一天的餐票,我們家生樹就多了一線活下去的希望。”
伍仙妹死之后,李從中真的沒有對生產(chǎn)隊說,直到第三天,才在自家屋后面的菜園里挖了一個坑,把女人埋了。
這時,李從中也希望自己得水腫病,兒子餓,他的心在滴血。
后來,李從中還是想出了一個救兒子命的辦法,每天夜里,偷偷去怡溪捉魚摸蝦,沒有油鹽,把小魚小蝦放火里燒熟再塞進兒子的嘴里。既便在冬天,凍得半死,他都要去怡溪摸魚蝦的,兒子不能死,兒子死了他就沒法向女人交待了。
伍仙妹跟著李從中生活了十一年,可伍仙妹卻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既便是懷孕生孩子,也沒有吃上好飯好菜,可伍仙妹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從中你真好,如果有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女人。”
想起這些,李從中心里就發(fā)疼,要是她還活著,要是她也拿到國家給的工資,也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那該多好啊。
“爸,村里人都說,你砌的那石堤,別說半潭村,田坪鄉(xiāng)都沒有幾個人能砌得出來?!?/p>
老人的臉色有些不怎么好看,其實那是說的假話,那堤半潭村就有許多人砌得出來,可誰都沒想著要砌一砌,卻是自言自語說:“國家給這樣錢,那樣錢,得多少錢啊?!?/p>
李生樹笑著說:“爸,你的思想好,替國家著想啊。國家有錢,不在乎這幾個錢的?!?/p>
李從中就罵起兒子來了:“不當(dāng)家不知道錢米金貴。記住,人要知道好歹。”
這天下午,老人勾著頭聚精會神地砌堤,金前站在堤上面說:“叔,晚上叫生樹去村里開個會?!?/p>
李從中沒注意金前是從村里出去,還是從外面回來,問道:“你去鄉(xiāng)政府開會了?”
“我沒去開會,鄉(xiāng)政府打電話告訴我的,晚上開會鄉(xiāng)政府要來人,可能是你們加那三十塊錢的事情。”金前過后說,“這堤快砌好了,村里該感謝你?。俊?/p>
李從中說:“我沒說要村里感謝?!?/p>
“你沒說,我要考慮的?!?/p>
李從中的臉色就變了:“你還會考慮這些事情啊?!?/p>
金前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么好。突然,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說:“叔啊,看你那臉色有些不對,不是生病了吧?”
“不是?!?/p>
“不是就好。有病就得早治,這日子過的,不活一百歲就真的虧了?!?/p>
4
李生樹開會回來,已經(jīng)半夜了。李從中還沒有睡,他自己都覺得奇了怪了,半夜了還沒瞌睡,小腹也不痛了,解手的次數(shù)也少了。
只是,兒子一進門就黑著臉罵開了:“今天我跟村會計干了一仗,那個王八蛋,我只差扇他的耳光了?!?/p>
李從中說:“跟人家吵架做什么,還要扇人家的耳光。你老子這輩子從來沒有跟人吵過架,不是過得好好的么。”
“杰生叔和有全叔都得那錢了,你只有六十三歲,要想那個錢,還得再等二十年。”
“怎么只有六十三歲。我跟杰生有全同年生的。我在年初,他們一個在年中,一個在年尾,都比我小?!崩先耸值某泽@了。
“鄉(xiāng)里摸底的時候,名單是村會計造上去的,你說該不該罵他,該不該扇他的耳光。”
李從中說:“弄錯了改過來不就是了?!?/p>
“鄉(xiāng)政府的干部說,要是能改,大家不都把自己的年齡改一改,拿國家給的工資了?!?
“金前也不出面證明一下。”
“誰證明都沒有用。鄉(xiāng)干部要我回來拿你的身份證.村會計說我們半潭村的老人都沒有辦身份證.要是辦了身份證,年齡就不會弄錯了。”
李從中還真的有些氣,八十三歲被弄成六十三歲,不是睜眼說瞎話么??匆妰鹤雍艉舻刂贝謿?,就把心里的火氣壓下來,說:“我也不靠那錢活命,沒有就沒有罷,國家不發(fā)那錢呢。再有二十年,那錢總會發(fā)給我的吧。人么,要會想。”
這天夜里,李從中覺得自己的病情加重了許多,小腹疼得像刀割一樣,屙尿是一滴一滴滴出來的。他悄悄地爬起床把草藥湯又喝了一大碗,還是沒有多少好轉(zhuǎn)。第二天吃了點稀飯,又把草藥湯喝了一大碗,腳步有點趔趄地到溪灘上挑石頭去了。
怡溪像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一刻也不停歇地往前奔跑,還唱著歡快的歌。太陽明媚,春風(fēng)和煦。這一天,李從中想著法子不想那錢的事情,可是,心里又總是有一個聲音在問,他們怎么就把自己的年齡弄錯了呢,不是十歲,也不是三十歲,剛好二十歲。村會計是王有全的兒子,自已跟他爸一塊長大的好伙伴,他不可能有意把自己的年齡少弄二十歲的么。話又說回來,那錢是國家給的,是國家對農(nóng)民的關(guān)愛,自己得與不得,沒有礙著誰啊。后來,李從中又覺得自己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要是少弄了三十歲,每個月的那個五十塊錢也就沒有了。
“從中,我得向你賠不是了,我那兒子是頭豬,怎么把你的年齡就寫小了二十歲。”
李從中才挑了一擔(dān)石頭,王有全就找他來了,開口就是幾個賠不是,還罵兒子是混蛋。李從中說:“我家生樹已經(jīng)對我說過了,我說我也沒靠著那錢買油鹽柴米?!?/p>
王有全盯著李從中,小心地問:“從中,你的臉色有些不對,那病加重了?”
李從中不做聲,只是把眉頭擰了擰。
“平時你不是用草藥煮水喝么。”
“弄了?!?/p>
“那就別砌堤了,休息幾天吧?!?/p>
“砌完不就了卻一個事情么?!崩顝闹袊@了一口氣,“老不得,這話你忘了?!?/p>
王有全不再說話,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王有全走后,李從中又往草叢里去了,這次,他看清楚了,尿出來的尿有點發(fā)紅,像血,心里不由打了個激靈,心想是不是喝草藥湯的原因啊,如果不是,這病是有大問題了。
這天晚上,李從中連草藥湯也不敢喝了,折騰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已經(jīng)挑不起石頭了,他就扛石頭,每次扛一個。李生樹來叫他吃中午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滿頭大汗,一只手按在小腹上,問道:“爸,喝草藥湯仍然沒好些呀?”
“好些了?!崩先瞬辉敢鈱鹤诱f出實情,他怕兒子擔(dān)心。
“我去鄉(xiāng)醫(yī)院給你弄點藥來?!?/p>
李從中沒有像平時那樣攔兒子,說:“我這里有錢?!?/p>
李生樹當(dāng)然不會要爸爸的錢,急匆匆地去了鄉(xiāng)醫(yī)院。不多久,他就買了幾包西藥丸子回來:“醫(yī)生說了,這藥只能緩解疼痛,一定要去醫(yī)院看看才行?!?/p>
李從中沒有說話,把一包西藥丸子干咽了下去。
“爸,就剩下這點活了,休息幾天再做不遲?!?/p>
“不做活,只怕疼得更加的厲害?!?/p>
“那我?guī)椭羰^吧?!?/p>
李從中卻是冷著臉說:“谷種落泥了?水田做出來了?山里的地挖好了?做陽春,春爭時的話你忘記了?!?/p>
李生樹就不做聲了,說起做陽春,他不是父親的對手。一陣才說:“金前哥說了,他要去鄉(xiāng)政府看看到底是誰把你的年齡弄錯了。”
“你對他說,不要去看了,我要是能活到一百零三歲,那錢也就能拿到手了。誰沒有犯錯的時候?!?/p>
兒子走后,李從中小腹疼痛得比剛才好了一些,連忙到河灘扛石頭去了。疼的時候就專門砌堤,砌堤活兒輕松,要疼就讓它疼吧。
5
那天中午,李從中又沒有回家吃中午飯。李生樹吃過中午飯準(zhǔn)備做活去,想了想,就去了石堤上。還沒開口叫爸呢,卻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三月的太陽熱烘烘的,老人卻是一動不動地躺在石堤上的。
“爸,累了就回家休息,別睡在這里著涼了?!?/p>
叫了幾聲,老人沒有反應(yīng),李生樹匆匆走過去,他不由大驚,爸爸已經(jīng)昏過去了,額頭的汗水像豆子一樣地淌落。李生樹一邊哭,一邊呼喊著:“爸,你怎么了,爸,你快醒醒啊。”
李從中被兒子叫醒了,眼睛沒睜開,卻是罵開了:“我在跟你媽說話呢,你這一哭,你媽就走了?!?/p>
三月的太陽,暖洋洋地照在李從中身上,一絲憂郁卻停留在老人的臉上沒有散去:“你媽那邊的日子沒有我們的日子好過,她說她沒有那個錢。你給你媽燒點紙錢,多燒一點,讓她也嘗嘗口袋里裝著錢的滋味?!边@么說的時候,老人站起來,想去扛石頭,沒走幾步,就又蹲了下去。
李生樹哭著說:“等會兒我就給我媽燒紙錢。現(xiàn)在,我背你去醫(yī)院。”也不管父親同意不同意,把老人摟上背,就往鄉(xiāng)醫(yī)院奔去。
“生樹,你爸怎么了?”
