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諾
陸明的家鄉(xiāng)在一個偏僻的窮山坳里。從懂事起,他最大的夢想就是逃離這里,像鳥兒一樣飛到大山外那自由的天地去。在父老鄉(xiāng)親眼里,陸明絕對是個怪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天到晚就知道貓在角落看書,哪有一點莊戶人的樣子。陸明也知道,自己的這些心思都是打書上來。山里祖祖輩輩沒幾個識字的,居然出了他這么個高中生。
這得感謝娘,不管多苦多累,娘都堅持供他讀書。人說兒子的智商主要隨媽,別看娘目不識丁,可她干活記工分從來沒出過錯,算賬比會計還棒哩。每年隊里結(jié)算分糧食,如有一點誤差,娘都會明察秋毫地指出來。
幼時的陸明覺得娘特威武,問她是咋算的。娘總是樂呵呵地拿出那個平時給他熬粥的瓦罐,說:“娘用糧食來計數(shù)。一顆紅豆當百,一顆綠豆當十,大米粒當一,小米粒當分,棒渣當厘,啥時也錯不了。他們糊弄不了咱?!标懨髋闹∈?,夸娘有本事。娘就會開心地撫摸著陸明的頭,用那計數(shù)的米和豆給他熬上一碗香甜的瓦罐粥。
瓦罐粥雖然很稀,但是那股味道卻深深地刻在了陸明的心里。以至于多年后他真的離家遠行,去到爹娘想也想不到的千里之外的省城打工,只要想到家鄉(xiāng),就會想到那瓦罐粥的味道。
剛出來的那兩年,陸明在外時常覺得孤單寂寞,加上手頭拮據(jù),他經(jīng)常給爹娘寫信訴說思鄉(xiāng)之情。娘從不給他回信,回復的總是一張張匯款單,像雪中的炭,每次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
那幾年,陸明只要時間和錢允許,準會回到家鄉(xiāng),吃上一頓家鄉(xiāng)飯,特別是喝上一碗娘熬的瓦罐粥,就會讓陸明感到無比溫暖,渾身是勁兒。
后來,工作生活漸漸理順了,陸明不再“沒出息”地老往家跑。“十一”和春節(jié)這種長假,他才有時間回去。
每次,他把給大家?guī)У亩Y物分完,都會覺得饑腸轆轆。正式開席之前,陸明都會有些撒嬌似的對娘說:“娘,我想喝您熬的瓦罐粥了?!蹦镆宦牐瑵M臉堆笑地把火上慢慢煨著的粥盛出來,端到兒子面前:“趁熱喝,娘早就給你準備好了?!标懨鞔甸_碗里冒出的熱氣,順著碗邊吸溜著粥,贊道:“娘,您手藝進步了,這粥比您以前熬的好吃多了,又香又糯,黏糊糊的。瞧,米油都出來了?!蹦镌谝慌孕Σ[瞇地看著陸明喝粥,心里甜絲絲的。“是啊,現(xiàn)在日子好了嘛,娘把好米全給你留著呢?!贝藭r,娘兒倆心里的幸福感同步爆棚。
隨著在省城慢慢扎根,陸明娶妻生子,不再打工,自己做生意。隨著生意逐漸走上了軌道,他回家鄉(xiāng)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了。即使回去,也是當天來當天走不過夜,只因老婆孩子都睡不慣老家里的床。他們不習慣也就罷了,陸明奇怪的是自己怎么也不習慣這里了。別說那被褥里經(jīng)常會爬出跳蚤虱子讓他受不了,就連他以往最愛的瓦罐粥,怎么也變了味道呢?
