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倘若不是近來電視臺里連續(xù)播送關(guān)于孤兒的報道,人們大約是不會注意到樓梯口臺階上的小東西的。
他弓起小小的背脊,聳起膝蓋,兩只小手縮在膝上,低下頭,長舌帽的帽檐擋住了他的臉。小東西就這樣坐在商場二樓的樓梯上。等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在這里坐了有一段時間了。
商場的二樓照例是女裝部,有幾十個廠家租賃的鋪面??翠伱娴拇蠖际悄贻p的小姐,喜歡管閑事看熱鬧的。先有一個小姐看見了那小東西,告訴她同伴聽,她同伴便也發(fā)現(xiàn)了。她們倆盯著看了一陣。小東西始終坐著,不動也不說話。他小小的軟軟的身影,看上去含著一股憂傷。小姐與她的同伴說,該不會是被遺棄的孤兒吧!她們將這疑慮說給了隔壁鋪面的小姐聽,隔壁鋪面的小姐再說給她的同伴聽。她們一同回想這孩子是什么時候坐在這里的呢?卻想不起來了。
她們這幾個決定走過去問問那孩子,她們一個跟一個。穿過女裝架和模特兒,向樓梯口走去。一邊走一邊想,也許這時候,會有大人來把孩子領(lǐng)走,那就什么事也沒有了。所以腳步就有些遲疑,還有些不好意思。已經(jīng)有人在往這邊看了,看她們這幾個是要去做什么。
她們來到小東西跟前。小東西還是垂著頭,他坐的姿態(tài)使他看上去特別小,而且憂郁。喂!她們中的一個叫他。他不吭氣,也不抬頭。喂,小朋友!她們又叫他。他就像沒聽見,一動不動。她們就去拉他的手,他的手一擰,滑脫了。好像一條魚。她們幾個不由惶惑起來,互相看看。這時,又過來了幾個小姐,從她們的肩膀后面看那小東西。
這是怎么回事?她們互相問著:有沒有看見是誰帶他來這里的?沒有人能回答。小東西真像是被遺棄的了。這類故事都知道有很多,可誰都沒想到,會多到發(fā)生在自己身邊。
這時,離樓梯口比較遠的鋪面里,也注意到這里的動靜了,向這邊翹首以望,或者索性走過來。人聚得多了??尚|西卻很沉得住氣,他就是不抬頭,也不說話。有人猜測他是個啞巴,所以被遺棄了。
從這年的春節(jié)以來,孤兒的事情就抓住了人們的心。先是報紙上動員市民抱一抱孤兒,再是電視里播出人們抱著孤兒回家過年的情景。凡抱到孤兒的都是幸運的人,那些沒抱到空手而歸的,就別提有多沮喪了。幾個漂亮伶俐的孤兒,分配給了領(lǐng)導(dǎo)干部和社會名人,電視臺專門跟蹤了這些孤兒的活動情形,去游樂場,買新衣服,吃漢堡,享足了福。還有送別的場面,每個人都在哭,眼淚流成了河。事情本來應(yīng)該在這里結(jié)束了,卻沒有結(jié)束,接下來的情節(jié)則有些超出想象。電視里,孤兒看上去是那么幸福,好像掉進了福窩里,于是,那些想要遺棄孩子卻又不忍心的父母,這時就下了決心。他們心安理得地將他們不要的孩子直接送到了孤兒院門口。電視里出現(xiàn)了這樣的場面:孤兒院里人滿為患,兩個孩子,甚至三個孩子擠睡在一張小床上。孤兒院的院長在大聲疾呼,孤兒院的經(jīng)費設(shè)施困難;社會學(xué)家則強調(diào)父母要承擔(dān)撫養(yǎng)孩子的義務(wù);法律工作者重申了拋棄孩子是遺棄罪。電視臺守株待兔般地守候在孤兒院門口,終于被他們捕獲到這樣一個鏡頭:一個眼距很寬、表情呆滯的兒童,徑直走進了孤兒院大門,她熟門熟路的樣子就好像回到了家。工作人員忙著給她洗澡剪發(fā)換衣,同時翻檢她的衣服,尋找父母留下的線索,卻一無所得。這是抱孤兒行動料想不到的后果,對好心人多少有一點嘲弄,可也是在情理之中,是能夠理解的?,F(xiàn)在,人們對事態(tài)抱了客觀的觀望的態(tài)度,看它還能往哪一步發(fā)展。
此時此刻,面對著那小東西,就有人提議要給電視臺打電話了??墒遣恢离娫捥柎a,大家彼此詢問了一番,沒有結(jié)果,這建議就被擱下了。
人圍多了,連顧客都佇住了腳步,問發(fā)生了什么。小東西在人們的圍觀中,越來越縮緊了身體。他的背帶褲的背帶,從肩上滑了下來。他的長舌帽檐抵在膝蓋上,兩只穿著兒童旅游鞋的小腳,緊緊地并攏著。他的穿著看上去很時新,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品牌,帽圈上印著某俱樂部足球隊的隊徽。人們至此沒有看清他的臉,也不知他的確切年齡,看形狀只有二三歲的樣子,可看姿態(tài)卻還要老練一些。
商場的經(jīng)理來了,擠進了人群。他討好地對小東西說了聲:乖囡,跟叔叔來!說罷就上前將他抱了起來,小東西的身體很柔軟地被拉長了,卻又滑落下來,回到樓梯臺階上。他不跟經(jīng)理去。他的固執(zhí)令所有人都吃驚了??墒牵K于仰起臉來。有人失聲叫了出來:是個白癡!立即有人阻止道:不要說他!
