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歡迎你

聽到兒子回國的消息后，老馬高興得三天沒睡著覺。為了不被老馬的輾轉(zhuǎn)反側(cè)、自言自語干擾了正常的睡眠，蘭英不得不從衣柜里取出一套備用的床單和被子，搬到廚房邊上的小臥室去住。

接下來的幾天里，老馬跟祥林嫂似地逢人便說，我兒子回國了，要去北京工作了，我兒子回國了，要去北京工作了，我兒子回國了，要去北京工作了。

早先，為兒子出國的事，老馬可說是操碎了心。兒子出國并不是通常的留學(xué)和工作，用老馬從網(wǎng)上學(xué)到的一個新詞來說，是窮游。兒子碩士畢業(yè)于北京一所名牌大學(xué)中文系，本應(yīng)找份像樣的工作在京城扎下根來，這也是多少年來老馬殷殷期盼的事情。可沒想到，臨畢業(yè)那個學(xué)期，兒子突然被相好五年的女友一腳踹掉，從此心灰意冷，事事都失了興趣，勉強通過論文答辯后，借故在家賴了十來天，便騎著輛山地車悄然離去。看到兒子留下的紙條，老馬才知道兒子根本不像他所說的那樣是在等待八月份的正式入職，而此去多長時間、目的地是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也沒去想”。一個月后，老馬接到兒子從越南打來的電話，那頭吵吵嚷嚷的沒說上幾句便匆匆掛掉了。再往后，兒子每隔一周兩周便會來一次電話，足跡從老撾、柬埔寨、泰國到很多老馬一輩子沒聽說過的地方。有時兒子一兩個月音訊全無，老馬甚至懷疑他在某個兵荒馬亂的地方死于非命再也不會回來了。與天天唉聲嘆氣的蘭英相比，老馬的情緒也僅能依靠一包接一包的劣質(zhì)煙來勉強維持。終于有一天，兒子在電話里哭著說：“爸，媽，我想家了?！蹦莻€電話只持續(xù)了不到一分鐘，一個星期后，兒子意氣風(fēng)發(fā)地宣布回京找工作，又三個月，便不顧老兩口的反對極力邀請他們進(jìn)京小住一段時間。

兒子剛工作，自然是沒什么錢的。兩個人的來往路費，加上在北京的各種開支，沒有幾千塊下不來。可無論老馬找什么借口推脫，兒子都咬準(zhǔn)了：單位那邊已經(jīng)請好了七天年假，高鐵票已經(jīng)給你們訂好了，我是不會去退票的，住的地方好說，三個人擠一擠，也不用在外面開房了。

實在拗不過，老馬和蘭英開始大張旗鼓地準(zhǔn)備進(jìn)京。兒子喜歡吃的螺螄、臘肉、咸鴨蛋，城里買不著的土雞、柴雞蛋、有機蔥，蘭英用習(xí)慣了的拖鞋和牙刷……滿滿當(dāng)當(dāng)塞了六大包，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就去趕火車。

第一眼，看到兒子在出站口獨自等待默默抽煙，蘭英的眼里就泛起了一陣稀薄的淚光。還是老馬在蘭英肘下使勁一掐，兩人才眉開眼笑地迎上前去。

兒子明顯瘦了，即使經(jīng)過三個月的工作，臉上的風(fēng)霜和疲憊仍然清晰可辨。也許是怕他們擔(dān)心，兒子的話倒比平常還多出不少，在不該笑的地方也用力地笑著。兒子既然時刻把笑容掛在臉上，來之前縈繞不去的那些糟心事兒，老馬也就不便再提，一家人默契十足地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一開門，老馬就被屋子里那股悶熱潮濕的勁兒嗆了一下。蘭英也在兒子身后悄悄朝自己的鼻子扇了扇手。兒子在墻上的黑暗里熟練地一拉，昏黃的燈光無力地浮上來，像給房間鍍上了一層淺淺的蛋黃。狹窄的過道兩邊潦草地排列著幾扇陳舊斑駁的木門，兒子輕輕推開其中一扇，一間蒼老的臥室呈現(xiàn)在老馬和蘭英的面前。

屋內(nèi)陳設(shè)極為簡單，一張雙人床，一臺電腦桌，一把靠背椅，一個雙門柜?？钍巾嵨蹲屓讼肫鸢耸甏睦想娪?。在床和窗戶之間，兒子鋪上了花哨的米老鼠地墊，恰好能容一人睡眠。

老馬花了三分鐘時間背著手把兒子的房間視察了一個遍，蘭英則眼疾手快地找到一塊濕抹布，向著房間里僅有的幾件家具發(fā)動了大掃除。

“這房間好啊，儉省。”老馬點上一支煙，沒吧嗒幾口，狹小的房間里頓時云霧繚繞，如同幻境。兒子趕緊打開窗戶，可因為空氣并不流通，濃稠的煙霧仍在室內(nèi)橫沖直撞。

“單租的話，一個月要2200。”兒子的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后面艱難地瞇縫著。

“什么？2200？”老馬熟練的吸煙動作停滯了好幾秒。他在鎮(zhèn)上一所小學(xué)的食堂里掌勺，2200幾乎已是他兩個月的工資。

“北京的消費水平就是這樣啊。不過我住這個房間每個月只花幾百塊錢，相當(dāng)劃算?！眱鹤幽樕细∑鹆说靡獾纳袂椤Ｔ瓉?，這套兩居室的房子是他從房東處整租來的，每月租金4800，兒子自己住了主臥，次臥以每月2000的價格轉(zhuǎn)租出去，同時花了三千多把原來閑置的客廳隔成兩個小臥室并添置了些簡單的家具，每間租1200，這樣一來每月的進(jìn)賬就有4400，不算一次性投入，自己需要支付的租金便只剩每月400。

幾個月住下來，一起合租的幾個年輕人都已經(jīng)是不錯的朋友，相互之間去除了戒備，除了大門上那把鎖之外，懶得再鎖門，狹窄過道里那幾扇沉默的木門，都是一推即開。兒子帶老馬和蘭英草草參觀了一下其他幾間房，兒子自住的這間已經(jīng)是其中最舒服的。在月租1200的那個黑匣子一樣的隔間里，老馬用指骨輕輕敲擊著石膏板砌成的隔斷墻，整個房間都微微顫動著發(fā)出嗡嗡的聲音。

“就這小黑屋還一個月1200？咱家豬圈也比這兒寬敞啊，誰愿意住這種地方？”老馬難以理解地大搖其頭。

“爸，你可別小看這小黑屋，北京這地方寸土寸金，這么低的價格，要在靠近地鐵的地方找到這么一間簡單舒適的房子，可不容易。住這屋的哥們，還是武漢大學(xué)畢業(yè)的呢?！?/p>

“紅湖村王大屁股的兒子，上的不就是武漢大學(xué)么？照你這么說，人家畢業(yè)了就過這種日子？”

“同一個學(xué)校出來的人，出路又不完全一樣。北京的人才多得跟咱家院里的雞屎似的，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又怎么樣？一個月賺三四千塊錢的人有的是，這種收入水平，也只能住得起這樣的房子，不然你也可以跑遠(yuǎn)點，上班倆小時，下班倆小時，一天大部分時間就耗在上下班路上了。”兒子耐心地為老馬普及國情。

“在北京過這種日子，還不如回老家考個公務(wù)員，吃香喝辣！你瞧瞧北京現(xiàn)在的房價，你不吃不喝攢多少年工資才能買得起啊?！碧m英心里一直是希望兒子回湖南老家工作的，好不容易養(yǎng)個兒子，擱在這么老遠(yuǎn)的地方，做母親的總覺得不是滋味。

“你知道啥！好男兒志在四方，窩在小地方吃吃喝喝混日子，有什么意思！”兒子還沒來得及接茬，老馬已經(jīng)不高興地瞪了蘭英一眼，“峰兒有心出來闖世界混出息，換了人家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倒好，就會瞎念叨拖后腿！”

“讓孩子一個人在外面沒依沒靠地漂著，你心里就舒坦了？峰兒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隨便遇著點事情，心里都硌應(yīng)得緊，氣苦得緊，偏偏還不肯跟人說，就愛自己一個人憋在心里。上次為了那個小妮子跑到國外那么危險的地方晃了那么久，我都以為我這兒子要沒了！你說我能放得下心么？峰兒從小成績就好，考大學(xué)的時候也讓咱家美美地風(fēng)光了一回，現(xiàn)在你要讓他繼續(xù)在首都闖世界，咱是臉上有光，可那點光貼在臉上真的就那么舒坦那么要緊？有什么比孩子平平安安更重要？”蘭英像拖拉機似地一陣嘟嘟嘟的轟鳴，老馬被她說破了心事，有些尷尬地黑著臉，想要反駁，一時卻找不到恰當(dāng)?shù)难赞o。

“爸，媽，你倆就消停消停吧。至少短時間內(nèi)，我是不會離開北京的。在這上了七年學(xué)，生活上早就習(xí)慣了，同學(xué)朋友呢也都在這，要讓我突然回湖南，那才真是沒依沒靠孤苦伶仃呢！時候也不早了，你們快去洗個澡，明天一早咱們?nèi)ヌ彀查T看升旗！”

