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幸生/文

曹雪芹心頭的憤懣之火

陸幸生/文

編者按

《紅樓夢》又名《石頭記》，是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一。在20世紀(jì)初，“紅樓夢作者究竟是誰”這個問題曾經(jīng)引起中國學(xué)界的爭論，現(xiàn)今學(xué)界普遍認(rèn)為通行本前八十回為清代作家曹雪芹所著。

一般認(rèn)為，曹雪芹以貴族家庭的興衰為主軸，把自己的家族命運(yùn)投射在了《紅樓夢》一書中。為避免文字觸及時事被清政府干涉，于是虛構(gòu)朝代，隱去真事，并以描寫閨閣女子來避諱，反映了封建社會里“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社會現(xiàn)實。從本期開始，本刊“名著賞析”欄目將對《紅樓夢》中的“火”展開連續(xù)三期的品讀，通過曹雪芹的憤懣之火、木石之盟的愛情之火和紅樓家族的命運(yùn)之火，邀您一起推開大觀園的門，來一場紅樓夢里夢紅樓。

經(jīng)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道不盡說不完的皇皇巨著《紅樓夢》（曹氏存世的前80回），勾勒出或仙或人、或道或僧，或王或妃、或祖或?qū)O的眾生圖像。書中出場的第一個人物，是一個名叫甄士隱的小小“鄉(xiāng)宦”。從小說的寫作角度講，皇親賈家是云上人家霧里富豪，何處進(jìn)入哪里下筆，怎樣布局，于作者都是極難極煩的事情。曹雪芹煞費(fèi)苦心地設(shè)計出甄士隱這個人物，其一，明說甄士隱即是真事隱，也是真士隱，《紅樓夢》假借虛構(gòu)人物之口，敘說虛構(gòu)人家之事，其實一切都源于真人真事。其二，再次虛構(gòu)，甄士隱有個鄰居賈雨村，賈雨村是林黛玉父親的幕僚，后來甄士隱（真事隱）消失，賈雨村（假語存）尚在，掀起《紅樓夢》所有故事幕布一角的人也就有了。

有注家釋，甄士隱是曹雪芹的化身。對甄不長的介紹，確是處處能夠見到曹氏身影。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種竹，酌酒吟詩為樂”；由于“上年驚唬，急忿怨痛”，當(dāng)下“不合作”，寧做一個大隱于市的“真隱士”。文本里的甄士隱，災(zāi)禍接連而來。先是失女。甄士隱女兒名曰甄英蓮，實則“真應(yīng)憐”也。元宵夜，甄家仆人帶領(lǐng)英蓮觀燈，不幸走失。該家人名霍啟，諧音即是“禍起”。后事轉(zhuǎn)輾，英蓮來到賈家，改名香菱，為薛蟠妾，正妻夏金桂死，香菱扶正，卻又難產(chǎn)而亡。

人禍之后是火災(zāi)。《紅樓夢》的第一場火是這樣的：“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shù)，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去！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熄去，也不知燒了多少家?！贝藭r，距離甄家失女，恰恰兩月時間。

大火從“葫蘆廟中炸供”燒起。有考據(jù)，曹雪芹字字用心，句句有因：“葫蘆”意，即“胡虜”，古代中原人蔑稱北方金人為胡虜，岳飛就有“壯志饑餐胡虜肉”的名句；“廟”者，“廟堂”之謂，實指宮廷。以下向上的“供”，作“進(jìn)貢”講?！罢ā北驹从凇盎稹保绻痛艘?，這一句的語義是：金人向清廷進(jìn)貢的“什么”突然被燒毀了。有考據(jù)說，在這里曹雪芹又玩耍了一次諧音假借的游戲，動詞“炸”作名詞“札”用，這大火起因就清楚了：因知曉有奸細(xì)給皇帝書寫密奏，有人該出手時就出手，突然放火，什么信札、什么民宿，有信焚信，有人燒人，統(tǒng)統(tǒng)一毀了之。

后來的甄士隱，攜妻投奔岳父，遭白眼，又被騙走了僅剩的一點(diǎn)銀子。一日，他拄拐走在街上，見一個跛足道人念著《好了歌》走來；聽懂了唱詞的甄士隱徹底醒悟，隨之出家，從此遁入山野不知?dú)w處。

紅學(xué)考證汗牛充棟，有說：葫蘆廟大火是對清廷殘酷文字獄的一次抵抗性“焚燒”。只是，對于曹雪芹“魔幻主義”般的寫作文本，后人的猜測也永遠(yuǎn)只能是猜測而已。

可以比較肯定的，是真話必須說，不說難受，憋不??；而真名不能露，露了難活，要?dú)㈩^；“鄉(xiāng)宦”甄士隱先是骨肉分離，后又離鄉(xiāng)背井，這既是曹雪芹獲得話語權(quán)的“紙幌”，更是《紅樓夢》故事的整體提示。曹雪芹筆下的甄士隱，隨風(fēng)舞動，為讀者引路，得以逐步走進(jìn)紛繁前方的萬千糾葛當(dāng)中?！都t樓夢》是一部小說，葫蘆廟這把火是認(rèn)不得“真”的。不過，這把紙面上的火，由曹雪芹的心頭憤懣而點(diǎn)燃，這倒一定是千真萬確的。

《紅樓夢》里的火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節(jié)選）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fēng)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dāng)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xì)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dāng)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fù)師友規(guī)訓(xùn)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hù)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fēng)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xué)，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fù)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jié)矣。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哪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xiāng)去了。

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云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纯匆辉?，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dāng)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gòu)疾，日日請醫(yī)療治。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shù)，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去！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熄去，也不知燒了多少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并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士隱只得將田莊都折變了，便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wù)農(nóng)，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薄置些須房地，為后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qiáng)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xiàn)成話，且人前人后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作等語。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jié)u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欄目編輯：譚 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