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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書

2016-03-22 08:39:18周偉
北方文學(xué)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油菜花奶奶

周偉

記得俄國作家普里什文說過:我站立,我生長——我是植物。我站立,我生長,我行走——我是動物。我站立,我生長,我行走,我思想——我是人。我站立,我感覺:在我的腳下是大地,整個大地。

是啊,母親就是大地,湖水就是大地的眼睛。大地溫暖而厚重,我的眼睛像湖水一樣清澈澄明。

——題 記

大地清明

又是一年清明時,我和許多人一樣,總是如期而至。

我們一起向楊里塘的老祖墳山上走去,向青草更青處走去,去赴一場人生的盛宴。祖先們仿佛都從泥土中醒來,長幼有序,排排坐定,喜笑顏開,把酒話桑麻。談起去年土里的收成,今年的新打算。問起豬牛雞鴨好不好養(yǎng)?娃兒出息沒出息?……

我們做晚輩的依次一一跪拜下來,跪成一地嫩綠生鮮的蔬菜瓜豆。祖先們見了,一起好歡喜呀。我偷偷地抬起頭來,一眼瞥見奶奶端坐對面。奶奶,還是那般親和安詳,比安詳還安詳,比溫暖還溫暖,與清明更清明,與美好更美好。

方圓幾十里,誰都知道奶奶。只要一提起她,總有人接茬兒:喔,善塘鋪里的奶奶……不管大人、小孩,大家都喊她奶奶,盛贊她的種種美德,傳說她的許多善事。我家的房子緊靠路邊那口荷塘,塘邊幾棵大樹,枝繁葉茂,像一道綠色的屏障。一條阡陌小路,載著濃濃的綠蔭,晃晃悠悠地伸到我家的門前。陽光下的走廊上,總是坐著和藹慈祥的奶奶。這無疑是個好去處。過路的,閑聊的,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見了奶奶都親熱地喊一聲,便能喊出奶奶的笑聲和奶奶的茶水與座凳。要借個物什,或者手頭短缺點油鹽錢,有奶奶在,只要一開口,都不會落空。碰上吃飯時刻,還會被硬拽著坐到飯桌前……我問奶奶,你這樣有求必應(yīng),救苦救難,不就是大家敬奉的觀世音菩薩嗎?奶奶瞬即用眼神制止我,說,可不能亂說,哪敢比啊?奶奶說,我們是善塘人,善字當頭,一心向善才是。你們長大了,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記住自己是善塘人,善用其心,善待一切。只有這樣,你們一生,才能坐得住,站得穩(wěn),行得正,走得遠。

奶奶還說,你們都是農(nóng)家娃,切莫忘了出身,切莫忘了歸家的小路和鄉(xiāng)下的禾田。有事沒事,常回家看看,在一塊塊禾田間走走。走進禾田,你們就會感受到春天的腳步。一田湯湯的白水,隨著清新的泥土嘩啵嘩啵地翻轉(zhuǎn)著;一蔸蔸嫩綠的秧苗,蒔下去,蒔下去,星星點點地起綠……荷鋤一桿煙的工夫,只見一塊塊禾田,拔節(jié),鋪成齊腰深的一片片綠毯,你連我,我連你,放眼望去,無邊的綠毯接到天邊去了。到秋天里,落下滿地的金黃,鄉(xiāng)親們個個興高采烈,村莊上空飄蕩著和和美美的氣息。有一天,我邊走邊語:禾禾禾,和和和……我忽然發(fā)覺,鄉(xiāng)下的禾田,熟悉的禾田,原本一直都是那么的和諧!齊齊整整也好,累累垂垂也好,綠汪汪也好,黃澄澄也好,抑或是冬天的一片空曠也好,鋪在鄉(xiāng)村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是一幅鄉(xiāng)村最美的畫圖,美得自然天成,美得無言、無缺。這禾田,這和諧,是不是一直在向我們昭示著什么?奶奶沒有說穿,奶奶只要我們常回家看看,在禾田間走走。也許只有如此,我們一顆浮躁喧囂的心,才能寧靜、清醒、覺悟、明慧。和諧心靈,心善就是天堂。

奶奶一生吃苦耐勞,能干,聰慧,雖然文化不高,認不得多少字,卻把一切都看得清明。每天大清早,奶奶都要我去村頭老井挑水,把家里挑得缸滿桶滿。奶奶常說,越早水越清,越早水味越正。小時候挑水的情景我記憶猶新。第一回挑水,挑了大半桶,水總是免不了淌出來。第二回,少挑了許多,想是不會淌出來了。挑起來,一路輕快,歡喜到家。回過頭一看,喲,星星點點,濕漉漉的,怎么淌了一路?第三回,奶奶要我把桶子里的水滿上,再看看。我依了,竟然沒再淌出來。奶奶滿意地摩挲著我的小腦袋,說,看,看看,一桶水不淌,半桶水淌得厲害。挑回來,一身汗,我伸勺一舀,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干,手一抹嘴上的水珠,驕傲地看著奶奶。奶奶又笑著問我,甜么?我一回味,果真甜,以前咋沒覺出井水的清甜來呢?奶奶看著我一臉的疑惑,說,就是嘛,自己挑的就是甜哩!……星光、月色、青草、露水、蟲鳴、狗吠、雞叫、魚肚白,天天一早,奶奶總是吱呀一聲第一個推開大門,看得很遠、很遠,然后,清清朗朗地大聲告訴我們:山青水清,人勤水甜,大地清明……

小時候,奶奶還跟我講,奶奶是偉寶(我的小名)的奶奶,也是大家的奶奶。奶奶這樣說,果真也是這樣做。有好東西吃,總是這個一點兒,那個一點兒,一個小孩不漏地散發(fā)著。誰家小孩聽話了,奶奶就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腦袋,不停地夸獎;若是哪個犯錯了,也從不偏袒哪個,對我也一樣。那個時候我很是不解,別人的奶奶就是別人的奶奶,我的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怎么也是大家的奶奶呢?現(xiàn)在,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奶奶還總是那樣絮絮叨叨對我們小孩說:你們還小,要懂事。本事不是娘肚子帶出來的,要靠一分一分地積攢起來,攢雞屁股(雞蛋)一樣,攢足本錢了,心里有底,就會遇事不慌、處變不驚。本事是壯身的,多了不壓身;少了,撓頭掏手心都不行,手心上哪能煎出個雞蛋來?本事少不得,也虛不得。虛了,再裝,打腫臉也充不上個胖子來……其實,奶奶對我們并不是太嚴格,對我們的玩耍也只是適當?shù)丶右怨苁?。很多時候,她都是由著我們一班細伢子蹦蹦跳跳,帶著我們一起去看熱鬧、趕場面。