兒子的表態(tài)讓一場蠢蠢欲動的戰(zhàn)爭消弭于無形。睡覺的時候，兒子睡地墊，老馬和蘭英則在雙人床的兩端姿勢僵硬地對峙著。中間空出來的那一小片隔離帶，無辜而尷尬地沉默著，在兩人翻來覆去的運動中不斷變幻著形狀，早上起來時，在兩雙凌亂交纏著的手腳下，無言地消失了。

當(dāng)天的行程是這么安排的：四點鐘起床，打車去天安門看升旗?？赐晟旌笳把雒飨z體，游故宮，下午則轉(zhuǎn)戰(zhàn)鳥巢和水立方，如果時間允許，就接著去參觀兒子此前就讀的大學(xué)。

兒子不明白普普通通一個升旗儀式有什么好看的，一大早，廣場上已經(jīng)熙熙攘攘地撒滿了操著各種方言的游客。三人到達(dá)時已是五點鐘，拼命朝前擠也還在人群的外圍。國歌響起時，兒子和蘭英不得不一人抱住老馬的一條腿，把他抬起來才看到運送國旗的儀仗隊。

中午在胡同里找了個小館子正要開吃，兒子的手機忽然不安地響起。兒子一開始就在飯桌上講話，過了一會兒臉色凝重地起身去了外面，好半天才悶頭悶?zāi)X地回來。

“下午去不了鳥巢了，有點事要回家處理一下。”兒子臉上寫滿抱歉的神情。

原來，當(dāng)時兒子在房間里做隔斷，小區(qū)物業(yè)的人就曾經(jīng)來干涉過。問題的重心倒不是說不讓做隔斷，而是要向物業(yè)公司交兩千多的裝修管理費。兒子咨詢了幾個朋友，知道房間里做隔斷算不上裝修，一開始還抵死不從，可物業(yè)也鬼，等隔斷一做好，就把水電給停了。當(dāng)時四間房已經(jīng)住進(jìn)來三個人，一番交涉無果，也只得破財消災(zāi)，把這錢給交了。幾個月下來也算相安無事?？删驮谇皟商?，北京市出臺了一個關(guān)于房屋租賃的新規(guī)，嚴(yán)控隔斷墻和人均住宅面積，目前新規(guī)還處于宣傳預(yù)熱階段，到下個月就可能大張旗鼓地下來抽查。

“那是什么意思？好好一堵墻才做了幾個月，就要拆掉么？”老馬覺得這大城市的事情果然費腦筋。

“事情應(yīng)該還沒到這個地步，我回去跟物業(yè)的人好好談?wù)?，看看他們是什么意思吧。北京這么大，一時半會兒哪能管到咱這破小區(qū)?！眱鹤幼龀鲆桓陛p描淡寫的神情，可別說蘭英，就連老馬這樣遲鈍的人都看得出來這神情背后的緊張焦慮、憂心忡忡。

老馬要和兒子一起去找物業(yè)，被兒子好說歹說地止住了。兒子知道老馬普通話都說不圓溜，平日里又是個火爆脾氣，去了能幫上什么忙呢？

兒子把老馬和蘭英送回房間，打開樂視網(wǎng)上的《重案六組》，一去就是老半天。一開始，兩人還能平心靜氣地看看電視劇，可半個鐘頭過去，兒子還沒回來，老兩口就有些盯不住了。老馬在兒子的電腦上敲敲打打好半晌才終于把電視劇關(guān)掉，坐在敞開的窗戶前抽悶煙。蘭英則又進(jìn)入了念叨模式，從北京的種種不好，到兒子當(dāng)年不該上中文系不該談那么個女朋友，最后轉(zhuǎn)到老馬一輩子碌碌無為就會敗家，兒子遇上這么點事他也只能袖手旁觀。

老馬心里正糾纏，蘭英那一長串念叨就像馬桶壞掉之后沒完沒了的水聲，讓他頭暈?zāi)X脹，毫無征兆地被一口煙嗆得差點沒把肺都咳出來。又是一場戰(zhàn)爭如箭在弦，可就在這時，一直在兢兢業(yè)業(yè)地轉(zhuǎn)搖頭晃腦地送來清涼慰藉的落地扇，突然蔫頭耷腦地停了下來。

“怎么回事？”老馬平生最受不得熱，捉著落地扇冗大的面龐好一陣拍拍打打，也沒任何反應(yīng)。還是蘭英機靈，試了試房間里的電燈和衛(wèi)生間的洗手池，這才發(fā)現(xiàn)水電都沒了。

堂堂北京居然也會停水停電？老馬心里對偉大首都的膜拜之情頓時直線下降。在他們老家小鎮(zhèn)上，每到夏季用電高峰都會停電好幾次，這時候除了一家人百無聊賴地上街游蕩直到夜深天氣涼下來，沒有任何辦法。

蘭英打開大門想去敲敲隔壁房門問問怎么回事，就看見兒子愁眉苦臉地回來了。

物業(yè)拿國家政策說事兒，無論如何不松口，隔斷墻一定要拆。兒子氣不過頂了幾句，要求退還當(dāng)初那兩千多的裝修管理費，物業(yè)頓時撕破臉皮，當(dāng)場就把水電給停了。胳膊畢竟擰不過大腿，人家手里有你的水電，你卻拿人家沒任何辦法。而且從政策上講，理還是虧的。兒子的性格老馬最清楚，上學(xué)時就不愛說話不善和人打交道，工作之后也沒好多少，可以想象剛才這場談判加爭吵，兒子應(yīng)對得多么艱難多么委屈。

攥著手機躺在米老鼠地墊上翻來覆去沉默了好半天，兒子突然翻身坐起，開始馬不停蹄地打電話。最后終于找到一個同學(xué)，認(rèn)識附近街道公安局的人，說給想想辦法。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九點多，同學(xué)支支吾吾說還沒聯(lián)系上那個公安局的朋友，讓兒子兩手準(zhǔn)備，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辦法，明天再給他最終的答復(fù)。其實兒子也知道為這點屁大的事傷筋動骨地去找關(guān)系并不值當(dāng)，可心里頭那口氣終究咽不下去，于是決定等一晚。

幸運的是，合租的三個人一個去郊區(qū)朋友家做客，一個出差去了外省，剩下那一個兒子好言好語地說服他找個朋友湊合一宿。

小區(qū)附近有一家錦江之星，一天的房費是245，兒子本打算帶著老馬和蘭英去開房住一晚，可老兩口抵死不從，就要睡在這沒水沒電的房子里。兒子一開始自然是不依，可怎么勸都無果，也只得沉默著不再勉強。兒子在北京八年，這是老馬和蘭英頭一次正經(jīng)來北京玩，哪里想到就會碰上這樣的事。他們知道兒子心里難受，覺得自己讓他們老兩口受了委屈，可沒水沒電算得了什么，從前在鄉(xiāng)下，多么惡劣的境況沒有經(jīng)歷過？

老馬朝著物業(yè)和出這政策的相關(guān)部門接連發(fā)射了一長串湖南特色的粗口，蘭英也振奮精神給兒子打氣，屋里的氣氛總算恢復(fù)了幾分活絡(luò)。

時候正是盛夏，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房間里的燠熱雖不像鄉(xiāng)下那樣得到窗外知了的唱和，卻被不知什么地方嗡嗡響著的馬達(dá)聲撩撥得有聲有色。上午在天安門的時候一家人照了不少即沖即洗的大照片，這時候正好人手一張當(dāng)蒲扇使。在八月的太陽底下曬出的一身臭汗經(jīng)過幾個鐘頭的冷凝，雖然已經(jīng)不再黏人，但在封閉的鞋子里忙活了半天的三雙腳，還是在脫掉襪子之后顯出了猙獰的面目。窗戶已經(jīng)開到了最大，室內(nèi)的空氣卻仍舊無法流通。兒子的腳最臭，為了讓氣味盡量消散，他甚至在窗前擺了張椅子，一只腳站在椅子上，另一只腳像面僵硬的旗幟深深地探到窗外十幾層樓高的空中。

父子倆在智能手機灼灼的手電光中下了兩局象棋，兒子走得毫無章法，節(jié)節(jié)敗退。隨著夜色漸漸加深，炎熱緩緩收斂，三個人就躺在黑暗中不咸不淡地扯閑篇。

話題從兒子悠遠(yuǎn)的童年到國外那大半年窮游，從老馬無節(jié)制的酗酒到去年中風(fēng)時幾乎撒手離去的某個夜晚，從蘭英久治不果的偏頭痛到二十年前的大年夜兩人一場大吵之后蘭英偷偷帶著兒子離家出走藏在后山的墳堆里……

一直在老馬和蘭英之間緊繃著的那根弦，在這場黑暗的談話中無聲地消融著。不知從窗外什么地方射進(jìn)來的幾縷猩紅的光，把衰老松弛的蘭英涂抹得滿臉通紅，就像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場簡陋的婚禮。這些年，他們沒少打架鬧離婚，也只有從去年老馬因中風(fēng)癱倒在床差點沒走掉開始，相互之間的敵意和仇恨才有了實質(zhì)性的緩和。恨著恨著就老了。而愛，是一件多么古老的事情啊。