這不,當娘瞧見他回來,又開心地端上那瓦罐粥遞給他時,陸明不耐煩地皺了皺眉,說:“娘,您這熬的是粥嗎?膙子似的,這么稠,跟飯差不多了。我在城里應酬多,就想喝口稀粥養(yǎng)養(yǎng)胃,您咋就不理解呢?熬粥可不是米越多越好吃。”
娘一臉的笑容頓時僵住了,說:“你瞧瞧娘,你跟我說了幾次了,我總記不住。先別走,等娘重新給你熬,一定弄合適嘍,讓我兒喝舒坦了。”
陸明看娘像做錯事的小學生似的,局促地在身上搓著手,忙不迭地又要重新燒水煮粥。他有點不忍地說道:“行了,娘,別忙了,下次吧。我得回去了,公司里好多事等著處理呢?!?/p>
“啥事大過年的也不得消停?你一年也不見得回來一次,這好不容易回來了,娘都沒好好跟你嘮嘮,這馬上又要走……”娘用衣袖抹著眼淚。
媳婦孩子在外面早催得不行了,陸明應付似的簡單和爹娘告?zhèn)€別,急匆匆地出了院子??伤澳_剛出門,馬上就聽到娘在屋里的哭聲了,接著是爹用煙袋鍋子敲什么東西的聲音:“哭啥啊,你這么想他,他可沒心思想你喲!兒大不由娘,由他去吧!”
陸明心里酸酸的,路上他就決定了,下次回家一定多住幾天,好好陪陪娘??墒窍霘w想,一回到公司忙起來就把這事忘了。偏偏又趕上金融危機,他的生意陷入困境。陸明忙得腳不沾地,一年多的工夫,好不容易才算是渡過了難關。這之后,孩子上幼兒園,換新房子,一件接一件的事讓他忙得分身乏術。
一晃好幾年都沒回老家看看了,娘在電話里總是說家里一切都好,他也就放心了。眼看又是年底了,陸明想著今年春節(jié)一定得回家去看看爹娘。剛買好車票,爹的電話就來了,原來是娘病重,讓他馬上回去看看娘。陸明登時腦子嗡地一下,兩行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他真恨自己混啊,瞎忙瞎忙的,難道就連回家一趟的時間都沒有嗎?
馬不停蹄地趕回家鄉(xiāng),陸明一腳踏進家門,跪倒在娘的病榻前?!澳?,您病了,怎么瞞著不告訴我???要是早知道您病了……”“早知道怎么樣?你舍得放下賺錢的機會回來?”爹在一旁忍不住責備地搭腔。娘見了兒子,蒼白的臉上卻現(xiàn)出了紅暈,她嗔怒地白了爹一眼,說:“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你說這干啥?”說著拉住陸明的手,仔細地端詳著他,“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餓了吧,娘給你熬你最愛吃的瓦罐粥去?!?/p>
看著娘掙扎著要起來,陸明再也忍不住了:“娘,都怪兒子不好,這一出去,好幾年都沒回來看您……娘,您別起來,小心著涼。今天啊,兒子給您熬一碗瓦罐粥喝,好不好?”
“好……好啊……”娘開心得像個小孩。
“娘,咱家那個老瓦罐呢?我也用它來給您熬一次粥?!?/p>
“在這呢。”娘說著竟然從床頭把瓦罐拿了過來。看著娘小心地雙手高舉著瓦罐,似乎用盡了力氣,陸明趕緊從娘手中接過瓦罐,掀開罐子蓋一看,好家伙,滿滿一罐子的米?!斑@是娘給你挑揀的好米,留著給你熬粥用的?!?/p>
陸明笑道:“娘,熬粥哪用得了這么多米哦?您忘了,現(xiàn)在大家生活好了,時興喝米湯了?!闭f著就要把瓦罐中的米倒出來。
娘有些不舍地拽住他的胳膊:“這米……”
“娘您怎么了?這么多米,別說熬粥,就是煮飯都嫌多哩。”陸明掙脫開娘的手,倒出一部分米。
“把米倒回去!那是你娘記錄你離家日子的米!眼瞅著一個罐子都要裝不下了,你說說你走了多久!”一旁,爹的拐杖把地戳得咚咚響,“知道嗎,你每走一天,你娘就往瓦罐里放一小撮米,天天盼著你回來。那都是她精挑細揀出來的好米!你要喝稀粥,要喝米湯,咋不想想你自己多久才回來一趟?”
陸明渾身戰(zhàn)栗,難怪這些年喝到娘熬的粥是越來越稠,敢情是自己離家的日子越來越久。
抱著這沉甸甸的一瓦罐米,想象著娘每天苦苦盼著自己回家,卻報喜不報憂,最終病倒……陸明再也抑制不住,悔恨、自責、感動……各種情愫混合在一起,他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進那盛滿米的瓦罐里,久久說不出話來……
(發(fā)稿編輯/黃素萍 插圖/盧仲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