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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天使(中篇小說)

2016-03-24 06:18一也
草原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白熊阿黃

1

傍晚時分。夕陽低照。朔風砭骨。冰海蒼涼。

一只體貌壯碩的白熊,從冰海里步履蹣跚地爬上來,沿著堆滿亂冰的海灘,慢騰騰向盧特吉爾村走來。它的身后,一行清晰的蹄窩兒,留在潔白的雪地上。

白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的時候,一腳深一腳淺,一腳寬一腳窄,全然沒有了北極霸主的自信和威勢;停下來的時候,不時地抬頭環(huán)顧,引頸張望,不知道是擔心什么危險呢,還是在守候一個什么期待。也或者,這其中另有一些人們無法搞明白的隱情?

當這只形跡怪異的白熊走到近前的時候,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它像是在哪個炭灰窯里打過滾兒,身上臟成了灰黃色。背上的毛,戧立翹雜,蓬亂不堪。有些毛團,分明已經(jīng)從根皮剝離,殘花敗絮似的掛在身上;它的左肩胛骨處,還有一片血跡,紅殷殷的,很刺眼,而有些凝固了的,這時已變成暗紅的血痂,“郎里郎當”吊搭在灰黃的長毛上,像刻意粘在上面的一件脖飾。

遲疑的神情,再加上這副尊容,使我們有理由對這只邋里邋遢的白熊,產(chǎn)生足夠的不佳印象。如果參加當下盛行的各類職場面試,僅憑這一點,要想通過那些善于吹毛求疵又以貌取人的評委,怕是有不小的難度。

這只糟糕透頂?shù)陌仔?,實在是太難看了。說它難看,不僅是指它的狼狽和邋遢——精神沮喪可以調(diào)整恢復;身上臟了搞搞衛(wèi)生,也就過得去了。這其實都沒有什么。最最重要的是它那模樣兒,娘胎里帶來的模樣兒,長得著實不雅。其實也不是不雅,是丑陋,是對不起觀眾的那種丑陋!要爺爺命的是,娘胎里帶來的丑陋,一下生就像m窯的磚定了型,一生一世無法改變。別說描涂畫抹,修擦粘揉,裝飾打扮,使上美容化妝的二十八種技法,就是動了刀子剪子,挫骨植皮,填胸隆鼻,用盡整形易貌的五十六般招數(shù),也不容易打根本上解決問題。這是真的,你沒見孫猴子的七十二般變化嗎?不頂用,那尾巴總沒處藏。殊不知,獸世如同人世,畜類似那人類,沒副好臉蛋子,在哪里也吃不開。

那么,此熊之丑,又丑在何處?

在白熊家族和它們的審美法典里,白熊之面相及體貌,一般應(yīng)符合這樣一個基本認證體系,方“不辱宗門,差強同類”:即一身通白四點黑。什么叫作“一身通白”?就是通身上下全為白色,一根雜毛沒有,一點二色不摻,白得晶瑩潤澤,白得如銀似玉,白得趴在雪里分不出,白得躺在面中辨不清。那么啥又叫作“四點黑”呢?這是指白熊面相了。古時圣賢說過,厥論人獸之美,蓋已有審度通則,其一曰辨貌,其二曰知聲,其三曰度身,其四曰測性。此謂之曰“四相”。貌美、聲亮、身修、性慧,斯為俊佳,擢作翹楚。而“四相”之中最甚者,又莫過于辨貌。這就是說,人與動物的審美標準,其實無論從外觀上還是本質(zhì)上,原本都是爺兒倆比那啥玩意兒,沒差哪兒去。孰丑孰美,孰貴孰賤,靠的是相,看的是臉。爹媽給你個好臉蛋子,是三世積德,五代行善,也算修成正果,往后總有雞犬跟著升天的日子。正是依據(jù)了這個古往今來的通用大法,因而在白熊王國的審美標準中,也毫無例外地得以照搬照抄,克隆沿用,那就是:面部的兩眼及鼻子和嘴巴處,此四點必須皆為黑色,而且是與白色形成極其鮮明對比的黑色,如墨如炭,如漆如黛,方合式中矩,正典順理。這也就是俗話說的“四點黑”。合乎此標準者,為美為貴,為上為尊。反之,即謫貶另冊,斥為異類。

誠如命典所言。問題就出在這里:這只成年白熊,偏偏臉上就多了那么一個黑點兒!而且,這個黑點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里不外,不偏不倚,恰恰就坐在眉心之間,居于額頭正中。你說奇也不奇?

這個黑點不是別的,而是一撮黑毛毛。一撮讓人討厭的黑毛毛。

一個黑點,倘長在人的臉上,還有幸成為“美人痣”,或者成為“偉人痣”,或者叫“紫星映月”,或者叫“朱雀輝日”。雖然,這可能只有萬分或十萬分之一的幾率。可長在這白熊的臉上,這個黑點,這撮黑毛毛,就成了“喪門黑”。這只白熊呢,也就成了白熊族群中的“喪門星”。你想想,本來是四點黑為美,可偏偏多出那么一點,就像人在五官之外又多了一“官”,不管是多出個鼻子,多出個耳朵,多出個嘴巴,還是多出個眼睛,你說能不難看嗎?能不疹人嗎?人們會不會以為是個妖怪呢?如此,老的小的病的弱的,躲著它,避著它,即使難躲難避繞不開,也頭一低眼一閉地,來個眼不見心不煩;壯的強的兇的狠的,就欺壓它,排斥它,蔑視它,下賤它,“瞪目而刺,齜牙以恫”,誓不與之共戴天,恨在此時同立地。

看到這里,我們須有個交代:這頭向盧特吉爾村走來的臟不啦唧、神情遲疑的白熊,不是張三,不是李四,更不是王二麻子、趙六駝子,它就是笨笨----一頭三年前被中國生物學家于大河和愛斯基摩姑娘尤尼塔救之于冰海邊、后來又放生在白熊谷的笨笨——應(yīng)該說是可憐的孤兒笨笨。

關(guān)于笨笨苦難的身世,不經(jīng)歷過萬惡舊社會的人,很難有深切體會,更不會感同身受。某年,一位從黑暗舊社會走過來的爺爺,把一個剝了皮的雞蛋,第N次送到孫子嘴邊,說:“這么香的雞蛋不想吃,就是慣得你燒包哩。爺爺舊社會那光景,想吃雞蛋皮皮,也撈不著呢。”孫子又一次厭惡地推開雞蛋,問爺爺?shù)溃骸盃敔敚菚r候的雞,不下蛋嗎?”

——爺爺和孫子的故事,旨在說明,處在不同時空環(huán)境里的人,要真正溝通了解是多么的不容易!由此看來,對笨笨血淚辛酸的童年時代,要真正地了解或者是理解,都難免有些苛求。加之又非同類之故,因而要做到感同身受,也如同羅鍋腰子走那川棧蜀道,更是難上加難了——話頭拽回來:此前,我們對笨笨成為孤兒又被于大河及尤尼塔收養(yǎng)一折,還缺少了解;對笨笨放歸大自然以后的經(jīng)歷,也不甚了了。好在,一也翁那年那月那日那時,碰巧游歷在白熊谷及極北小村盧特吉爾一帶,又碰巧風聞了一些關(guān)于笨笨的流語傳奇,知道了一點大芝麻小谷子,一時心血來潮,突感十分好奇,即以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之誠,以晉王祥臥冰求鯉之癡,并效法洋妞珍妮森林友猿之精神,甘愿履冰踐雪,不懼風餐野宿,經(jīng)歷千重寒,吃盡萬般苦,或蹲守,或跟蹤,盡著這一介莽漢魯夫最大之能,拼著做冰原餓殍、熊腹點心無常之險,也不知搭上了多少工夫,也不知遭受了多少驚嚇,忍饑挨凍,顫顫巍巍,磕磕絆絆,總算是禿子頂上尋毛——根根梢梢地探到那么一點點影兒響的。雖說是支離破碎,掛一漏萬,但經(jīng)串通連綴——無法連綴處,又佐以三分推論,兩成斷析,也略可梳理出笨笨歸山之后的一些大概情形。

2

卻說那年七月某日,在人類世界中生活——其實是被收養(yǎng)一年多的北極熊笨笨,重又被帶回了白熊谷。一見到皚皚雪山,寬寬峽谷,還有滿布谷底的那些巨大的石磨、石碾、石幾、石凳、石瓜、石果、石麻花、石饅頭——皆是冰雪與石頭打造的“玩具”(它小時的耍伴們,對這些冰雪石件兒就這么稱呼),恍如回到蒞世之時。往事歷歷,觸景生情,就在石砬子下面,悠悠蹺起一條后腿,飄飄灑灑地朝上撒了泡與體溫相當?shù)臒崮颉獩]防著是逆風,熱尿有一大半倒刮在自己身上。但它大雅不避小污,大禮不拘小節(jié)。迎風將身子略抖上一抖,瀝瀝啦啦,滴滴答答,偌大空間里,頓時飄灑下一陣腥雨,刮過來一陣臊風。接著,又在饅頭石上“刺溜”著擦了幾個“滑梯”,在雪地里撒歡打了幾個滾兒,說笨也笨,說拙也拙,隨意發(fā)了一回飆,盡興過了一把癮。等抖摟掉滿身雪渣渣、冰沫沫兒,回頭一看,咦,帶俺來逛白熊谷的那一男一女呢,咋不見了影子?起初,它呆頭呆腦沒在意,因為于大河、尤尼塔(它時常聽人們這樣叫那一男一女)常常和它玩“捉迷藏”——兩人突然遁身于雪谷之中,或是隱匿在山石之間,讓它“撲嗒”著四個蹄子到處找。笨笨想,玩這種把戲不是一回兩回,也太小看俺了些。像俺這鼻子,哼哼,嗅覺力比狗,少說也要尖上個七倍八倍,十里八里的要有點什么氣味兒,俺也聞得見,辨得清;五里六里的冰上趴一只海豹,不是吹,俺連公母也聞得m來哩。嗨,管你倆藏哪兒呢,只要俺鼻子眼兒朝天,嗅上那么一嗅,還有個找不到的?嘁。

笨笨這次失算了,不靈了。它“吭吭、吭吭”地一陣嗅,就是嗅不到一點人味兒?!袄霞Z食的,這還邪門了呢?”笨笨想:“難道他們和俺躲貓貓,藏到大石砬子上去了?是啦,要是爬到上面,俺站在上風頭,那味兒向下走,南轅北轍的,怎么能嗅得到呢?咱又不是神話里千里辨香知味的神鼻子!笨,笨,笨,自己這個熊腦子!”笨笨舉起右前掌,很有點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腦袋。

它“顛顛”地跑到石砬子的下風頭。仰臉翹鼻嗅了嗅。咦,咋還是沒有?這下心里頭有點著慌。圍著石砬子正轉(zhuǎn)了三四圈,倒轉(zhuǎn)了三四圈,邊轉(zhuǎn)邊嗅,邊嗅邊轉(zhuǎn),弄得眼淚鼻涕一塊兒流出來了,還是沒聞出一點人味兒。

大半天過去了。笨笨引頸四望,寒風嘯唳,白雪茫茫,天地間空空洞洞,了無生氣。它止不住傷心起來了,眼里流出了淚水,腿腳有些發(fā)軟,腦袋也無精打采耷拉了下來。垂頭喪氣地想了好久,怎么也搞不明白,那個叫于大河的人,還有那個叫尤尼塔的人,素常是多么喜歡俺呵,不僅喜歡,簡直就是疼愛,像對孩子那樣疼愛俺。饑了渴了,伺候俺吃伺候俺喝;臟了淹了,給俺洗給俺梳。俺有個頭疼腦熱,兩人跟著著急上火??山駜簜€這是咋回事呢?是不是嫌棄俺了?兩個人一推六二五,怎么拔腿一蹽就走了人呢?