有時候,奶奶還會帶著我們?nèi)ヅ牢莺髸窆绕哼叺男∩筋^。爬山時,她又絮絮叨叨,說,要昂首,要挺胸,眼要看前方;向上,向上,再向上,不得停歇。做人做事,都得這樣……我們站在山巔,一齊向山那邊喊,喊得群山響應(yīng),林海陣陣。眺望遠方,滿目翠綠,萬物迎春,千山時花。靜下來,我們躺坐在軟綿綿的山坡上,看著彎彎曲曲上山的路,一陣綠色的山風(fēng)拂過,心身清怡。奶奶說,你們以后要爬的山還會很多很多,要一直保持今天這樣向上的好心情。我們一個個似懂非懂,雞啄米般的頭點個不停?,F(xiàn)在,體味體味、琢磨一下,那時的心情,是不是應(yīng)該就叫“向上的綠色心情”呢。若真是如此,在今后人生的爬坡中,我們一定要時刻保鮮著這份“向上的綠色心情”。

奶奶說,春天了,春天了,大地迎春,大地仁春。奶奶認得“仁春”二字,我也從小認得“仁春”二字。奶奶就叫王仁春,她有一個小小的印章,字雖小,筆劃也細,卻一筆一畫,清清楚楚。奶奶常常拿著這個小小的印章,時不時地又拿回一張手掌寬的紙片片(匯票)。然后,奶奶鄭重其事地戳下一個個紅坨坨后,我們一班細把戲就會有好吃的、好玩的。那個時候,我們圍著奶奶,踮腳看著那張小紙片,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個小小的紅坨坨。奶奶笑了,笑得很開心,用手指指著,說這是個“仁”字,說這是個“春”字?!叭省弊质鞘裁??是一個人正直地立著,說一不二?!按骸弊质鞘裁??是三個人過好日子哩!我們一個個不解。奶奶要我們一個個伸出手掌,用手指頭在我們每個人的手心里一筆一劃寫著,肉肉的、癢癢的、溫溫的。奶奶說,仁嘛,左邊是個立人旁,右邊是個“二”字;春嘛,分開來,上邊是“三”、“人”,下邊是個“日”字。我們一個個恍然大悟,都跳起來,一個個像中了彩一樣,連聲說,就是嘛,就是嘛。奶奶說,三個人過好日子,就是你們的爹,你們的娘,還有你們這些小把戲。講文一點吧,就是男人、女人和孩子;講大一點吧,就是天、地、人,泛指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魂和大地上的生靈。我們聽不了這許多,一個個都急急地問:奶奶,奶奶哪兒去了?奶奶笑著說,我在看著你們,你們一家家在過著好日子就好。別管我,我開心還來不及哩。

后來,我們一班細把戲一個個都離開了鄉(xiāng)下。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回鄉(xiāng)下去看奶奶。奶奶很高興,絮絮叨叨說她敬過神的,神靈的保佑!她說神靈得很,不然你們都身體硬邦邦,精神興旺旺,工作頂呱呱,平安無事的一個個!奶奶送我們走時,要送好遠,一程又一程,看著我們說:你們趕上好時候了,要攢起勁!別老想著奶奶。邊說邊回過臉去。我問:奶奶,你怎么了?奶奶擦著眼睛,爽朗地一笑,說:奶奶高興著呢!走,走好!奶奶會敬神保佑你們的。奶奶似乎看出了我們的疑惑,說,傻小子,你們記著,神就是自個兒!這樣,啥都不怕,啥都不愁。又很響地拍著胸脯,讓人不能懷疑。是啊,春來自意,月安于心!

奶奶的絮絮叨叨,就如同她的那架紡車,咿咿呀呀地,悠揚而綿長,一直唱到火塘邊的油燈快干的時候,還是那樣地好聽,令人動情。奶奶要走的時候,把我叫到她的床前,絮絮叨叨:“人嘛,一生一世,就兩個字,一個是生,一個是死。生就好好地生,死就靜靜地死。心存清明,一世淡好?!蹦棠踢€說,“想奶奶了,有什么好事,有什么委屈,有什么疑惑,清明那天,都要一股腦兒告訴奶奶,讓奶奶放一百個心?!蹦棠陶f得平平淡淡,安安靜靜,眼角竟還露出淺淺的一絲笑意。聽到這里,我心酸了一下,眼里簌簌地掉下幾滴熱淚。我動情地品味著奶奶的絮叨,心海洶涌。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

也許有人會問:眾生蕓蕓,置身塵世鉛華中,人生看得幾清明?

想想,其實如奶奶說的一般,簡單明了——心路靜好,大地清明,九天敞亮。

大地春醪

好久沒回老家了,不是我這次回老家的理由。為晚婆婆祝壽,也不是非得去不可。畢竟晚婆婆和我家隔了幾層,又少走動,就是要做做樣子,帶份禮錢回去也就算大大的仁義了。其實,父母有父母的想法,盡管他們已住進縣城多年,但是對老家的大小事情從不敢怠慢。我和父母不同,這次回老家,純粹是因為好長時間沒有吃到鄉(xiāng)下的酒,我太想吃鄉(xiāng)下老家的土酒了。

鄉(xiāng)下老家,將酒一律統(tǒng)稱土酒。也許土里生根蓄有精氣,鄉(xiāng)民愛土,土話黏人,故土難離,泥土芳香、養(yǎng)人,糞土也值千金……好似只要喝了這土酒,一個個就有膽有魂見性情了——刀山敢上,火海敢下;不曲不折,不卑不亢,不屈不撓。

鄉(xiāng)下的土酒種類很多。甜酒系列有糯米甜酒、酒釀酒、雙料酒;燒酒系列有米酒、谷酒、苞谷酒、紅薯酒、玉米酒、高粱酒、蕎麥酒……

鄉(xiāng)下的土酒,其釀造過程,如一個懷孕的女人。美麗,希望,細心,幸福,豐實,是她的主題詞。

比如糯米甜酒,過年時家家都要做。先是選了上好的糯米,漂洗白凈,泡開,在蒸鍋里放上水,蒸屜上墊一層白布,水燒開到蒸氣騰騰之時,把一邊瀝干的糯米放在布上蒸熟。將蒸好的糯米端離蒸鍋,冷卻至室溫。在冷卻好的糯米上灑少許涼開水,用手將糯米弄散攤勻。將“酒藥”均勻地撒在糯米上,稍微留下一點點酒藥最后用。拌勻后,將糯米轉(zhuǎn)移到發(fā)酵的壇子中。放完后將最后一點酒藥撒在上面。再用少許涼開水將手上的糯米沖洗到壇子內(nèi),然后用手將糯米壓一壓,抹一抹,以使表面光滑。最后蓋上蓋子,封嚴,放在保溫的地方。我們農(nóng)家往往待它如嬰兒,用自己的衣服把它包好。時不時要去照料,看它是冷了還是熱了?熱乎乎的,大約三天就好。開壇,發(fā)現(xiàn)糯米已酥,汁液晶瑩,氣味芳香,味道甜美,酒味不沖鼻,嘗不到生米粒。這時,你就咧著嘴笑,說聲:熟了!仿佛如女人“生了”一樣?!吧臁敝g,心細如發(fā),柔情似水;“生熟”之時,心花怒放,情不能已。