“峰兒，你說句老實話，你現(xiàn)在一個月賺多少錢？”老馬突然發(fā)難。

“五六千吧，稅后，不包括公積金過節(jié)費年終獎之類的?！眱鹤语@然早有準(zhǔn)備要談到這個話題。

“那也就是說，一年下來合個六七萬？”老馬使勁吧嗒了幾口煙嘴，小小的紅點在黑暗中醒目地忽閃著。

“把各種現(xiàn)金收入都算進(jìn)來，十萬的樣子?！眱鹤诱f完這句話，像個剛剛把生日禮物遞到女朋友手里的小男生，誠惶誠恐地沉默著。

“衣食住行雜七雜八的一年總得花個五六萬吧？那也剩不下多少了呀。房價又這么貴?！碧m英輕輕嘆了口氣，“以前你讀初中時住咱家隔壁的那王曉林你還記得嗎？我聽人說他現(xiàn)在一年能賺個小二十萬呢。他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來著，是不是土木工程？好像也就是個一本吧？跟你的學(xué)校比差遠(yuǎn)了。高考那會兒，我說讓你別上中文系吧，人都說文科不好找工作，你就不聽?！碧m英說這番話的時候特別輕特別緩慢，同時支棱著耳朵注意著黑暗中兒子的動靜，只要兒子稍微表現(xiàn)出一點不對勁，她這話就能隨時打住不往下說。不過兒子一直八風(fēng)不動地坐在原地，看不出是什么反應(yīng)。倒是老馬覺得蘭英說得有些過了，按捺不住地敲起了桌子：“峰兒這不才在起步階段么，一出來上班就有這個收入，我看很不錯了。而且你別不信，我覺得能考上名牌大學(xué)的人，就是不一樣，就是比別人有長勁，再過幾年你來看看峰兒的發(fā)展，嘖嘖……”

“行了，行了，就你會寶貝兒子！峰兒當(dāng)時的錄取通知書你復(fù)印了多少份啊，見個人就發(fā)一份！”老兩口一陣鬧騰，這個話題就算過去了。

因為怕戳到兒子痛處，兩人始終小心翼翼地回避著兒子的感情問題。在閑談之初，兒子也是三言兩語，節(jié)奏鮮明地矜持著?？烧f到后來，紛繁的舊事到底激起了兒子一吐為快的欲望，老馬和蘭英迅速淪為了一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聽眾。

兒子的回憶完全是興之所至，雜亂無章，歡樂和悲苦像兩個互不相干的泳者，在浩浩蕩蕩的流水中久久沉潛，又胡亂地浮出水面。兒子的語調(diào)也隨著往事的節(jié)拍時而高昂時而陰郁時而跳躍時而遲滯。終于，敘述進(jìn)行到了臨畢業(yè)時那個殘忍的四月，老馬和蘭英兩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兒子的情緒突然失控。

“那個人不過就是家里有幾個臭錢，根本就不愛她，她只不過是他眾多獵物中又一個盲目的犧牲者。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偏偏她就執(zhí)迷不悟。這一年多來我不敢跟任何從前的同學(xué)聯(lián)系，生怕聽到她遇人不淑的消息。為什么曾經(jīng)那么相愛的人一眨眼就會形同陌路，為什么那么多共同的回憶竟然經(jīng)不住一點小小的誘惑？”兒子的聲音明顯開始不連貫，措辭也變得深奧，眼看局面將會變得無法收拾，老馬趕緊抓住一個空隙，向兒子提出了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

“峰兒，你和她睡過了么？”

“什么？”兒子一下子反應(yīng)不過來，在黑暗中向著老馬轉(zhuǎn)動臉龐。

“我問你睡沒睡過她？”老馬鏗鏘有力的話語在房間里久久回蕩。在老馬第一次發(fā)問之后，蘭英就急吼吼地拽了拽他的手肘，可老馬還是義無反顧地打破砂鍋問到底。

“這個……睡過的……”兒子顯然不習(xí)慣突然在父母面前談?wù)撨@個話題，在黑暗中也能感覺到他的尷尬和驚訝。

“睡了多少回？”老馬乘勝追擊。

“數(shù)不過來……”

“好家伙！”老馬沖兒子豎起大拇指，“吃虧的是人家，你在這多愁善感個什么勁啊！”

“爸，你是這么想問題的么……”兒子囁嚅著，完全不知該如何將談話進(jìn)行下去了。

蘭英從床上翻身坐起，使勁扇了扇手里的照片：“這屋里太熱了，我出去透透氣?！?/p>

蘭英的腳步聲隨著大門關(guān)閉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老馬毫無必要地壓低了嗓音：“再好看的女人也經(jīng)不住天天睡?。∧阏f句老實話，你們好了那么久，睡了不知道多少次，你就一點不膩煩？她這一走，我覺得你應(yīng)該求之不得才對，讓你主動趕人，恐怕還沒那容易得逞吧？人家被你免費睡了這么多年，臨走也沒跟你要半毛錢，你還有啥不滿意的？”

“爸，你這是鬧哪樣啊……我們好了五年，時間一長確實會有磕磕碰碰，有時候膩在一起太久確實也會麻木也會心煩，但哪有你說的那么惡劣？我們之間是愛情，不是只有睡覺！”

“愛情？就那么回事兒。你老子我年輕的時候也玩過，年紀(jì)越大越覺得扯淡。正經(jīng)事就是抓緊時間多睡幾個女人，省得老來睡不動了干瞪眼。你媽這些年一直跟我鬧離婚，不就是因為在外面聽到了不少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過我辦事小心得很，她懷疑了多少年，也沒正經(jīng)拿著我。你知道嗎，我看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痛心得很！你想想你這條件比你老子我強過多少倍吧，堂堂一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工作又穩(wěn)定，長得也挺俊，放著大好年華不好好利用，卻整天愁云慘霧地去想一個不愛你的女人，我敢擔(dān)保以后回想起來你會把腸子都悔青了！”

老馬義正詞嚴(yán)，恨鐵不成鋼。兒子則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有想到會和自己的父親突然陷入到這種談話里。

“爸，說到這兒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媽媽帶我去姥姥家探病，我實在無聊，就自己偷偷跑回來了。我敲了半天門沒動靜，趴到窗戶那往里一看，床上的被子鼓鼓囊囊的明顯是有人，地上除了你的黑皮鞋，還歪歪扭扭地擺著一雙我沒見過的白涼鞋，那時候你是不是正在跟誰風(fēng)流快活呢？”

老馬嘿嘿訕笑：“臭小子，那次差點被你撞破。我不是找了個借口趕緊把你支走了么，當(dāng)時你就在懷疑了？小小年紀(jì)還挺機靈的嘛。不過你也真夠義氣的，這么多年也沒和你媽說過，男人和男人之間，就該有這種默契！”

兒子腆著臉找到了八卦的狀態(tài)：“看在我這么夠義氣的份上，快告訴我，被子里那人是誰??？那天我一共看到三個人穿那種白涼鞋，我大姨、我舅媽、我表姑，到底是誰這么有品位，鉆進(jìn)了你老人家的被窩？”

老馬瞬間恢復(fù)嚴(yán)父狀：“對不起，這是個人隱私，而且不光是我一個人的隱私，等我們都要死了我才能告訴你！”

“無恥??！我要向老媽告密去！”父子倆像一對小伙伴那樣在黑暗中激烈地打鬧，以致蘭英回來時被屋里的氣氛嚇了一跳。

“我才出去多久啊，你們爺兒倆聊什么這么開心啊？”

老馬和兒子停頓了一會兒，然后像兩個合奏者熬過了一個漫長的休止符一樣異口同聲地說：“他放屁！”

直到第二天早上，蘭英還在尋找那個屁的蛛絲馬跡。據(jù)說她十五歲的時候，差點通過市里的選拔，成為我黨的情報人員，被派到臺灣去為祖國統(tǒng)一燃燒青春。后來查出她姥爺年輕時曾在國民黨某軍隊服過役，事情就此作罷?？赡菚r候受到的特殊訓(xùn)練卻留在了她的性格里。這也造成了兒子心頭揮之不去的疑惑：難道老馬偷腥時比國民黨特務(wù)還要狡猾，連我黨的預(yù)備情報人員都在這么多年的辛勤工作后還勞而無功？抑或蘭英早就對老馬的拙劣伎倆了若指掌，只是不稀罕當(dāng)場捉奸而已？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一家人在鳥巢和水立方晃悠了一上午，同學(xué)的回復(fù)還是遲遲未到。十一點多兒子打電話過去催問，那邊明顯有些不耐煩地沒說上幾句就掛了，又過了半個鐘頭才發(fā)來一條短信，措辭十分簡單地告訴兒子，抱歉，事情辦不了。

其實這結(jié)果昨天也料到了。新規(guī)雖然無可避免將會推漲北京的租房價格，但從居住安全的角度考慮，也是勢在必行。國家機器的高效運轉(zhuǎn)自有其不可抗拒的邏輯，個人在其中螳臂當(dāng)車，顯然是不自量力也不合時宜。

中午，兒子去物業(yè)那里簽下一份保證書，約定在半個月內(nèi)將隔斷墻拆除，恢復(fù)了水電。在簽保證書的時候，物業(yè)要求兒子出示身份證件，兒子的身份證是剛進(jìn)大學(xué)時候辦的，地址還是某某大學(xué)中文系，物業(yè)一看還輕呼了一聲：“喲，還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呀。”潛臺詞自然是名校畢業(yè)怎么還干二房東而且還落到咱手里了。兒子當(dāng)時悶頭悶?zāi)X地沒有接腔，心里卻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如何善后。