笨笨不由想起小時候。那一次,年邁贏弱的姥姥(媽媽是怎么回事,它一點也不記得了)帶它最后一次到冰上打獵,凄然一走,再也沒有回來。那會兒真害怕呵,它感到天爺爺暗昏昏,要塌下來了;地奶奶黑漆漆,要陷下去了。它悲傷得又哭又嚎,眩暈得又鉆又拱,東一頭,西一頭,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它第一次嘗到這般滋味,原來就叫絕望……要不是遇上這兩個好人,肯定早去閻羅殿里簽了到,在生死簿上銷了號……

笨笨想,姥姥、于大河和尤尼塔,都狠心地扔下俺,不管俺不要俺了。如今俺一無親可投,二無友可靠,只得憑自己四個蹄子一張嘴闖蕩江湖了。俺雖然個頭長得不算小,力量也有一些,可那打獵的手藝沒學會,拼拼殺殺的本事更是差得遠。常言道: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可俺孤苦伶仃,形單影只,連個家也沒有,這以后的日子,該如何打發(fā)呵?想到這里,不覺悲從中來,眼淚哭得就如那個冤竇娥??蘖艘粫?,想了一會兒,叫了一會兒,悶悶地又傻愣了一會兒,感到一陣莫名的惱怒又涌了上來。雖然它不知道究竟惱誰怒誰,可就是有股邪火往腦門子上頂,有些怨氣打肚子里面生。于是,它對著山谷,對著雪原,對著高高的天,對著刺骨的寒風,對著大石砬子,對著滿雪谷的石頭玩具兒,“嗚嗚”“噢噢”“嗷嗷”“嗥嗥”地大吼大叫起來。吼得撕心裂肺,叫得肝腸寸斷。吼叫聲里,大石砬子上的積雪,“唰唰啦啦”往下落;萬年崖壁上的老冰,“噼噼嘣嘣”塌了方。

柄落在崖壁上的一只雪燕兒,不忍再聽笨笨悲傷的訴說,“咕咕唧唧”,“唧唧咕咕”,像是安慰了笨笨一番,然后一抖雪白的翅膀,在笨笨頭頂繞了個圈兒,凄凄惶惶飛走了。

除此而外,山谷靜靜的,連點兒回聲也沒有(它的那些同類們,就是聽到笨笨哭訴,也會裝聾作啞,充癡打憨,不管不顧——這一點,笨笨后來體會得非常深刻)。

笨笨感到口干舌燥,舔了一口雪,用舌頭胡亂攪拌幾下,仰仰脖子咽下去。這就如吃了冰激凌,涼津津的感覺,讓它好受了一點。于是,又一連吞咽了幾口,腦子里就覺得清爽了不少。

此后,它踩著白熊谷谷底松軟的積雪,深一蹄子淺一爪的,漫無目的地信步而行。走著走著一抬頭,咦,咋鬼使神差,競爬上了雪谷的東岸!再一看,雪地里清清楚楚兩條溝兒,哇塞,這不是雪橇的轍印嘛!哈哈,還有亂糟糟的狗蹄子印——隨風揚起的雪塵,還沒有來得及把這些深深淺淺的印痕掩埋。處在下風頭的笨笨,翕動著鼻翼聞了一聞,嚯喲,臭烘烘、酸溜溜的,還分辨得出狗們和于大河、尤尼塔的氣味呢。真得感謝風婆婆哩,沒把這些氣味兒全收拾干凈。

“哼,他們走得還不很遠,攆這老糧食的!”笨笨想到這里,循著狗橇蹤跡和人與狗留下的氣味,憋著勁兒,拔腿奮蹄,往盧特吉爾方向奔了過去。

笨笨一邊追著,一邊在想:“我咋就沒想到往來路去找他們呢,怪不得人們都說‘誰誰誰笨得跟熊似的,此言看來不謬,我們熊族一根筋,想問題不拐彎,腦子就是不夠聰明靈光。按說,見不到人了,就該到村子里去找他們嘛,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淌走了河水還有河床在呀。嗨嗨,嗨嗨,真是的,活熊還差點叫泡尿給憋死哩?!?/p>

“當當、當當、當當——”這是進行曲兒,很好聽,很有勁,笨笨不懂,也不會唱。但它四個碗口粗的熊蹄子,顛來倒去的,倒跑出了這個節(jié)律。

“當當、當當、當當——”

“當當、當當、當當——”

笨笨尾隨橇跡,嗅著氣味,就這么跑著,按著進行曲的節(jié)律,雄赳赳,氣昂昂,跨過大雪崗……終在翌日傍晚時分,汗津津地跑了回來。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又把它弄糊涂了。不知咋的,這盧特吉爾竟然是出去容易回來難——尚未接近村頭,好家伙,居然有十多條狗,白狗、黑狗、花狗、灰狗和黃狗,“汪汪”叫著,一齊橫眉豎眼、兇兇巴巴地逼了過來,好像它是個突然空降的敵特分子。

常言道,好熊架不住一群狗哩。不用多廢話,笨笨稀里糊涂給攆了出來。

換了個方位再試,還是不成。村口一露頭,就有狗追著咬。

笨笨動開了心眼。想,這么硬闖不行,得使個招兒,從哪里悄悄潛入。只要靠近尤尼塔家那棟木房子,見著了阿黃,事情就好辦了。對,就這么著,找俺阿黃哥哥!

這樣想著,就來了個戰(zhàn)略迂回,先退避三舍之地,再行暗度陳倉之計。在村子東北,它找到一條雪溝。這道溝是山的斷谷,淤滿了深深的冰雪,中間一道凹陷帶,時深時淺。它沿著凹陷帶,運用潛伏打獵技巧,時而低姿前行,時而埋頭縮爪,匍匐爬動。遠遠的,它已看見尤尼塔家灰黃色的房頂了,心里一陣狂喜。曾經(jīng),這也是它的家呀,房子的里里外外,家里的老老少少,它是多么熟悉呵!還有這道雪埋的斷谷,它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在這里快樂地跑上跑下,任意玩耍。當然,那會兒都是阿黃哥哥帶著它,兩個一前一后,一左一有的,沒分開過。看到這種情景,尤尼塔好幾次指著它,笑著向于大河打趣:“看哪,看哪,這小不點兒笨笨,簡直就是咱們阿黃的小尾巴哩,沒有一霎離開的時候。”于大河也笑著道:“是呀,老狗找了一個小熊朋友,親親密密的,真像一對忘年交哦,哈哈?!蹦枪し螂m然小,不太懂事,但尤尼塔和于大河的話,它還是能聽得懂的。不但能聽懂他們的話,而且連兩人臉上的表情,是歡喜還是憂愁,是著急還是從容,也端詳?shù)贸鰜砟兀?/p>

想到阿黃哥哥,那些往事歷歷在目。其實,分別這些日子,除了主人們,思念最多的就是阿黃了。一想到這個當哥哥的,心里甜滋滋、暖煦煦的。它們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也不是同種同類,就是在年齡上也有不小差距,可它們性相近,意相投,心相系,感情深著哩。

說起來,也真是有趣。在那個太陽快要跌近地平線的下午,村南雪山的東坡,還有好多好多的木房子,像鍍上了一層橘紅色(笨笨沒見過橘子,不知道橘紅色是個啥顏色。因為聽于大河是這樣形容的,所以它也就這么認為),沒風沒火,也沒下雪,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一棟木房子外的大雪坡上,一群不怕冷不怕凍的孩子,在大呼小叫地打冰溜——它就是在這樣一個情景中,被于大河兩手抱著,跨下了尤尼塔駕馭的狗拉雪橇。

笨笨記得很清楚:從木斗里下來,它被放到了雪地上。霎時,那些眼尖的孩子看見了它,一個個也不溜冰了,“咿咿呀呀”叫著,連爬帶滾跑過來,好奇地圍住了它。

一個圓臉蛋的小女孩,個頭也就有摩托雪橇的座位高,擠到前邊,興奮地叫了起來:“啊,是頭小熊哪,小白熊!嘖嘖,小家伙真好玩,真好玩哦。”說著,大膽地伸出手,親呢地摩挲著它的脊梁,還有它的小腦袋。

女孩的小手滑溜溜的,摸在身上很舒服。它歪了脖子,用嘴巴去蹭女孩的手。

還有個戴馴鹿皮帽子的小男孩,最多也就八九歲年紀,手上拿一塊鯨魚肉,鼻子上流著清鼻涕。他吸溜一下鼻涕,咬了一口肉,又把手里的肉送到笨笨嘴邊,說:“吃吧,吃吧,香著哪,都給你!”

“叔叔,”圓臉蛋小女孩,腆著臉問于大河,“這頭小熊真可愛,它叫什么名字呢?”

“告訴你呵瑪莉婭,它——的——名——字——叫——笨——笨,”于大河還未開腔,在一邊的尤尼塔就搶著答道,“以后呵,就喊它笨笨。它就在咱們這里住下了,你們可以經(jīng)常找它玩,但不許欺負它哇!”尤尼塔接下來的話,語氣中有了些感傷:“它沒了媽媽,也沒了爸爸,一個親人也沒有了,很孤獨的……”

于大河摸著瑪莉婭的小腦袋,對孩子們說:“從今往后,咱們都來做笨笨的好朋友,當它的小哥哥、小姐姐,這個樣嘛,笨笨就不會孤獨了?!?/p>

那個叫瑪莉婭的小女孩,認真地點了點頭。

其他的孩子,也一齊“呀呀咿咿”地答應(yīng)著。

也就是在這一刻,它才知道自己有了名字,而且這個名字叫笨笨。它不曉得笨笨兩個字啥意思,但它心里頭喜歡,因為這名字,是于大河和尤尼塔給它起的。誰要一叫它,心里美滋滋的,它會把一只前掌舉起來,快樂地晃悠幾下,表示答應(yīng)和感謝。

就在孩子們和它親昵的時候,一條高高大大的黃狗,從木房子里跑過來。見到主人,黃狗歡喜地搖著尾巴,拿腦袋去蹭尤尼塔的腿。尤尼塔彎下腰來,輕輕拍著黃狗腦袋,親切地說:“阿黃,來看看,這是笨笨?!?/p>

黃狗來到笨笨跟前,先是用一種警惕的目光,上上下下審視了它一番。接著,又咧咧嘴,齜了一下牙——它們的第一次見面,就是這個樣子。阿黃似乎并不怎么歡迎它。

笨笨沒有介意。初來乍到,又新鮮,又稀奇,心里暖融融的,覺得這個地方很好玩。

但笨笨很快就發(fā)現(xiàn),迎接它的不光是親呢、疼愛和呵護,還有仇視和嫉妒。這說的就是阿黃了,沒錯,是阿黃。

阿黃是尤尼塔家養(yǎng)的一條老狗,這條老狗拉橇護院十幾年,對主人是絕對地忠誠,對職分是百分之百的堅守。阿黃曾忠心護主,勇斗過五匹野狼的圍攻;曾勇敢地沖下冰縫,救過六歲孩童的性命。功勞苦勞加操勞,使阿黃在主人家的群狗中,享有不可撼動的非常高的地位。要是興論功行賞的話,就憑這些,那阿黃恐怕怎么著也得封個三品二品的。然而笨笨的到來,讓它感到了一種失落,感到了一種地位上的威脅。于是,它由不安到吃醋到妒忌,再到一種說不上什么名堂的仇恨。見了笨笨就瞪眼扒皮,齜牙咧嘴,連唬加嚇的,很不友善。笨笨呢,倒也大咧咧的沒有在乎。因為它覺得,一來阿黃勞苦功高是老大哥;二來這些舉動也出于看家護院、防范異類的一種職責需要;三來嘛,插進一個生面孔,在主人面前分恩奪惠的,吃一點兒醋,發(fā)一點脾氣啥的,也屬正常,情有可原嘛。因而逢有阿黃惱怒之時,它倒輕搖著尾巴,拿圓圓的小腦袋,親切地去拱阿黃前腿窩子,那樣子好像在說:“親愛的阿黃哥哥,別生氣了,別生氣了,我哪里有做不好的,請您原諒?!蓖炅耍€用兩只烏溜溜的小眼,巴巴地瞅著阿黃。