剛過怡溪,迎面碰著王有全和張杰生從鄉(xiāng)場回來。李生樹說:“把我爸送到鄉(xiāng)醫(yī)院去看看?!?/p>
王有全卻是笑著道:“從中,石堤還差那么點點沒有完工,你就趴下了啊。別人幫著你砌幾塊石頭,那堤就不是你一個人砌的了?!?/p>
李從中就真的不肯去醫(yī)院了,說:“回去,那堤沒兩天就完工了?!?/p>
王有全連忙賠不是:“我說著玩的,我們陪著你,去醫(yī)院弄點藥回來,再砌堤也不遲啊?!?/p>
來到鄉(xiāng)醫(yī)院,醫(yī)生也不看病,卻是擰著眉頭要李生樹把父親弄到縣醫(yī)院去。李從中卻說:“給我弄點藥,我就回去。前幾天我兒子弄的那藥還行,吃下去能管兩個時辰小腹不疼?!?/p>
醫(yī)生說:“那藥是止痛藥,對病情沒有作用,這病已經(jīng)很嚴重了,趕快去縣醫(yī)院吧?!?/p>
李從中還是那句話:“我不去?!?/p>
醫(yī)生對李生樹說:“你爸怎么這樣的脾氣,給自己治病啊?!?
李從中卻是站起身掙扎著往外走。王有全和張杰生對醫(yī)生說:“他還有點工程沒有做完,心里掛記著的。你也檢查過了,就這病,給他弄點藥吃,等他把工程做完了,再去縣醫(yī)院吧?!?/p>
醫(yī)生吃驚不小:“這個樣子還做什么工程,不要命了?”開了藥,打了針,醫(yī)生還是說的那句話,“我說了,吃藥也好,打針也好,只能緩解疼痛,要趕快去縣醫(yī)院,不然就后悔莫及了?!?/p>
回來的路上,李從中沒有讓兒子背,一邊走還一邊不停地嘀咕:“醫(yī)生的話不能全信的,他說很嚴重,還說是富貴病,這樣不能吃那樣不能吃,不是嚇人么?!?/p>
張杰生說:“還嚇人呢,尿血尿,病能輕到哪里去?!?/p>
這時,王有全像是想起了什么,對李從中說:“昨天我兒子去鄉(xiāng)政府,他們把原始冊子拿給他看。村里的表沒有造錯,只是把3字寫得潦草了些,他們把三字當(dāng)成了五字,你就成1950年出生的了。當(dāng)時我就給了我兒子一個耳光,你以為你沒責(zé)任了,把3字寫得像5字,鬼催你是吧。”
李從中沒有做聲,心里卻是舒暢了許多,知道自己的年齡怎么被弄錯了,改不改過來,都無所謂,國家的恩情自己領(lǐng)了,記心里了。
這天晚上,李從中吃了一大碗飯,還喝了一杯茶。李生樹和女人劉春秀都十分高興。有病還是要吃藥啊。
只是,這天半夜醒來,老人覺得不對勁,什么時候屙尿在床上他也不知道。拉亮電燈,床上紅紅的一片。老人盯著那片紅色,就想起白天醫(yī)生說的話,想起醫(yī)生說話時的神色。咬了咬牙,把從醫(yī)院弄來的藥全都吃了下去。
第二天,老人起來得比哪一天都早,起來之后他就去溪灘上扛石頭去了。天才蒙蒙亮,溪灘上有一種白色的霧氣隨著風(fēng)兒飄蕩,溪水淙淙地流淌,四周的山野在清晨的霧氣里透出蒙朧的嫩綠,性急的花兒卻是把一張張笑臉對著晨曦微笑,幾家屋頂上有炊煙裊裊升起,在半空中卻不愿意散去,像是對這生機盈然的春天生出無限的留戀。
李從中突然想到了死。死是什么滋味呢,李從中不知道,但李從中是見過死的。父親和母親死的時候他才十幾歲,但他很懂事,一直陪伴在他們的身邊,父母死之前沒有交待他什么話,只是用眼睛盯著他這個兒子,后來,眼睛就閉上了。讓他不可忘懷的,是女人伍仙妹的死。伍仙妹死的前一天,她的話特別的多,從李從中去松樹坡淘金住在她家里說起,說她和他的相識,說她和他的恩愛,說她跟他結(jié)婚的這十一年的幸福和快樂,說她怎么地想她死去的兩個孩子,說她對生樹的疼愛,過后就千叮囑萬叮囑,一定要好好帶著生樹活下去,往后的日子肯定會比現(xiàn)在好。李從中記得,那天五更的時候,伍仙妹突然叫醒還在沉睡的他,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要他摸摸她的奶子,她說:“這輩子你最喜歡的就是摸我的奶子??墒?,生了孩子之后,我就不讓你摸了,奶子是孩子的。現(xiàn)在,你摸摸吧?!?/p>
李從中原本還在迷糊中。吃不飽飯,白天的農(nóng)活又苦又累,他真擔(dān)心睡下去就醒不來了。聽到女人這么說,一個激靈就清醒過來,雙手捧起她胸口的兩個被水腫催起來的奶子,眼淚嘩嘩地滾了下來。這時,他聽見女人嘴里微微弱弱地說:“從中,我們來世還做夫妻?!蔽橄擅镁湍菢铀懒?。伍仙妹死的時候是那樣的清醒,那樣的平靜,那樣的安詳。
夫妻倆的許多事情,全都像過電影一樣,在老人的眼前閃現(xiàn)。要是死了,真能見到仙妹就好。李從中這樣自言自語道。
讓李從中放心不下的還是石堤。也許,自己是沒有多少時間了。小腹痛得厲害的時候,他就蹲下來,找一根小木棍咬在嘴里,把小木棍咬斷,咬碎,血尿也就一滴一滴屙完了,他就又開始扛石頭,砌堤。晚上睡覺,他在床上墊了一塊塑料布,第二天起床,把塑料布弄干凈,兒子兒媳就不會知道自己屙的血尿了。
李從中吃得卻比過去多了,他是有意多吃,沒有多少日子了,就不再擔(dān)心什么,能吃就吃,能喝就喝。這日子真好,真幸福,卻是因為這個什么富貴病,又不敢吃飽了,又不敢吃好了。那個想,那個憋悶。
那幾天,李從中砌堤的時候還特別的希望王有全和張杰生不要去鄉(xiāng)場,來跟他說說白話,陪陪他。他覺得有他們在旁邊陪著,時間就過得快一些,小腹疼痛就會好一些。
6
石堤完工的這一天,李從中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天晚上,他吃了一大碗飯,還吃了幾塊臘肉。一邊吃,還一邊說:“這飯真香,這臘肉真好吃?!?/p>
兒媳劉春秀又往他碗里挾了兩塊臘肉:“爸,你說好吃,就多吃一些?!?/p>
老人說:“堤修好了,心里真高興?!?/p>
兒子兒媳就都說:“村里人都說,現(xiàn)在,那路又平整,又寬敞,真好?!?/p>
就在這時,李從中感覺有一股熱熱的東西流在褲子上了,連忙站起身去了自己房里。李生樹和劉春秀不知道父親怎么了,也都跟進了房。
老人說:“你們出去,我要躺一會兒。”
李生樹一邊往門外走,一邊對女人說:“明天我們把爸弄到縣醫(yī)院去。堤修好了,爸落心了,會同意去縣醫(yī)院的?!?/p>
劉春秀哭著說:”我要去侍候我爸,這么多年來,我爸把我當(dāng)女兒一樣的啊?!?/p>
李從中躺在床上,隱隱約約聽到兒子兒媳的說話聲,心里覺得暖洋洋的。躺了一會兒,他又悄悄地爬起來,在一只舊木箱里摸索了許久,摸出一摞大大小小的鈔票,這些錢是兒子和孫子這么多年來給自己的零用錢,里面還有六張大票是去年年底兒子替自己領(lǐng)回來的那個工資錢。多也好,少也罷,就算是自己給重孫子讀書的一點心意吧……
李從中重又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就看見伍仙妹了,就站在床前,像結(jié)婚的時候那樣,渾身充滿著青春的活力,臉上透著三月花兒一樣的水紅色,目光里全是對這個世界的憧憬和希翼。
“仙妹,你真的等著我的呀?!崩顝闹袕堥_雙臂,就把女人摟進了懷里,“仙妹,你看見了么,這一年來,我就做了一件事情,砌堤。他們問我為什么要砌那堤,我們家又不從那路上過。你聽這話說的?,F(xiàn)如今電視里說中國夢、正能量,這些我不懂。但國家想著法子扶我們,幫我們,這是我們親身感受到的啊。一些人卻把過去的窮啊,苦啊,全都忘腦后去了,把國家的話也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一個二千多人的村子,連條出路都只有半截兒,卻視而不見,丟人啊,對不住這好日子啊?!?
