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愛德華·布里斯
愛德華·布里斯,1892年26歲的他申請來到中國閩江上游的邵武——一個盜匪狂獗、民生艱辛的偏遠山城。在之后的歲月里,他以一人之力,為該地200萬人口提供醫(yī)療服務(wù)。他是邵武人口中的“福先生”——福益華。他在中國整整四十年,在這里結(jié)婚生子,見證了戰(zhàn)爭的血腥,最終迫于時局離開中國。直至生命結(jié)束,他仍夢想有一天能重返這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熱愛中國人民”。
漫長的旅途
1891年,美國傳教委員會的雜志《傳教先驅(qū)》上登出了一篇短訊,標題竟然是:《招聘,派往邵武的醫(yī)生》。于是愛德華毫不遲疑地報了名。經(jīng)過十二天跨越美國大陸的旅行之后,在1892年9月27日乘坐“中國”號海輪離開舊金山前往大洋彼岸。
1892年11月5日,愛德華到達福建。當夜,他在給家人的信中描寫了周邊的一切,還有福州傳教士對他的熱情接待,他原以為會感覺失落,因為周圍都是陌生人,但他在信中寫道:“我覺得我是到了朋友們的中間?!?/p>
1893年1月19日,愛德華隨神學(xué)博士沃爾克夫婦等一行人奔赴閩江上游。2月18日,在航行了二十一天,越過了80道險灘之后,這位遠道而來的美國醫(yī)生,終于抵達了上帝引導(dǎo)他前往的地方。
在愛德華到達邵武的那個晚上,大家聚在十個月前來到邵武的伽德納家中用晚餐。伽德納問愛德華:“我知道你想從語言開始,是普通話還是邵武方言?”
愛德華決定學(xué)習(xí)方言,他覺得只有這樣他的工作才會有效率,因為他的病人大部分應(yīng)該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伽德納只會說邵武方言,他對此也是完全同意。他說:“我有一位老師,他是有教養(yǎng)的文人,雖然他不是基督徒。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請他從下周起給你上課?!?/p>
愛德華說那是再好不過了。每一樣事情都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但當伽德納問他是否有了中國名字的時候,愛德華的臉紅了起來。
同行者沃爾克說:“哦,我們在福州就給他起了名字,他的名字是福益華。”
伽德納高興地說:“福字正合適,它的意思是幸福?!彼D(zhuǎn)向愛德華說:“益華,就是‘有益中華。你的名字就是你要從事的事業(yè)。”
愛德華一直使用這個名字,并使之名副其實。他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改名字,它提醒我,我為什么在中國?!?/p>
他的中文名字是福益華——這三個漂亮的漢字,書寫在紅色的紙上,如今被裱起來掛在他兒子——小愛德華的家中,但那時人們經(jīng)常稱呼他為“福先生”。愛德華是福先生,他的中文老師是石先生,男校的一位助手是袁先生。他們都是老師。
愛德華的住處有兩個房間,有單獨的通道。他剛到邵武的時候,一件家具也沒有,他花了36美元買下了前任住戶亨利·惠特尼醫(yī)生和夫人留下的家具,他們出于健康原因急于離開邵武。即便愛德華有過邵武極其不利于健康這種想法,他也從來沒有對人流露過。相反,他在邵武寫給家人的第一封信充滿了激情。他不能預(yù)見未來。他肯定不會逃離,但他可能感到過灰心。
在邵武的第一個夜晚,當他躺進蚊帳之后,他想的是,在他的漫長旅途中,上帝是怎樣一直在保佑他的。他進入夢鄉(xiāng)之前,聽到遠處寺院傳來的鐘聲。這是一種令人感到格外恬然的聲音。他知道,這里正是他的地方。
救命的外國醫(yī)生
直到3月中“驚蟄”時,愛德華才第一次被叫去給一位中國婦女接生。當?shù)厝瞬幌矚g讓男醫(yī)生給婦女接生。按照傳統(tǒng),接生是接生婆的事情。但根據(jù)愛德華后來多年觀察,一旦出現(xiàn)難產(chǎn),那么他就會被叫去再試一試。結(jié)果,輪到他出診時,這些孕婦大都已瀕臨死亡。
