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剛記事的時候,爹決定讓我背點(diǎn)東西,鍛煉記憶力。
他問我:“背π還是背詩?”
我壓根兒不知道什么是π,什么是詩。歪著頭假裝想了想,說:“詩。”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钡钜痪?,我跟著念一句——這是我最早的文學(xué)啟蒙。
我搖頭晃腦地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背“春眠不覺曉”,背“蟑螂吃水清兮”,后來才知道那是“滄浪之水清兮”。如今的我常常想不起前一天剛看過的論文,《木蘭辭》倒是張口就來。大概是大腦的內(nèi)存被占用得太多,又舍不得清理。
爹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有一房間的書。我常溜進(jìn)爹的書房亂翻。這一排是文藝?yán)碚?,那一排是古典詩詞,有一個柜子里都是些外國名著,從尼采、昆德拉到杜拉斯、阿赫瑪托娃。我最喜歡書桌邊上那一箱古典章回體小說,《隋唐演義》《三國演義》《說岳全傳》《水滸傳》……一本接一本讀下去?!傲纸填^風(fēng)雪山神廟”那段,我獨(dú)忘不了林教頭“卻把葫蘆冷酒提來慢慢吃,就將懷中牛肉下酒”。有一回家里吃白切牛肉,我偷偷藏了一塊,半夜在被窩里偷偷地啃,一邊遙想林教頭的風(fēng)姿,不覺昏昏睡去。第二天一早我爹人贓俱獲,我則收獲一頓暴打。還有一次,我找出一本賈平凹的小說《廢都》,翻了幾頁就被嚇了一大跳。
我心想,不好了,爹居然看這么流氓的書,要不要去告訴娘?
上四年級時跟爹娘去北京玩,我吵著鬧著非得帶上一本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老師說了,這是名著。我在候車室里看書,在火車上看書,跟天安門合影時還在看書,恨不得對周圍的每個人嚷嚷:“快看哪,這兒有一個‘紅領(lǐng)巾在讀名著!”我第一次深刻體會到,“裝”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最后我放棄了,因為我實在讀不下去。許多年后當(dāng)我讀到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時,才明白,她不是江郎才盡,而是另有苦衷。
初中部的圖書館只對教師開放,我以爹的名義去借書,然后在上課時偷偷看。教數(shù)學(xué)的老孫頭氣急敗壞地找到我爹:“看看你兒子,一節(jié)課被我沒收了三本書?!钡参苛死蠈O頭一番,回家把書扔給我,說:“臭小子,品位還不錯?!蹦谴挝医璧臅械腋沟摹峨p城記》、雨果的《九三年》。隔了幾天,爹鐵青著臉回家,二話不說,解下皮帶就抽我。我一邊哭一邊想,不該去借那本《金瓶梅》啊!
上初二那年,我喜歡隔壁班的花花?;ɑǖ淖魑膶懙煤?,每回她的文章都被貼在櫥窗里當(dāng)范文。出于一種小孩子好笑的“相愛相殺”的心態(tài),我發(fā)誓寫作文要超過花花,讓她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我刻苦鉆研《初中生作文選》,沒用;鉆研《高中生作文選》,沒用;接著是《少年文藝》《故事會》《萌芽》……還是沒用。絕望之際,我找到了一本《文化苦旅》。如同被打通了任督二脈,我的作文脫胎換骨——平均每千字要惆悵四次,掩卷沉思三次,潸然淚下兩次,問蒼茫大地一次。老師們都驚嘆了,這個傻頭傻腦的男生,原來有一副憂國憂民的心腸。
畢業(yè)前,最后一次,我的作文被貼在櫥窗里。那是一篇藏頭文,每段第一個字連起來是“楊花花我喜歡你”。班上最笨的小孩都讀懂了,可是花花不懂。
高一暑假,正逢法國世界杯。小組賽最后一輪,西班牙隊以6∶1大勝保加利亞隊,最后仍慘遭淘汰。賽后我百感交集,寫下了一篇觀后感,大概叫《伊比利亞的黃昏》。我用盡一個16歲少年所能想到的所有華麗的辭藻,寫滿了深情押韻的句子。我非常得意,然后打算寄給《新民晚報》。這是我第一次投稿。我不確定應(yīng)該投給體育版還是副刊,想了半天,最后決定:兩邊都投。在從郵局回家的路上我特別興奮,覺得自己大概要出名了。忽然又感到苦惱:要是兩個版面都搶著要這篇文章怎么辦?得罪哪一邊好像都不太好。
從那天起,每天下午3點(diǎn)一過,我就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好不容易盼到了郵遞員的身影,我一把搶過報紙,先翻到體育版,再翻到副刊,心情便黯淡下來。直到世界杯結(jié)束,法國隊獲得了冠軍,我還是沒能在報紙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我忘不了那種苦苦等待卻無望的感覺,極像暗戀的滋味。
上高三時我迷上了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沒日沒夜地看。現(xiàn)在想起來,我爹敢把《情人》《洛麗塔》《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放在書架上任我取閱,唯獨(dú)把一箱武俠小說加了鎖,真是知子莫若父。書是同班一個綽號為“Strong”的男生借給我的。我們一下課就比畫“龍象般若功”“黯然銷魂掌”,自比“北蕭峰”“南慕容”。我倆約定高考后去少林寺掛單學(xué)拳,但后來Strong考砸了,我就沒好意思提這事。多年后偶遇Strong,他抱著10個月大的女兒,戾氣褪盡,無限溫柔。