金 杯
1
張元松在地里做活回來,中午飯辦好擺在桌子上的,女人劉冬年卻不在家。他也不吃飯了,站在禾場前,看女人在洄水潭洗衣服。女兒芬芳在千里之外的大城市工作,又是在外企,忙,一年也就回來一次兩次,兒子達成在鄉(xiāng)場開網(wǎng)吧,身邊幾個漂亮女孩纏得暈頭轉(zhuǎn)向,一月兩月都不見他的身影。老兩口天天在家吵架斗氣,卻又離不得一時半刻。
“怎么有閑心站在這里看風(fēng)景了。你心里只裝著田地,裝著紅薯苞谷,別的什么都進不去的啊?!?/p>
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剡^頭,李前樹站在禾場上。跟往常一樣,臉上的笑容總有點討好的味道,這讓張元松一直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你做你的大老板,我做我的種田人。你大老板有錢,財大氣粗,可錢多就是樹葉子。我有飯吃,有肉吃,心里才叫踏實。
“是得休息休息了,轉(zhuǎn)眼就五十多歲了啊。”李前樹跟張元松并排站著,指了指禾場前的怡溪,又指了指遠處的群山,說,“我為什么經(jīng)常回來,洄水潭風(fēng)景好啊。怡水清清,遠山青青,滿眼桃紅柳綠?!?/p>
張元松打斷他的話,冷冷地說:“有什么風(fēng)景可看的,田地里長出好莊稼才是硬道理?!?/p>
張元松是怡水鄉(xiāng)有名的種田能手,二十多歲就當(dāng)上了縣勞模,一塊獎牌如今還當(dāng)寶貝一樣跟祖宗的牌位一塊供在神龕上的。李前樹選他最喜歡聽的說,卻跟往常一樣,熱臉遇到了冷屁股。
這些日子,張元松心里堵得慌。李前樹又給怡水鄉(xiāng)投下十多萬,要把從鄉(xiāng)場到洄水村的幾公里簡易公路鋪成水泥路。李前樹每次給怡水鄉(xiāng)錢搞建設(shè),張元松心里就格外的堵,卻又沒法把腰桿硬起來。李前樹投資改造的新鄉(xiāng)場,他還得進去買種子農(nóng)藥化肥,兒子還得在里面租一個門面開網(wǎng)吧,李前樹修的怡水大橋他還得過,李前樹修的公路他還得走。在李前樹大捆大捆投下來的鈔票面前,他只有節(jié)節(jié)敗退的份了。
不過,張元松覺得自己還是贏了李前樹一頭,不然,他就徹底輸給李前樹了。
李前樹卻不走,說:“城里百樣都好,空氣卻沒有鄉(xiāng)下好,煤氣,霧霾,噪音。哪像我們洄水灣,山清水秀。”
張元松再不跟他說話,勾頭對著洄水潭吼道:“洗出一朵花來是吧?!?/p>
女兒張芬芳昨天打電話說過些日子要回來小住幾天,做娘的得把被子洗干凈,把房子收拾好。寶貝女兒要回來,貴客啊。
劉冬年抬頭看見李前樹也站在禾場上,就把頭又勾了下去。李前樹有些沒趣,轉(zhuǎn)身往那邊自己家走去。
李前樹的女人胡秀花一直站在門口聽兩個男人說話。男人回來,她的臉上也沒有流露出多少高興,問:“怎么有空回來了?”
李前樹沒有回女人的話,在門口站了站,鉆進小車,絕塵而去。
胡秀花目光怔怔地看著小車轉(zhuǎn)了個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才回過身來。
張元松心里堵著的氣似乎還沒有散去,對胡秀花說:“你那男人,一個月兩個月回來一次,也不在家住一個晚上,坐一坐都不?!币苍S,這就是張元松調(diào)節(jié)心理的最好辦法,把氣往李前樹女人身上出。
胡秀花沒有答話,兩行眼淚早就掛在臉上了。
張元松就不再捅她的心窩子,心里突然又冒出了那個想法。那想法已經(jīng)折磨了他多少年,現(xiàn)在,到了該實施的時候。
“中午飯辦好了,自己吃不就是了。”
劉冬年提著一桶洗干凈的衣服被子回來,有幾分抱怨地說。胡秀花看了劉冬年一眼,踅身進自己家里去了。兩個女人,共一個禾場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卻是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思,把綿長的日子咀嚼著,往前打發(fā)著。
張元松還在被剛才冒出來的那個念頭折磨,劉冬年卻在屋里說:“達成說要送幾件衣服去?!?/p>
張元松一下跳起腳來:“快去,李前樹在鄉(xiāng)場等著的?!?/p>
劉冬年也許覺得自己這話說的不是時候,說:“我沒說現(xiàn)在就去。要不,你給達成打個電話,要他自己回來取?!?/p>
張元松沒說打電話,也沒說不打電話,隨手拿起掃帚,小心地翻曬禾場上的谷子去了。
去年收割的谷子沒吃完,到了第二年就得挑出來翻曬,不然碾出的米吃起來有一股霉味兒。女人說吃不完就賣掉,張元松不同意,他要的就是糧滿倉,有余有剩的感覺??粗S澄澄的糧食,再怎么生氣,心里再有解不開的糾結(jié),全都會風(fēng)吹散去,氣清天朗。
這種對田地的不舍,對五谷雜糧的上心,讓他很看不起好吃懶做、不務(wù)正業(yè)的李前樹。好吃懶做,不務(wù)正業(yè),是張元松給李前樹總結(jié)出來的八個字。他覺得這八個字用在李前樹身上再貼切不過。
張元松跟李前樹同年同月出生,李前樹在月尾,張元松在月初。小時候,張元松跟李前樹是好兄弟,好伙伴,按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的友誼,是從祖輩那里傳承下來的。不然,兩家就不會共一個禾場,房子肩并肩地修在一塊。
很小的時候,李前樹就有唱歌的天賦,縣里的電影隊來村里放電影,他把電影里的歌子學(xué)唱得惟妙惟肖?!陡覇柭吩诤畏健贰赌档ぶ琛贰缎』ā范际撬钅檬值?。嗩吶口的渾名就是張元松給取的,讀書時同學(xué)們基本沒有人叫他李前樹,都叫他嗩吶口。下課了,同學(xué)們會說:“嗩吶口,唱個歌我們聽聽吧。”他就真的唱起來,一本正經(jīng),就像是在大劇院的舞臺上,面對著千百觀眾。張元松也愛聽李前樹唱歌,說:“嗩吶口,你那嗓子怎么那么好啊。”
李前樹十分得意:“感謝你給我取了這么個藝名,日后,我就靠著嗩吶口討吃?!?/p>
高中畢業(yè),兩人都沒有考上大學(xué),李前樹的臉上全是失落和絕望,他說音樂學(xué)院答應(yīng)他去學(xué)唱歌,但是自費,他哪來那么多錢。張元松卻是一臉的高興,他說沒考上大學(xué)也好,回家種田啊。那時農(nóng)村剛剛實行生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張元松把心思全都撲在了田地里,稻穗像狗尾巴,苞谷像牛角,年年大豐收。張元松因此成了勞動模范,那個風(fēng)光。
