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玉華
進入人生的第九十九個年頭,李佩大腦的“內(nèi)存越來越小”,記憶力大不如以前了。她一個月給保姆發(fā)了3回工資;她說現(xiàn)在的電視節(jié)目太難看了——“民國的人去哪兒了?”
在她狹小的客廳里,那個腿都有些歪的灰色布沙發(fā),60年間,承受過不同年代各色大人物各種體積的身體。錢學森、錢三強、周培源、白春禮、朱清時、饒毅、施一公……都曾坐過那個沙發(fā)。但是有時人來得多了,甭管多大的官兒,都得坐小馬扎。
她一生都是時間的敵人。70多歲學電腦,近80歲還在給博士生上課。進入晚年后,她創(chuàng)辦了比央視“百家講壇”還早、規(guī)格還高的“中關(guān)村大講壇”。沒人數(shù)得清,中科院的老科學家中有多少是她的學生。甚至在學術(shù)圈里,從香港給她帶東西,只用提“中關(guān)村的李佩先生”,她就能收到了。她的“郵差”之多,級別之高,令人驚嘆。
在錢學森的追悼會上,有一條專門鋪設(shè)的院士通道,裹著長長的白圍巾的李佩被“理所當然”地請到這條道上。有人評價,這位瘦小的老太太“比院士還院士”。
“生活就是一種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這位百歲老人的住所,就像她本人一樣,頗有些年歲和綿長的掌故。
中關(guān)村科源社區(qū)的13、14、15號樓被稱為“特樓”,那里集中居住過一批新中國現(xiàn)代科學事業(yè)的奠基者。錢學森、錢三強、何澤慧、郭永懷、趙九章、顧準、王淦昌、楊嘉墀、貝時璋等人都曾在這里居住。
如今,李佩先生60年不變的家,就像中關(guān)村的一座孤島。這座島上,曾經(jīng)還有大名鼎鼎的郭永懷先生。
郭永懷、李佩夫婦帶著女兒從美國康奈爾大學回國,是錢學森邀請的。
回國后,郭永懷在力學所擔任副所長,李佩在中科院做外事工作。直至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的第二天,郭永懷和好友一起開心地喝酒,李佩才意識到什么。
1968年10月3日,郭永懷再次來到青海試驗基地,為中國第一顆導(dǎo)彈熱核武器的發(fā)射從事試驗前的準備工作。12月4日,在試驗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線索后,他當晚急忙趕到蘭州,乘飛機回北京。5日凌晨6時左右,飛機在西郊機場降落時失事。在燒焦的尸體中有兩具緊緊地抱在一起,當人們費力地把他們分開時,才發(fā)現(xiàn)兩具尸體的胸部中間,一個保密公文包完好無損。最后確認,這兩個人是59歲的郭永懷和他的警衛(wèi)員牟方東。
郭永懷曾在大學開設(shè)過沒幾個人聽得懂的湍流學課程,而當時失去丈夫的李佩正經(jīng)歷著人生最大的湍流。
據(jù)力學所的同事回憶,得知噩耗的李佩極其鎮(zhèn)靜,幾乎沒說一句話。在郭永懷的追悼會上,被懷疑是特務(wù)、受到嚴重政治審查的李佩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
郭永懷走后22天,中國第一顆熱核導(dǎo)彈試驗獲得成功。
那些時候,樓下的人常聽到李佩的女兒郭芹用鋼琴彈奏《紅燈記》中李鐵梅的唱段:“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堅強,頂天立地……”后來,李佩將郭永懷的骨灰從八寶山烈士公墓請了出來,埋葬在中科院力學所內(nèi)的郭永懷雕塑下面。
此后的幾十年里,李佩先生幾乎從不提起“老郭的死”,沒人說得清,她承受了怎樣的痛苦。只是,有時她呆呆地站在陽臺上,一站就是幾個小時。
更大的生活湍流發(fā)生在20世紀90年代,李佩唯一的女兒郭芹也病逝了。沒人看到當時年近八旬的李佩先生流過眼淚。老人默默收藏著女兒小時候玩的能眨眼睛的布娃娃。幾天后,她像平常一樣,又拎著收錄機給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的博士生上英語課去了,只是聲音沙啞。