有一次,主人扔到雪地里一塊帶肉的海豹骨頭。笨笨剛要仲嘴去叼,阿黃見狀,“噢”一聲躥過去,冷不防把小笨笨撞了個趔趄,撲騰起的雪塵,落了它一身。這時候,尤尼塔走過來,指著阿黃的鼻子,狠狠地訓斥了一通。笨笨聽尤尼塔那意思,是數(shù)落阿黃不懂事,不像個大哥哥的樣子,教育它是大就讓小,要懂得團結(jié)友愛,要懂得幫助和愛護小弟弟。笨笨看到,阿黃哥哥羞慚地跑到了一邊,趴在雪窩里,把頭埋進兩只前蹄之間,眼里好像有淚光在閃動哩。

就是從這天起,笨笨感到阿黃哥哥的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對它由仇而友,由妒而親。它們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阿黃走到哪,笨笨就跟屁蟲似的晃晃悠悠跟到哪。

當然,作為智商和情商都很高、經(jīng)歷閱歷又豐富的阿黃,通過和笨笨短時間的密切接觸,也漸漸發(fā)現(xiàn)了笨笨身上的好處。覺得這個小熊家伙,雖說個頭不大,但品質(zhì)啦、脾氣啦啥的還真是不賴哩。這樣一想,自然感情上就沒了距離,自然就喜歡上了這個小老弟。

從此,阿黃自覺擔當保護神角色。遇著別人家的狗,不懷好意地靠近笨笨,阿黃便毫不客氣將它們趕走。笨笨在阿黃跟前,有如母親呵護下的孩子,凜然不可侵犯。

笨笨還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因為自己過分貪玩好奇,就從家里跑到了外面山坡前。唔,對了,就是在這道雪溝底下——毛色骯臟、渾身長癩的流浪狗“疤瘌黑”,那陣兒正專心致志地在啃著一只馴鹿頭蓋骨——啃到嘴里的肉渣兒,還沒有流出來的哈拉子多呢。

它顛顛地湊上前去,想向“疤瘌黑”問個好兒,一起耍上一耍。沒承想,黑心爛腸子的“疤瘌黑”,也許正覺著那光光的頭蓋骨沒滋味呢,忽然間看到一個胖嘟嘟、肉乎乎的小白熊,鼓鼓擁擁來到跟前,肯定以為這是天上掉下一個大餡餅哩。它從馴鹿頭骨上抬起疤疤瘌瘌的狗眼,瞅了一瞅,屈起前腿,豎起脊毛,“嗚”地躥了過來——笨笨嚇得“噢噢”直叫,尿都撒了出來——唉,那一折,現(xiàn)在想起來還后怕呢。

就在“疤瘌黑”利爪仲向笨笨之際,阿黃不知是從哪里蹦了出來——它差不多是用百分之一秒——也許是千分之一秒的速度,“嗖”地迎上去,將撲向笨笨的“疤瘌黑”,“哐”地撞了個四爪朝天?;蛟S是被撞斷了肋骨,也或許是被頂歪了脖子,“疤瘌黑”疼得在雪地里呼天搶地直叫喚,半天沒爬起身來。

這會兒,要是這會兒阿黃哥哥在眼前,該有多好呵!自己會從從容容、大搖大擺地走進村子,跟串親戚訪朋友一樣體面。說不定呵,還會像那些下來檢查指導工作的領(lǐng)導那樣,受到夾道歡迎呢。笨笨太知道這些見風使舵、看人下菜碟的狗們了。

這樣想著,距離那棟灰黃的木房子便近了。笨笨不覺加快了爬行的速度。

結(jié)果,警惕性比邊防軍還高的狗們,還是發(fā)現(xiàn)了它。

“汪!汪!汪!”一只狗來報警,八方狗齊響應(yīng)。方才那十多條狗,又加上更多的一些狗,迅速圍攏過來,舍生忘死加虛張聲勢,對人報恩加向人邀功,亂七八糟地往前沖。笨笨一看沒了指望,惹不起總躲得起吧,三十六計走為上----照理,笨笨即使拼殺爭斗的本事再不濟,斗它十條八條土狗,不說易如反掌吧,諒來也不在話下。事情的關(guān)鍵在于,一方面,這些狗是它的好朋友阿黃的同族同類,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樣,它也不能下死口去咬朋友的朋友呵,這叫做個情;二一方面,它知道這些狗是人養(yǎng)的,而人對笨笨是有恩的,它不能恩將仇報,做出對人不利的事來,這叫做個義。于友于人,關(guān)乎情又關(guān)乎義,兩相權(quán)衡,實是無奈。沒法,只得在群狗咄咄相逼之下,學些官場法數(shù),拉個花架子,胡亂招架招架,忍辱負重地朝后退,一直到了海冰上。

見不著狗們影子,聽不到刺耳吠聲,這才把一顆心安穩(wěn)下來。笨笨在一堵冰脊前,懶懶一趴,眼盯著起起伏伏的海岸,心里像戳滿了亂冰碴子。

“回家的路,跟唐僧西天取經(jīng)似的,咋就這么難走?我笨笨好命苦哇!”笨笨低頭舔舔自己的爪子,郁悶地想到。

突然,它聞到了一股什么氣味,臭臭的,酸酸的,里面還夾雜著一些腥不啦唧的成分。接著,又隱隱傳來一種聲音:那是愛斯基摩狗在拼力拉雪橇時,發(fā)出的“噢噢”的叫聲。氣味由小而大,聲音自遠漸近。笨笨抬起頭,瞪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緊緊盯著海岸方向。

一會兒,它看到一個背著獵槍的黑臉漢子,趕著一駕古里古怪的狗橇,嘴里得意揚揚地哼著曲兒,沿著海岸往村子疾馳而去。

笨笨只一眼,看到狗橇上躺著一頭早已死去的白熊!這位同類兄弟,碩大的腦袋,無力地耷拉在橇廂外面,一些鮮紅的血滴還在滴落著……笨笨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一股涼氣,從腦門沖到了后腳掌。笨笨痙攣地閉上眼,不敢再看了,甚至連撲鼻而來的血腥味,都不敢聞一聞。肚子里漲了潮,翻腸倒胃直想吐。

由躺在狗橇上的它的同類,笨笨突然明白:它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過去,回不到和那兩個人捉迷藏、躲貓貓的過去了。自己應(yīng)該知道自己是什么,自己姓甚名誰,吃幾碗米干飯。

那么自己是什么呢?就是一只熊,一只不能直立行走的哺乳動物,一只被人類稱為“北極熊”的白熊。自己和人類,永遠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永遠低人一等——說低人一等,那是搬著腚上炕——自己抬自己。實際上,俺比那些狗呵貓呵的還低賤哩。要是碰到好人,譬如于大河,譬如尤尼塔;碰上條好狗,譬如阿黃,譬如阿黑(尤尼塔家一條拉橇的狗),這樣的人這樣的狗,會把俺當朋友當親人;設(shè)若碰到壞人,就像剛才那個肩槍駕橇,槍殺了俺一個同族兄弟姐妹,還滋悠悠唱狗屁曲兒的鳥人,迎接俺的,恐怕就只有獵槍了。即使遇上并不能說壞的那群狗,俺也沒有安身之地,沒有寧靜之時哇。

“天下的好狗,能有多少?天下的好人,又能有多少?”笨笨站在雪地里,仰望著越來越灰暗的天空,像一位哲學家似的想著?!胺畔禄孟氚?,別盡惦著些過大年娶媳婦的好事?;氐浆F(xiàn)實,讓一切從頭開始,縱是前頭有刀山火海,龍?zhí)痘⒀?,俺也要去闖它一闖。同樣都是四條腿扛著一個頭,人家能一張大嘴吃四方,風風火火闖九州,小爺俺也不含糊!”思謀了一陣,若有所悟,它心里頭對自己說道。

“再說啦,”它心里頭又道,“兩手總打鼻子眼前過,晴天要比下雪陰天多,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俺是好熊,好熊當然老天也會看顧著點哩。”

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我們的笨笨,覺得自己長大了,成熟了。自己找到了自己,認清了自己——自己變成了一頭真正的熊。是水,總歸要流進海里;是塵灰浮土的,總歸要落到地上。

意識和思維,在經(jīng)過一番痛苦爭斗和反復研磨推奪之后,便放射出了理性的光芒,終于又回到事物的本原和起點,回到了熊的世界里。這是一種正常的邏輯發(fā)展,這也是順應(yīng)了自然的規(guī)律。

它不再彷徨,不再憂傷,不再幻想,也不再惱怒。毅然決然地掉頭離開盧特吉爾——那個讓它無法忘懷的村莊,回到白熊谷,回到一頭白熊應(yīng)該回到的地方,回到靠力量與霸道才能取得合法席位的大自然中。在那里,殘忍便是正義;殺戮方為真理;強權(quán)奉若至尊,血腥備受推崇。

它為此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因而心想:為什么人類整天咋呼著要解放思想哩,這思想一解放,可不得了哪,思路有了,出路有了,干勁有了,生產(chǎn)力也有了。

“以后就瞧俺小爺?shù)暮冒?!哈哈、哈哈?!北勘扛吲d了起來。

“嗚——嗚——”笨笨興奮地仰脖大吼,向全世界發(fā)出莊嚴宣言:

我笨笨來了!

我笨笨來了!

一路上,它高昂著頭,獠牙齜開,背毛倒豎,嚇跑了一只尾隨它身后想蹭點小便宜的雪狐貍;還奔跑著、躥跳著、吼叫著,驚飛了柄落在小雪包上的兩只雷鳥。

它感到天空、雪原、冰海、寒風,統(tǒng)統(tǒng)對它很友好,統(tǒng)統(tǒng)都是那么可愛。甚至孤獨寂寞,也沒有那么可怕。

它由此對生活充滿了信心,充滿了渴望。

面包會有的。糧食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笨笨心花怒放,意氣風發(fā),就像順風下坡帶媳婦,喝蜜吃肉就餑餑,不覺蹄兒疾疾,緊跑慢趕攆回了白熊谷。

3

白熊谷原本就是笨笨的家鄉(xiāng)。這里可真是個好地方。它南通廣袤雪原,北達浩茫冰海,其長雖然只有三十幾公里,但谷底卻寬達五六公里。因此,與其說它是一道雪谷,毋寧說是一個“冰盆”更為合適些。

的確,這是一個冰雪的盆地。它的東岸,有山,有丘陵,有雪溝,臨近谷岸處,也有寬窄不一的平緩地方。但這一切,除了山頂陡峭處裸露的巖石之外,余者皆被冰雪統(tǒng)統(tǒng)地覆蓋在了下面。盆地的西岸,較之東岸更為高聳險峻,因為山勢在這里,如同北京護城河里側(cè)的城墻一般,突然拔地而起,巍巍峨峨,連綿西去——高高的谷岸,也就是山的陽坡之上,就是白熊們的安居樂園了。

毋庸置疑,這是一座熊城。一座名副其實的找遍全地球再也找不到第二座的白熊之城。

且來看它們的居所,也就是洞穴,看上去雖說是又散又亂,無章無矩,卻也千奇百怪,花樣種種,巧構(gòu)異筑,錯落有致。白熊們在這里進進出出,爬上爬下。每一處洞穴之下的雪地,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被碩大有力的熊蹄子,踩踏得溜光發(fā)滑,光可鑒人,像一條條專門修筑的雪路冰道——我們甚至也可以稱之為“白銀通道”——要是沒有被最新的一場降雪覆蓋,沿著這些冰道,很容易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老巢,進入它們的內(nèi)宅。對于白熊們來說,這雪山下冰谷岸,就好似神仙們居住的蓬萊島,抑或是人類憧憬的桃花源。柄居在這風水寶地,莫管五帝三皇,何談德教禮制,老子天下第一,佛呵道的算個啥?真真是好不安閑自在,快快活活。只知吃睡,無論寒暑;但求安逸,莫管陰陽。縱是天高地厚,與俺何干?哪怕滄海桑田,且從容消磨去來。