李前樹的心思卻沒有放在田地里,狗尾巴草比禾苗高他也不去看一看,每天清早,他就站在洄水潭邊,鬼哭狼嚎一樣扯起嗓子唱歌,眼睛盯著洄水潭里自己的倒影,說是看自己的口型。李前樹的父親死得早,母親身體不好,常年生病,死的時候眼睛都不肯閉,說兒子日后會被餓死的。
李前樹沒有被餓死,沒飯吃了,他就來張元松家借米。一次借一升,一鍋煮了,吃兩天。來張家借米的次數(shù)多了,有些不好意思,肚子餓得受不了,背后長了一只手,村里誰家南瓜架上的南瓜長大了,被他偷偷摘來煮了填肚子。張元松就看見他偷過自家瓜架上的南瓜,但他沒有說破,只是連連搖著頭,心里說:“共禾場,做鄰居,禍害啊?!?/p>
李前樹還不僅僅偷南瓜,地里的紅薯,菜園里的黃瓜,果樹上的桃啊梨啊,只要能填肚子,他都會順手牽羊。
有時,張元松端著香噴噴的米飯,飯碗里還擺著兩片油乎乎的臘肉,站在禾場上對著李前樹說:“責(zé)任田也不種了,唱歌當(dāng)?shù)蔑堖€是當(dāng)?shù)貌?。”那口氣,像是提醒,又像是?zé)備,當(dāng)然,肯定還有別的意思在里面。
李前樹的眼睛像是長了鉤子,嘴角有涎水滴落,卻是說:“人各有志?!?/p>
“狗屁話,有本領(lǐng)就別摘別人瓜架上的南瓜,別刨別人地里的紅薯,別看著我吃飯就滴口水。好吃懶做,不務(wù)正業(yè)。”
這話說得太重,把李前樹的老底全都抖了出來,李前樹的臉紅一塊,白一塊,氣極敗壞,卻是無力回擊。
張元松說:“往后你不要去我家借米了?!?/p>
這一招能致命。李前樹立即軟了下來:“暫時的。日后一定會好起來?!痹捓锏囊馑?,還是要厚著臉皮來借米充饑的。
張元松當(dāng)上了勞模,在田坪鄉(xiāng)成了名人,就有姑娘向他表示愛意。劉冬年就是向張元松示愛的姑娘中的一個。劉冬年長得漂亮,又勤勞,又賢惠,張元松當(dāng)然高興,新婚之夜,把他的人生目標(biāo)說給女人聽:“把田地種好,糧食吃不完,用來喂豬喂雞,再把豬和雞賣掉,把錢存起來,日后修新房子。做農(nóng)民圖的什么,就圖的有吃有穿有住。我對你沒有別的要求,也不指望你下田地做重活累活,你的任務(wù),給我生一個兒子,生一個女兒?!睆堅蛇€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做農(nóng)民,決不能像李前樹那個樣子。
劉冬年一張嬌羞的臉艷若桃花,說:“生兒生女,還得你自己努力。”
張元松就把做那個事也當(dāng)成了種責(zé)任田,小夫妻精耕細作,夜夜享受著個中的美妙。
只是,沒過多久,張元松覺得劉冬年有點神不守舍,做陽春的時候,她會突然把手里的活兒停下來,每天早晨,她還愛去洄水潭洗衣服,衣服還洗得特別的仔細。張元松心里還想呢,這個女人,沒結(jié)婚時好好的,結(jié)婚之后怎么就得了癡呆癥。慢慢地,他才知道,女人是被李前樹的歌聲迷住了。讓張元松不能容忍的,李前樹來家里借米,借一升劉冬年會偷偷給他兩升,借兩升劉冬年會偷偷給他半斗。張元松氣得只差吐血。他們倆什么時候搭上的啊。除了把女人看得緊,從此不跟李前樹往來,迎面碰著也如同陌路人。
李前樹兩天沒吃飯,想唱歌,張了張口,卻沒有聲音,肚子餓得只有巴掌厚,丹田無氣。萬般無奈,只得又長出了三只手,在洄水潭前東望望,西瞅瞅,果然看見石堤上的草叢里有一個青皮南瓜,伸手把南瓜摘了就往家里走。不曾料到,張元松這天沒去做農(nóng)活,攔住他說:“怎么第三只手又出動了啊。”
李前樹真希望地上有一道縫,好鉆進去,一陣嘴里才憋出了幾個字:“這次是借?!?/p>
張元松說:“看來,我得買一把上好的鎖,把門鎖好才是。”
這話更具殺傷力。好在,張元松并沒有把他手里的南瓜搶了去。也許,他是想起兒時的友誼,想起共一個禾場的鄰居吧。
李前樹一鍋把南瓜煮吃了,睡了兩天沒起床,后來,就離開了洄水潭。張元松在心里嘀咕,到哪里去都得吃飯吧,唱歌能掙到飯吃不成。
不久,張元松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劉冬年愛往鄉(xiāng)場跑,一時說買布頭,一時說買針線,不到天黑不回來。奇了怪了,這女人怎么又愛逛鄉(xiāng)場了啊。一打聽,才知道李前樹在鄉(xiāng)場攬了個做衛(wèi)生的活兒,一個月五十塊錢,一邊拿把掃帚掃地,一邊唱歌,按他自己的說法,他是因為會唱歌才攬到這活兒的。鄉(xiāng)場那些擺攤開店的都是他的聽眾,常常,聽眾中還多出了個劉冬年。
張元松覺得問題已經(jīng)十分的嚴重,他甚至以為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不定就是他李前樹的,把劉冬年按倒在地,打得她渾身全是血痕。
那天,李前樹正好從鄉(xiāng)場回來,張元松打上門去:“勾引別人的老婆算什么本領(lǐng),唱個老婆回來啊?!?/p>
李前樹一頭霧水,老大一陣才悟出他話里的意思,臉上流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樣子,真讓張元松有一種戴綠帽子的感覺,沖回家,準(zhǔn)備再好好收拾女人一番,不曾料到,懷孕七個多月的女人躺在地上,下身流出一攤血來,一個小貓一般大小的女孩提早來到人間。這時,張元松的心才終于落下來,女兒是自己的。他的眉心有一顆黑痣,女兒的眉心也有一顆黑痣。這是遺傳基因所致,玩不得假的。
2
還別說,張元松的女兒張芬芳兩歲的時候,李前樹真的就帶了個女人回來。女人名叫胡秀花,漂漂亮亮,能說會道,她說她就是喜歡聽李前樹唱歌才嫁給他的。
胡秀花沒有在鄉(xiāng)場找到事情做,只有待在家里。常常,張元松看到胡秀花像是丟了魂一樣,站在路口張望,她是在盼望她的男人。張元松突發(fā)奇想,我家冬年迷上了你家男人唱歌,你要是看上我這個種田的勞模,一報還一報,我決不會手軟。
只是,多少次試探,胡秀花卻是目不斜視。他在心里罵:“這世道怎么了,人們腦殼里面真的都灌水了么?!?/p>
胡秀花在洄水潭住了一年,就走了。李前樹不在鄉(xiāng)場掃地了,自己開了家鄉(xiāng)菜館,做的野菜宴,地米菜,車前菜,南瓜葉,滿天星,水燈草,全是那陣他在洄水潭挨餓時吃的野菜,一道當(dāng)家菜是紅燒肉泡鍋巴,也是他在洄水潭一年半載打牙祭時吃的。李前樹要給食客們唱歌,忙里忙外就靠著胡秀花了。
現(xiàn)如今人們的口味全變了,就喜歡吃野菜,還能聽李前樹唱歌,來鄉(xiāng)菜館吃飯的人絡(luò)繹不絕,鈔票就像是樹葉子往李前樹的口袋里塞。
幾年之后,李前樹把父親留下來的木房子拆掉,新修了一棟磚房,磚房不大,一層樓,卻讓住在旁邊的張元松一下沒有了臉面。
“前樹叔叔,你的磚房真漂亮?!睆埛曳汲3U驹诤虉錾蠈χ@邊的磚房子張望。瘦瘦的個子像棵水竹竿兒,眉間的那顆黑痣?yún)s讓她小小年紀也憑添了幾許嫵媚。
“叫你爸也修一棟吧,住磚房子好啊,冬暖夏涼?!?/p>