“生活就是一種永恒的沉重的努力。”李佩的老朋友、中國科學院大學的同事顏基義先生,用米蘭·昆德拉的這句名言形容李佩先生。
1999年9月18日,李佩坐在人民大會堂,國家授予23位科學家“兩彈一星”功勛獎?wù)拢缿严壬瞧渲形ㄒ坏牧沂?。該獎?wù)轮睆?厘米,用99.8%的純金鑄造,重515克——見到的人都感慨,“確實沉得嚇人”。
4年后,李佩托一個到合肥的朋友,把這枚獎?wù)码S手裝在朋友的行李箱里,捐給了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時任校長朱清時打開箱子時,十分感動。
沒什么不能舍棄
錢、年齡對李佩而言,都只是一個數(shù)字。她在北大念書,北平淪陷后,她從天津搭運煤的船到香港,再輾轉(zhuǎn)經(jīng)過越南,進入云南西南聯(lián)大。她在日本人的轟炸中求學。她曾代表中國,參加在巴黎舉辦的第一次世界工聯(lián)大會和第一次世界婦女大會。她和郭永懷放棄了美國的三層小洋樓,回國上船時把汽車送給最后一個給他們送行的人。這個經(jīng)歷過風浪的女人,在那個年代做了很多擦邊的事,有的甚至是“提著腦袋”在干。
“文革”剛剛結(jié)束,人才匱乏。李佩找到那些曾被打成右派甚至進過監(jiān)獄的英語人才,讓他們從事教學工作。事實證明,她的眼光很準。她請出山的許孟雄,后來成為鄧小平同志1979年1月出訪美國時英文文件的把關(guān)人。
她還和李政道一起推動了中美聯(lián)合培養(yǎng)物理研究生項目,幫助國內(nèi)第一批自費留學生走出國門。到1988年該項目結(jié)束時,美國76所優(yōu)秀大學接收了中國915名中美聯(lián)合培養(yǎng)的物理研究生。當時沒有托福、GRE考試,李佩先生就自己出題,李政道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選錄學生。
她籌建了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后更名為“中國科學院大學”)的英語系,培養(yǎng)了新中國最早的一批碩士、博士研究生。當時國內(nèi)沒有研究生英語教材,她就自己編寫,每次上課,她帶著一大卷油印教材發(fā)給學生。這些教材沿用至今。
她進行英語教學改革,被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語言學系主任Russel Campbell稱作“中國的應(yīng)用語言學之母”。她大膽地讓學生讀《雙城記》《傲慢與偏見》等原版英文書。所有畢業(yè)生論文答辯時,她都要求用全英文陳述。
1987年,李佩退休了,她高興地說,坐公交車可以免票了??伤又o博士生上英語課,一直上到80來歲。
中國科學院大學黨委副書記馬石莊,是李佩的博士英語班上的學生。如今,他在大小場合發(fā)言、講課,都是站著的。他說,這是跟李佩先生學的,“李先生70多歲時在講臺上給博士生講幾個小時的課,從來沒有坐過,連靠著講臺站的姿勢都沒有”。
在馬石莊眼里,李先生是真正的“大家閨秀”?!?00年里,我們所見的書本上的大人物,李佩先生不但見過,而且與他們一起生活過、共事過,她見過太多的是是非非、潮起潮落?!?/p>
在李佩眼里,沒什么是不能舍棄的。幾年前,一個普通的夏日下午,李佩讓小她30多歲的忘年交李偉格陪著,一起去銀行,把60萬元捐出——力學所和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各30萬元。沒有任何儀式,就像處理一張水電費單一樣平常。
前年,郭永懷104歲誕辰日,李佩拿出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藏品,捐給力學所:郭永懷生前使用過的紀念印章、精美計算尺、浪琴懷表,以及1968年郭永懷犧牲時,中國民航北京管理局用信封包裝的郭先生遺物——被火焰熏黑的眼鏡片和手表。