那位孕婦的丈夫上門時,他正在和石先生一起學(xué)習(xí)。超過預(yù)產(chǎn)期的妻子已經(jīng)痛苦不堪。萬分抱歉,但能否請外國醫(yī)生立即就動身?丈夫帶著他們穿過小城,來到西城門附近的一處歪歪斜斜的土房內(nèi)。當他們剛進到?jīng)]有窗戶的里屋時,他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石先生叫人點起燈。這家的大兒子端來一只小油燈,一顆微弱的火苗掛在一碟淺淺的菜油旁邊。
愛德華說:“這個不管用?!边@時,男主人拿進來一只松木火把。屋內(nèi)的空氣令人作嘔,顯然,屋里什么地方有牲畜的糞便,而已經(jīng)開始出血的孕婦本人也沒有洗過澡。她半昏迷地躺在一張架起來的木板上。愛德華做的第一件事是解開接生婆扎在孕婦肚子上的一張蛇皮。
胎兒有嚴重的腦積水,頭顱畸形腫大,根本不可能順產(chǎn)。挽救母親的唯一辦法是敲碎胎兒的頭骨,讓母親不再忍受難以承受的痛苦,嬰兒已經(jīng)沒有存活的希望。
等著石先生將這不幸的診斷翻譯成中文,愛德華看見門口站著一伙人,男女老幼都在盯著他看。站在后面的人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向里面張望著。他心想,他展示的這幅西醫(yī)畫面著實太可怕了。但他知道他必須這樣做,雖然看起來會非常丑陋。他不能叫他們走開,因為他們會說,這個外國醫(yī)生害怕了,不敢讓他們見證他的古怪醫(yī)道。
丈夫點頭表示同意。愛德華在胎兒的頭上打孔抽水。然后用鉗子敲碎頭骨,取出了男胎的尸體。石先生接過死嬰,輕輕地將他裹在一塊藍布里。
愛德華完成手術(shù)后,收好器械,他站在這一家人面前。他們在手術(shù)期間一聲未吭,這時,丈夫的父親仿佛是一家的發(fā)言人一般表示,他們很抱歉無以酬報這位救命的外國醫(yī)生。他想送上一點茶葉。他完全沒有提到被這個外國醫(yī)生毀掉的小生命。
當愛德華走出來的時候,人們給他讓開路,更讓愛德華震驚的是,人們向他鞠躬致謝。愛德華后來提到這件事的時候,他的聲音里仍然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意味:“他們懂得,要不是我采取的手段,那位婦女一定已經(jīng)死了。我心里明白,在那個時刻,對在那種地方行醫(yī)的醫(yī)生來說,這就是一種報償?!?/p>
為中國孕婦接生
兩天后,恰逢星期日,愛德華與石先生正和沃爾克一起住在水晶山,一位衣衫上補丁累累,牙齒已經(jīng)掉光的老農(nóng)敲響了屋門。
他說:“救救我女兒,如果你不救她,她就沒命了?!?/p>
沃爾克問:“她在哪里?”
“在她丈夫家,靠近澤心。”
這里距澤心七英里,愛德華曾經(jīng)和伽德納一起去過那里兩次。他說:“告訴他,我會去,但要先回邵武取器械?!?/p>
最后決定讓石先生和老人一起先走,醫(yī)生隨后趕去與他們在澤心碰頭。
下午,愛德華騎著小騾子離開邵武。愛德華的樣子一定非?;?。雖然那天并沒有下雨,但當時正值雨季,他左手拿著一把竹骨和防水桐油紙做的雨傘,右手拿著韁繩和一根他其實從來不用的小鞭子。裝滿外科器具和藥品的挎包,用一條皮帶系在他的肩膀上,隨著小騾子的步伐上下擺動著。
到達澤心時,愛德華只見到了老人,石先生先趕往病人家里,他相信他能夠讓病人多少舒服一些。離開澤心后,愛德華跟著老人又走了好長的一段路,以為他們應(yīng)該到達目的地了,就在這時,老人停了下來,在路邊的小店里買了些燈籠用的蠟燭。愛德華頗為驚愕,也不由得有些沮喪。
愛德華用他所知道的寥寥無幾的中文問:“多遠?”
老態(tài)龍鐘的農(nóng)民回答說:“11里?!苯又终f,天很快就要黑了,他們只好走夜路了。
醫(yī)生用英文說:“我想我反正一直都在黑暗中。”他們已經(jīng)走了九英里,11里等于說他們還要走差不多四英里。愛德華原來以為總共只有七八英里的路程。雖然愛德華說話的聲音不大,也沒有任何不愉快的意思,但老人的臉上卻顯出了焦慮。為了向老人表示自己沒有任何不滿,愛德華用一種很禮貌的詞匯詢問老人的年齡。
老人回答:“癡活七十一年了?!睂τ谥袊r(nóng)民,這實在是高壽。他們大部分人活不過60歲。
“您騎騾子嗎?”