“我爸說沒錢?!睆埛曳颊f:“前樹叔叔,你怎么不唱歌,我最喜歡聽你唱歌了,我媽也喜歡聽你唱歌?!?/p>
李前樹卻不再說話,張元松做活回來了,一身的泥水,看見女兒跟李前樹說話,臉面早就變成一塊青石板了。
這些日子,張元松一直想著修磚房子,這是他多年的夢想,何況李前樹修的磚屋就擺在旁邊,讓自己一點面子都沒有??墒?,從泥水匠嘴里打聽到,得十多萬啊,自己一年打下的糧食,才賣得兩千塊錢。湊足那個數(shù),談何容易。
不過,才幾個月,張元松心里又找到了平衡。胡秀花在新磚房里面一胎生了兩個女兒,生兒子的大門給嚴嚴地堵上了。而他,頭胎生了個女兒,二胎卻是生的兒子。
張元松心里還在暗自高興呢,李前樹一家四口卻在鄉(xiāng)場消失了,鄉(xiāng)場上沒有了鄉(xiāng)菜館,也聽不到李前樹的歌聲了。
張元松沒高興幾年,他又發(fā)起愁來,不過這次與李前樹無關(guān),他為兩個孩子讀書發(fā)愁。憑著種田種地,喂雞喂豬,是沒辦法送兩個孩子讀大學(xué)的。他對女兒和兒子說:“你們姐弟倆,誰讀書的成績好,我就送誰讀大學(xué)?!?/p>
女兒芬芳瞪著一雙大眼睛,問:“爸你說的話算不算數(shù)啊。我知道你喜歡弟弟,不喜歡我?!?/p>
“這次說話算數(shù)。大學(xué)畢業(yè),找份正經(jīng)工作,掙正經(jīng)錢?!睆堅蛇€是不忘記把李前樹給帶上。
起早貪黑,吹風(fēng)下雨,張元松都在田地里勞作。幾畝田地被他做成了金碗銀碗,家里年年喂養(yǎng)幾頭大肥豬,他要為兌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說出的話做準(zhǔn)備。
轉(zhuǎn)眼女兒芬芳高中畢業(yè),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名牌大學(xué)。兒子達成也記住了父親的話,他讀書不如姐姐,干脆就不用功讀書,姐姐去讀大學(xué)的那一天,他就背著鋪蓋回家了。張元松心里雖有不甘,卻是無可奈何,心想回來種田也好,勞模后繼有人了。
兒子卻是堅決不像父親那樣,一身臭汗,兩腳泥水。他天天往鄉(xiāng)場跑,鉆進網(wǎng)吧一天兩天不出來。劉冬年兩行淚水掛在臉上,張元松的心也不由得懸了起來,兒子學(xué)壞了怎么辦。
對兒子的擔(dān)心沒有完,張元松又擔(dān)心起女兒來,這次是擔(dān)心女兒的工作,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今天打電話說去了北京,明天打電話說去了上海。張元松勸女兒不要挑肥減瘦,找到一份工作就行。女兒卻是抱怨說:“沒有背景,沒有鈔票,大學(xué)生又多,工作是那么好找的么。怎么說每個月總得余出幾個錢給父母吧。父母送我讀書吃了多大的苦?!?/p>
張元松就不做聲了,女兒有孝心,女兒心里想著父母。
好在,兩年之后,女兒說她終于找到一份好工作了,一家大型民營企業(yè),工資高,待遇好。女兒對父母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再像過去那樣勞動了。還問弟弟是不是想讀書,她可以送弟弟讀大學(xué)。
張芬芳還要接父母去城里住,讓兩位老人也過過城里人的日子。張元松堅決不去,說他離開田地就會生病。男人不去,劉冬年也只得打消去城里念頭。張芬芳萬般無奈,就把心思放在了弟弟身上,要讓兩位老人把日子過得舒心一些,安排好弟弟是當(dāng)務(wù)之急。匯了一筆錢回來,讓弟弟在鄉(xiāng)場開了一家網(wǎng)吧,交待弟弟說:“達成,做姐的知道你離不開網(wǎng)吧,可開網(wǎng)吧是有許多規(guī)矩的,不要犯了條文,掙點錢,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別讓父母操心?!?/p>
女兒好啊,女兒是父母身上的小棉襖。張元松給女兒打電話:“芬芳,你哪來那么多錢,你要攢錢成家啊?!?/p>
張芬芳說:“爸,別為我操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頓了頓,芬芳給爸媽透露了一個秘密,說她談朋友了,名叫錢書,一家大公司的副總,海歸,學(xué)者型企業(yè)家。要不是經(jīng)常出國,她一定會把他帶回老家讓父母看看的。
這話張元松相信。龍配龍,鳳配鳳。自己女兒是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才生,長得又漂亮,特別眉心那顆美人痣,更是多少風(fēng)韻和嫵媚。什么海歸不海歸,找了我女兒,美了他了。
讓張元松更加得意的,女兒結(jié)婚一年,就生了一個胖小子。張元松連忙讓女人去城里侍候女兒。劉冬年高興得不得了,她就盼望著這一天呢。女兒生了孩子,姑爺還沒有見著,心里不踏實啊。只是,劉冬年在城里沒有住上一個月,她又回來了,臉上的笑容像是一朵盛開的秋菊:“我們家芬芳擔(dān)心你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天天催我回來?!?/p>
張元松不耐煩地說:“吃的做的,要你照顧什么。”
劉冬年說:“我知道你最想聽的是什么。告訴你,女兒住的是別墅,二層小樓房,家里有保姆侍候,這二十天,我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哪輪著我侍候我們家芬芳?!眲⒍赀^后抱怨說,“你不掛記我,我還掛記你呢?!?/p>
“看見那個錢書沒有?”
“出國了,歐洲,要一個月才回來?!迸说哪樕弦擦髀冻隽耸?,“聽我們家芬芳那口氣,他是趁著芬芳在月子里才出國的?!?/p>
張元松雖是覺得有些遺憾,不過也放心了,那陣送女兒讀書,不就是希望女兒能過上好日子么。
張芬芳給兒子取了個十分響亮的名字:高志。張元松聽著這名,就知道錢高志這名決不是女兒給取的。錢書這人不簡單,有才華,心氣還高,希望兒子志存高遠啊。
張芬芳也許知道父母記掛著自己,生了孩子之后,一年總要開著小車,帶著高志來洄水潭一次兩次,給父母一些錢,給弟弟一些錢。張元松堅決不要:“錢書工資再高,一家三口要過日子,日后高志還要讀大學(xué)?!?/p>
張芬芳卻說:“放心,這些他都安排得好好的?!?/p>
第一次來洄水潭,高志只會咿哩哇啦地叫,后來,就會叫外公外婆了,再后來,就會走路了,稍不留神,他會跑到那邊李前樹的門前,一個勁地往磚房里面瞅。
這時,胡秀花就會從家里出來,想抱抱高志,卻又不敢,擔(dān)心張元松指桑罵槐,只是說:“小寶貝,回來看外公外婆了啊。爸爸怎么沒有回來?”