探求“錢學森之問”
李佩的晚年差不多從80歲才開始。81歲那年,她創(chuàng)辦“中關(guān)村大講壇”,從1998年到2011年,每周一次,總共辦了600多場,能容納200多人的大會廳每場都坐得滿滿當當。黃祖洽、楊樂、資中筠、厲以寧、程郁綴、沈天佑、高登義、甘子釗、饒毅等名家,都登上過這個大講壇?!耙仓挥欣钆逑壬苷埖脛痈鱾€領(lǐng)域最頂尖的腕兒?!庇腥烁锌?。
等到94歲那年,李佩先生實在“忙不動”了,才關(guān)閉了大型論壇。在力學所的一間辦公室里,她和一群平均年齡超過80歲的“老學生”,每周三開小型研討會,這樣的研討會延續(xù)至今。
有人回憶,在討論“錢學森之問”求解的根本出路時,三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并列而坐。北大資深教授陳耀松先生首先說了“要靠民主”四個字,緊接著,鄭哲敏院士說:“要有自由?!彪S后,李佩先生不緊不慢地說:“要能爭論?!边@一幕在旁人眼里真是精彩、美妙極了。
在李佩90多歲的時候,她還組織了20多位專家,把錢學森在美國20年做研究用英文發(fā)表的論文,翻譯成中文,出版了《錢學森文集》中文版。對外人,李佩先生常常講錢學森,卻很少提郭永懷,旁人說李先生太“大度”了。
不孤獨
因為訪客太多,李佩先生家客廳的角落里擺了很多小板凳。有年輕人來看她,八卦地問:“您愛郭永懷先生什么?”她答:“老郭就是一個非常真實的人,不會講假話。老郭脾氣好,不像錢學森愛發(fā)脾氣。”
曾有人把這對夫婦的故事排成舞臺劇《愛在天際》。有一次,李佩先生去看劇,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但人們從她的臉上,讀不出任何表情,那似乎在演著別人的故事。
“不老”的李佩先生確實老了。曾經(jīng)在學生眼里“一周穿衣服不重樣”、耄耋之年出門也要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還別上卡子的愛美的李佩先生,已經(jīng)顧不上很多了。
那個她曾趴在窗邊送別客人的陽臺落滿了灰塵,鋼琴很多年沒有響一聲了,她已經(jīng)忘了墻上的畫畫的是她和郭永懷相戀的康奈爾大學。記憶正在一點點斷裂。
早些年,有人問她什么是美,她說:“美是很抽象的概念,數(shù)學也很美?!比缃瘢苯亓水?shù)卣f:“能辦出事,就是美!”
很少有人當面對她提及“孤獨”兩個字,老人說:“我一點兒也不孤獨,腦子里有好些事?!?/p>
相反,她感慨自己“連小事也做不了”??吹街嘘P(guān)村車水馬龍,騎自行車的人橫沖直撞,甚至撞倒過老院士、老科學家,她想攔住騎車人,但她說:“他們跑得太快,我追不上了。”
盡管力氣越來越小,她還是試圖對抗龐大的推土機。
在寸土寸金的中關(guān)村,科源社區(qū)的13、14和15號樓也面臨拆遷的命運。李佩和錢三強的夫人何澤慧院士等人,通過多種渠道呼吁保護這些建筑,力求將中關(guān)村“特樓”建成科學文化保護區(qū)。中關(guān)村的居民感慨:“多虧了這兩位老太太!”
如今,“內(nèi)心強大得能容下任何湍流”的李佩先生似乎越來越黏人。有好友來看她,她就像小孩一樣,鬧著讓保姆做好吃的;好友離開時,她總是在窗邊看好友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一點點變小。
摘下助聽器,李佩先生的世界越來越安靜。知道李佩這個名字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
但每一個踏進李佩先生家的人都會很珍惜拜訪的時間,會努力記住這個家的每一處細節(jié)。大家都明白,多年后,這個家將是一個博物館。
(小 慕摘自《中國青年報》2016年1月13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