多吃甜酒,多吃甜酒好!奶崽婆吃了,乳汁白濃濃地溢,暢快酣漓。一個她,又一個她,掀開衣襟,抱著娃,四處轉(zhuǎn)。她本不白凈的臉上卻很生動、明快,娃兒在懷里,鼓著小嘴一吸一吮,嘴角流滿了一線線香甜的乳汁。不多久,娃兒就安靜地進入了夢鄉(xiāng)。一個她,又一個她,走到院子中間,或者塘坎上,放開喉嚨喊著自己的男人:死鬼喲,還不快回屋吃甜酒——這些個女人,盡管家里空空蕩蕩,她們還是能夠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帶有體溫的雞蛋,在一只大碗邊輕輕一磕,再用筷子攪稀,舀一勺熱騰騰的甜酒沖進碗里,端到男人的手上。然后,就定定地看著那死鬼喝一口甜酒,咬一口丸子。那些個死鬼,往往這時候看著看著自己的大奶子大屁股婆娘,就有土話渾話出口:“甜酒沖雞蛋,日夜不歇干”,“呷丸子呷端端,討婆娘討壯壯”……

蒸烤各類土酒時,浸泡原糧、蒸烤酒飯所用的水,有相當嚴格的要求,有好井水才能釀出好酒;燒火自然要用上好的干柴,火候要恰到好處;使用的器具則是有講究的,所用的甑子是用老樹原木挖空而成。素有“小鍋小灶小曲烤小酒,蒸鍋天鍋木甑出好酒”之說??揪茣r,甑子的中上部留一小孔插上細竹管,是為了出酒。鍋底加熱時,酒氣上升遇冷凝聚為酒,落入釀中的接酒器中,再通過出酒槽流出,酒就成了。先出者度數(shù)高,酒勁大;隨著蒸烤時間的推移,酒度漸次降低,越后者味越淡,香愈散。

在家鄉(xiāng),家家烤酒都只烤到二鍋水,味純正,勁大又不沖。有很多人家一邊蒸烤,一邊伸著小木勺在壇子里舀酒喝,說是試味,卻是一勺又一勺,吱溜一下,咂咂嘴,吱溜一下,又咂咂嘴,更有甚者,就著竹管熱乎乎地嘩嘩地流淌到肚子里。往往,好多人家蒸烤完了,酒也試得差不多了。

家鄉(xiāng)出好酒的原因除了山青水秀柴火好有人細心照料之外,酒藥也是極為重要的。據(jù)說那釀制土酒的酒藥,都是深山里生長的十幾種野果風(fēng)干搗成粉狀調(diào)配而成。后來有化學(xué)酒曲了,也沒有一家愿用,盡管化學(xué)酒曲方便得多,而且烤酒時,酒量會多些,還烈些。

每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許多人都要早早地上山采桃花,將花瓣清水洗凈投入酒壇中,以酒浸沒桃花為度,加蓋密封,浸泡三十日之后即成“桃花酒”。桃花酒,這是一個美得不能再美的名字!聽到,你會想入非非;喝了以后,那可真是白里透紅,人面桃花啦!這不是吹的,有科學(xué)為證,桃花酒確有活血美容之功效。

農(nóng)村蒸烤土酒,往往就是這樣,選在早春三月,桃花朵朵開的時候。山清水秀,泉清溪流,酒香在村莊上空裊繞。春風(fēng)也像有點醉了,晃晃蕩蕩,一會兒停在這根樹枝上,一會兒又停在那根樹梢上。她也許是在偷聽姑娘小伙的情歌。三月的情歌,如花如畫,如風(fēng)如訴,似小鳥般不停地綿綿啼唱……

說起吃酒,農(nóng)村有農(nóng)村的標桿。在農(nóng)村,有大事,辦正事,甜酒、燒酒便是當場貨。比如清明掃墳,大伙都要喝“會酒”;比如“農(nóng)忙”、“嘗新”、“雙搶”首要的是共祭社神,分享社酒、社肉,祈求好年成;端午節(jié)劃龍船,往河里喂粽子灌黃酒;過年過節(jié),豎屋上梁,生兒娶媳嫁女上壽……在這樣的日子里,成年男子是活動的主角,有一種莊嚴和神圣,婦女在廚房里置辦酒菜,一班細把戲早已樂翻了天,興高采烈,笑語歡歌不絕,酒香從屋里源源不斷地溢出,彌散開去。

在農(nóng)村,酒只會越請越有,喜悅只會越來越多,運氣只會越來越好。農(nóng)家,客人來了要敬酒;難事、惱火事,也都是在酒桌上解決的。我們還常常見著一些漢子:喝一口酒,冰凍天也敢下河摸魚;一兩碗酒下肚,滋滋滋地,力就見長、膽就見大了,一個碾子也能提起來,半夜三更,晃晃悠悠,也敢翻過七嶺八寨去走親戚。

其實,吃酒,不僅是吃起來的時候有味,請吃請吃,請請吃吃之中,也是幾多的美好,有滋有味。

我還記得,某某家有喜事了,一院子的人都要去湊熱鬧,吃酒席。那時,沒有多少錢,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講究。你撮一簸箕谷,我扯一塊布,他提一籃子雞蛋,有的干脆把自家屋里生蛋的大母雞也抱來了……家鄉(xiāng)正席前要請客人喝甜酒墊底,吃酒的人早早地過去了。不用吩咐,大家搬凳的搬凳,洗碗的洗碗,擇菜的擇菜……忙得熱火朝天。也有的輪不到事做,就陪主人家的客人講白話、打牌,那個時候打牌主要是找樂,輸了也就拱拱桌子、掛掛胡子。實在無事,就帶著客人滿院子里轉(zhuǎn),或者山川田野里看風(fēng)水。他們不曉得風(fēng)光卻懂得風(fēng)水,他們知道風(fēng)水比風(fēng)光實在,更管用。他們要在客人面前幫主人和這個地方撐足面子,要讓客人知道這個地方風(fēng)水好,瓷實,養(yǎng)人,人和睦,有奔頭。尤其是哪一家定媳婦的好日子,女方的人上門相面之前,他們更是起勁得很,甚至還早早地把家里的能夠顯擺的“寶貝”都搬到辦酒席的人的家里,一點兒不心疼。

……

沉浸于對家鄉(xiāng)酒的回憶中,班車抵達了我們下車的停靠站。我感覺今天的車比往日要快得多???,在這時也是一種快意。嗅嗅鼻子,我好像聞到了遠遠飄來的一股酒香。從這里到我們老家有三公里小路,可以坐農(nóng)用車。我不想坐,正如我在城市里頭一樣,無力擁有小車,打“的”嫌貴,又不愿坐“公汽”,大多只好走路了。另有一層原因,我也想放眼望望,看看當今春風(fēng)三月弄桃花的窈窕風(fēng)姿。也許是剛下過雨,路上無灰,細沙踩上去清爽作響,公路兩邊的樹葉上還有未干的串串水滴,給人新鮮滋潤的感覺。