對于白熊谷深曠的谷底,因為南北長,東西闊,地勢地貌或?qū)u峻增,或洼湫沮洳,或坳蟬坪坦,凸凸凹凹,上上下下,里仲外拐,折折曲曲,各種狀貌不一而足。因此,要將它做出一個既精要概括又確切到位的描述,不免有些難處。這樣吧,我們姑且來打一個比方,通過這個比方,也許了解起來會省事得多----白熊谷深而寬闊的底部,究其竟是多么復雜難描?這好比是一位趕集回來的老太太,籃里盛滿了瓜果梨棗兒,還有一些大餅饅頭和油條麻花,腳步蹣跚地走到一個破窯場,恰恰地,和一個擔了一挑子瓷器的莽老漢,撞在一起。那一籃子的瓜兒果兒梨兒棗兒,還有大餅饅頭油條麻花什么的,和著碟兒盆兒碗兒盤兒盅兒罐兒壇兒缸兒,齊呼啦、“啪嚓嚓”,摔爛在破磚頭碎瓦片上——趕巧兒,又落上厚厚一層石灰粉兒——這個破窯場,就是那白熊谷了。不過,那瓜兒果兒缸兒罐兒的,在這里,則都是一些巨大無比的石頭件兒,哪怕是一個“棗兒”呢,在谷底也是一座難以攀爬的小石丘。

比方終歸是比方,雖然拙劣些,倒也能比畫出個大約摸。此地雖說地貌地形甚為復雜,但這復雜加之地處低谷,就隱秘得很了。白熊們知足常樂,很喜歡這樣的環(huán)境。這不像那些張張揚揚的人類,總削尖著腦袋往人煙鬧市里拱,摧眉折腰往高位子上爬,還咋咋呼呼搞炒作,哄天蒙地大娛樂,一面怕錢撈得少,一面怕外星球不知道自己。境界比白熊,實在差了不少。話說回來,白熊谷里的這隱秘,對于廣大的白熊們,那是一個求之不得的好去處,安全僻靜且不說,又有南通北達的出獵上的方便,自然而然,這片洞天府地,就成為它們世代相襲而居的理想殿堂了。這里之所以能成為熊城、熊都,你也不會覺得奇怪了。

笨笨對于白熊谷,就像外甥回到姥姥家,雖然時間隔得久了點,但七大舅八大姨的,地面上都還熟。由此,就依了性兒,癲癲狂狂的,隨意在四處走了一走。

在白熊谷西岸,笨笨看到一位母親,帶著三個小寶寶,把一塊冰饅頭石,當成了托兒所的大滑梯。小寶寶們笨爪子笨腳爬上去,又一個屁股蹲跌下來;爬上去,再一個屁股蹲跌下來,骨骨碌碌,個個雪猴兒似的,快樂得不知天上地下。那做母親的,則趴在一旁雪地里,兩只漆黑的眼兒,一眨不眨地瞅著它的兒女們,目光里透出一種在這個世界里鮮見的慈祥與愛憐。

這種天倫之樂的場景,讓笨笨大受感動。因為它從小失去的,就是這樣一種東西。心里一陣熱乎,就連蹦加跳走上前,想和小寶寶們一塊兒玩耍玩耍。

“嗚----”母親低沉地吼了一聲。笨笨不懂得這就叫嚴正警告,還嬉皮笑臉往上湊——那位慈祥的母親,突然變臉成一尊兇神惡煞的金剛,身子挺一挺,跳到跟前,順勢一掌,扇得笨笨在地上打了兩個滾,耳朵眼里“嗡嗡”響。嚇得仰臉躺在雪地上,哆哆嗦嗦,舉著兩只前掌直作揖??诶镎f著熊語道:“前輩息怒,前輩息怒,小的沒有惡意,就是想和小弟弟小妹妹們耍耍來著,冒犯了,冒犯了。”

老熊咧開嘴,亮了亮讓人恐怖的獠牙,又大吼了一聲,仿佛在說:“快滾,滾遠一點,喪門星!一看你那熊樣兒就讓人不舒服,讓人沒胃口。警告你,別靠近我的孩子,免得沾上你的晦氣,不然老娘我就不客氣了,呔!”

“俺走,俺走?!北勘孔炖铩皢鑷!绷艘宦暎翌^土面爬起來,一臉委屈地走開了。心里卻不服氣:“兇什么兇,俺不就是想跟你的孩子玩一會兒嘛,又不是來討你家啥便宜,還發(fā)這么大脾氣,凈欺負小孩子。再說啦,你打就打了吧,罵就罵了吧,還添油加醋說些不三不四的,用得著嗎?真是的,一點雅量也沒有,還長輩呢,哼?!?/p>

笨笨感到心里像有馴鹿毛堵著,真想找地方大哭上一場。

憤憤不平地走了一會兒,來到西岸邊一道低矮的雪嶺下。這里就是另一番場景了。三四只大白熊在曬太陽,一個個四仰八叉,袒胸露腹,仲腿撩掌,懶洋洋躺在雪地里,都是悠然自得的大爺模樣。笨笨走過去,想給它們請安問好,嘮幾句家常。還沒到近前呢,一只只“呼”地爬起來,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為首一只體格強壯的大公熊,大模大樣晃悠幾步,來到笨笨跟前,瞪起兩只黑眼睛,仔細端詳了笨笨的臉上身上,又張著黑鼻孔,上下左右地聞蹭了幾下。然后,一聲不吭回到熊群中。笨笨感到,它們好像在用目光和神情交流著什么。有一只熊,嘴里咕咕嚕嚕,似乎說了些啥,另幾只則點了點頭。果不其然,僅僅眨了幾眨眼的工夫,熊們現(xiàn)場辦公,一個高效務(wù)實的短會,就開完了。那頭為首的,轉(zhuǎn)過身來,舉起右前掌,狠勁在雪地里拍打了拍打,“嗚嗚噢噢”地吼了幾嗓子——這當然不是些什么好話,更沒有文明禮貌用語。其他幾只呢,重又趴在雪地里,眼睛一瞇,假寐起來,對笨笨的存在似乎不以為然。

從大公熊的吼叫聲里,笨笨聽出了憤怒和厭惡;從其他白熊的神情中,它也看出了對自己的輕蔑與不屑。沒法子,它只好悻悻地離開了雪嶺。笨笨心里像傾倒了五味瓶,苦辣酸咸澀,不好的味道樣樣有,樣樣讓它翻胃口。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等本為同族同宗,同類同種,血管里流著相同的血液,遺傳中有著相同的基因,都是白熊王國里的莘莘子民,更是極北之地的難兄難弟,為啥竟視我為另類,待我如寇仇呢?

“嗚嗚嗚、嗚嗚嗚”,笨笨真的是很傷心,悲山傾坍,淚河倒懸,眼皮一抹搭,爺啦娘的大哭了起來。

其實,可憐的笨笨哪里知道,從它滾身墜地,赤條條來到這世上,其悲劇命運似乎就已經(jīng)注定。媽媽是怎么沒的?因為種種無法道明之原因,此已成千古懸案,無從稽考了。而姥姥的一去不返,使幼小的它命懸一線,三魂七魄險被小鬼判官勾走。被人類收養(yǎng),笨笨的命運發(fā)生了180度大逆轉(zhuǎn),它從地獄門口抄小道拐進幸福的天堂,人們愛它寵它,親它疼它,吃喝無虞,安康有哿,睜眼閉眼受呵護,一行一動被垂注??杀勘慨吘共皇侨?,也不是人豢養(yǎng)的貓和狗。它是熊,是白色的熊,是北極動物王國里的君主,是雪原與冰洋中的霸王,短時間的收養(yǎng)在當時確有必要;但若長期在人類中生活,其結(jié)果只能使它喪失生存技能,成為人類的一種寵物,那它就不是熊了。熊不是熊,就和人不是人一樣要命。不是熊,也就不能適應(yīng)嚴酷自然環(huán)境了,就會在“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的法則下,遭到無情淘汰,那也就是完全徹底毀了它——這一點,達爾文,早有明斷在先。

對于笨笨而言,這似乎又是一個兩難選擇:在人類世界中住下來吧,不行,鐵定了不行;回歸大自然,參與到血腥競爭中去吧,它又有四大不足----其一,沒有親朋好友援手扶持,沒有兄弟姐妹資憑依靠,沒有疼它愛它的媽媽隨時給以溫暖,更沒有“我爸是李剛”那樣的好爹,為它遮風擋雨,撐腰壯膽;其二,因為額頭中心多了撮黑毛,則被白熊族群視為不吉之兆,不祥之物,由此,成為白熊一族之異類,霸王群中之忤逆,難以人群結(jié)黨,不能拉幫營私;其三,因為在人類世界中生活一年多,就這一年多,染了人味,沾了人氣,讓獸類世界所不齒,令白熊同族而詬病,其遭同類同族仇恨之程度,略同于前清時洋人的買辦,近似于抗戰(zhàn)時投敵的漢奸,或如當今那些制假販假專門坑人害人以謀私利的毒蟲蟊賊;其四,正因為是和人處久了,又或多或少會在身上帶了些人性——要知道,獸身上多了人性,大概和人身上多了獸性一樣可怕。而多了人性自然便又少了些獸性。少了獸性,究其底就是少了生存的道道。所謂“德篤技必低,性厚遭人欺”是也。這四大不足,概括起來就是:出身不正,根子不硬,多了人性,少了文憑(技能)——上述數(shù)款,再加之爹媽沒給個好臉蛋子,這就成了笨笨的不足。這些不足有先天的,也有后來的,不管先有后來,統(tǒng)統(tǒng)都成為了它的致命缺陷,成了它的悲劇之由。這也是笨笨被獸類世界邊緣化、妖魔化的根源之所在。信夫?

我們以上做出的這些分析推論,笨笨當時并沒有完全意識到。你想它剛剛涉世一個雛兒,就像瓷碟里扎猛子——哪里知道水深水淺?只覺得這世界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陽光燦爛,風景如畫。又怎么曉得波詭浪譎,坎多坑深,獸心難測,江湖險惡?