“可不敢?!崩限r(nóng)一邊回答,一邊搖著頭。愛德華松了一口氣,因為他覺得應(yīng)該讓老人坐在騾子背上,但他又不知道騾子會如何反應(yīng)。他眼前是一條崎嶇的山路。
天漸漸黑了,小騾子放慢了步伐,在老人的燈籠的指引下,小心地邁著步子。他們到達了接近山谷的一個山口,貼山而開的狹窄山路蜿蜒陡峭。愛德華能夠聽見山澗的水聲,似乎是從遙遠的深洞中傳來的。他從騾子背上下來,開始在前面牽著騾子走。他真是走運的家伙,他們剛剛跨過山梁,開始下山,他聽見身后一陣可怕的掙扎聲,回頭一看,是小騾子在掙扎,它的兩條后腿已經(jīng)掉在山崖之外了。
很難想象騾子還能夠摳住什么東西,當愛德華緊緊拉住韁繩向上拽的時候,騾子的兩只前蹄摳住了山崖邊的石頭,拼命嘶叫著。幾秒鐘之內(nèi),它找到了支腳點,爬上了山路。它的一條后腿上有一道很深的劃傷,但仍然能夠行走。
又過了一個小時,愛德華問還要再走多遠。
“不久。”老人說。
“多少里?”
“不久?!彼豢险f這么多。
愛德華覺得他被欺騙了,但這位老人是在救自己的女兒。如果兩個人調(diào)換一下角色,他也會這樣做的。
又走了兩英里之后,他們看見了前面的燈光。愛德華告訴自己,終于到了。但結(jié)果只是石先生帶著燈籠來迎接他們。愛德華的老師高興地說,只要再走半小時就到了。小騾子的后腿開始流血,愛德華給她包扎了傷口,在他們路過一個附近的村莊開屯時,小騾子瘸得不能繼續(xù)趕路了。他們只好安排它在開屯過夜。
當醫(yī)生終于到達了目的地的時候,迎接他的是一陣喧鬧的狗叫聲。女人的丈夫手持松木火把跑了出來,大聲吆喝住狗。這是一幢有兩個房間的破房子。在一間窄小的、沒有窗戶的房間里,孕婦躺在鋪著稻草的床上,床邊上有一只巨大的木柜,里面盛著這家人的口糧大米。而在柜子上面,躺著四個正在睡覺的孩子。房頂上布滿蜘蛛網(wǎng),但夯實的土地面清掃得很干凈。
孕婦難產(chǎn),因為胎兒想先向這個世界伸出他的腳。石先生監(jiān)督燒開水給手術(shù)器具消毒。石先生后來也確實成為了一位醫(yī)生。
孕婦已經(jīng)很虛弱,宮縮經(jīng)過四十八小時之后已經(jīng)變得非常無力。出于憐憫,愛德華使用了哥羅仿。他沒有使用外科手套(外科手套是在1898年約翰·霍普金斯大學(xué)的威廉·哈爾斯泰特引進之后才開始被廣泛使用的)。左鄰右舍的婦女們?yōu)榱丝吹们宄?,在門口擠成一團。愛德華用手和器械將胎兒慢慢轉(zhuǎn)到肩位,再進入頭部向下的正常位置。愛德華可以感覺到身體在衣服下面冒著汗,嬰兒應(yīng)該很快就生出來了,但不會很容易,因為嬰兒的腦袋很大。這時候,愛德華真希望能夠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終于,身上帶著羊水的嬰兒出來了,是個男孩子,愛德華覺得應(yīng)該拍他一巴掌。一掌之后,嬰兒大聲哭叫起來,愛德華此刻心里充滿了對上帝的感激。
接著,愛德華處理了胎盤和創(chuàng)口,病人安靜地入睡了。愛德華看了一眼身上帶的表,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午夜。他在家信中說:“他們給我找了一個睡覺的地方。”
他的父親回信問他:“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從新伯利港來的信里永遠充滿這類問題。
愛德華回答說:“一個干凈的地方,但是挨著豬圈,所以我也沒有睡好?!?/p>
在孩子出生三個星期后,那位衣衫襤褸的老農(nóng)來到邵武,給外國醫(yī)生帶來一只漂亮的大肥鴨子。因為老人是從他的小村子一路走來的,同時因為這只鴨子對這個貧窮的家庭來說意味著很大的犧牲,愛德華被深深地感動了。
他接受了這只鴨子,因為這是老人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