一公里細沙路面走完了,正好到了后歸哥的店鋪面前。后歸哥是晚婆婆的大孫子,見著我們回來了自然是格外的高興。我卻有一點疑惑:你這個親親的孫子怎么在這里開店子做生意還不回去張羅呢?我一個旁侄孫子倒從縣城遠的地方趕回來了。而且,我知道,晚婆婆三個孫子有兩個在深圳打著工,按理說,后歸哥要忙得飛才對。當然,我不好問,只怔怔地看著他不停地摁著手機叫喊。應(yīng)該是五六個電話后,最后一個電話是有關(guān)我們的。他是向兩公里外的家里通報我們回來的情況,而且還好像調(diào)遣車子出來接我們。我當然不肯。我沒有能力帶車回來已是矮了一截,再坐別人的車回去,豈不是更矮了一截?我仍舊堅持走路,母親勸了我一句,見我不聽,默不作聲地跟在我的身后。母親知道我的心思。

進村的路真如后歸哥所講,坑坑洼洼,泥水浸透路面。深一腳地,淺一腳地,我和母親走得越來越慢了。其時,我也真想有一輛車來接我們。往遠處看,并不見車開過來的影子。這時,后歸哥騎著摩托又跟了上來,他要母親和我搭他的摩托車,但我還是拒絕了。他又掏出手機叫喊,車怎么還不來?他放下電話,說車打滑,底盤又低,差一點栽進了田里。又接著說,就來了,馬上就來!果然,一會兒,車子過來了。后歸哥說是車弟,現(xiàn)在發(fā)大財了,開的是“藍鳥”。我竟不認識車弟了,連母親也不認識。車弟卻認識我們,邊喊邊開門,不由我們不上車。上了車,他比我快,一邊開車一邊給我遞過來一根極品軟“中華”。母親示意我發(fā)煙,我卻捏住一根精“白沙”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好在車弟沒看我,他一邊開車,一邊說著十年前他在我工作的小鎮(zhèn)上做小生意的事情。我看得出,他還是存有一份感激之情,但更多的是撫今追昔的豪邁。車弟也是晚婆婆的孫子,不過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他是晚婆婆大兒媳婦改嫁后的兒子。他在車里滔滔不絕地向我母親匯報他的輝煌:他把父母接到了長沙專門請了保姆,他東西南北中開了好幾個連鎖分店,他兒子讀貴族學(xué)校一年要好幾萬……我裝作沒聽見,摁下車窗,抬頭去看窗外,田野披上綠裝,滿坡的桃花開得正盛。

一下子就到了晚婆婆辦酒席的屋門前。晚婆婆的老屋早已不住了,住在后歸哥的新屋里。后楚哥的新屋也在旁邊,都是四扇三間四層水泥高樓。見了一些客人,認識一些,裝作認識一些,跟他們打著招呼。沒有幾個人把我當一回事,一桌一桌的客人都在埋頭打撲克和紙牌、搓麻將,桌上都堆了錢,數(shù)目不小,旁邊圍觀的人很起勁。院子里的人幾乎看不見一個人在幫襯。屋坪很大,七七八八地停放了二十多臺小車、面的、農(nóng)用車、摩托車。盡管這樣,兩棟大屋里卻不喧囂,也沒有人來來去去地做事、搬家伙、打下手。就連晚婆婆的二孫子后楚哥、三孫子后良弟也是清閑得很,見我不打牌,陪我站在門口說了一通話。我問他們回來住多久,他們講待了客明天就走,廠子的事多得很,自己帶了車,又方便。我知道他們在外頭打著工,但是有多富足,我從來不問,他們卻問我,縣城有好門面地基賣么?我講,有是有,只是你們在家里剛修了屋,而且縣城里頭有門面的地基貴得喊天。他們講,你只管替我們?nèi)フ?,錢不是問題。他們說話的口氣讓我很壓抑。我換了話題,說,待客真是累得很!他們卻說,花幾個錢,一切不用管,省力省事,好得很。我抬頭見他們笑得很神氣,而且令我驚奇的是他們兩弟兄都燙了黃色的卷頭發(fā),好像一個模子套出來的。

晚娘走了過來,喊走了他們。已經(jīng)中午十二點,我的肚子有點抗議了。我知道,這離開席起碼還有兩三個鐘頭。但是,怎么今天不先上甜酒呢?也許是客人太多,忙不過來。我沒有事做,就去院子里走走。雖然離開老家快二十年了,我自信熟悉它的每一條小溪,每一塊水田,每一片菜地,每一棵大樹,每一棟老屋,每一縷炊煙……然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認識它了。原先規(guī)則的一棟棟老屋在我的視野之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橫七豎八、雜亂不一、沖天而起的高傲的高樓,樓的樣式又花樣翻新,裝飾一個比一個豪華,互相攀高貼金。這屋是誰的?有沒有人?我不敢肯定。一家一家,走進去,空蕩蕩,冷冰冰,老半天沒有人出來相迎。有幾家確是無人在家,門上一把鎖;有幾家有人窩在樓上,或看電視上癮,或圍一圈打牌,叫半天只見聲音不見人影。我很是失落,又想起了以往的時候串門,每走一家,都會有人熱情相迎,噓寒問暖。有這么一會兒,肯定早有人給我端上了甜酒粑粑。每到一家,都要硬勸你喝一碗甜酒或者一壺燒酒。你若說,吃了,吃了,吃飽了。主人家就不高興,說,土酒土酒,自家的土酒!喝下去,一泡尿就撒了。一定要喝得你面若桃花,醉步蓮花,笑語串串,主人家才肯罷休。

八娘的屋大門敞開,一個人都沒有。我從八娘的屋里一出來,心里直犯嘀咕,倒退一步,又抬頭看了兩眼,咦,八娘這大屋怎么矗立在田中間?上了塘坎,回眼一望,就發(fā)現(xiàn)院子里新修的樓房坐向都亂了,很多的樓房也如八娘家的一樣,遠遠地看去,似浮在水田上面。我嘆了一聲,收回了目光。眼前的小溪,在我的印象中以前總是那樣活水長流,清澈見底。一群群精靈般的小魚兒,一下鉆進如少女長發(fā)飄逸的絲草之中,一下又藏匿在安憩的卵石之下。小溪兩邊,紅花綠草常新,白楊樹如一排排軍人,白天黑夜筆直地立在兩岸站崗。那時候,我常見著院子里的女人們蹲在溪的上游淘米擇菜、洗衣浣紗、刷鍋碗瓢盆,男人們則在下游擦洗鐮刀鋤頭,籮筐犁耙等。一到夏天,我們一班細把戲更是迫不急待地下到溪水里,抓魚、摸田螺、打水仗,玩得不亦樂乎??墒牵裉斓男∠?,卻像生了一場大病,它再無一路歡快歌唱的聲音了。小溪中到處是廢棄的塑料袋、包裝紙、爛皮鞋、剩飯剩菜,溪水也變了顏色,渾黃渾黃,水面上還浮著死雞死鴨,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昭示它們的冤死。