連遭兩番不快的笨笨,心情不覺郁悶起來。豈止是郁悶,簡直就是沮喪!它沿著谷底,踽踽而行。一路上,對那些熊族聚居的漂亮宅第、華美洞府,還有洞府間光滑晶亮的冰雪棧道、銀練坦途,一概無心觀賞,懶得搭理。穿過巨大熊城之時,它見到一只因前腿遭受重傷而痛苦呻吟的病熊,見到三只孤苦伶仃滿腹憂愁的老熊,見到四對卿卿我我耳鬢廝磨的壯熊,還有五戶拖兒帶女的幸福之家,最后又遇到兩個躊躇滿志正四處游蕩的獨行俠。不管是痛苦的憂愁的,還是甜蜜的幸福的,或者是其他什么樣子的,統(tǒng)統(tǒng)都像是誰欠了它們二百錢,統(tǒng)統(tǒng)都是一副死了親娘老子的表情,冷漠的熊模樣!見了你,不撕了你吃了你,就很不錯了,哪里還有溫馨的微笑?!哪里還有一點階級友愛的精神?!哪里還有一點“五講四美三熱愛”的滋味?!就連那層“溫情脈脈的資產(chǎn)階級面紗”,也沒有哩!這真是讓人寒心呀,寒心呀。

笨笨對自己本族本宗的這些劣根性,對白熊群體中的集體無意識冷漠,對德行與制度上的雙重缺陷,感到了一種莫名的震驚與悲哀。心中暗想,白熊王國中潛在的這些社會問題和矛盾,真的是越來越激化,越來越尖銳,越來越嚴重。簡直是毒日頭底下曬火藥——單怕一觸即發(fā);又像是在洪水快要漫過的大堤上掘地鼠窩——不知大禍將至。即便不是這么快疾、迅猛,長此以往,蟻穴潰堤之局成焉,星火燎原之勢定焉。如不因勢利導,好好解決,熊族之中興,獸世之光大,地球之和平與發(fā)展,純粹都是一句空話。

走著走著,不覺就出了谷口,來到冰海。這時,天上陰得一點亮色沒有,撲面刮來的寒風中,還夾雜著鹽豆豆那樣的雪粒子,這大概就類似于冰雹了吧。雪粒子落在光潔的海冰上,“噼啪”作響,四處亂蹦,半天安穩(wěn)不下來;如果落在松軟的雪上,或者是打在笨笨身上,就和石塊掉進棉花里,既不蹦不跳,也沒有任何響聲。笨笨一點寒冷或者什么不舒服的感覺也沒有。相反,寒風和冰雪,倒讓它覺著清爽無比。這比起白熊城里的冷漠,它甚至還感到溫暖了不少。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斜迎著風雪,順著彎彎曲曲的海灘,踩著被潮水堆積起來的亂冰,向西寬步而行。

四面大道通著天,為什么單單要向西行進?這是因為,從斜向吹來的西北風中,它隱隱聞到了一點點氣味。這是什么氣味呢?它一時還說不好。為此,又走了長長一程,就索性停下腳步,伸出嘴巴,翹著鼻子,運用上帝耶和華賦予它的特殊功能:仔細地捕捉著跑在空氣中的那些關(guān)于味道的分子原子,說不定還有什么質(zhì)子中子。對收集起來的味分子經(jīng)過一番分析整理,也就是嗅嗅辨辨之后,終于弄明白了,呀,那是一條死鯨魚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好香咧!雖然因為天冷,味道不怎么濃烈,但它還是隨風把死鯨的信息傳遞了過來。

也是奇怪,聞不到啥味道倒也罷了,天下太太平平,什么事兒也沒有。真一聞到那鯨魚的味道,就和豬八戒見了人參果,口里的哈拉子,忍不住就長長地流了出來;肚里的饞蟲子,也被勾引得癢絲絲地往上爬。它感到這腦袋確實是好喂了,饑腸轆轆,空腹咕咕。笨笨一下記起來,它在人類世界中吃的最后一餐,是在八天前的早晨。不對不對,是九天前的早晨,好像也不對,就是八天前的早晨……唉,腦子缺氧犯迷糊,實在記不清了,不去管它了,反正是哪天的早晨——

那個細長眼睛的于大河,拿來了一大塊凍海豹肉,放在它的面前。于大河摩挲著它的腦袋,親切地道:“笨笨呵,今天要出門,要走得很遠很遠,你可要多吃一點哦,把小肚子填得飽飽的?!?/p>

正在一邊收拾狗橇繩索的尤尼塔,聞言也說:“是嘍,我的好乖乖,一定要吃得飽飽的。再吃飯,可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啦!”

“笨笨一定能行!是不是呵,笨笨?!”于大河輕輕拍了拍它的腦門。

好像知道了一些什么的阿黃哥哥,這時也來到自己跟前,深情地用舌頭親吻著它的脖頸。

說實在的,它當時對二人說的話,并沒怎么在意,也沒弄懂。它伸鼻子聞了聞海豹肉,又拿舌頭舔了舔,勉強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也不知為什么,那天早晨的胃口并不爽。

后來,他們倆又拿了些鯨魚肉和鮮海豹肝臟來,還拌上了噴香噴香的海豹油,它這才張開大口吃了起來。唉,肉來張口的日子過慣了,哪里知道自己支家過日子的難處?哪里料到獨行天下的艱辛?又哪里會想到還有今天這一出?真是一分錢難倒那英雄漢,一頓飯餓得俺腸子往脊梁上粘。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唉,不想了,不想了,這陣子總算是天上掉餑餑,來了俺的好事了。且到前邊肥肉飄香處,打打牙祭,解解饞蟲,撮上它一頓。

這樣想著,四只熊蹄子,不知不覺間顛得快了些。

又走了一會兒,空氣中鯨肉的腐爛味道,變得更加濃烈。笨笨停下了腳步,因為它聞到這復雜的氣味中,還摻雜一些別的信息——那是自己的同類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恐怕呂布未到,名花(貂蟬)有主哩。想到這里,心下猶豫,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辦?去,還是不去?”笨笨皺起了眉頭:“要去吧,免不了要和自己的同類,烏珠瞪青眼,巨齒對獠牙;可要不去呢,這餓肚子的滋味,‘唧唧咕咕的,還真不好受。不管它,先過去瞧一鼻子,再做計較?!?/p>

不遠處的礁石邊,一頭鯨魚的腐尸,已剩下了半邊架子。三頭成年白熊,分把著三個不同的方位——三個不同方位恰又是殘鯨的三個最佳部位——在有滋有味,大快朵頤。撕、咬、嗑、嚼、啃,噬、嚙、嘬、啜、吞,三十六般掠食伎倆,般般皆用;七十二種饕餮手段,種種都使。仨白熊腮動舌飛,唾涎四濺,好不歡哉快哉,就是到天上赴太上老君的百仙盛宴,也快活不到這個樣子。

四頭雪狐貍和二十八只賊鷗,分列兩邊,干饞不敢靠前。

狐貍們蹲一會兒,又起來遛一會兒;遛一會兒,再蹲一會兒——沒個安詳樣子,但骨骨碌碌的眼珠子,卻始終沒離開過鯨尸。雪狐貍心里盤算:啥時候,會輪到俺上去享頓口福呵?涎水兒從伸出的舌頭上,“瀝瀝啦啦”滴答到了海冰上。

那群鳥兒比狐貍沉得住氣,也顯得有修養(yǎng)。一只只老老實實站在冰上,個個君子模樣。有幾只,竟梗著細脖子,悠閑地啄著自己的翅膀,用長喙梳理著并不凌亂的羽毛——有幾片掉下來的,被風飄飄搖搖吹到了天上。

笨笨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輕輕走上前去。賊鷗撲閃著翅膀,雪狐顛著狐步,紛紛給它讓開路。

笨笨沒有去那肉肥膘子厚的地方。它選擇了鯨尾,這兒肉少骨多,皮也厚實,通常不大被食客器重。然后大大方方將后腿一蹲,前掌撲地,伸嘴就去撕咬那鯨肉。

“嗚——”近旁一頭白熊不于了,它吞咽下一口沒來得及嚼爛的鯨肉,齜著滿口獠牙,“嗚嗚嚕嚕”,向笨笨發(fā)出了警告。

笨笨佯裝不睬,只管照著那鯨肉下耠。

“嗚、嗚——”

“嗚、嗚、嗚——”

另兩頭白熊,脊梁桿子上的毛毛,豎起了三寸高,四只熊眼瞪得像大棗——它倆也放下手頭工作,停止了撕撕啃啃,朝著笨笨露出了一臉兇相。

四頭耐不住性子的狐貍,也不溜達了,都驚愕地睜大眼睛,伸長脖子,緊盯著這邊。幾只埋頭梳理羽毛的鳥兒,一收翅膀,緊張地瞪起了黑豆似的小眼。

這些并不陌生廝殺的北極居民,一邊靜等著看一場精彩打斗,一邊又怕血澎到自己身上。

笨笨心里頭倒是沉得住氣。想:“嘁,這鯨魚又不是你們家的,它身上也沒貼個標簽不讓別人動。俗話說得好,瓜桃梨棗,誰見誰咬。海里潮上這么大一個肥家伙,是老天送給大家的點心哩,你們撐死一百回也吃不完,難道還不興別人吃一口呵?這也未免太霸道了吧!”

它還是佯裝不睬。繼續(xù)用嘴撕扯著鯨肉,把那些費勁弄下來的筋、皮、骨、肉的,也不懼好歹,無論香臭,只管往肚子里面塞。

對前來“打秋風”蹭便宜的不速之客,本來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仨白熊再一看這家伙,嚯,額頭間居然還多了一點黑,刺眉扎眼,怪里怪氣,像個小丑似的,就惱怒上加厭惡,烈火里澆汽油,那氣兒自然不打一處來。只聽得“噢”地一聲吼,就和有人喊了個“一、二、三”一樣,仨白熊一齊張開血盆口,舞起鐵砂掌,挾著一陣風,帶著一聲雷,不顧后果撲了過來——

笨笨一看不妙。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逢兇化吉才明智。嘴里用熊語叫一聲:“小爺走吧!”遂一躍數(shù)丈,竄了出去。驚得四頭雪狐貍和二十八只賊鷗,竄的竄,飛的飛,滾的滾,跳的跳。一時間“乖呱”亂叫,雪塵沖天,好像南天門倒了大柱子。

仨白熊一看不速之客逃走,也不去追趕。各自返回原先崗位,繼續(xù)兢兢業(yè)業(yè)地操練口技嘴功,心態(tài)平和地把那些上好鯨肉,一口接著一口,實實落落送往似乎永遠填不滿的腸胃里。除此之外,哪怕天崩塌了半邊呢,再懶得搭理。

離開殘鯨,笨笨迎著風,向北面冰海的深處走去。那里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只要有辦法,就不愁沒吃的。甚至可以說,能力有多大,這兒的舞臺就有多大;本領(lǐng)有多高強,食物就有多豐富。它似乎在自覺不自覺地接受了某種宿命。也或者,是在自覺不自覺地向著宿命,展開了一場沒有宣言的挑戰(zhàn)。

這以后,舉目無親又難以合群的笨笨,無法融人白熊的主流社會,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獨行大俠。風里來,雪里去,或北下冰海捕獵海豹,或南上苔原伏擊馴鹿。在爭奪的殘忍中習慣了殘忍,在生存的殺戮中學會了殺戮。起初,它真的是很慘,慘得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會傷心落淚。那時候,它曾經(jīng)連續(xù)一個月零九天沒吃過一口肉——不吃肉不是為了減肥,保持身材苗條,而是它沒有本事吃到肉。吃不到肉,每天就只能“喝西北風”——靠吞食冰塊和消耗自身脂肪度日?;蛟S真的是它的生辰八字出了問題,一出門總走背字,喝口涼水也塞牙:捕獵海豹吧,一連五十三回失手;伏擊馴鹿呢,一連三十七回落空;還有十六次遭到同類們的圍攻撕咬,其中有一次最要命,險些給幾個流氓搞斷前腿——說起來可真玄,萬一前腿斷了,那就是一個半殘廢,不能擊掌搏殺,不能跳躍騰挪,找不到個對象猶自小可,要是不幸變成了別人盤子里的點心,豈不誤了三功六名,毀了一世一生?