盡管他將后腦勺仰到了背上,可是長長的壓得很低的帽舌還是遮著他的臉。他的眼睛在帽舌的暗影里看著人們,眼光竟是幽深的。人們有一刻靜默。這小東西的眼神有些將人們震懾住的意思。盡管是在帽舌的暗影里,依然能看出他眼睛的神奇移動。很靈活的,游無定所的,好像是看著人們,又好像是看著人們背后的什么東西。隨著他眼睛的移動,他的鼻子和嘴,還有面頰上的肌肉,都在動著。他的表情與其說是呆滯,不如是說生動。他一刻不停地,為著人們所不知道的緣由活躍著、興奮著、勃勃然著。他的眼睛、鼻子、嘴,甚至耳朵,在這連續(xù)不斷的移動中變換著位置和關(guān)系。奇怪的是,一點也不難看,甚至也不滑稽,而是有著一種異樣的協(xié)調(diào)。這種協(xié)調(diào)不是一成不變的,是處在不間斷地破壞與重建之中。它逐漸傾斜,傾斜,傾斜到某一個程度,卻奇怪地達到了和諧。然后,再一次傾斜。這是個多么古怪的小東西啊!可是,沒有疑問的,他是個白癡。
這是一個美麗的白癡。他的瞳仁特別黑,而且清澈,由于不停地游動,便閃出光來。帽舌的暗影,也沒有遮擋住它們的亮色。他的鼻子微微地翹起,顯得很調(diào)皮。嘴唇的線條十分鮮明,又是在亮處,那嬌嫩細膩的豎紋絲絲在目。他的脖頸特別柔軟,可將頭仰得很后,貼到背上,那姿態(tài)也是美麗的。他仰起頭,眼睛在半合的眼簾下掃視著人們,人們不由得就靜默下來。
這樣靜了一會,他的手開始動作了。他的手腕與臂肘同樣是柔軟的,可彎折成各種角度,包括他細細的手指,都能自由地屈伸。他將手擎到頭頂,不知怎么著地周轉(zhuǎn)一遭,向后背去,垂到腰間。他的小胸脯一挺,就從臺階上站了起來。他的髖骨、膝關(guān)節(jié)、腳踝,全都是那樣輕柔,有點像貓。他在那一級臺階上走了幾步。他走步的樣子也十分奇異,腳掌在腳踝下無所阻礙地轉(zhuǎn)動,做著這樣奇妙的舞步,旁若無人的。
人們終于騷動起來,互相問道:是誰帶他來到這里的?這一個遺棄的事實似乎已經(jīng)不用懷疑了。有個小姐說,好像見他是跟著一對男女來到這里,那對男女手里還提著一個電熱水壺樣的東西。可再要追問那對男女的長相年紀(jì),后來又往哪里去了,小姐又退縮了,說她也不能肯定,他們很可能是沒有關(guān)系的。人們只能再去問小東西:你的爸爸媽媽呢?小東西望了他們一會兒,眼睛定了一時,好像在研究他們。這一剎那,他就好像是懂事的,眼光甚至還顯得有點城府??墒?,倏忽之間,眼睛游離開了,他不回答任何問題。
商場經(jīng)理再一次企圖抱他起來,將他帶到辦公室,好讓商場恢復(fù)正常營業(yè)。他又一次柔軟地掙脫了。有略年長的婦女去撫摸他的頭,手還未觸到,他已經(jīng)躲開了。小身子是那么靈巧,輕盈。
多么罪過??!人群中發(fā)出這樣的感嘆。這會兒,人們是真的相信了,遺棄的事情是真的發(fā)生了。人們都不愿散去,等著事情的收場。打電話給電視臺的建議又一次提出了,這一次,人們的態(tài)度要鄭重得多了。大家要經(jīng)理去辦公室打“114”詢問臺,問明電視臺的電話,再給電視臺打電話。有一個比較慎重的則提出說,還是等一等,萬一這小東西只是走失了,父母要尋了來呢?這種說法使人們都怔了一怔,但繼而就有人置疑,要走失了,還不早尋了來了?他一個人在這里有多久了呢?很多人證明他在這里已經(jīng)很久了,大約八點鐘左右,就在了這里,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點半,離打烊只有半個鐘頭了。更有人證明,他在這里時是七點鐘,是中央臺開播新聞后不久,這樣就有兩個半小時,他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里,沒有人來照應(yīng)他。