在塘坎邊的老樹下,我碰見了玉勇嬸娘。她很高興,我的臉也由陰轉(zhuǎn)陽。見了面,玉勇嬸娘主動伸出手來和我握手。這一握,我就握出了不一樣。不光光是她的手沒有以前那么粗糙了。玉勇嬸娘一直在我的記憶中定格于一個曬太陽的光團,暖暖的,平平靜靜的。玉勇叔三十多年前在修龍江水庫時砸斷了雙腿,一直癱瘓在家。嬸娘總是抱著玉勇叔在太陽底下曬太陽。曬著太陽的玉勇叔如一個小孩,臉上就有了傻笑。嬸娘卻總是那般平靜,看著遠處的天。我每回見了太陽底下暖暖的一團,就是玩得再怎么樣高興,就是蹦跳起八尺高時,也立刻安靜下來。有幾次,還幫奶奶把一大碗熱騰騰的甜酒粑粑送到玉勇嬸娘面前。然后,侍立在一邊,看著嬸娘一調(diào)一調(diào)給玉勇叔喂甜酒粑粑。玉勇嬸娘這回大大方方禮節(jié)性地和我握手,又在我面前說起她讀研究生的華兒,再就是說起深圳的世界。她胖了許多,肉色白凈紅潤,頭上戴了一頂呢絨帽子,身穿紅艷艷的羽絨服。她說了很多,卻沒有說起玉勇叔。我預(yù)感到什么,便打斷了她的話,問:“玉勇叔怎么樣?”她很平靜地說,還不是那個老樣子。我從塘坎上向玉勇叔家里走去,嬸娘緊跟在我的后面。進了門,無人,我立馬上了二樓,急急地喊。有人推著車子向我們滑來,玉勇叔坐在輪椅上。我對著他,俯下身來再認認真真地喊了他一聲,玉勇叔很茫然,臉上連傻笑都沒有。我們就這么站的站著,坐的坐著,一時無話。嬸娘也許記起了什么,說,偉寶你餓了吧,城里頭開飯開得早,按理泡一碗甜酒粑粑給你吃,只是我這些年不在家,再無釀甜酒,沖一杯牛奶你喝不?我匆匆地逃了出來。立在新起的屋前,我看到屋坪里那棵老樹還在,那太陽下暖暖的一團光亮的影子早已不曉得飄到哪里去了。

后來,我從晚娘的口里得知,玉勇嬸娘已在深圳干了七八年了,替一個癱瘓的富人搞護理,一個月四千多塊呢!那么,那么玉勇叔呢?我問。晚娘說嬸娘在娘家請了一個遠房親戚來照護玉勇叔,一個月才開四百塊錢。這回,要不是你玉勇叔害了一場大病,她也不會請一個月假回來,白白地丟了四千多。

我最后決定去看看玉頂叔,主要是想了解娥姐的情況。當年,娥姐是全大隊最乖態(tài)的一個姑娘,卻硬性被父親逼迫去嫁一個吃“集體糧”的信貸員。據(jù)說后來離了婚,跟了一個有三個娃的大隊周秘書。玉頂叔看見我,不起身,不喊座,也不看茶,當然更無酒喝,只是他一根我一根地遞煙,好在煙都是精“白沙”,對等。玉頂叔一直很“政治”,早先年,上面吹了什么“風(fēng)”,他就敢下什么“雨”??墒?,他最大的官,只當?shù)搅舜迕窠M長。娥姐是玉頂叔的大女兒,乖態(tài)靈巧,玉頂叔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于是,娥姐的人生軌跡便早早地有了“模板”,嫁吃“集體糧”的信貸員,做大隊周秘書的填房。后來,娥姐做婦聯(lián)主任、秘書、村委會主任。這回,聽玉頂叔說娥姐做了村支委會書記。玉頂叔說,偉寶,你是讀書人,曉得的——共產(chǎn)黨的天下,支委會書記,老一呢!其實,我又曉得什么呢?聽院子里的人說,娥姐最初是不愿意的,只是當起了芝麻點的一個官后,當著當著就上癮了。有人說,看看,一個土磚屋,矮塌塌的。一年到頭,三四千塊錢的補貼費,還樂哈了呢。還抵不到人家一個月的工資呢。玉頂叔不管這些,笑呵呵地跟我說,曉得么,偉寶,選了三次呢,都是我家娥妹子的票第一!我知道玉頂叔的潛臺詞:娥姐為他們一房人爭了光,耀了祖呢!別看晚娘家三個崽有兩個在深圳廣州開廠,一個在街上開店鋪,起了三座高樓。玉頂叔卻很不屑,說,難道他們在外頭逛得了一世?遲早總要回善塘院子來的!回來了,神氣什么,還不都歸我家娥妹子管,都要看我的眼色去行事。玉頂叔說得很“政治”,我有點惱,問:“現(xiàn)在村村通公路,你曉得么?”我是沖著那條總是修不好的進村的公路來的,有點詰問的意思。他說,咋不懂?一公里路上面撥了幾萬塊錢,現(xiàn)在我家娥妹子手里頭就有二十多萬塊錢指標呢,只是大家按人頭還要交一些才夠用。可是,征地、出工、交款,不是他有意見就是你有意見,交了幾次,又退了幾次?,F(xiàn)在這個樣子,怪不得我家娥妹子,她幫大伙早把指標都爭到手里頭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對于晚婆婆的酒席,他不問我,我就問他:吃酒去不?玉頂叔的一句話讓我噎得夠嗆:他是他我是我;他發(fā)他的財,我當我的官!