要填志愿了。語文老師勸我報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班主任物理老太慫恿我考上海交通大學(xué)讀物理專業(yè)。我喜歡文學(xué),但物理成績好像也不錯。那天物理老太把我叫出教室,告訴我考復(fù)旦的推薦分是5分,而上海交大有10分。我失眠了,輾轉(zhuǎn)了一整夜,最終決定接受上海交大的“招安”。幾天后志愿表交上去,語文老師痛心疾首,一聲嘆息。我不由得悲哀地想,是不是哪怕上海交大的推薦分只高半分,我也會義無反顧地跳進(jìn)這座“山神廟”?理想、興趣,說穿了就是這么不值錢。我魂不守舍,無心復(fù)習(xí),語文老師的嘆息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我知道我的文學(xué)夢算完了,科學(xué)夢卻要從頭做起。
紀(jì)伯倫說:“我的心曾悲傷七次——忘了是第幾次,在困難和容易之間,它選擇了容易。”
高考后,我封存了一箱閑書,打算老老實實當(dāng)一個“理科男”,做理科生該做的事。我做題,抄實驗報告,熬夜看歐洲冠軍聯(lián)賽,在教室的后排昏睡,去校門外的黑暗料理店擼串,在喧囂的小網(wǎng)吧亢奮地打CS,肆意揮霍著大把大把的時光。偶爾去圖書館的期刊閱覽室,從《旅行者》翻到《艦船知識》,從《電影世界》翻到《人體攝影》,《足球世界》下面壓著一本《婚姻與健康》,我不會告訴你我是奔著《夫妻夜話》欄目去的。很久沒寫出像樣的文章,每周一篇的隨筆戛然而止,厚厚的一冊摘抄本也成了沒用的玩意兒。我笑自己:“你沒那么才華橫溢,也沒那么多愁善感。再不需要書寫什么,也再不需要抒發(fā)什么。”
2007年夏天,我在陜北支教。沒課的時候,我爬上高高的塬頂。天地蒼茫,大風(fēng)從鄂爾多斯高原浩蕩南下,帶著沙粒的質(zhì)感。云朵在大地上投下影子,掠過千溝萬壑,像一尾尾魚。人們在大地的褶皺里挖了幾眼窯洞,拉扯出幾塊旱田,便在這窮山惡水中生存了幾千年。此地貧瘠,然而向?qū)W之風(fēng)熾熱。單看窯口貼的春聯(lián),那字句、那筆畫,足以令我這個所謂的博士生汗顏。
放羊的楊老漢喜歡講古。他饒有興致地告訴我:“這一帶向來是兵家重地,小范老子(范仲淹)打西夏,杜松將軍打漠南蒙古,不知死了多少人。1934年,老謝(陜北紅軍將領(lǐng)謝子長)的部隊也在無定河邊打過幾場大仗呢?!?/p>
“無定河?”我脫口而出,“是那‘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里的無定河嗎?”
“是啊。沿著河往上游走,便是那赫連勃勃大王建的統(tǒng)萬城,也叫赫連臺。”他低頭嘆息,“如今只剩下一截城墻,幾眼窯洞,沒啥看頭?!?/p>
“無定河邊暮角聲,赫連臺畔旅人情?!焙镁貌槐吃娏?,沒想到它們還在,像多年不見的老情人,一顰一笑還是那么令人銷魂。
支教結(jié)束后,我背上行囊,一路西行,去追逐那些唐詩中的地名。搭貨車,坐摩托,蹭拖拉機(jī),跟著轉(zhuǎn)場的牧人騎馬,夜晚找個加油站搭帳篷。大漠孤煙,廢墟落日,我行走在日復(fù)一日的蒼涼里。那些埋在心底的詩句,被一個個古老輝煌的名字喚醒:涼州、陽關(guān)、玉門關(guān)、居延、輪臺、樓蘭、交河、走馬川、丁零塞……
獨(dú)自面對大塊的空間和時間,除了筆墨,無以排遣心情。我買來一個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默寫詩詞,記錄感想。寫滿了,再買第二本,最后竟寫了7本滿滿的行路筆記。
25天后,我站在通往吉爾吉斯斯坦的吐爾尕特口岸,風(fēng)塵仆仆,形同乞丐。向西,是喀喇昆侖山和興都庫什山的莽莽群峰;向北,是李白的故鄉(xiāng)碎葉城;往南,是阿里無人區(qū)。我該回去了,“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長風(fēng)幾萬里,吹疼我的臉頰。這是我真正的成人禮,是我遲到的少年游。
想起支教時,有個小男孩對我說,將來他要當(dāng)作家,要把自己的名字印在書上。他蓬頭垢面,穿著一雙好笑的紅色塑料拖鞋,那是他姐姐穿剩下的。我至今還記得那認(rèn)真、倔強(qiáng)的表情,他多像曾經(jīng)的我。
原來一切我都從未忘記。
回來后,我去看望高中語文老師。我告訴她,失去的東西我會親手拿回來。
我重新拿起了筆,在萬籟俱寂的深夜,在獨(dú)自醒來的清晨,一個字一個字地找回自己。這些年,我一直默默無聞地寫著,直到2014年,一次偶然的機(jī)會,我開始在媒體上發(fā)表文章。有人夸我小有成就,有人批評我不務(wù)正業(yè)。這些評價都與我無關(guān),寫作已成為我的習(xí)慣,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再是那個捧著《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少年,不再在乎別人的目光。就像跑步,只專注于自己的步伐,不管路邊有沒有人為自己鼓掌。
年少時的記憶,像相機(jī)的底片,只感光,不留影。隨著光陰流逝、歲月沉淀,一張一張洗出來。
我知道,我的第一張底片是這樣的:
“背π還是背詩?”
“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