還有一回,唉,也怨自己太大意,太輕信,總認為人都是好的,起碼比獸好,比它們文明、善良。哪里曉得,人要壞起來,花花腸子一抖擻,比獸還要厲害十倍哩。這天它搞到一只馴鹿,當時還不怎么餓,就后屁股一蹲,倚著死鹿,在雪地里小憩起來——要知道,守著獵物瞇上一覺,那滋味,嘿,純是一種超級享受哩,要超過美猴王吃王母娘娘那蟠桃哩。忽然,一個穿熊皮袍子的獵人,提著一桿槍,歪三扭四晃悠過來。

剛成功地狩完獵,又見人來,心里喜上加喜,自言自語道:“這人會不會是俺恩人的朋友呢?”就想和來人親近上親近,哪里還有半點防范心理?正傻呵呵等著,那人來到近前。笨笨還沒反應(yīng)過來咋回事呢,就聽“啪”地一聲震響,一粒要命的子彈,擦著耳邊飛了過去……

如今,這一切,都像昨天晚上的風一樣,刮過去了。昔日那個任人欺凌的弱者,那個遭人白眼的“喪門星”,那個天真幼稚的笨笨,僅僅兩年之后,已經(jīng)變成了真正的冰海霸主。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沒有誰敢說半個不字,沒有誰可以與它分庭抗禮。在伏擊馴鹿時,它能出其不意地躥出來,一口咬斷馴鹿脖子;在冰上捉海豹,它一掌就能讓海豹立馬斃命;它甚至用不了三巴掌,就能把一頭比自己體重大好幾倍的海象,打得滿地是“醬油拌豆腐腦兒”(血水和腦漿)……

笨笨挺立在親切而又討厭的寒風中,沐浴著北極殘酷而又溫暖的陽光,在無邊無涯的冰鄉(xiāng)雪國里,茁壯成長,終于變成了一頭真正的熊,一頭真正的北極熊。

笨笨成熟了,長大了!

雖則如此,笨笨并沒忘了根本。幼時的苦難經(jīng)歷,它記憶猶新;人類對它的救命之恩,更是深深印在腦子里,融化在了血液中。即使因此被同門同族視為“另類”,被稱為“異種”,被斥為“漢奸”;即使它因此要擔著巨大的道德與安全風險,其知恩圖報之心,也從無一絲一毫損減,或者是淡忘。

這都是因為,在它的心里,有一個結(jié),一個因情而纏繞、因義而糾扭的結(jié)。

4

有道是:“無花不成果,無緣不成姻。”

就在幾天前,笨笨碰巧路過白熊谷那座大石砬子(因為已知的種種原因,笨笨并沒有拿到在白熊谷永久定居的戶籍。享受因戶籍帶來的優(yōu)惠政策,就更談不上了),于無意中,忽然有些熟悉的氣味分子,亂紛紛溜到了它嗅覺靈敏的鼻子里。它抬起臉,瞇著棗核般的小眼,歪著鼻子,仔細地辨析了辨析,認真地回味了回味,不覺心頭一陣大喜:哎呀我的娘來,這不是一種久違了的氣味嗎?想當年,俺就是在這種好聞的氣味中,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地生活。至今想來,那段光景,甚是有趣,真的是給個廳局長也不換哩。

熟悉的氣味,讓它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笨笨壓抑不住興奮之情,循著氣味,三轉(zhuǎn)兩繞,七彎八拐,悄悄找到了白熊谷東岸的山腳下。在那里,果然隱隱見到一頂帳篷,橘紅色的,很鮮艷,而且有半截是埋在雪地里。

“氣味就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沒錯。俺的恩人,就在這里?!北勘坎挥砂蛋底韵?,爪兒蹄兒癢癢的。

這時候天近傍晚,一場不大不小的雪,飄飄搖搖下了起來。笨笨透過紛亂的雪幕看到,帳篷門突然打開,里面鉆出了兩個人:一個是它熟悉的恩人于大河,中等個頭、細長的眼睛,還長著一臉絡(luò)腮胡子。另一個,棕發(fā)藍眼,也長著一掛大胡子,但他的胡子比起恩人來,更蓬亂,更荒蕪,里面簡直能抱窩小海雀兒。它不知道這是誰。也不知道他們頂風冒雪的,跑這白熊谷來有何貴干。

在第一眼看到于大河的時候,笨笨的心狂跳不已,眼瞪得大大的,喜得差點“噢”一聲叫起來。它真想一個歡步跳過去,撲到恩人面前,就像過去那樣,用自己的腦袋,慢慢去蹭他的腿,蹭他的腰;在他彎下腰來的時候,就蹭他的臉和脖子……

可就在笨笨要躍步跳出的那一瞬間,心里忽然又犯了嘀咕:俺畢竟離開恩人兩年多,在獸類世界里,一年到頭打打殺殺的,一股畜類味,滿身血腥氣,冷不丁的一出現(xiàn),恩人還會認得俺嗎?要是把恩人驚著了嚇著了,又該怎么辦?再說啦,就算恩人肯認俺,可那邊還有個長一臉黃胡子的陌生人呢,誰知道他是干啥吃的,對俺又會怎么樣?

翻來覆去這么一想,笨笨決定還是不見面為好。這兩年,無數(shù)的經(jīng)驗和教訓告訴它,凡事一定得沉住氣,耐得下性子。別冒冒失失的,學那張飛毛三槍。要知道,這是在北極哩,任何一種莽撞冒失,都可能導致一種事與愿違的結(jié)果,都可能會在殘酷的競爭中,被無情地淘汰出局。自己嘛,畢竟離開了人類世界,是一只高大兇猛的北極熊呀。在人的眼里,自己肯定也會和其他白熊啥的一樣,面目猙獰可怕哩。是不是這樣呢?它有點拿不準。因為它從來沒有看到過,自己長了個啥樣子。

想到這里,倒多了個主意。它找了一個隱蔽處,那是道人頭高的雪脊,距離于大河他們的帳篷,也就兩百來米。它在這里悄悄伏下身來,暗中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隨時準備挺身護主,免得他們受到侵害。

笨笨身為獸類,太清楚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也太清楚自己的同類們那德行了。它單怕哪一頭哪一只,不知在哪一天哪一時,吃錯藥犯了神經(jīng),粗暴地冒犯和沖撞自己的恩人。那可就罪過了,那是它笨笨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事呢。

于大河和那位黃胡子,每天上午出去,傍晚回來。出去的時候,還帶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什么東西,到北面的海邊,也到南面的冰原,但更多的時候是進白熊谷。下到谷底的時候,它真為兩人捏著一把汗,因為它看到城里的白熊們進進出出的,有時離他們也就百把米。它知道,憑著熊們良好的嗅覺,要發(fā)現(xiàn)于大河他們,并不是件多難的事。有一回,它就看到一頭大公熊,一邊“吭吭”鼻子嗅著,一面往兩人隱身的一塊大石頭走去。笨笨的心“嘣嘣”跳著,差點就到了嗓子眼兒。它想:“要是大公熊敢撒野,俺就和它拼了命!”可再看那兩個,沒事人似的,一個舉著個望遠鏡在觀察,一個捧著架相機在拍照(笨笨至今也不明白,原來這于大河和那個叫湯姆的黃胡子美國人,都是國際上有些名氣的動物學家。來白熊谷的目的,是為了一項北極熊與北極地區(qū)氣候環(huán)境演變的研究)……幸虧,大公熊快走到大石頭的時候,只是偏偏腿,“刺刺啦啦”撒了泡尿,把那里弄得臊不啦氣的,然后扭頭“啪嗒啪嗒”走了回去。

“唉,這也算個識趣的,沒搗騰出別的十樣景。”笨笨長吁了一口氣,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它知道,白熊家族中的絕大部分成員,還是守法公民,它們會恪守一道底線,恪守和人和平共處的基本原則,一般不主動發(fā)生沖突,無故弄出些事端。當然啦,這是在不傷害、不惹著它們的情況下。要是傷害了它,惹怒了它,那別說是一頭白熊,就是一只兔子呢,急了還咬人哩!你說是不?要記住哦,這里說的是“絕大部分成員”。

那么,還有“個別成員”呢?人分三六九等,分左中右,分善與惡,分忠與奸,更何況那四個蹄子、一嘴獠牙的北極熊,還能沒個“二五眼”“尖頭戶”?還能沒個西門慶、王熙鳳那樣的壞腸子?

笨笨所擔心的正是后一類。因此,它選擇了給于大河他們“放暗哨”——這就是搞潛伏哩。

潛伏和跟蹤,是獸類出獵的兩項最基本技能??梢哉f,凡食肉動物,從先祖到當今之輩,無不運用嫻熟,妙如天成。不消說,作為獨行俠的笨笨,對上述二項技能,更是運用得駕輕就熟、爐火純青。它就和一縷氣息、一陣清風似的,想在哪兒出現(xiàn),就在哪兒出現(xiàn);想什么時候消失,就什么時候消失。出現(xiàn)時,神仙不知其疾;消失時,佛祖難察其蹤。而不管在哪兒出現(xiàn),又在哪兒離去,兩個人的活動,都脫離不了它的視線和嗅覺范圍。這一點,比那一般的獸類,當遠居冠額之上。

幾天中,它一口食也沒進,一口水也沒喝。哪怕是一塊冰、一把雪呢,也沒吞到嘴里去。

后來發(fā)生的事,果然證明了笨笨的聰明預(yù)見,證明了它的明智選擇。當然,也證明它的擔心不是多余的。

一天夜里,臥在雪里的笨笨,正迷迷糊糊要睡著,忽聽雪地里傳來一陣“嚓啦、嚓啦”的很輕微的聲音。急睜眼一看,瞧見跛子正賊一樣從谷底爬上岸來,躡手躡腳向那頂橘紅色帳篷摸過去。

跛子原來也是定居在白熊谷中的一頭公熊,自幼貪婪成性,殘暴兇狠,沒有誰敢招惹它。當然,那時它有爹娘呵護著。剛成年時,爹娘在外出捕獵海豹的時候,被同是捕獵海豹的獵人獵了去。兩張大大的熊皮,不久之后,變成了兩個青年人漂亮的風雪衣。跛子在失去爹娘后,曾將爪牙潛伏了很長一個時期,見了白熊谷里的誰,似乎都自降三輩,磕頭作揖的,遞笑臉,說好話,跟誰都相安無事。一兩年后,窮叫花子絆倒揀了個大元寶,它張狂得就不是個它了。仗著自己身大力不虧,手辣心腸黑,就把誰也不放在眼里了,要找誰的茬就找誰的茬,誰打的獵物,它都敢插上一嘴,分去一杯羹。常言道,上帝想叫誰滅亡,就先叫誰瘋狂。白熊城盛不下跛子了,它也就好日子過到頭了。

不久,就因為和一個頭領(lǐng)爭風吃醋,搶奪一頭剛剛成年的漂亮而又風騷無比的母熊,被那個花花太歲,咬傷了一條后腿,從此走路有點瘸拐,在熊城里落了個“跛子”綽號。

這件事足以說明,跛子是個“二五眼”,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因為得罪了頭領(lǐng),而那個頭領(lǐng)又相當于熊城二、三把手的一位干部,手中怎么說也握有一定的實權(quán),控制一定的社會資源。你想想,它老小子還有好果子吃?不消說,跛子這個狗日的,從此也就出門撞上無常鬼,稀里糊涂倒大霉。那頭領(lǐng)先是親手過招來幾番明打暗斗,接著又發(fā)動群眾,黑影里使絆子,暗地里掄棍子,并佐之以群屑攻訐、眾小下石。跛子幾無招架之功,何談還手之力?幾個回合下來,狗日的跛子,就被一腳踢出白熊谷,連翻帶爬滾了蛋。那喪魂落魄的模樣,也著實讓人可憐。

此后,它便和笨笨一樣,成了四處游蕩的獨行俠。天當被子地當炕,走到哪里哪是家。

跛子和笨笨,因為都為白熊谷“皇族”所不容,又不會攀貴結(jié)富,更不懂賣身投靠,而且連送個銀行卡和名人字畫什么的也不會。這就叫不識時務(wù),這就叫不能與時俱進。毫無疑問,這也就決定了它們的悲劇命運,失去了在白熊谷做永久居民的資格。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因了這一共同遭際,它們曾走到一起,結(jié)過短暫的聯(lián)盟——上年秋天捕鹿的時候,合伙打過幾次獵。后來笨笨覺得跛子慣于說大話使小錢,明里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德行差,不地道,自己和它不是一路上的。道不同,不相與謀嘛。慢慢地,也就和它疏遠,最后分道揚鑣各奔東西。

且說這跛子從谷底上來后,可能聞到干肉的香味,就借著極晝時期夜陽的低光,徑直奔帳篷去了。到了跟前才知道,這玩意兒圓鼓鼓、滑溜溜的,沒個下嘴處,遂沒頭帶臉上前一陣亂撲騰:頭拱嘴撕,掌拍腚蹲,后腿踢,肚皮壓,再加爪子扒——自帶的一十八般兵器,樣樣兒用上;會使的七十二路變化,招招兒顯擺。一陣兒折騰,便把好端端一頂里外三層的尼龍綢帳篷,弄得一趴在地(笨笨也無法知道,那兩個人在里面會是個啥樣子)。

就在跛子還要進一步撒野的時候,好一個笨笨,不聲不響撲過去,從后面朝著那混蛋,便下了口……

笨笨一邊咬,一邊怒氣沖沖地用跛子才能聽懂的語言,罵道:“你這個王八蛋鱉羔子,流氓無賴,簡直是腦子灌了瘋狗血,肚子盛了狐貍尿,混了頭,瞎了眼,竟然連人也想去咬。”

跛子冷不防被笨笨來了一口,疼得“嗷嗷”叫,一邊叫一邊氣咻咻地說:“你真是吃飽了撐的,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到這兒來,只是找點好吃的,管你啥屁事,也‘道南賣籠頭,道北仲驢嘴,橫插一杠子!”又說,“你要是愿意,咱們倆可以繼續(xù)合作嘛,弄出幾樣好東西,你也得些好處,豈不大家高興痛快?!”