我只得悻悻地走了。迎面碰上去放牛的玉棋嬸娘,她牽著牛朝下坡園的田垅里走去。牛繩捏緊在玉棋嬸娘的手里,短而直,白白的尼龍繩,扎眼得很。想著我們以前放牛,一班細把戲,清晨巴早相約去放牛,牛走在前,人跟在后,迎著山那邊初升的紅日,走進山的深處,親近一地綠水的青草。?!斑琛钡匾宦?,眼珠瞪得老大,眼角有水一樣的東西,看上去它似乎受了委屈,駐足不肯往前走。一頭小黃牛,怎么這樣——瘦骨嶙峋、毛發(fā)干枯?我定定地看著面前的小黃牛。我知道,現(xiàn)在很多人家家里不養(yǎng)牛了,很多人荒了田。有的人家,就是要耕田,也不用牛,請一臺“鐵?!薄巴煌煌弧钡厝ジピ?。

走在半路上,后歸哥打了我的手機,說,開席了。我問,有這么快?我不相信有這么快,因為,農(nóng)村能在三點鐘開席就算很準時了。這會兒,我看見手機的時間:12:58。后歸哥在門口等我,他說他也是十分鐘前剛回來的,因為定了下午一點準時開席。

席上,有幾件事情大出我所料:一是我起身環(huán)顧左右,不見有幾個院子里的人;二是桌上沒有熱騰騰的甜酒,也無純正的燒酒,擺了兩瓶牛奶、四瓶啤酒、一瓶高度白酒;三是桌上餐具是清一色的不銹鋼碗和碟子,不見喜慶的紅雙喜碗、海碗,桌上那一疊塑料薄杯子、那一堆短小的竹筷子都是一次性的;四是菜花樣翻新,分量不多;五是席至高潮,沒有答謝和講好話的,紅花鞭炮換成九個大花禮炮。在席上,盡管有后歸哥安排小姐夫勸我的酒,還有慶大姑父相陪,我卻總共只喝了一杯啤酒,就早早地下樓出來了。在門口,后歸哥問我吃得好么?不能掃了喜慶的興,我只得點了點頭。后歸哥就愈發(fā)眉飛色舞,說:要曉得,請的都是專業(yè)班子,還有一個國家二級廚師呢。五個人,桌椅碗筷全帶,煮飯炒菜,端菜撿收,打掃“戰(zhàn)場”,我們一概不管。菜也由他們買,我們結(jié)賬就是。另外,再給辦席的錢,四十元一桌,十五桌也就是區(qū)區(qū)六百元錢,省事又省錢。這個師傅原先是石江煤礦的大師傅,現(xiàn)在退休有空了,出來跑跑。他有名片有手機號碼,一個電話摁下,全部搞定。好得很,現(xiàn)代信息社會就是好,真?zhèn)€是有錢想干什么都行!孔千瘡

席后,各自四散。晚婆婆喊東喊西,送這個送那個,晚婆婆顯得忙亂而又高興。我跟她說,你都上了九十,不要忙,只管享福了!晚婆婆笑呵呵地說:享福,享福,大家都享福!只是年紀大了,身體不爭氣了,一身的病。晚婆婆也像玉勇嬸娘一樣握著我的手不放。我說,晚婆婆,你要多保重身體,有個傷風(fēng)腦痛要記得及時去光庭爹那里看病。光庭是院子里的赤腳醫(yī)生,輩分比我們大兩輩。晚婆婆講,虧你還記得光庭,他也去了廣州打工四五年了,現(xiàn)在瞧病要跑到花橋街上去,十多里路呢!

看得出來,晚婆婆還有很多話兒要跟我嘮叨。我忙起身要走,向她辭行。晚婆婆和晚娘都留我和母親住一夜。母親有住的意思,抬頭看我。我偏過頭去,說,明天星期天值班,一定得走。晚婆婆和晚娘就說,真要走,那也得等一下!她們一起去了內(nèi)房。我想,不出意外,這可能是我此行唯一獲得的一包溫暖了。因為,我知道,農(nóng)村吃酒“回包”,用紅紙串著,一塊幾斤重新鮮肥肥的大豬肉,或者一塊熏得紅亮的臘豬肉,外加幾個血粑丸子、甜酒粑粑,喜慶、溫暖的氣氛立時顯現(xiàn)出來。然而,等晚婆婆和晚娘一起出來,她們卻是兩手空空,走近我和母親身邊,從褲袋里掏出一個小紅包塞給了我們。

走時,我謝絕了車弟的“藍鳥”,謝絕了慶大姑父的“面的”和小姐夫的農(nóng)用車,也謝絕了后歸哥的摩托車。我和母親緩緩地走在村子那條唯一通向縣城的機耕路上。母親時不時回過頭去,我卻徑直往前走。一路上,春風(fēng)暖暖拂面,桃花朵朵招手,我卻無心搭理。有車子間或駛過,濺起泥水串串,我也不猶豫,不擇路,不躲不避,繼續(xù)朝前走。

我也不知道我要走到哪里去,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春暖三月,相思如水。

“春醪酒共飲,野老暮相夸”。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

……

我趔趔趄趄走到村頭,也就是泥路和沙路交界的地面時,心里忽然冒出了一句話——春風(fēng)桃花土酒淡,人往前走水東流。

顯然,這句話在春暖三月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不合時宜。顯然,這句話前言不搭后語。

撫今追昔,我卻為它唏噓不已。

大地無鄉(xiāng)

近來常常做夢,夢見一個人立在大地上,四顧茫然。孤獨的我四處游走,找尋,盼望,總是找不著一處熟悉的風(fēng)景,聽不到一聲親切的鄉(xiāng)音土語,看不見一個親人和鄉(xiāng)鄰,只有無窮無盡的黑和深不可測的寂靜纏繞著我。我想,我是找尋不到我最初的童年了;我想,我是回不到故鄉(xiāng)的懷抱中去了。我怕,無比地后怕。我怕無邊的黑把我的目光和心一點點地侵蝕,我怕再也等不到天亮;我怕會迷失方向、迷失自己。我在夢里抓呀抓,哪怕是故鄉(xiāng)的一根救命稻草……

故鄉(xiāng)的路程其實很近,卻離我很遠。我想,這些年也許是我走得太遠了,飛得太高了,遠離了故鄉(xiāng)的心臟。我一個人在城市的胃里行走,是那些湯湯水水把我的胃傷得不輕,整日里的熙熙攘攘更讓我的心煩躁不安。走起路來,我也沒有從前那樣腳踏實地,穩(wěn)當當?shù)?,總是感到輕飄飄的,腳步踉蹌。我從前的耳聰目明也在一日一日地削弱和減退。春日里,我常常聽不見染綠的聲音;冬天的一地雪白,也經(jīng)常讓我目眩;窗外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總是讓我擔驚受怕。

我看見很多人走在路上,與我一樣,來來往往,忙忙碌碌,腳步匆匆,眼光關(guān)注而又急切,仿佛是去奔赴一場生命的盛宴。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形同路人。我怔怔地看著他們,想和他們搭訕,他們一個個只顧急急地行走,根本不看我,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我不知道他們要到哪里去,他們能夠去哪里,最終又會去哪里?我定定地想:一個人走在大地上,當他無法把心靠近腳下的土地,嗅不到故鄉(xiāng)的味道,看不見裊裊的炊煙,他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

我久久地站在筆直的水泥村道旁,望而卻步。當俯下身來時,我看見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頓時,我覺得自己渺小得就像一只螞蟻,甚至還不如一只螞蟻。它們也許小得只是一只螞蟻,也許賤如草根,卻總是無比的勤勞、團結(jié)和強大。潮濕溫暖肥沃的土地,是它們的安身之處、立足之地、生命之本。你看看,一只只螞蟻,總是一起工作,一起建筑巢穴,一起捕食。一個個,拉的拉,拽的拽,即使是一只超過它們體重百倍的螳螂或蚯蚓,也能被它們輕而易舉地拖回巢中。它們盡管沒有飛翔的翅膀,從低處爬行,但也能躍上樹枝,登上高樓。

有一天,我讀到美國學(xué)者吉姆·羅恩說過的一段話:多年來我一直給年輕人傳授一個簡單但非常有效的觀念——螞蟻哲學(xué)。我認為大家應(yīng)該學(xué)習(xí)螞蟻,因為它們有著令人驚訝的四部哲學(xué)。第一部:永不放棄;第二部:未雨綢繆;第三部:期待滿懷;最后一部:竭盡全力。這是多么令人嘆服的哲學(xué)!讀完,我的心靈也為之一顫!