高志不回答她的話,眼睛從她的身子旁邊看過去,盯著墻壁上掛著的一張照片,那是李家的全家福。一陣,高志就往回跑了,口里叫喊著:“我媽說了,我爸出國去了,沒時間回來。”
十多年前,李前樹帶著一家人從鄉(xiāng)場消失,去了省城。不曾料到,李前樹在省城開鄉(xiāng)菜館又出名了,這個時候,李前樹就很少唱歌,一心一意經(jīng)營他的餐館生意,后來,還開起了連鎖餐館,自己當(dāng)董事長,坐地分錢。再后來,就把兩個女兒送到國外讀書去了,再再后來,把胡秀花也送回老家來了。
那天,李前樹開著小車回到洄水潭的時候,要不是先開口叫張元松,張元松險些就沒有認出他來。西裝革履,皮鞋锃亮,走路的步子也變了,踱的四方步。
李前樹從口袋掏出一沓鈔票,遞給張元松,說:“那陣我沒飯吃的時候,在你家借了米的,有時還摘了你家的南瓜,刨了你家的紅薯,一并還你?!?/p>
張元松皺紋密布的臉面漲得通紅,你在老子面前顯擺呀,你有錢,老子不稀罕??诶飬s說:“鄉(xiāng)親鄉(xiāng)鄰,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p>
后來,張元松才聽說,那次是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請李前樹回來的,請求他多為家鄉(xiāng)做點好事,改變家鄉(xiāng)的面貌。他就投錢改造鄉(xiāng)場,投錢修怡水大橋,投錢修村里的公路。得到的回報,就是每做一項工程,鄉(xiāng)里就給他立一塊碑。
這當(dāng)然是張元松萬萬沒有想到的,心生嫉妒,就有了另外的答案,沒兒子的人,就只有把錢用來做好事了。
讓張元松好奇的,是旁邊磚屋里住著的胡秀花,張元松想從她的話語里打聽為什么只身一人回到洄水潭來就不再去城里,李前樹是不是另外有女人了??墒?,胡秀花的嘴像是被鎖住了一樣,決不透露半句有關(guān)男人的話,保養(yǎng)得很好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一月兩月,李前樹就會開著小車回來一趟,回來之后,他會主動來張家說說話,叨叨近乎。臉上全是討好的笑,也不直呼元松或是冬年了,而是換成了您。張元松不理睬他,除了曾經(jīng)的過結(jié),他的心里又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味兒,在李前樹面前,他覺得自己有些猥瑣。
但李前樹從不在家過夜,喝杯茶,在禾場前站了站,看怡溪水拍打腳下的石壁,看遠山的剪影。過后,就開著小車走了。胡秀花也從不出來迎送,男人回來也好,離去也好,都似乎與她無關(guān)。
曾經(jīng)在張元松心里萌生的那個念頭,又蓬蓬勃勃地生發(fā)開來。
機會果然就來了。那天,劉冬年去鄉(xiāng)場給兒子送換洗的衣服去了,張元松在菜園挖地。春三月,太陽暖洋洋的,蜜蜂在梨樹上嗡嗡成一團,一只喜鵲在屋頂上喳喳地叫著。張元松在心里盤算著今年的田地該怎么種,秋天能收多少糧食。年年想著同樣的事情,卻是百想不厭。做農(nóng)民的,不想這些,想什么呢。
突然,他就聽到了胡秀花的叫喊聲,很急切,帶著哭腔:“元松哥,你快來?!?/p>
胡秀花來李家二十多年,還是第一次叫他元松哥。也許,她知道自己的男人跟張家有過節(jié),平時見著張元松,總是把頭勾得低低的,就像自己做錯什么事一樣。
張元松沒有來得及多想,從菜園跑出來。李家的門開著的,胡秀花卻遠遠地站在禾場上,一臉的驚悚,指著自己家里說:“有一條蛇。”
張元松果然看見了,一條蛇在磚房的客廳做了一個圓盤,像是用山野的花兒扎成的花環(huán)。張元松并沒有顯出多少驚詫,三月,蛇出洞了,磚房沒有門檻,那蛇一定是去找老鼠吃吧。把它趕走不就是了么。找來一條棍子,那蛇卻是無影無蹤,怎么都找不到了。
張元松要走,胡秀花卻是淚水漣漣地說:“元松哥,幫我找找,我不敢進屋去了?!?/p>
張元松說:“找過了,沒有啊?!?/p>
“可能跑到房里去了?!?/p>
張元松只得拿著棍子走進了女主人的房間。
像是在窺探一個有錢人家漂亮女人的隱秘,今天,張元松終于看見那寬敞的房間,雪白的墻壁,古色古香的衣柜,柔軟的席夢思床。張元松的思緒有點信馬由韁,他突然想胡秀花躺在床上會是個什么模樣。
“蛇在墻腳那里?!焙慊ㄍ蝗灰宦曮@叫,不管不顧地撲進了張元松的懷里。
一股芬芳沖進張元松的腦門,他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一團柔軟的東西緊緊地頂著,耳邊有一股熱氣在輕輕地吹拂。那個念頭在他的身體里迅速地膨脹起來,張開雙臂就把胡秀花抱上了寬大的席夢思床。
“我知道你一直想打我的主意?!焙慊ㄕf得很平靜。好看的臉上掛著兩滴淚水,也許是被那條花蛇嚇著了,也許,是因為今天要跟自己男人之外的另一個男人睡覺吧。
“我不是要打你的主意,我要一報還一報。”
“他說,他跟冬年沒有那個事?!?/p>
“他對你說了?”
“我問過他?!?/p>
“你相信?”
“相信?,F(xiàn)在的許多女孩,總是想著法子往有錢的男人懷里鉆,可他全都拒之門外。他不是貪色的男人?!?/p>
“他把你一個人丟在鄉(xiāng)下,你還向著他?!?/p>
“是我自己要回來的。”
“假話。不然,每次回來……”張元松的話直捅她的心窩。
“……”頓了頓,胡秀花又說道,“你要不甘心,我就讓你做一次吧?!?/p>
張元松燥熱的身子卻是漸漸地冷卻,后來,就從胡秀花的身子上面滾了下來。
“我的話傷著你了?”
“他沒動過我的女人,我也就不動他的女人了。”
“你也是好男人?!?/p>
“你為什么要一個人住在洄水潭?”
“過些日子我就要到我女兒那里去了?!?/p>
張元松聽說過,李前樹的兩個女兒都已在英國成家。李前樹對她們沒有別的要求,結(jié)婚不能找外國的男人。兩個女兒都是跟一塊去英國留學(xué)的同學(xué)結(jié)的婚。
“去多久?”
“不一定回來了?!?/p>
張元松的心里生出一種別樣的滋味,還想問什么,卻沒有說出來,問也白問,她不會說。扭過頭,看見那條花蛇還靜靜地躺在墻腳。張元松去拿地上的棍子,那蛇卻是一溜煙地溜出門,鉆進禾場前的石堤縫里去了。
3
天氣很好,太陽高照,梨花白,桃花紅。田里的谷種也已生出一層嬌嫩。張元松的心情比哪個時候都好。他當(dāng)然應(yīng)該高興才是,胡秀花的一句話,把他心里多年的糾結(jié)全解開了。
“冬年,你知道胡秀花為什么去女兒那里么?”
“不知道?!?/p>
這些日子,劉冬年總覺得男人有點怪怪的,有事沒事,他就會叫她一聲,帶著一股的親昵味兒,不像過去,開口就是:“唉,你聽著。”口氣冷冰。
這還不算,五十多歲了,夜里做那個事比年輕的時候還勤,不讓都不行。
“你知道她為什么去女兒那里?”
“我不知道才問你啊。”頓了頓,張元松說,“我猜,可能是得什么病了吧?!?/p>
劉冬年還真吃了一驚:“什么病啊,不會是癌癥吧。”
“誰知道?!睆堅烧f,“可能是看著他把錢捐這捐那,讓女人得個治不好的病吧?!?/p>
劉冬年對這話十分地生氣,說:“真不知道你們倆斗的什么氣。過去在一塊,還有牙齒碰著嘴唇的時候,如今人家在城里,遠隔千里,還那樣?!?/p>
張元松脖子一梗:“就要那樣?!?/p>
“嫉妒別人有錢,當(dāng)老板,你也到城里做生意掙錢去啊。”
“我為什么要嫉妒他。我兒子爭氣,在鄉(xiāng)場開網(wǎng)吧掙錢,什么時候討個女人進屋,不定就給我生個胖孫子出來。我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在城里工作,女婿是海歸,我女兒生的兒子那才叫聰明,兩歲就能背唐詩。我是勞動模范,縣長給我授過獎的。誰能跟咱家比?”