笨笨怒道:“我告訴你這鱉羔子:這里面住著的,可是俺的救命恩人哪!有俺在,你就別想逞能撒野,使渾耍潑!”

跛子一聽也火了,說:“我不管是你什么人,只要有好吃的,即使那天王老子呢,跛子爺我也得和他見個面兒,分一半兒!”

笨笨一看跛子耍開了流氓,就恨恨地說:“我警告你這個鱉羔子,趕快給我滾得遠遠的。要不然,可不要怪小爺我,不給你留情面!”

跛子怪聲怪氣地來了句:“奶奶的,綠豆缸里跳出個屎殼郎,你充什么大個的?我跛子爺還真不信這個邪了呢,今天就看看馬王爺,究竟是不是長了三只眼!”說完,又一嘴去撕咬那趴窩的帳篷。

一看跛子那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樣子,笨笨一股血直沖到腦門子。大吼一聲:“鱉羔子我叫你撒野!”朝著跛子有殘疾的那條后腿,不上不下、不歪不斜,一口咬了上去!

這一口,可不比先前那一口。先前那口,還帶有些試探性、警告性,又輕又松,頂多留個印兒,破個皮兒,只想做做樣子,把它嚇唬走算完。而這一口,奶奶的,笨笨是憋了一股火,攥了一包勁,瞅得準,咬得實,獠牙入骨三分半,嘴勁用了十二成——

可憐跛子,腿上那傷殘,本來就沒死性兒,經(jīng)笨笨“喀嚓”一口,又輔之以撕、扯、拽、拉、扽等必要的口技手段,這薄弱處的革命就爆發(fā)了——骨頭登時分家裂為兩截,只一些筋和皮的,還不利不索地扯連著。疼得那狗日的跛子,“嗷嗷”地嚎。一邊窮嚎,一邊拖著斷腿一跳一跳逃走了。那滑稽的樣子,看上去十分可笑。

趕跑了跛子,笨笨才覺得身上一陣火辣辣地疼。原來,在它咬著跛子傷腿撕扯的時候,跛子回過頭叼住笨笨的左肩胛,連皮帶毛的豁開一道血口子……

笨笨忍著傷痛,向冰海方向慢慢走去。

第二天上午,它有意偏離岸邊,又往海冰深處插了插,找到一處冰層較薄的地方。它發(fā)現(xiàn)這里有幾處海豹用來換氣的洞口,就選中一個,在下風頭悄悄隱蔽了下來。也該著走運。在雪窩里趴了不到撒泡尿工夫,冰洞里就有了動靜:一頭腮幫子上長滿長長胡須的海狗子,從下面探出頭來,骨碌著兩只銅鈴似的大眼珠子,警覺地向四周快速逡巡一番??纯礇]啥危險,“吱溜”鉆出冰面,蛆行幾步,便四仰八叉躺下來,曬起了太陽。

危險就在這個時候降臨了。海狗子剛放平身子,還沒來得及舒服地放出一個屁來,笨笨就挾著冷風,裹著寒雪,撒開閻王爺?shù)臄z命索,撐開森羅殿的勾魂幡,橫空掠了過來。海狗子見狀不妙,滾身而起,急急地便往冰洞里鉆——已經(jīng)遲了——笨笨在騰躍飛撲中一掌擊下,可憐那海狗子,連聲“娘”沒喊出來,腦瓜“啪”地開了瓢……

湯啦肉的,肝呵肺的,熱乎乎飽餐了一頓,笨笨又在冰洞旁美美睡了個午覺。感覺舒服多了,就向著東北方向繼續(xù)前行。臨近傍晚的時候,它從一片布滿冰山、冰包的海灘爬上了岸。打眼一看,乖乖,一片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寬寬窄窄的房屋,坐落在山前山后、山左山右、山上山下、山里山外。咦,這不是到了俺原先住過的那地場(它不知道這個村子叫盧特吉爾)了嗎?!笨笨心里歡喜,也沒多想,撒開蹄子往村里蹽。

跑著跑著,一想不好,俺那次回來,狗狗們往死里整俺,一點兒情面也不留,俺還看見有人打死了俺一個伙計呢……

想到這里,笨笨像嫩黃瓜孥兒遭了霜,又像是氣球戳在野棘上,蔫了神,撒了氣。悲哀攫住心頭,沮喪回到臉上。蹄子腿的一邁只有三寸、四寸,精氣神兒不覺減了五分、六分——這就回到本文開頭時的那個樣子——

5

就在笨笨舉步遲疑、不知進退的當兒,一只警覺的花狗,及時發(fā)現(xiàn)了它。

“汪!汪!汪!”盡職盡責的花狗,對著這位不速之客,伸長了脖子吼叫起來。它自知不是白熊對手,所以只是遠遠地吼,卻并不打算往近前湊。

花狗這一叫不打緊,一會兒引來了十幾只它的同類。狗多膽子壯,膽子壯便嗓門粗。它們一齊充分運用自己天生高亢而又響亮的發(fā)音器官,搞起了“犬吠聲樂大賽”。

一群狗以各種不同的腔調(diào)、不一般粗細的嗓音、不一個音區(qū)的音符,雜糅著七七八八、奇奇怪怪的情緒,盡著勁兒大聲吼叫著。而且,在雜亂無章的叫聲中,還迅速呈扇面戰(zhàn)斗隊形,有計劃、有預(yù)謀地向笨笨包圍了過來。其中一只膽大的灰狗,一方面仗著自己塊頭大,腿兒粗,有些猛勁憨力;另一方面見笨笨畏手縮腳,只持守勢,誤以為它軟弱可欺,就想逞一逞威風,顯一顯能耐,立個頭功。趁笨笨不注意,灰狗一個躥跳步撲過來,尖長的狗嘴,差點碰到笨笨受傷的脖子。這就讓笨笨煩了。它站起來,抬起右掌,也只輕輕一撥,灰狗一個“狗吃屎”跌了出去,在雪地上打了三個滾,啃了五口雪,搞得一頭一臉都是冰冷的白粉子。

經(jīng)了這碗辣的,灰狗的威風就折了六成,爬起來后,只站外圍“嗚兒、嗚兒”地干叫喚,四條腿兒軟塌拉的,不敢往前挪。另幾條有些膽兒的,原本也想學灰狗的樣子,采用躥跳這一基本戰(zhàn)術(shù)方式,發(fā)動攻擊。結(jié)果一看笨笨那架勢,先就泄了氣,完了勁,打消近身肉搏的念頭,而改從笨笨的側(cè)翼及身后迂回進攻。應(yīng)該說,這幾條狗的智商不算弱。它們的做法,也符合軍事家的一般用兵之道,因而很快得到大家認同。于是,有了好戲瞧:笨笨稍稍一退,它們就從后面蜂擁而上,有的瞅冷子撲上前給一口;笨笨回轉(zhuǎn)身,它們又急忙跳開去。等著再一退,它們就撲上來再一口。笨笨只有一個頭,而狗們卻有十幾張嘴。你一口,它一嘴的,加上不斷地打些偷槌,使些暗腿,弄得笨笨顧東顧不了西,顧這顧不了那,還真有點孫悟空戰(zhàn)那九頭怪——一桿棒兒再靈,也總有遮擋不了的地方。

狗們這種嫻熟的人民戰(zhàn)爭式的“麻雀戰(zhàn)”“游擊戰(zhàn)”戰(zhàn)法,搞得笨笨退不是,進不是,打不是,不打也不是,就如那秀才遇上兵,別提心里多窩火。

就在笨笨進退維谷、左右為難之時,它的好朋友阿黃哥哥,如同神兵神將,突然從天而降——殺人了狗群。阿黃對著圍攻笨笨的那些家伙們,“嗚嗚嗚”的就是一陣狂吼。笨笨聽出來了,阿黃在憤怒地譴責和訓斥著腦子里面進了水的愚蠢的群狗:你們分不清善惡忠奸,辨不明良莠好壞,瞪著一雙狗眼,仲著一張狗嘴,只知亂蹦亂跳,亂咬亂叫,還有沒有個情理王法?還有沒有個仁義道德?你們一條條的,還算是些狗嗎?!嗯!嗯!

阿黃憑著那身大力不虧的威猛架勢和一種成仁取義的凜然正氣,生氣地吼叫著,數(shù)落著,同時圍著笨笨,前后左右地轉(zhuǎn)了幾圈。邊轉(zhuǎn)圈邊向它的同類們宣示:這是我阿黃的好朋友,好哥們,大號兒叫做一個笨笨。它老家在白熊谷,客居過我們村,雖然不是人,也不是我們?nèi)珔s從不傷天害理,更不欺人霸物,坑男騙女。誰要是欺侮它,那就是欺侮我,就是我阿黃的冤家對頭!哼!看看還有哪個不要臉的東西,哪個不要命的雜種,敢暗地里張你那臭嘴,下你那狗牙!