當(dāng)人們熱烈地討論著的時候,小東西復(fù)又安靜下來。他結(jié)束了他的奇妙的舞蹈,坐回到了樓梯臺階上,又回到最先的姿勢——弓著背,小手縮在膝蓋上,垂著頭,好像整個人都躲進了他的帽舌后面。周圍的聒噪的議論,他置若罔聞。又有一些時間在討論中過去了,真的應(yīng)該給電視臺打電話了,要不,就給福利院打電話。
逛商場的人紛紛走下樓梯,向門外走去,人們繞過樓梯上的小東西,奇怪地看看這群人,沒有停留。時間已經(jīng)夠晚的了,要從頭打聽并且參與任何事件,都有些來不及了。
小東西垂著頭,他的細長的柔軟的后頸向前彎著。帽檐下、耳朵后邊的雪白的皮膚下,有一絲淺藍色的筋脈。他看上去是那樣精致的一個小東西。他身后是一面巨大的玻璃窗,向著街道,可看見燦爛的夜燈。他究竟從哪里來呢?
人們望著他,感到了惋惜。他是個多么好看的小白癡,他的小手和小腳,還有小脖子,做得都那么好看,可惜全都不對,全做錯了。于是,他就成了個沒人要的東西。人們遲疑著,倒不是覺得給電視臺打電話行不通,而是覺得,這是個舉足輕重的行動,不是隨隨便便可做的。人們嘴上說去打電話,實際上卻都在拖延著,好像在等待一個什么樣的契機。人們都沒有足夠的自信,自信可以參與到這樣一種事件里去,事情終究有些不尋常。
時間又過去了一點。廣播里已經(jīng)在告訴顧客,打烊的時間即將到了,請不要再進商場。事情有些拖不下去了,總不能把小東西關(guān)在商場里。必須做出抉擇。人們又一次安靜下來,靜候著事情的結(jié)局。
忽然間,小東西動了一下,特別像一個聽見什么動靜的小獸。他抖擻起來,眼睛亮亮的。他站起身,走下一級臺階。又停住了腳步,左右轉(zhuǎn)著頸項。盡管是這樣不同的語言,人們依然看出了,他很快樂。這時,從樓梯上走下一對年輕的夫婦,大包小包地提著東西。他們剛走到小東西身后,小東西便跳開了。他非??鞓返匚璧钢呦聵翘?,不時回過頭。望著那對男女,等他們接近了,再跳下幾級樓梯。人們不由自主地為他們讓開路,顯然的,這是小東西的父母。小東西是在等他們,等他的爸爸媽媽買好了東西,一同回家去。
人們緘默著,看著這個最自然也是最簡單的結(jié)局上演。
年輕的父母注意到了這個場面的不尋常。因為有這樣的孩子,他們已經(jīng)被鍛煉得很敏感,他們能夠料到方才發(fā)生的是什么。可到底因為年輕,還做不到處之泰然。他們面露窘色,還有些凄惶,想要說些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看上去,他們都像是有著不錯的職業(yè),衣著整潔,風(fēng)度也還文雅。他們提著新買的東西,身后尾隨著一群人,默默地走下樓梯。小東西則快快樂樂地舞動著他的手腳,他的十個小手指頭像采蜜的蝴蝶,在頭頂上屈伸著,實在美得很。他完全不了解,由他引發(fā)的一場波動。
人們一直擁著他們走下樓梯,商場里的人都在往外走,比方才反顯得熙攘了。終于,人群中有一個婦女,開口對小東西的父母說:“我們以為你們不要他了呢!”
父親尷尬地笑著,母親輕輕地說了聲:“舍得嗎?”氣氛變得有些戚然了。
只有小東西是快樂的,他不時停下腳步,向父母回眸一望,再向前去。就這樣,走出了夜晚的商場,將人們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