兩個隔間住的是一男一女兩個房客。恰好那個男生剛畢業(yè)在北京待了一年多受不了沉重的生活壓力，決定下個月回老家發(fā)展，兒子講好免去他半個月的房租，原本簽了一年的合約就這樣友好中止。另一間住的是一個和兒子一樣在雜志社工作的女孩，得到消息時人正在外地出差，沒等兒子開口道歉，就大馬金刀地說：“小熙要走了？那正好，你把隔斷墻拆掉，我在客廳里拉一大厚簾子，把原來他那片地兒也圈起來，我住得還比從前寬敞呢，房租你也別給我漲，也不用給我降，咱一切還照舊，你看行么？我東西太多了，受不了三天兩頭地搬家啊?！?/p>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因為兩個房客只走了一個，兒子的損失降到了最小。把打隔斷、拆隔斷、買家具的錢平攤下來，兒子每個月的房租大概是2100，基本接近房子的市場價格，只是這一番折騰，就啥也沒撈著，還白白受了許多氣。好不容易接爸媽來北京玩一次，也被這事兒給攪得七零八落。不過還好，拆隔斷有半個月的緩沖時間，接下來幾天，兒子就一心一意地陪著老馬和蘭英到處亂轉(zhuǎn)。

幾天時間倒也逛得起興，之前的不快都不再提。一到晚上回了家里，老馬就打電話給老家的親戚朋友，眉飛色舞地訴說今天去過的地方、遇到的新鮮事，有時同一席話翻來覆去地說給好幾個人聽。行程的最后一站，是兒子讀書七年的大學(xué)。因為之前已經(jīng)去過了清華北大，再來兒子的學(xué)校，頓時就有些局促。兒子也是有段時間沒來，在給老馬和蘭英做導(dǎo)游的同時不停感慨學(xué)校變化之快。就連他從前住過的破宿舍樓都已經(jīng)搖身一變成了女生公寓，樓下成雙成對的都是約會過后仍然依依不舍的情侶。

一路上，兒子都在講解沿途的景致和自己七年的青春歲月。一棵樹、一張長椅、幾級臺階、一個小池塘，都在兒子記憶的潮水中踴躍地起伏。兒子的神情語態(tài)，也隨著往昔的喜怒哀樂紊亂而急遽地動蕩著。

在靠近東校門的一個小花園里，兒子在一棵矮小老邁的樹下無言駐足，一陣恍惚。咫尺之外，音樂噴泉風(fēng)騷百態(tài)地唱北京歡迎你，向圍觀的人群夸耀著雄渾鏗鏘的歌喉。兒子長舒一口氣，低聲說：“她和我同院不同專業(yè)，我偷偷注意了她好幾個月，可恨沒機會認(rèn)識。有天晚上想她想得實在受不了，就爬到這棵樹上用小刀在樹皮上刻下她的名字。后來，也是在這棵樹下我第一次吻了她，我向她發(fā)誓，一輩子對她好，一輩子努力奮斗讓她在北京過上更好的生活。”

老馬輕輕咳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p>

兒子旁若無人，自說自話：“她說，要把這句話在日記里記下來留作證據(jù)，免得我說話不算數(shù)?！?/p>

蘭英插嘴：“這孩子，心眼兒真多！”

兒子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定定地看著老馬和蘭英：“爸，媽，北京好玩嗎？”

老兩口語聲參差地答：“好玩！”

兒子調(diào)皮地笑：“好玩以后就常來，北京歡迎你哦?！?/p>

那時花開

1

走著走著一抬頭，滿樹的石榴花都浴在日光里了。

小勇走在最前，不時地扭過頭來有說有笑，說著笑著眼珠子朝后骨碌一轉(zhuǎn)，似乎很不經(jīng)心的了，但在老木怦怦懸著的心里，卻立時覺出了挑釁的意味來。

就不去看小勇，埋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舉著步子。

不知名的蟲兒隱在四近的草叢里七搭八搭地鳴著。肚子里咕嚕嚕響了一下。像有一個磨盤沉甸甸地墜著似的，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像解了索的狼狗一樣，拘不住啦。小勇的嗓門真是亮，偷偷掠一眼，看看飛舞的唾沫星子，就知道喝得必定也不少了。托著隆隆的肚皮，覺得似乎只是輕輕戳一指，就要從喉嚨里哇地涌上來一口水了。

老木不樂見他們老母雞一樣嘈嘈地說笑，但想想還是盼望這路再長一些吧，就這么久遠(yuǎn)地走下去也好呢。

春天的太陽，升上來也就懶在那里，像是沒人搡它一下，就要這么永久地生下根來了。不涂上幾點凝定的云彩，簡直見不出它怎么就會從天東頭換去了天西頭的。

沿路的樹木漸漸高大起來，陽光也因著調(diào)整了自身，生出許多細(xì)碎的斑點了。探著陳年的落葉，七彎八拐，轉(zhuǎn)開眼睛光用角落里的余光，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一抹斑駁的紅了。

說定了的事情，躲，也是躲不過的。

在后山靜處的破廟里，老木和小勇并足站好，齊齊地撩開褲襠。眼看著小勇身前的石灰墻上刺啦刺啦地濕到半人高，老木一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竟然分成兩股，斜斜地墜在離墻老遠(yuǎn)的地板上，并且還微微有些泛黃，像清澄的溪水給人在水底踏了兩腳。老木奮力鼓一鼓小腹，那兩股分流稍稍減了減角度，隨后卻頹然倒了回來，把一邊褲襠涼涼地潤了兩大塊。

圍著的人轟然笑成了一片。小勇得意地哼起夸張的小曲，搖臀晃腦間把本屬老木的那面墻也澆了一大半，褲頭一提，被一群人拱月似地?fù)碇鴵P長去了。

“不要耍賴。我們在老地方等你。”小勇回了一下臉，一行人擾擾地沒入樹叢中。

高處的枝葉輕輕響著。一陣微風(fēng)帶著外面泥土和腐葉的氣息婉約地纏上來。老木撒尿的家伙瘦在風(fēng)中，蔫里巴唧地覺出有些冷來。憎惡地甩掉辭樹的落葉般不舍的幾滴，一時頗悔當(dāng)時為何受下這一賭局了。

來米家在山那面稍低的地方。只要穿過幾叢日漸枯瘦卻依舊張牙舞爪的荊棘，鋪滿落葉的黑色小路就會更加濕潤了。縱使抄遠(yuǎn)路從橘園那里過，也沒有幾步腳的。破廟傍著橘園，橘園那邊是油菜地，油菜地連著一口水渾渾的池塘，來米家就正對著池塘。

春日的山中是不乏聲響的。看見的只是幾只蹦來蹦去的麻雀，豎耳一聽，各種獨異的聲音都有：嘰嘰，喳喳，咕咕，嚕嚕，一時應(yīng)和著奏一支諧和的交響曲，一時又都懷著某個深仇大恨一般激烈地相罵了。

老木緩著步子，忽而覺得，這路上的景致真有點美不勝收呢。

在金黃的油菜地旁邊，老木彎腰扯過一朵油菜花湊到鼻子下，那獨有的清香便在滿圃的香味中脫穎而出，一下一下，癢酥酥地鬧著老木的鼻子。老木閉了眼，幾乎忍不住就要撲閃起雙臂，承認(rèn)自己是一只蜜蜂了。要真是只蜜蜂也好呢，不快意的時候，兩邊翅膀一張就嗡嗡地飛起來，不飛到天遙地遠(yuǎn)萬水千山一絲絲人跡也沒有的地方，就決不罷休的。

想就這么賴在油菜地里不再走去了，不合偶然地一抬頭，看日頭在那樣緊迫的位置紅了臉像是在催促什么，終于喘著粗氣跳著心茫茫然奔了起來。

弓著身子繞到房屋一側(cè)，撥開竹林里橫逸的枝條，腳步輕得像一只初出洞的老鼠，老木想這時候如果被來米爹當(dāng)偷兒捉住，真不知還有什么可以辯解的。好不容易挨到那臨山的土房子背后，真就聽見嘩嘩的水聲隔著墻壁斷斷續(xù)續(xù)地喧響著了。

老木靠在土墻上歇了歇緩。四下里寂靜無聲，只偶爾一聲警惕的鳥鳴。那嘩嘩的聲響浮在這寂靜中便充滿著磁鐵般強有力的吸引了，就連間或的一霎兒停頓也因著顯得異常豐盈。

墻是用大塊的土磚砌成的，磚頭與磚頭的結(jié)合處并不嚴(yán)密，經(jīng)了歲月的侵蝕，有的地方便穿出幽微的光亮來。老木看住那些通透的小孔，臉上一派警戒的神情，仿佛那孔中藏著什么厲害的陷阱，使他遲遲難下觀看的決心。正當(dāng)他選定了其中的一孔，慢慢遞上眼睛，空中一只麻雀忽然威脅地喊了幾聲，老木一驚，刷地紅了臉，又羞又氣地望向那些輕輕搖晃著的竹枝。一人一鳥嚴(yán)肅地對峙了一小會兒。似乎已經(jīng)知錯而又想挽回一點小小的顏面，那雀兒又虛虛地叫一聲，然后屏息凝氣，再沒了半點聲訊。