你想想,阿黃在犬族中,本就輩分高,資格老,能力強,人緣好,平時嘴里隨便嚷嚷幾聲,群狗尚且言聽計從,更何況爆發(fā)如此雷霆之怒?不管花的黑的灰的白的,各色狗等,統(tǒng)統(tǒng)給罵了個狗血噴頭,一個個耷頭拉腦,灰不溜丟,好不羞也慚也。有那要臉面的,恨不得尋個冰縫兒跳下去。還有幾只純?yōu)榱藴悷狒[跑過來的,也后悔自己過于莽撞,凡事欠思量。因此,狗們那蹄兒爪兒,不知不覺間就往后縮了起來。

群狗中也有阿黃的幾個好朋友,像阿黃年輕時的相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一條老母狗的“小白”,像和它有相當于八拜之交的大公狗“迷糊”等。幾位好友交頭接耳一嘀咕:我們和阿黃交往這許多年,從未粗過脖子紅過臉,也從未見到過它老人家發(fā)這么大火呢。既然阿黃申明是它的好朋友、好哥們,那也自然就是我們的好朋友、好哥們,別說打斗撕咬,就是禮數(shù)不周,待之不恭,那也是我們的不對哩。此雖蠻荒化外之地,并非詩書禮義之鄉(xiāng),但做事也得有個大概其哩。想到了這一層,“迷糊”“小白”,還有“迷糊”和“小白”的朋友,就含愧抱羞的,悄悄撒了丫子。

原先那只被笨笨打翻在地的灰狗,這會兒尷尷尬尬的,跟在眾狗后面,垂著腦袋,夾著尾巴,屁也沒敢再放一個,就溜之乎也。

雪地里留下了一片凌亂的狗蹄子印兒。

笨笨一見阿黃殺來,心里自是十分感激。它后腿一蜷,一屁股蹲在雪地上,一邊呼呼地喘粗氣,調(diào)整著呼吸,一邊心里想道:“打虎鐵哥們,上陣親兄弟。一揭兩瞪眼的時候,還是阿黃哥哥靠得住。今兒個要不是它來震住場,壓住茬,給解了這個圍,俺說不定會被這幫狗東西們,捉弄成個啥樣子呢!”轉(zhuǎn)念又想道:“阿黃哥哥不僅重感情講義氣,而且辨是非,明善惡,說得義正辭嚴,訓得人情在理。我笨笨有福氣,今生今世攤上這么一個好哥們,唉,也算知足了,知足了。”想到這里,心頭一熱,眼里就有許多熱乎乎的液體往外滲。毛手大爪的沒法擦,就任憑它們曬曝了的豆粒一般,“啪嗒啪嗒”胡亂落。

這時候,眼盯著一只只狗,被罵得跑沒了影,阿黃就疾步走到笨笨跟前。一見笨笨蓬背垢面、傷痕斑斑的模樣,止不住一陣心酸,兩行老淚從眼角汩汩淌下來,把鼻子兩邊的毛毛也洇濕了。它伸出長長的舌頭,輕輕舔了舔笨笨脖子上的傷口,用笨笨聽得懂的狗語道:

“我的笨笨老弟呵,你受苦了,受苦了。你離開咱家這段日子,遭了多少磨難哇,受了多少委屈哇。嗚嗚,嗚嗚。你看這傷,血糊淋拉的,這是哪個傷天理的壞東西給你咬的哇,它一定要遭五雷轟頂,一定要被五馬分尸,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哩?!闭f完,又關(guān)切地問笨笨道:“老弟哎,你這傷口,還疼嗎?”說完,又用舌頭去舔。

笨笨本來讓阿黃這種敢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舉打動得流了淚,再聽了阿黃這番掏心窩子的肺腑之言,更加傷心。方才眼中單個單個滴答的淚珠兒,這下就如同泉涌而出。淚水不覺地就順著長毛流到了嘴邊。它哭一會兒,哽咽一會兒,喘息一會兒,憂傷一會兒。再用阿黃也能弄明白的熊語,說道:

“我的阿黃哥哥哇,自從主人狠著心把我送回了白熊谷,我就再也沒見到您和我們親愛的主人。在外流浪打拼的這兩年多,吃了三百三十三種苦,遭了四百四十四茬罪,遇了五百五十五回難,這些我都能頂住。就是見不到您,見不到主人,我受不了。老哥哥呵,您是不知道哇,常言道,在家時時好,出門處處難??赡舛自诩依锬臅缘?,出了門,最難忍受的苦楚,就是孤單寂寞,要家沒個家,要窩沒個窩,要親沒個親,要友沒個友,肚里的苦水沒處倒,心中的話兒無處訴……我想你們呵,想你們呵……嗚嗚,嗚嗚……”

一條老狗,一頭壯熊,抱在一塊,“嗚噢嗚噢”,流了一會兒淚,嘆了一會兒氣,又互相用舌頭舔吻著對方,用腦袋輕輕摩挲著對方,做了一些肢體上的安慰,增了一些感情上的交流。

過了一會兒,阿黃抬起頭來,動情地說道:“笨笨老弟,你這次回來就別走了。咱們的主人,還有主人的親戚朋友們,都惦記著你哩。我就親耳聽女主人尤尼塔對人說過,她夜里做夢,夢著你好幾回呢。那個細長眼睛的外國人于大河,去年回國了,還一遍遍打電話,問你的情況哩。真的,就連我,也經(jīng)常夢著和你一起玩呢。夢著我們倆在一起爭著啃馴鹿頭蓋骨,爭著啃野牛蹄子哩。爭著爭著,就打起來了,嘿嘿,嘿嘿。你可別笑話你這老哥哥,老不帶才的,為了幾根破骨頭,沒個出息。嘿嘿,嘿嘿。

笨笨感激地用腦袋蹭了蹭阿黃的脖子,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阿黃歪著頭想了想,又說道:“對了,笨笨老弟,你還記得那個渾身長癩的‘疤瘌黑嗎?就是想欺負你的那個壞家伙?!?/p>

笨笨點點頭,表示記得。

阿黃道:“去年冬天極夜的時候,它趁著風高月黑,去偷大公狗‘迷糊家擱在屋外的凍肉,被‘迷糊發(fā)現(xiàn),就和它那幫兄弟們上去一頓爨,把個‘疤瘌黑,一陣就給交待了。說起來也挺可憐的,‘疤瘌黑那年被我撞傷,脖子歪得再沒抬起來過。這回更倒霉,為一口肉就去見了閻王爺。唉,唉,這也算是個報應(yīng)哩。”

說完了“疤瘌黑”,阿黃又給笨笨講了一些別的張長李短,高東矮西。末了道:“老弟呵,你也別光聽我說,你離家這幾年,可都是咋過的呵?真叫大家擔心死了!”

笨笨說:“一言難盡呵老哥哥,一言難盡。不提了,不提了?!?/p>

沉默了一會兒,笨笨聲音有些哽咽地說:“說句實在的老哥哥,分手兩年多,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回到您和主人的身邊,回到家里來。可是,經(jīng)過這兩年的苦苦打拼,我終于弄明白了,主人放我歸山的用意,是怕我以后適應(yīng)不了生存的環(huán)境呵!是怕我失去野性,失去競爭的能力。這都是為了我好,為了我好呵!”

“這說的倒也是呵,老古語都講:鳥大了分窩,人大了分家,王八大了四面爬,何況、何況你……哩,唉,唉。反正,反正主人都是好意哩?!卑ⅫS想安慰笨笨,可又不知咋說是好。

笨笨倒一臉認真的樣子,默默地聽著,還不住地點著頭。

阿黃側(cè)臉想了想,又舔舔笨笨的傷口,道:“老弟呵,不管咋說哩,我心里難受,真不想讓你走哩,真不想讓你走哩?!?/p>

笨笨道:“我要是真的來了家,永遠不再回冰原雪谷,那該讓我們的主人多么傷心呵!”說到這里,笨笨停止了哭泣,語調(diào)堅定地道:“不說別的,單就憑他們收養(yǎng)我、撫養(yǎng)我一場,我也不能辜負了他們,辜負——”

笨笨最后一句話沒說完,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處的雪坡前,有一個黑洞洞的東西,正在悄悄地指向了它——

毫無疑問,那是一支單發(fā)獵槍的槍口(笨笨知道,就是這玩意兒,在它上次回盧特吉爾的時候,要了它那白熊伙計的命;也就是這玩意兒,有一次差點揭了自己的天靈蓋兒),順著槍口望過去,它看見一位面目丑陋而又可憎的獵人,正站在一個雪包后面,露出一口大黃牙,猙獰而又狡黠地笑著。

我的天!它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嘴里“噢噢”地說不出話來。心里則想道:罷了,罷了,今天我這條小命,就要交待在這里了——它身子一陣顫抖,恐懼地閉上了眼睛……

卻說阿黃正在用心傾聽著笨笨的訴說呢,可聽著聽著,笨笨突然“噢噢”了兩聲,就沒了聲音。再看笨笨,剛才還忽忽閃閃的兩只黑眼睛,“倏”地也閉上了。阿黃一頭霧水,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嘴里叫道:“哎,哎,笨笨老弟,你咋著了?咋著了?”

阿黃一邊叫著笨笨老弟,一邊抬起頭來看了看前方——猛然間,它看到一支罪惡的槍管,正在瞄向笨笨!

娘的,反了你的天!

阿黃連一丁點兒猶豫也沒有,“嗖”地一聲,像道電焊弧般一躍而起,那個窩囊的獵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阿黃撲倒在地,一口結(jié)實的犬牙,死死地叉住了那只扣著扳機的骯臟的右手,半點也不松動!

那位埋汰的獵人,剛才還神氣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有爹無爹。這一下,疼得在雪地上直打滾,嘴里丟了魂般窮“噢嚎”。一邊“噢嚎”著,還“嗚啦嗚啦”地,胡亂喊著一些狗都不愿意聽的鳥什么話。想那意思,很可能是在求爺爺、拜奶奶地告饒。那些帽子、鞋子、襪子、手套子、圍脖子、腰帶子和衣服上的皮扣子等等,撲拉得滿地都是。一管黑漆漆的破槍,也早被他一只臭腳,胡蹬亂踹地踢騰進了雪窩里。

再說笨笨,眼睛閉了好一會兒,卻沒聽到那黑洞洞的玩意兒出啥動靜。睜開眼,卻見阿黃咬住那人的一只手,死不松嘴……

笨笨想了想,向雪包走過來。

躺在地上直打滾的獵人,一看見高大威猛的白熊來到跟前,以為這下完了,它一定會把自己當作果腹的點心:扒開胸膛破開肚,吃光五臟與六腑,最后留下架子骨,好伴孤魂進冥府。于是就死了娘般,“噢嚎”得更加厲害。

笨笨沒有理會地上的獵人。它徑直走到阿黃跟前,在它耳旁“嗚嗚哇哇”,“嘰嘰咕咕”,不知說了幾句什么。就見阿黃松開了口,余怒未息地齜了齜牙,又狠狠地瞪了地上那具亂滾亂翻的臭皮囊一眼——丟了魂的獵人,見阿黃松了口,那熊也沒有要吃他的意思,就一把抽出手,骨碌爬起來,恨不得就要跪在阿黃和笨笨面前,叫上聲“我的親老爺爺”,再叩上二十四個大響頭!阿黃厭惡地又瞪了他一眼。他便啥也不管不顧,抱頭鼠竄而去。其速度之疾,大大超過了方才跑去的那伙落荒狗們……

一切復歸于寧靜。

一層濃厚的黑云,把夜陽的最后一抹亮色遮住,天暗了下來。從冰海方向刮來的寒風,刀子似的,一陣兇過一陣。天上紛紛擾擾地飄起了雪花,滿世界亂糟糟、烏昏昏的。但執(zhí)著地越下越大的雪,仿佛是在給大地鋪上一床被子,頃刻間,就將世上剛剛還凌亂不堪的一切,不管是真的假的,善的惡的,美的丑的,清的濁的,統(tǒng)統(tǒng)都遮掩得沒有了蹤跡。人們能夠看到的,似乎只有潔白,只有冰雪。天下一個顏色,地上一個模樣。

在漫天的風雪中,笨笨自己舔了舔身上的傷口??匆谎郾R特吉爾被白雪覆蓋著的灰暗的房頂,回轉(zhuǎn)頭,邁開四只毛茸茸的蹄子,神情堅定地迎著勁吹的寒風,向著冰海方向走去。

有情有義的好友阿黃,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將它送到海冰的邊緣。

一邊是雪原,一邊是冰海。一只壯熊,一條老狗。它們站在雪原與冰海的交界處,脖子與脖子緊貼在一起,腦袋與腦袋緊挨在一起。別情離愁,心頭自是萬般滋味;戀戀不舍,相聚又在何年何月?更何況,世事無常,前程茫茫,天天風霜相逼,日日兇險做伴。你我兄弟,禍福難測,奈何奈何,唏噓唏噓…… “嗚——嗚——嗚——嗚——” 笨笨在仰著脖頸長吼。 “噢——噢——噢——噢——” 阿黃也在仰著脖頸長吼。 “嗚嗚、噢噢”的吼聲,和著上下翻卷的冷雪,飛滿了北極蒼茫凄涼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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