是啊,我一個人在城里打拼多年,盡管使出渾身解數(shù),卻總是勢單力薄,無法找到一個生命的出口。至今,我仍然懵懂。結(jié)果,我離開生命的故土,單槍匹馬,在銅墻鐵壁的城市中把自己弄得身心疲憊,甚至撞得鼻青臉腫。原本,我遠遠不如一只螞蟻,我根本不懂得一丁點兒的螞蟻哲學(xué)。螞蟻有很強的求生欲望,我們常??匆姳凰蜎]的螞蟻,它們總是努力地掙扎,拼命地爬上爬下,找尋生命的出口,脫離危險和困境。是的,熱愛生命的螞蟻啟示我們,我們也應(yīng)該熱愛自己寶貴的生命。生命是短暫的,生命更是美好的。感受生命,珍愛生命,生命之花才會盛放出永不凋謝的花朵。我們了解螞蟻,就是了解我們自己,了解生命的意義。事實上,兒時奶奶早就問過我:螞蟻有幾條腿?螞蟻怎樣搬家?螞蟻如何上樹?螞蟻啃不啃骨頭?螞蟻是一群還是一只?……可惜奶奶的滿嘴“螞蟻”問題,兒時的我不甚了了。緣于兒時的我愛坐在地上玩耍,我一直無比地厭惡螞蟻。一聽奶奶說起,直覺得螞蟻連線地爬上來,爬了我一身,麻癢難受。

奶奶曉得我的好惡,笑著說,還記得蠶寶寶吧。其實,我知道奶奶又是在笑我了。小時候,奶奶總愛笑我像一個蠶寶寶,白白的,肉肉的,胖胖的,嫩嫩的,尤其好吃好睡。奶奶見人就說,寶寶饞,寶寶蠶;饞寶寶,蠶寶寶,飽養(yǎng)蠶寶寶呢!我總是不明就里,但也不好反對奶奶,一任奶奶笑說。后來,我和一班小伙伴也學(xué)著大人們養(yǎng)起了蠶寶寶,發(fā)現(xiàn)了很多問題,就和奶奶理論。蠶寶寶剛從卵中孵化出來時,細得像螞蟻,黑黑的,身上長滿細毛。我雙手捧著紙盒走到奶奶身旁,抬起頭一臉挑釁地看著奶奶。奶奶并不回話,笑容可掬,慢慢地說,過兩天,過兩天再看看。怪了,兩天后蠶寶寶身上的毛立即不明顯了,一眨眼,蠶寶寶胖乎乎、肉嘟嘟的,蠶寶寶長大了!我滿以為是奶奶耍的障眼法,要奶奶說個究竟。奶奶竟神神秘秘地,說我跟蠶寶寶一樣。我說奶奶騙人,哪兒跟哪兒的事哩?奶奶就一五一十地說,講我剛生下來時,也是黑瘦黑瘦的,皮皮扯起好長好長,毛手毛腳,皮包骨頭。后來我就跟蠶寶寶一樣,整日地吃了睡,睡了吃,養(yǎng)得白白胖胖,滑嫩光鮮。只不過,蠶寶寶吃的是桑葉,我吃的是奶水、米粉;蠶寶寶睡在軟綿綿的綠色桑葉的華被上,我酣睡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和鋪滿干草的大床上。奶奶說,盡管那時候日子過得緊巴,一家人總是勒緊褲帶省下來給我吃。奶奶還說,養(yǎng)蠶寶寶跟養(yǎng)兒沒有什么兩樣,都嬌嫩得很,冷不得熱不得。冷時,要用干柴干草給蠶寶寶取暖。這樣,蠶寶寶才會長得快,長得好。

如奶奶說的一樣,轉(zhuǎn)眼間我也長大了。長大了的我來到了城里,來到城里的我似乎忘記了蠶的生長全過程。或許是我只記得飽養(yǎng)蠶寶寶的幸福和快樂,或許是奶奶沒有跟我細說蠶長大后破繭成蝶的道理。其實,我應(yīng)該早就知道的,只是孩童時的我貪玩,懵懵懂懂。及至我在學(xué)校里才學(xué)到這樣的書本知識:長大了的蠶,過了一段時間后便開始蛻皮。約一天的時間,它不吃不睡也不動。蠶經(jīng)過第一次蛻皮后,就是二齡幼蟲。然后每蛻一次皮,就增加一歲。通常,蠶要蛻皮四次,成為五齡幼蟲,才開始吐絲結(jié)繭。這時,五齡幼蟲需要兩天兩夜的勞累,才能結(jié)成一個繭,并在繭中進行最為痛苦的最后一次蛻皮,成為蛹。最后,蠶破繭而出約十天后,羽化成為蠶蛾,破繭而出,獲得新生。只是,課本上的東西,我學(xué)了就丟了。我知道,觀察蠶破繭成蝶的過程是需要耐心的。要用心去體會。而現(xiàn)在,我更感到我學(xué)習(xí)蠶破繭成蝶的重要和迫切。我曾想,倘若奶奶兒時教我懂得這一道理,倘若我早已洞悉蠶在其生命輪回過程中每一個隱秘的細節(jié),我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的痛苦、彷徨、苦悶、窒息。

破繭成蝶,無疑是心靈的一處驛站,是生死輪回的一個美夢,是生命的一次復(fù)活,是人生的一種境界。為了美、為了自由、為了大愛、為了希望……蠶能破繭成蝶,況且人乎?于我來說,一切一切的困境和痛苦,又有什么可怕?!放眼望去,大地上到處都是一個個白繭,圓圓的,溫潤的,堆積如丘,陽光點點照耀著,晶瑩透亮,光彩奪目,天地間一派幸福和夢幻。