老木長吸一口氣，稍稍定了定神，這才想起四面檢查了一眼，幸好沒有人，終于落下心來。

2

“怎么樣？”小勇拍著老木的肩膀，嘴角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看到什么了？”

老木深深地低下頭，還是感到眾人的目光火辣辣的，把他兩邊臉都燙熱了。

“沒看出你還這么怕羞嘛?！毙∮买嚨厣焓?，在老木褲襠里猛抓了一把。老木一驚，像半夜里撞到鬼，一蹦子跳開老遠(yuǎn)。小勇偷襲成功，把那抓過老木褲襠的手四面展示著，仿佛真就抓到了什么一般：“哈哈，直撅撅的，繃得慌！”小勇粗著喉嚨壞壞地笑，其他人就也跟著壞壞地笑，笑聲聚攏在一起，老木覺得，這真是一把剛剛掃過茅房的掃帚，劈頭蓋臉地朝他身上招呼呢。

笑歸笑，指下的任務(wù)是不能含糊的。

小勇逼上一步，揪起老木的衣領(lǐng)，其他人也滿含著期待圍了上來。

“你不是臨陣脫逃了吧？說，你看到什么了？”小勇揪得有點緊，老木仰起臉搖晃著身子，好使領(lǐng)口寬松一些。

日頭終于像是又升高了一點。幾顆淡黑色的小腦袋把老木拱在中心，像一朵午夜的向日葵。

老木斗爭著，終于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地說：“兩個大肉包包……顫巍巍的……冒著騰騰的熱氣……”

眾人點頭，小勇卻搖頭：“大肉包包是個女的都有，你拿你娘的在哄我們吧？”說完得意地笑，很欣賞自己這句話似地把“你娘的”三個字又重復(fù)了兩次。

有人提醒說老木娘的肉包包扁塌塌的根本顫不起來，小勇沒有理，繼續(xù)逼迫地看住老木，老木只好閉眼想了一下說：“兩個肉包包中間的縫里有兩顆痣，一顆大，一顆小，大的在上面，小的在下面。”

小勇這才滿意地拍一下老木的后腦勺，雞啄米似地點著頭只是笑，那老練的作派讓人覺得小勇仿佛成了一個什么重要的領(lǐng)袖人物，這輕輕的一拍便是授予了極其榮耀的嘉獎一般。

授獎完畢，小勇倒退幾步，啪啪拍著巴掌高聲說：“注意！注意！”

大家就都安靜地看著小勇。

小勇的目光像一盞探照燈在眾人臉上掃來掃去：“現(xiàn)在，再沒有人還沒見過大肉包包了吧？”說完又補充一句：“自己娘的不算?！?/p>

孩子們嬉笑著回答：“看過了，都看過了?！?/p>

老木沉默著，沒有吭聲。

小勇偏著頭打了一個脆脆的響指：“很好。今天就教你們一招，也算你們沒白跟我混。過來，都過來?！?/p>

小勇邊拍巴掌邊招手，孩子們很快圍成了一圈。

小勇把手插進(jìn)褲襠里摸出他撒尿的家伙，托在手上輕輕地掂了又掂。

一個孩子奇道：“又要比撒尿么？”被旁邊的孩子一掌拍在后腦勺上：“咕噥什么，看就是了。”

小勇閉上雙眼，皺起的眉頭一跳一跳，像在回憶什么重要的事情。漸漸地，他的手輕輕舒開，手里的東西爆米花似地膨脹起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比先前壯大了好幾倍。

孩子們一個個詫異地瞪大了眼，有人嘖嘖嘆道：“勇哥好厲害！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

小勇不答，依舊緊閉雙眼繼續(xù)回憶著什么，一只手卻把著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東西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耍弄起來。

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詢問地看來看去，誰都不知道小勇在鼓搗什么。

這時候小勇臉紅紅地喘著粗氣，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快了。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臉上，他的臉?biāo)坪踉诮?jīng)受著一種極大的痛苦似地扭曲著，喉嚨里滾出咕嚕嚕的聲音。

“閃開！”小勇猛地睜眼，把站在他跟前的孩子撥到一旁，隨著一聲夸張的呻吟，一注白色的液體激射而出，落在小勇身前的草叢里。

老木呆呆地立著，腦子里嗡嗡地響，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發(fā)緊，閉了眼就不敢再看了。孩子們的聲音在較低的地方嘰嘰喳喳地喧著，似乎在認(rèn)真地研究著什么，可研究來研究去，只是一人一個說法，并無什么結(jié)論，就連小勇，也不過滿足于大家的驚嘆，極力推薦地咂著嘴說“舒服死了”，又再得意地補充一句“我發(fā)明的”，究竟是怎么一個前因后果來龍去脈，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老木再睜眼時，就真看見孩子們模仿著小勇方才的樣子，一個個緊張地握著自己出尿的家伙，競賽似地努力著。小勇背起手來來去去地巡視著，不時地拍一下某個孩子的腦袋，幫助他掌握正確的姿勢，很有幾分兢兢業(yè)業(yè)的味道。半天過去，大家都沒有動靜，小勇猛地拍一下自己的腦袋，自責(zé)地說：“都怪我！忘了說了，要閉上眼睛想想看過的大肉包包才有用的！”歪起腦袋思索了一回，雙手舉到胸前像去抓什么東西似地晃動著十指示范道：“好大，好白的，大肉包包，啊，摸上去就跟，棉花糖一樣，軟，一樣甜呢……”說著轉(zhuǎn)過頭來：“老木，你愣著干嗎？過來一起！”

老木再不敢停留，屁股一擰飛快地跑了起來。

3

那天下午，日漸西沉，老木迎著日暮奔跑，長長的影子拖在地上，使他的腳步顯得滯重而遲緩。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路一口昏黃的池塘，竟然又到了來米家。

這，是低頭只顧奔跑的老木不曾料到的。

但，既然到了，老木就想順便給來米提個醒。

他想告訴來米，找個泥水匠把臨山的土墻補一補吧，不然掛一幅布簾子也好呀，這都花不了幾個錢的。來米會不會聽呢？老木一路想了多遍，就怕來米問一句：為什么呢？為什么要補墻？為什么要掛布簾子？有什么用？來米如果這樣問，老木就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為不透風(fēng)，預(yù)防寒凍么？現(xiàn)在是春三月，那么大的太陽，凍得著一個屋里的人？為使墻壁堅固莫要崩塌了么？村里誰家的土房子不是一個樣，幾時見有崩塌的？至于掛布簾子，就更說不過去了，老房子采光本來就不好，真要把里頭弄成個黑箱子??！

這么一來，事情就復(fù)雜了。

木格子門吱呀地響著，從中間裂開一條縫。來米抱一只木盆，沿著石板鋪出的階梯，下到塘邊上洗衣服了。

被風(fēng)吹著的池塘如漸老的女人那樣微微起了皺紋。似乎一池的春水都順著風(fēng)向從塘這頭流向塘那頭了，但無論流多久，這頭的水又并不減少，那頭的水也未見增多，水面仍是平的。

來米穿一層薄薄的單衣，衣服本來不覺得小，但在胸口那里卻拘著一對暴躁小獸似地緊緊繃著，頗有點不那么合身，走幾步蹲下時，就更顯局促了。真擔(dān)心來米會喘不過氣來呢。

這樣想著，那衣服就像穿到了自己身上一般，胸口突然發(fā)起緊來。

老木看見過村里的女人洗衣服。她們把木盆和槌衣棒往地上一放，也不管臟還是不臟，一屁股就坐在石頭階梯上，兩條腿肆無忌憚地分開著，幾乎成了一個鈍角，木盆就在兩腿之間，洗起來十分方便。不獨上了年紀(jì)的婦女，便是年輕姑娘，也都這樣洗的。

但，來米卻不。

來米洗衣服的時候，木盆放在身體一側(cè)，一條腿踮起來支撐整個身體，另一條腿微微偏在一邊以保持平衡。這樣蹲著當(dāng)然容易累，來米就不斷變換著兩腿的功能，有時干脆站起來稍事休息。這么一來，來米洗衣服，就洗得非常慢。

老木有時候想，這真是何苦呢，心里甚至暗暗發(fā)過笑，但有時候又覺得，那樣蹲著的樣子看去還真是有幾分特異呢。

來米蹲下時，一頭濕潤的烏發(fā)便拖把頭一樣散漫地披垂著了。雖然隔了一池浩蕩的春水，老木竟也似乎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發(fā)香。池塘四岸點綴著幾株粉嘟嘟的美人蕉，老木吸著鼻子，一時分不清哪是發(fā)香，哪是花香了。

晚飯的時候尚早，臨近的一家農(nóng)舍卻莫名其妙，搶先似地傳來了切菜的聲音。刀是好刀，砧板也厚實，聲音干脆得仿佛把切著的菜換成一塊花崗巖，都會一刀兩斷的。為這乒乒乓乓的聲音所誘引，老木的肚子似乎也鬧著意見，咕嚕嚕響了起來。