劉冬年盯著他,一陣才說:“你心里還藏著什么事,沒有說出來。”
“這么多年來,我是錯怪你了。其實,你是個好女人?!?/p>
劉冬年的眼淚就出來了:“這么多年了,我心疼你,你卻總是對我吹胡子瞪眼睛的?!?/p>
“從今往后再不會了,我們把日子過好,氣死他嗩吶口?!?/p>
老兩口心平氣和的日子沒過多久,兒子達成的網(wǎng)吧卻出事了,還是出的大事。一個名叫小寶的四年級小學(xué)生逃學(xué)上網(wǎng),一天一晚沒出網(wǎng)吧,學(xué)校以為小寶回家了,家里以為小寶在學(xué)校寄宿沒回來。那天凌晨,小寶覺得眼睛發(fā)癢,用手揉了揉,睜開,什么都看不見了,急得他大哭大叫,去醫(yī)院檢查,視網(wǎng)膜脫落。
張達成犯了未成年人不能進網(wǎng)吧的條款,網(wǎng)吧被查封,還得拿出五萬塊錢給小寶治眼睛,還是首付,以后還不知道要給他多少錢呢。
張達成回家向父母要錢的時候,兩行淚水掛在了臉上。張元松說:“兒呀,爸媽積攢這么多年,才攢得三萬塊錢,是給你準(zhǔn)備討媳婦的啊?!?/p>
張達成說:“錢不到位,人家醫(yī)生就不給小寶動手術(shù)。我只得向我姐要錢了?!?/p>
張元松連連擺手說:“什么事都找你姐,你姐容易么。我這就去鄉(xiāng)政府找周書記,請他幫忙想想辦法?!?/p>
這輩子,張元松最覺得對不起的是兒子,那陣自己要是有能力,兒子也一定會跟他姐一樣,考大學(xué),到城里工作。網(wǎng)吧是萬萬不能查封的。沒了網(wǎng)吧,像那些沒著落的年輕人一樣,當(dāng)混混,我這個縣勞模的臉往哪里擱。
周書記在家,一臉笑容把張元松迎進辦公室,問他今年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要弄個連續(xù)三十年大豐收的紀錄。
張元松卻是著急地說:“周書記,我是來求你幫忙的?!?/p>
周書記吃了一驚:“有什么事,說給我聽聽,不給你解決問題,我給誰解決問題去。”
張元松說:“我家達成出事了?!?/p>
周書記似乎知道了這個事,臉上的笑容沒有了,說話的口氣也變得很冷:“達成也是的,開網(wǎng)吧規(guī)定的幾條幾款都貼在網(wǎng)吧外面墻上的。他倒好,小學(xué)生在網(wǎng)吧一天一晚不出來,還給他供吃供喝?!?/p>
聽周書記那口氣,張元松就不敢開口要他擔(dān)保貸款了,說:“錢的話我自己想辦法,把網(wǎng)吧給封了,我家達成就斷了討吃的路了?!?/p>
周書記面帶難色:“給你家兒子網(wǎng)開一面,鄉(xiāng)場另外兩家網(wǎng)吧還不跟著學(xué)。再說了,網(wǎng)吧由文化部門管理,我也是鞭長莫及啊。”
張元松是縣勞模,縣勞模自然有縣勞模的覺悟,他覺得自己這個口就不應(yīng)該開,讓領(lǐng)導(dǎo)為難了。兒子犯錯,該打該罰都應(yīng)該。
張元松一路想著那五萬塊錢怎么才能湊齊,想著達成日后做什么討吃。從鄉(xiāng)場到洄水潭不過七八里路,走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想出一個辦法來。
“怎么這時候才回來?”
是劉冬年的抱怨聲。張元松有些沒好氣地說:“周書記說了,他幫不了忙的?!?/p>
劉冬年說:“錢已經(jīng)打到小寶他爸爸的賬上去了,八萬。網(wǎng)吧沒有封,只要達成寫個深刻的檢查。”
“誰說的?”
“周書記打電話來說的?!?/p>
“什么時候?”
“剛才,他問你回家了沒有。我說還沒回來,他要我對你說,錢是他出面借的?!?/p>
張元松當(dāng)時就呆在那里了。周書記怎么突然就改變態(tài)度了呢?張元松打電話問兒子,兒子說:“我知道你靠不住,只得打電話給姐了。姐要周書記給醫(yī)院做個擔(dān)保,先動手術(shù),她馬上把錢匯過來,周書記卻把錢給墊付了?!?/p>
張元松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同樣的一個問題,求的同樣一個人,結(jié)果怎么就完全不同。
4
胡秀花去國外沒幾天,李前樹就回來了,小車里面還坐著兩個男人。李前樹沒有回自己家,卻來到張元松家里對張元松說:“聽說一條花蛇在我家里做了一個花環(huán),了不得的,鴻運當(dāng)頭啊。我要在房子前面修一座納福臺,搞房屋設(shè)計的技術(shù)員也請來了。你這邊的納福臺也一塊修,我們有福同享啊。”
張元松說:“花蛇在你家堂屋里打盤,我親眼見著的,這沒什么奇怪的啊,三月蛇出土,找老鼠吃,爬進屋是常有的事,我家灶屋就經(jīng)常有蛇爬進爬出。你有錢,怎么折騰是你的事,我沒有閑心修什么樓臺。”頓了頓,張元松又說道,“我要是有錢,修個曬臺倒是不錯的。禾場太窄,八月谷子收回來,要曬一個月才能曬完進倉,天氣要是不好,十月了還在曬谷子。太陽軟勁,曬干的谷子飯的口味都要差一些?!?/p>
李前樹卻不跟他說了,交待技術(shù)員:“設(shè)計好,就動工。”
那個中年男人說:“張總,納福臺的對聯(lián)我給你想好了:觀遠山含日,聽怡水流芳?!?
張元松一旁在心里嘀咕,這些家伙想人家口袋里的錢,馬屁拍得山響。
李前樹回去沒幾天,女兒卻帶著兒子回來了。高志又長高了許多,也懂事了許多。從小車里跳下來,就大叫著:“外公外婆,我回來了?!?/p>
張元松抱著高志又是親,又是吻的。劉冬年不跟男人爭寶貝外孫,她知道男人心里憋著的氣沒地方出,寶貝外孫回來,他心里就好受了許多。
爺孫倆親了一陣,張元松突然問高志:“告訴外公,你爸是不是經(jīng)常出國?!?/p>
“不知道,他們不告訴我。但我爸的確不經(jīng)?;丶??!?/p>
“你爸和你媽吵架不?”
“才不呢,親熱得不得了的。我爸每次回家,跟我媽有說不完的話。晚上我睡一覺醒來,他們還在說話呢。”
張元松就不做聲了,過了一陣才對女兒說:“給我一點錢,我要給達成娶個媳婦回家,他得給我生個孫子?!?/p>
張芬芳笑說:“你抱的就不是孫子了?”
“也是。不過你是你,他是他。姐弟倆各人給我生一個。”
女兒說:“給錢可以,不過我要求爸辦一件事?!?/p>
這么多年來,女兒總是百依百順,家里有什么為難事,有什么困難,只要她知道,都能迎刃而解,卻從來沒有要父母給她辦什么事。張元松說:“你說,我辦好就是?!?/p>
“接你們?nèi)コ抢?,你堅決不肯去,我娘也就只有不去了,女兒想好好孝敬父母都沒有機會。只得把洄水潭這地方好好弄一弄,讓你們把日子過得好一些,舒心一些?!迸畠嚎粗赣H,說:“我想在禾場上修個曬臺?!?/p>
張元松說:“多久我就想修曬臺的,就是舍不得錢?!?/p>
“要按我的設(shè)計修?!?/p>
“怎么設(shè)計的?”
“把整個禾場全都打水泥地板,然后在洄水潭前面打水泥柱子,上面再打水泥板,禾場就寬了?!?/p>
張元松那個高興,想了想,說:“不過,修曬臺也只能修我們家這邊,那邊是李家的禾場,不能動,人家要修什么納福臺。”
“所以我才說要求你啊。那邊的禾場的確是李家的,給他家禾場打水泥地板,他不高興才怪。那樣,也并不影響他修納福臺嘛。”
張元松心想兩個女兒去了國外,不會回來了,那邊禾場空著也是空著,自己曬哂谷子,他李前樹也不會知道,說:“那就按你說的辦吧,什么時候他回來我對他說一聲?!?/p>
張芬芳說:“爸要同意,我就去叫工程隊來。包工包料,不用你管。稻子抽穗勾頭了,再有個多月就收割了啊?!?/p>
這時,張元松又嘮叨起那個重復(fù)了多少次的話題:“高志都五歲了,也沒見過那個錢書一面,高子矮子,胖子瘦子都不知道。分明是瞧不起農(nóng)村的父母嘛。”
“哪里話,我家錢書說,他就喜歡你們,不過,他也說,爸你的老思想還是要換一換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形勢了?!?/p>
張元松果然就發(fā)起脾氣來:“沒人種田,城里人吃什么?”