日頭是漸漸地下去了。小勇他們也該都散了吧？像是有個什么東西從天上掉下來砸在了老木腦袋上一樣，老木隱在綴著黃花的絲瓜棚下，也不曾苦思苦想，忽然就有了主意。

來米的衣服還沒有洗完。

老木并不著急離開。

4

春天進(jìn)行到一半的時候，村里傳起了來米和大勇的閑話。

大勇是小勇的哥，比小勇大了八九歲，他從山外的世界歸來，穿著緊巴巴的牛仔褲，嘴里永遠(yuǎn)翻來覆去地嚼一塊口香糖，走路的時候，兩只手，左和右，都把大拇指勾在褲袋里，另外四指張成半開的扇形，掛在橫開的褲袋邊上，和村里其他的年輕人就很有些不一樣。

大勇是小年前后乘轟隆隆的綠皮火車到家的。他回來之后，先是來米的一只腕子上戴起了一塊黑乎乎的電子手表，有時發(fā)出滴滴滴滴的聲音，這是村里從來不曾有過的東西，必是大勇贈送的無疑了，他自己手上就有一塊一模一樣的呢。后來就有人看見來米和大勇在日落黃昏時上到后山深處的樹林里，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有人問起時，大勇只是擠著眼睛得意地笑，雖沒有一言半語，卻像是說了千言萬語，要聽的人自行去領(lǐng)會一般。大家也就不吝描頭畫角繪聲繪色地編排起他們的種種事來。最讓老木憋氣的一個說法是，來米不但和大勇親了嘴，睡都睡過好幾回了。關(guān)于后一點，說的人雖沒有親見，但只要看看來米走路的樣子，他們認(rèn)為事情就已經(jīng)很昭然了。

看走路能看出什么呢？老木不解。但他們很有把握地說，和男人睡過的女子，下面開了叉，收是收不回去了，走起路來兩腿就比黃花姑娘張得開一些。這算什么屁話？就憑這個對來米說三道四，老木都懶得和他們理論了。雖如此，再見來米時，老木竟也鬼使神差地留心了一下來米的兩腿。然而，來米從前走路時兩腿間的距離老木并沒有測量過，這時看去，似乎也見不出有什么不同。

心里總算稍稍安定了一些。

只是不知道，這么多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來米怎么想？來米會不會心里不痛快？老人們常教導(dǎo)說，身正不怕影子斜，希望來米不要在意，天天有份好心情才是。

村里人傳閑話的本事老木可是早領(lǐng)教過的。老木爹一次開玩笑說，家里米缸又快見底了，到?jīng)]飯吃時就把老木娘胸前那一對肉包包切來當(dāng)飯吃吧，那地方儲水量那么豐富，沒準(zhǔn)今天割下來明天就又長出一對更挺拔的來呢。這話也不知怎么傳出去的，第二天就真有一茬茬的婦人借著些雞零狗碎的事兒擁到老木家，沒頭沒腦的寒暄話扯了一大篇，一雙眼睛卻只顧朝老木娘胸前剜。來看看也就罷了，有人回去還真?zhèn)髟捳f，這件事再沒有疑問，她可是親自檢視過了。泉湖村王家男人割了女人的奶子全家做飯吃的奇聞一時間就在臨近幾個村里傳得沸沸揚揚。

老木恨死那些個無聊的大喇叭了，有一天將她們的大舌頭通通剪了喂狗吃，那才叫好呢。

好在一世界的蜚短流長似乎并沒給來米帶來什么明顯的影響。她照常是上午打豬草，回來喂豬，下午放牛，隔三岔五地端一個木盆下到塘邊洗衣服。

人家打豬草是打豬草，心無旁騖，來米打完豬草，一背簍的豬草之外，手里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剡艘话颜獊淼囊盎ǎ杭t的，黃的，白的，紫的，什么都有。有的是常見的滿天星和婷婷裊裊的矢車菊，有的看著眼熟可叫不上名字;至于瘦得像一只手骨的黃瓶子，那是老木家屋后的菜園里也開著幾莖的。來米放牛的時候，有時伏在牛背上，相互之間像在說著什么體己話;有時拽著牛繩滿山滿嶺地瞎逛，倒像是在遛狗;有時干脆丟了繩子，一頂草帽蓋住臉，仰在草地上睡大覺。那牛倒也乖得很，自己吃草，并不走遠(yuǎn)。老木見過它辛苦拉犁的情景，但有時候又不可思議地想，那樣一種簡單自在的生活，真不免叫人有幾分眼紅呢。

老木家不養(yǎng)牛，但也喂著一口豬。打豬草一向是老木娘在做，但老木忽而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小，該給家里分擔(dān)一點事情才是。老木自己主動提出，老木娘自然也就樂意地把活兒交給了老木。老木覺得，來米打豬草真是會揀地方呢，豬草又密，雜草又少，去那兒打豬草的人還不多，怪不得來米家的豬那樣的腦滿腸肥呢。這樣，老木就決定也到來米打豬草的地方去打豬草了。一開始是下午去，上午去似乎就在和來米搶著打了，不好。后來想想，獨獨地打那么久的豬草，總有些悶人的吧，來米就不愿有個人說說話解解悶什么的么？

想歸這么想，老木上午去打豬草，來米就在舉目能及的地方，這一個咳嗽一聲打個噴嚏，那一個都會聽得清清楚楚;老木好幾次覺得自己已經(jīng)跑過去和來米說話了，猛一回神，他還蹲在原處，扯著一把苦馬菜卻不使力揪下來。

日頭已經(jīng)行過了天心。老木偶一抬頭，覺得真是突然。中午飯都快到了，竹簍里竟幾乎還是空的！自己晚些吃飯不打緊，餓到了豬崽崽，哇哇叫起來，老木娘要心疼死的。對著空空的竹簍，老木幾乎看到他娘焦急不安地在豬圈門口轉(zhuǎn)著步子了。于是定定心思，最后深看來米一眼，埋頭加快了動作。一叢叢苦馬菜、炮仗稞不情愿地倒下去，老木手上漸漸黏乎起來。垛在一起的藤條斷口上冒出白色的奶汁，像是流盡了最后的鮮血，被太陽微微一曬，就神情黯淡地蔫了下去。這，也是一個個微小然而真切的生靈么？為著供養(yǎng)一口那樣骯臟慵懶的生物，要犧牲多少這樣美麗溫順的小家伙啊。從前和村里的孩子打架被扯掉了幾根頭發(fā)老木都疼得直流淚，何況是像這樣被整個地從茫茫世界中拔除出去呢。它們也有疼痛，也會叫喊么？當(dāng)它們在陽光下潦草地死去，它們恨不恨老木，恨不恨來米？

這樣想著，手上的動作又慢了下來。

打豬草有兩種打法，一種是用手扯，一種是用鐮刀割。來米愛惜自己的一雙手，每每抄一把鐮刀;老木就有些猛野了，有時還伸一只腳踩住下半截不要，有時干脆就連根拔起。這樣拔，當(dāng)然有危險?；焐闹参锢?，有不少是有刺的，務(wù)須小心地避開。但，長在水邊走，總不能不濕鞋的，這時老木手上一痛，送到眼前看，竟就滴了血。低頭找尋時，又并不見有刺，原來是一種樣子看起來像稻葉，實際長著一身鋒利毛刺的東西，手指稍稍用力一碰，就劃拉出一條細(xì)長的口子。

痛倒并不如何痛，但老木忽而生了自己的氣了。而且生了很大的氣。打一個豬草，哪來的這么多麻煩事！老木你到底有個什么用呢？你用石頭堵住土墻上那些洞穿的缺口，他們就不會想辦法再摳出來么？拿一根鐵絲從剩下的細(xì)縫中插進(jìn)去，輕輕一撬，那些洞口不就完好如初了？你打架打到被小勇騎著趴在地上求饒，比射程也比不過他，人家那樣說來米的壞話，你幾時又出過一分力，幫到一點忙了？

真不如死了干凈呢。

于是不顧手上的傷痛，發(fā)瘋一樣見著藤藤蔓蔓的就扯。藤條斷口上的白色奶汁混著老木手上滴下的血液，不知為何不但沒有互相稀釋了彼此，反倒增加著對方的色澤，一時白得晃人眼，一時又紅得驚人心。四近的植物也像是明白了今天沒碰上好日子，一個個擰著身子縮成一團，盡量地躲避著。

物以類聚。但野生的植物相互之間不分彼此，喇叭花纏到絲瓜棚上，蒲公英飛進(jìn)蘆葦叢里，是常有的事。打豬草不光是打豬草，打的時候，就要把豬草和其他雜草區(qū)分開來;打完了，若是混進(jìn)去的雜草太多，豬崽崽必不愿動嘴，還須再揀選一遍的。這時候老木一咋呼，不但打下來的豬草七零八落混雜不純，并生著的一些花花草草也連帶著受了殃。這些運命不濟的小家伙給胡亂地堆在一處，方才還迎風(fēng)招展沐著朗潤的春光，一會兒工夫就這么糊里糊涂地失了性命，神情委屈得幾乎要落淚了。

老木瘋狂的斬伐在一莖瘦瘦的蝴蝶蘭面前驟然凝住。這驚恐萬狀的小小生靈在乍起的風(fēng)中劇烈地?fù)u晃，似乎不待老木出手便要咔嚓一聲斷為兩截。然而微一矚目又會發(fā)現(xiàn)，那兩片微小的花瓣像極了一張紫脹著的臉，含著某個極大的義憤，氣呼呼地瞪住老木不放呢。

老木腦子里嗡地響了一下，眼皮一交，兩行淚水奪眶而出。抬頭看時，來米已經(jīng)不在了。

5

將到家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屋門緊閉，不知為何爹娘都還沒有回來。

老木自己開了門，先拌好豬潲送到豬欄里，再盛了一竹筒米淘了燒飯吃。餓急了的豬崽一頭拱進(jìn)木盆里就安靜得啞然，兩片突出的嘴巴子埋在潲食里迅速地開合著，吧唧吧唧的聲音從屋前屋后的鳥鳴中驟然拔起，把鳥鳴聲沖刷得七零八落，偶爾幾點頑抗的嘰嘰喳喳也被隨后一陣快活的哼哼鬧了個灰頭土臉。

就覺得豬真是一個幸福到可恨的生靈呢。一粥一飯都有人伺候著，吃了睡，睡了吃，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想，做皇帝怕也不過如此了吧。

經(jīng)了上一冬的霜雪，門前的夾竹桃又長成了一些。不但個子明顯地高了，在如何梳妝打扮、如何布置這一身花束上，似乎也比去歲在行了許多。哪些枝條先開花，哪些枝條后開花，哪處開得疏，哪處開得密，都有了慎重的講究了。一眼看去，不再是亂糟糟的一團了。

幾只灰溜溜的麻雀，落到粉嘟嘟的花束里唱歌，又飛去了。剩下的枝條便微微晃著，墜下兩片早衰的花瓣來。老木真愿意撿起那凋零的花瓣，再安回到樹枝上去，然而這樣美麗的花兒，究竟也不能長久啊。

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了幾響哞哞的叫喚。先是一只牛頭，接著一個牛身，然后一瘸一拐的七喜拽著長長的牛繩，從山坳里踅了出來。七喜的頭微微偏在一邊，嘴里哼著肉麻的小曲，看樣子心情是很歡騰了。經(jīng)過老木跟前時，七喜打一個響亮的唿哨，把繩子拴在一截桃枝上，稍稍背轉(zhuǎn)身子，當(dāng)著老木的面松開褲帶就朝路邊一株瘦小的灌木上嘩啦啦澆了一泡尿。水流頗急，那灌木被澆得東倒西歪，試探著想要避開，但七喜轉(zhuǎn)動手指連續(xù)變換著角度，終于還是把它澆了一個透。

若在往常，老木倒也不曾多么在意過這小小的植株，但這時眼睜睜看它受辱，卻像是自家的孩子給人無端欺負(fù)了一般，一蓬熱氣從腳底直躥到當(dāng)頭，全身都燒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了。這個七喜，長得倒還不壞，可是瘸了一條腿，三十好幾了還是光棍一條，心里想必很有些變態(tài)了，見著個姑娘家就要油嘴膩舌地歪纏半天;說來米閑話的人里頭，他就是最得力的一個。

瞅七喜不防，老木勾腰抓起一塊石子就擲在牛背上。那牛吃了痛，嗷嗷地叫，七喜轉(zhuǎn)頭看時石頭早落了地，七喜就不知道牛為什么叫。老木又?jǐn)S了一塊石子，牛又叫，七喜又沒有看到。老木再擲一塊，七喜忽然轉(zhuǎn)身大踏步地朝老木逼了過來。

老木心里一跳，趕緊把擲石子的手藏到身后，不自覺地就倒退了一步。

七喜走上幾步之后卻停下來，抬左手在右手肘上撓了兩下，臉上做出討好的神氣說：“木仔，爹娘在家么？給口水喝吧。”

近了看七喜的身上真有些臟，而且他一張嘴，老木就覺出周圍的空氣味道也有些不對了。

老木就皺起眉在鼻子前扇了扇手，很有些不客氣地說：“帶水杯了么？”

七喜搖頭：“出來放牛，哪還帶個水杯呢？”

老木也搖頭：“那對不住，請你回自己家喝去?！?/p>

七喜一呆，解了牛悻悻地去了。老木又抓一塊石子朝他走去的方向虛擲了一下，石子落在七喜身后的草叢里，骨碌碌翻了好幾個身。

七喜沒再回頭。

6

日子就這么過著。有時抬頭一望，天空飛著鳥兒，背景是一片浩渺的藍(lán)、幾點縹緲的白。不飛行的時候，鳥兒做什么？一天二十四小時，不能總在天上飄著吧？日子真有些困乏了。

日光掩在郁郁的云里。來米在山那面唱歌呢。聽不出是什么調(diào)兒，幾只燕子的飛行卻因著顯出微妙的和諧了。歌聲高時，燕子往上升，歌聲一低，燕子也跟著低低地滑翔起來。

老木也想跟著唱，也想跟著跳呀?？衫夏镜氖帜_僵得像冬天的樹枝，多大風(fēng)也活不起來;至于嗓子，說句話已經(jīng)夠難聽了，若是唱歌，就好比一根生了銹的鐵棍在頹圮的老墻上劃著道兒。

老木還是跟著唱了?？墒遣桓掖舐暋：螞r還是現(xiàn)學(xué)。一邊唱一邊啪啪地跺腳，算是伴舞。唱著唱著腳步就挪了。挪著挪著來米就近了。來米站在一棵槐樹下，手指尖捏著一枝淡紫色的花朵輕輕轉(zhuǎn)著，一山的花花草草也在驟起的風(fēng)里搖頭晃腦了。

就覺得來米真不像是這世界中的人呢。把泉湖村抖開了翻一個遍，有哪個男人配得上來米？七喜之流是想也休想的，家仁、建華、小白這一伙子人倒老實，日子過得卻有些窩囊了;召國很有幾分北方人的高大威猛，可仗著他爹是村長，整日里呼朋引伴，沒有幾天不鬧出事來;大勇本來還不錯，可自從去了一趟外面就變得油里油氣了，根本靠不住的。算著算著，心里猛地一跳，竟突然有了把自己也算進(jìn)去的意思。仿佛就這么一會兒工夫，他老木就是一個瀟灑倜儻的大小伙兒了，就可以和來米平起平坐了。這個念頭讓老木很是惶恐了一陣子，但老木越是想躲開，它就越是放肆地鬧著老木的心。

老木自己知道他長得并不算好看，甚至皮膚還略有點黑，但只要待個幾年工夫，當(dāng)他噌噌地躥到召國那樣高，再做幾套新衣裳好好裝扮裝扮，總不會差到哪去吧。而且，老木自己覺得，他有一樣好處，是別人任誰也不能比的：老木如果歡喜一個人，他就全心全意滿盆滿缽地待她好，決不朝她動一根指頭、吐一口粗氣。不但如此，老木還下定決心要一個人承擔(dān)起全部的田間勞作和大半的家務(wù)活，完全盡起一個男人的責(zé)任來——僅就這一點，村里有哪個男人做得到？當(dāng)然，老木至今還沒怎么下過地，一應(yīng)的農(nóng)事活兒也不甚熟悉，但他既下了決心，必定可著勁兒通通學(xué)到手的。到那時，他就讓來米住上又寬敞又亮堂的大屋子，四壁全是紅磚，而且用石灰糊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絲絲風(fēng)線兒也穿不過去！

老木要在池塘旁邊的菜地里一邊揮鋤，一邊看來米微蹲著洗衣服，他要和來米爬到半山腰上，他打豬草，來米唱歌，打完豬草唱完歌，他的竹簍里是滿滿一簍豬草，來米的手里呢，則是一把五顏六色的野花花。豬草送到豬欄里，豬崽崽吧唧吧唧吃得眼看著往肥里長，野花花插在床頭上，兩個人的夢里就都有了顏色，有了芬芳。

兩個人一道兒，可以做的事情有多少??！老木的心忽然跳得慌了。他想起那個日光慵懶的午后，那間四面透光的土房子。房里的水嘩嘩地響，在最后的時刻，老木猛拍一下自己的腦袋，像遇見了瘟疫一般飛快地跑開了。野徑兩邊的灌木啪啪地掠著兩腿，已經(jīng)過去了，還在身后發(fā)出輕輕搖晃的聲音，像是有人一路緊跟著追了上來。其實，當(dāng)時與小勇定下賭局并且果然敗了，未嘗不是老木所私心竊愿的呢。至于那兩顆大小痣，是早有相好的伙伴悄悄告訴的。

那天夜里，老木攤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老木耳邊喧著嘩嘩的水響，老木眼前晃著一對暴躁的小獸。

窗外池塘里的青蛙像眠了一冬就不再有睡意了，呱呱地聒到深更。漸漸地，老木覺出自己褲襠里生出了奇異的變故，探進(jìn)去一只手時，嚇得趕緊又縮了回來。三兩腳把被子踢到一邊，就看見褲子里撐起了一個圓圓的小帳篷，一抽一抽的似乎極不穩(wěn)妥，可待了許久又并不塌下去。