“種田人多的是,不差你一個老頭?!迸畠旱难劾餄M是對父母的孝順和溫柔。
“想我吃了玩,玩了吃,我還是縣勞模嗎?”張元松去了禾場,他想看看曬臺怎么修。
張芬芳對媽說:“媽,快做中午飯吧,我就喜歡吃媽做的菜,吃過飯我就去聯(lián)系施工隊。下午還要趕回去呢。錢書說他晚上要回來?!?/p>
看著女兒臉上洋溢的笑容,做娘的當(dāng)然高興,女兒離不得男人,好啊。說:“帶個孩子,晚上開車要注意安全?!?/p>
“走高速,晚上十二點就到家了。”
5
那些日子,張元松把手頭的活兒全都放了下來,除了去責(zé)任田看看漸漸黃熟的稻子,就整天不離半步地陪著修曬臺的施工隊。開始的時候,張元松還以為女兒不過就是請幾個泥瓦匠把禾場打水泥板,再在洄水潭旁邊撘一個架子,讓禾場變寬一些。沒有想到,女兒設(shè)計的曬臺跟他想象的大不一樣。禾場上的水泥板打好了,幾根水泥柱子也從洄水潭旁邊的石壁上生了出來。后來,他就覺出了蹊蹺,他們在水泥柱子上面扎了一個架子,又在架子上面擺了一些框子一樣的東西,一群人忙碌了半個多月,折開框架,張元松不由驚呆了,要說這是曬臺也不假。水泥板一直連著禾場,又寬又平整。只是,靠著洄水潭那一邊的曬臺卻是修的雕花欄桿,還不是用水泥鋪出來的,是一種乳白色的石頭,半人高,那才叫漂亮。
施工隊的頭頭說:“你知道修這個曬臺要多少錢么?”
“不知道,要多少錢?”
“你女兒說了,不告訴你。當(dāng)然,我們的工錢并不多,買這些材料要錢?!?/p>
那天,修曬臺的施工隊剛走,周書記卻來了,他說,他是專門來看曬臺的。張元松問他怎么知道自己修曬臺了。周書記說:“我們鄉(xiāng)誰修得起這樣的曬臺,當(dāng)然有人會告訴我的啊?!敝軙浾驹跁衽_上,連連說:“你這個種田的勞模,現(xiàn)在不擔(dān)心豐收沒地方曬谷子了吧?!敝軙浥牧伺哪X袋,對張元松說:“一件大事差點忘了告訴你。我們鄉(xiāng)原來準(zhǔn)備國慶節(jié)召開隆重的表彰大會,表彰勞動模范,要發(fā)獎金和獎杯,分管農(nóng)業(yè)的劉副縣長要去黨校學(xué)習(xí),表彰大會只有提前了,大后天,鄉(xiāng)政府的小車來接你,到時候劉副縣長要親自給你頒獎?!?/p>
張元松當(dāng)然高興,說:“我還以為你們這些當(dāng)干部的,眼睛盯著錢,不要種田人了呢?!?/p>
周書記說:“哪里啊,鄉(xiāng)里每年向縣里匯報,材料里面都要寫到你這個種田能手?!?/p>
接連三天,張元松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散開過。這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要劉冬年給他找了件新衣服穿上,還用鏡子照了一陣。劉冬年笑他:“平時總是板著一張臉,像是誰欠了你的。今天高興啊,要上臺領(lǐng)獎了啊?!?/p>
張元松得意地說:“這就是價值,知道么。”
吃過早飯,鄉(xiāng)政府的小車就把張元松接走了。鄉(xiāng)政府的小車沒有女兒的小車高級,整天在鄉(xiāng)下的村路上顛簸,一身的泥水,沒鼻子沒眼睛,坐在里面還吱吱嘎嘎地響,但張元松心里覺得挺舒服。田坪鄉(xiāng)一萬多人口,除了他這個縣勞模,誰能享受這樣的待遇。
小車開進鎮(zhèn)子,張元松就聽到了鑼鼓的聲響。會堂大門口早就有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小學(xué)生排著整齊的隊伍喊著歡迎的口號。彩色氣球在半空中飄蕩。會堂也裝扮一新,還扯著大紅橫幅。周書記把張元松帶到會堂后面的休息室。休息室里早就坐著許多人,一些是早來的勞模,一些是鄉(xiāng)里的干部,還有一個高個子男人張元松不認得。周書記說:“他是劉副縣長,專程來田坪給你頒獎的?!?/p>
三十年前,張元松當(dāng)勞模去縣里領(lǐng)獎,是縣長給他頒的獎,沒有想到,三十年后,副縣長親自到田坪鄉(xiāng)給自己頒獎,有些昏花的眼里居然有淚水在晃動,握著劉副縣長的手就不松開。
坐在旁邊的幾個勞模不無嫉妒地說:“我們來這里,是自己走路,你張勞模的待遇卻不一樣,書記親自開車去接?!?/p>
張元松很是得意,你們種的水田產(chǎn)量比我高,同樣會有我這樣的待遇了,嘴里說:“還得感謝周書記,看得起我們種田人。別的鄉(xiāng),誰還選勞模,誰還開表彰大會,大家的眼睛盯著的是錢,心里想的也是錢??h里也一樣,還是三十年前開過勞模大會了。種田種地的人不值錢了啊?!?/p>
劉副縣長只是笑,卻不開口說話。
上午十點,表彰大會開始,首先是鄉(xiāng)黨委周書記講話,過后是劉副縣長做指示,之后,就是頒獎。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幾個勞模先后走上臺去,一個一個接受鄉(xiāng)領(lǐng)導(dǎo)頒發(fā)的獎金和獎牌。張元松是最后一個上臺領(lǐng)獎。他早就料到,他是壓軸的。
肩上的大紅綬帶是鄉(xiāng)長給他披上的,周書記給他頒發(fā)獎金,一個大紅紙袋里面裝著兩沓百元大鈔。周書記早就對他透露了,別的勞模只有五千塊錢的獎金,唯獨他有兩萬。他問為什么,周書記只是笑,卻不說。張元松就不問了,縣勞模和鄉(xiāng)勞模的價值當(dāng)然是不一樣的。
張元松知道,還有一項最重要的儀式在最后面,劉副縣長給他頒發(fā)獎杯。果然,這時周書記對著話筒大聲宣布:“現(xiàn)在,請劉副縣長給張元松勞模頒發(fā)獎杯?!闭f完,他就帶頭鼓起掌來。
只見劉副縣長從后臺的休息室走出來,手里捧著一個金光燦燦的獎杯,對張元松說:“祝賀啊。”
張元松的眼睛不由一亮,那是一個用稻穗造型的杯子,谷粒飽滿,熠熠生輝,格外養(yǎng)眼。張元松一輩子種田插禾,心里想的是這東西,做夢看見的也是這東西,今天,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把它做成杯子獎給我,怎么不高興啊。
這時,周書記又說話了:“我們鄉(xiāng)召開這樣的表彰大會,還得我們的企業(yè)家大力支持啊,看見了沒有,張勞模的那個獎杯,純金的,價值不菲呀。大家要像勞動模范學(xué)習(xí),外出打工的多掙錢,留在家里的把田地種好,多打糧?!?/p>
回來的路上,張元松沒讓鄉(xiāng)政府的小車送他,手里捧著金光燦燦的獎杯,心里卻摻雜著一絲不快,不過,后來他還是想通了,電視上說的這樣獎那樣獎,大都是企業(yè)家拿錢。自己的獎金和獎杯,由這些有錢人贊助,也不足為怪。
讓張元松沒有想到的,女兒卻先他一步回來了,一手牽著高志,大老遠就問道:“爸,高興么?”
張元松本來想說,不是很圓滿,但他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問道:“你怎么回來了?”
“在縣里辦點事,順便回來看看爸媽?!鳖D了頓,張芬芳又說道,“錢書也在縣里辦事,準(zhǔn)備一塊回來的,后來又沒有回來。”
張元松心里就沖出一股氣來:“到了縣里也不回來一趟,分明是看不起我們農(nóng)村人嘛。”
這時,高志搶過外公手里的獎杯,左看右看,就大聲叫起來:“外公,你手里的獎杯怎么跟我家的獎杯一模一樣?”
張元松的眼睛就瞪大了:“你家里也有一個這樣的獎杯?”
“對啊,我爸還拿給我看過的。”
張元松瞪著女兒,臉面先是漲紅,后來就變成了青灰色。
張芬芳說:“爸,我也不瞞你了,那陣我東奔西走找工作,沒錢了,又不好意思再開口向家里要,去向他借錢,他就把我留在他的公司了,做內(nèi)當(dāng)家,管錢……”
“不要說了……”張元松聲嘶力竭地吼了這么半句,就再也說不下去了。眼坑里卻有晶瑩的東西在晃動,轉(zhuǎn)過身,往旁邊的菜園去了,菜園的那邊,是他家的責(zé)任田。
八月,天氣格外得好,秋陽高照,責(zé)任田里的稻子已經(jīng)黃熟,像是待嫁的新娘,把頭勾得低低的,微風(fēng)吹過,金黃色稻浪在陽光下沉沉地醉了。又是一個豐收年啊。
責(zé)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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