于是想起小勇在田野上教授給孩子們的種種手段了。

小勇說，要想著某個大肉包包才美勁的。可老木腦子里沒有大肉包包，只有一對暴躁的小獸。它們給拘在來米單薄的衣衫里，蹦得老木喘不過氣來。老木一只手已經(jīng)探在褲襠里捉住了那個不老實的小東西，他莫名其妙地感到這種時候不應(yīng)該想來米，不應(yīng)該讓來米看到自己這副樣子，可越想不想就越想，老木眼前全是來米的一顰一笑，他像被來米在口里含過了一般，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帶著來米的味道了。

窗外的青蛙不知何時起忽然噤了聲，像是在等待著一個什么重大的事件。

老木的手里也蹦起了一只暴躁的小獸。他身上像燒起了一把烈火樣劇烈扭動著，恨不能找個什么東西來幾下戳破掉。那小獸蹦得愈來愈厲害。老木已分不出是他的手在控著那小獸，還是那小獸叼住了他的手。不管怎么說，那只手已經(jīng)騎虎難下了……

風(fēng)忽然停住吹。來米忽然停住唱。耳朵里就插進(jìn)來一個男人粗重的鼻音。

那人不知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打地下鉆出來的，總之老木眼里多出了一個人。那人面向著來米，只給老木一個寬闊的背脊，但看看裝束，老木知道這就是大勇了。

來米背靠在槐樹上，大勇伸一只手撐在比她肩膀略高的地方。

和大勇待著，來米可歡心呢。說不上幾句話就要咯咯咯好一陣笑。說著笑著，大勇的手像是撐乏了一般漸漸往下掉，掉到來米肩膀上大勇像是忽忽兒想起什么，一下就把來米扳到自己懷里了。

大勇的唇在來米的唇上徘徊，間或滑到耳邊，滑到脖子里。來米閉緊了雙眼，一張臉向天空微微仰起。她的手緊緊掰在大勇背上，大勇的手伸在兩個人中間，看不出是什么動作。當(dāng)大勇的褲子像一道瀑布滑落到腳面，老木眼前昏黑了一小會兒，他把半簍子豬草朝地上一撂，兩手空空就胡亂跑了出去。

日頭掩在云垛里。燕子忽而停住飛。

老木一起跑，就難得停下來。野徑兩邊的灌木啪啪地掠著兩腿，已經(jīng)過去了，還在身后發(fā)出輕輕搖晃的聲音，像是有人一路緊跟著追了上來。老木的褲管挽在膝蓋處，腳脖上漸漸就爬滿了血痕。可老木騰不出心思覺得痛，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沒想起要跑去哪里。當(dāng)腳下綿綿地踩住了一片茵茵的草地，老木啪一下就把自己放倒在草上了。

陽光天的云可真白呢。日頭掩在云垛里，白里又透出金黃。

老木也想變作一朵云呀，就這么給日光照著，給風(fēng)吹著。日頭黑下來，風(fēng)一大，也就吹散了。就不在人前現(xiàn)眼了。

一只粉色的蝴蝶飛著飛著像受了老木的吸引，盈盈地落下來，原來老木耳畔婷婷地立著幾株矢車菊呢。微風(fēng)吹起來，老木是死的，那花卻活了。粉蝶兒判準(zhǔn)方位，兩邊翅膀輕輕一收，纖細(xì)的腿腳卻攀得那玲瓏的花瓣也微微低了首。

老木一只手原來擺在草地上靠近膝蓋的地方，這時卻偷偷運上來，看準(zhǔn)一個時機，突然間閃電樣戳出去！不提防一陣風(fēng)來，粉蝶兒隨著花枝微一搖晃，已然偏了兩分。粉蝶兒吃驚，一顛一顛飛快地逃開了。

老木霍然站起，撒丫子就追出去。這倉皇的小東西忽然引起了老木的興趣，他想看看它受傷后去向哪里。

粉蝶兒似也知道受了追蹤，靈機一動，就揀著叢深難行處急急逃竄。老木腿腳不慢，可轉(zhuǎn)過一小片樹林，那蝶兒還是失了蹤影。

停下來喘口氣。老木想去把竹簍子撿回來，順便看看來米還在不在。不管怎么說，老木決定還是把豬草打完，回家也有個交待。但沒行幾步，老木就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是小勇。身后跟著其他幾個孩子。小勇的手里攥著四枚鐵釘，要去軌道那里做四把小刀。鐵釘擺在軌道上，火車來了，軋過去，到邊上的枕木四近找出來，就是刃薄的刀片了，就可以綁在木棍和竹竿上接身近戰(zhàn)了。

小勇的鼻子底下留有一條鼻涕寡淡的痕跡，但老木看去，卻覺出他的臉上重疊了另一張臉，他的背影重疊了另一個高大的背影。老木的火氣就有些上來了。老木就說，不做刀子了，比賽走軌吧。

走軌就是兩個人各走一條鐵軌，看誰先到達(dá)規(guī)定的終點。后到的，一不留神腳著了地的，就算輸。

老木不是第一次和小勇比賽走軌。小勇和村里每個孩子都比過。他步子靈快，平衡能力強，不論比的是誰走得最遠(yuǎn)，還是誰走得最快，小勇都沒怎么輸過人。若在往常，老木必不敢向小勇搦戰(zhàn)的。但今天不同。今天他老木非得跟小勇比一比，非得把小勇比下去不可。

不得不承認(rèn)，老木對走軌是不怎么在行的，穩(wěn)妥起見，老木提出這次不比快，也不比遠(yuǎn)，咱就比誰走得最久吧。小勇的快和穩(wěn)，老木是知道的，可保不定自己的耐力比小勇好，能比小勇堅持得更久呢？

有希望，當(dāng)然就要比一回。

小勇答應(yīng)得很爽快。他們跳上鐵軌，其他孩子尾隨在一旁監(jiān)督，比賽就開始了。

因為是比久，走快了反而容易跌下去輸?shù)簦瑑蓚€人就都走得很小心很悠然。軌道一邊的孩子呼啦啦地給小勇加油鼓勁，小勇就稍稍提了一點速，好使自己始終比老木領(lǐng)先那么一筷子的路程。老木自己低著頭，步子碎得像雨后泥路上的蝸牛，不時地還停下來稍事休息。小勇并不著急，老木一停下，他也等在稍前處，老木休息夠了，兩個人再一同前行。

一陣小風(fēng)橫過軌道，小勇的衣角輕輕飄起，老木張開兩臂微微搖晃了一下。

旁邊的孩子們一路跟著，額頭上冒起細(xì)密的汗珠，兩個人卻誰都沒有停下的意思。這么比下去，就不知要比到何年何月才有個結(jié)果。孩子們著急起來，有兩個索性停住不走了。

一個孩子問小勇：“勇哥，還要走多久？”

小勇不答。

小勇不看老木。

老木也不看小勇。

孩子們停在軌道旁，老木和小勇漸漸去遠(yuǎn)了。

這才知道，春天的太陽也是很有些溫度的。老木覺得自己全身的汗水都匯到了腳底，鞋墊濕了，腳底幾乎有些打滑了。小勇仍然領(lǐng)先老木一筷子的路程。

忽然感到腳底傳來了些微的震動。仔細(xì)感了感，不是幻覺。軌道真的在震動。震著震著一聲大吼，一列火車瞪著兩只方形大眼，從山坳里撞了出來。

老木幾乎一蹦子跳下軌道了，但轉(zhuǎn)頭一看，小勇沒有跳，老木就也不跳。兩個人裝模作樣地捱著象征性的步子，不時地互相看看彼此，分明是在盼著對方首先跳下軌道。

火車轟隆隆地響，火車嗚啦啦地叫。駕車的司機眼見這一情形，真不知是作何感想了。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老木靈機一動，趁小勇不注意，偷偷后退了幾步。待小勇發(fā)覺，也來后退時，火車離老木比火車離小勇已經(jīng)隔了有一扁擔(dān)的路程。小勇后退，老木也后退，老木就比小勇安全了許多。

火車頭瞪著兩只長方形的大眼睛，不解地看著這兩個奇怪的孩子。

從山坳里拐出來的鐵軌幾乎全是直的，整列火車在老木眼里便只剩了一張越湊越近的臉。這張臉和來米的臉毫無共同之處，但老木卻忽然想起：來米在哪里？來米這會子在做什么？來米還在打豬草？來米還在笑？來米還在唱著歌么？

老木的眼淚一下子就上來了。他恨不得一腳踹在小勇的屁股上，把他踹到路邊的草窩窩里去。

十米。五米。火車離老木還有五米，離小勇只有不到四米的距離了！

小勇恨恨地剜一眼老木，大吼一聲：“日你娘！”咕嚕嚕滾到草窩窩里去了。

老木聽不見小勇的吼。老木的眼里蓄著淚，看什么都是濕濕的。他看見來米臉上掛滿水珠子，轟隆隆想撲到他懷里來呢。

起風(fēng)了。是來米在槐樹下唱歌時那種暢快的風(fēng)。風(fēng)從來米撲來的方向灌到老木臉上、身上，爬進(jìn)老木褲襠里。來米臉上的水珠子被風(fēng)一吹，四下里亂飛，臉上濕濕的來米真是楚楚可憐呢。

老木呆呆地站在那里猶豫著是不是迎上去。

作者簡介：

彭敏，1983年生于湖南衡陽，碩士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為京城某刊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