靜下心來,我猛然覺得:一個個白繭,是一處處安心的天地,無窮的絲是它對大地縷縷不絕的愛;一只只飛蝶,是一個個生命在綻放,夢想在放飛。我不禁感喟良多,唏噓不已。

安靜的時候讀古人,發(fā)現(xiàn)古人高明睿智,佛心慧語。大詩人白居易感喟最多,在《初出城留別》中有“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種桃杏》中有“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等語。東坡居士也說:“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是的,大地永無鄉(xiāng),心安是吾鄉(xiāng)。人在凡塵,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常想一二,心存陽光,快樂相隨。俄國歷史上著名的探險家歐文·姆斯是第一個活著走出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人。當人們追問其秘密時,他笑著回答:“心存陽光,你就是自己的神?!倍砹_斯著名詩人巴爾蒙特又有這樣的詩句:“為了看看陽光,我來到世上?!?/p>

陽光下,一大片一大片金黃金黃的油菜花,在風(fēng)中搖曳,燦爛綻放。一只只蜜蜂嗡嗡地醉入這偌大的花海中,它們激動不已,忙碌不停,在花叢中穿行,飛上飛下,快樂地舞蹈。它們永遠不知疲勞,采花釀蜜,甜美人間。有資料顯示:一只蜜蜂為了采釀一公斤蜜糖,大約費時一年零三個月,采花七百萬朵,飛行的路程相當于繞地球六圈。盡管如此辛苦,蜜蜂們依然子子孫孫樂此不疲,興趣盎然。想到這里,我為這些小小的生命感動不已?!安傻冒倩ǔ擅酆螅瑸檎l辛苦為誰甜”……

離開這片醉人的風(fēng)景,我看到鄉(xiāng)村最美最樸實的風(fēng)景——女人和雞。立馬,我看到了從前的農(nóng)村:一戶戶農(nóng)家,最惹人喜愛處,就是一只只雞屁股。雞是農(nóng)家的寶貝,吃飯靠它,穿衣靠它,娃娃讀書靠它,添置家什也靠它……一切的一切,都靠女人養(yǎng)雞,從雞屁股眼里摳出幾個蛋錢。那時的農(nóng)村,家家都要買幾只小雞仔養(yǎng)著。這樣,女人心里才有底。女人身前身后,離不開跳上跳下啄食的雞仔。在女人看來,自家的兒女也是一只只小雞仔,養(yǎng)著,就有了盼頭。當兒女大了,男的就要頂起家里的梁柱,不能陰只能陽,要能夠“打鳴”,女的就要“咯咯咯”地會下蛋。如今的鄉(xiāng)下,開銷早已不是從前的模樣,家家的小“雞仔”也都走出門去,引吭高歌,唱響生活。唯一不變的是,在家的女人還是那樣攏養(yǎng)著雞,曬著和煦的陽光,懷想著從前。

也許,女人在想:雞是什么?雞,是又一只鳥!在她們的心里,是飛不走、永遠飛不走的一只小鳥。我想她們肯定也是這樣想的,我也是這樣想的。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回到了故鄉(xiāng)荷塘前那棵開枝散葉的大樹下。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斑斑點點地灑落在我的身上。

三十多年前,我沿著小溪走出村莊,現(xiàn)在我又重回到故鄉(xiāng)的小溪旁。小溪還是那樣緩緩地流淌,悠悠地哼唱,陽光一點兒一點兒地追趕著,一路走走停停,聽小溪不停地歌唱。我蹲下來,掬一捧清清的溪水,看行云流水,看春光點點,看萬物淡然……看著看著,我發(fā)覺自己變成了一尾小魚兒,在溪水里游動、嬉戲,自由自在、歡快地追逐著。遠處,有三兩孩童騎在牛背上,一個個悠然自得,大聲地念誦著《三字經(jīng)》“……犬守夜,雞司晨。茍不學(xué),曷為人。蠶吐絲,蜂釀蜜。人不學(xué),不如物……”帶著晚霞一起回家。他們的背后是綿延的大山,安寧而又平和。

大地黃好

中年以后,我總是想回到心中的故鄉(xiāng),夢里也總是懷抱著一地的黃金。

似乎是一夜之間,大地鋪滿黃色,綿綿不絕,無邊無際,鋪到天邊。田野上鋪天蓋地的燦爛、明亮與金黃,令我眩暈。是啊,油菜花黃,像大海一樣洶涌壯觀。天邊的金黃,更是托出天空的碧藍與純凈。注視大地上盛開的油菜花海,我才真正意識到藍天下這片生命鋪就的明亮天堂,難道不是你,不是他,不是我,不是我們大家默默念念、生生世世向往的人間天堂嗎?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苦瓜的小黃花。長大一點,則更喜歡強悍呈現(xiàn)的油菜花,集體光芒的油菜花,生命節(jié)日的油菜花。油菜花讓我著迷,油菜花給我力量,油菜花更是賦予我無窮無盡的遐想。我知道,我是一滴水,油菜花是海。它以它的熱情、實在和力量,贏得勞動人民的青睞。它不嬌不艷,不俗不媚,不孤僻,不怪異,不名貴,卻以盛大的規(guī)模、純凈單一的品種、整齊劃一的步伐和集體力量的展示,讓花的世界震撼,讓生命的力量綻放!現(xiàn)在,我才知道為什么老百姓是如此地喜歡它,皆因它是鄉(xiāng)野之花,是老百姓自己的花朵,是生命之花,是幸福之花。它的樸實,它的低調(diào),它的坦然,它的燦爛,它的奔放,它的大氣,它的熱烈,都是老百姓的本性,都是老百姓的天然寫照。

張承志曾這樣寫到油菜花——它隨風(fēng)散灑,遇土生根,落雨花開,安慰天下??窗?,春回大地,油菜花開,一塊又一塊,一丘又一丘,一片又一片,一處又一處……陽光下競相盛開,鄉(xiāng)野大地盡披黃金甲胄,曠大無垠。有村落的地方,有鄉(xiāng)土的地方,就有油菜花;有油菜花的地方,就有生命的氣息和強烈的熱度,就有陽光灑下的一地喜悅與農(nóng)人的一臉幸福。正是這隨處可見的油菜花,這“百花譜”中難覓的油菜花,點綴了鄉(xiāng)村貧瘠的土地,添補了老百姓的簡單生活。難怪有人說,油菜花是造物主用它神來的巨筆把太陽研制的金粉灑遍了廣袤的田野,用它最絢爛的色彩、最壯觀的儀式、最炙熱的激情、最樸素的語言,繪就大地上最美的油畫,涂抹了人世間的七彩生活,綻放出生命中最熱烈的希望和最壯觀的節(jié)日,明亮了所有人的視野,點亮了農(nóng)民們的信心和希望。

四月的天空,是油菜花的天空。陽光下,大片大片的金黃,黃得鮮亮,黃得惹眼,黃得熾烈,黃得甜蜜,黃得沉醉,黃得幸福,黃得美好。油菜花開,占據(jù)了整個春天的時空,發(fā)酵了生命的熱度,大地上的萬紫千紅盡失顏色。五彩的蝴蝶展翅翻飛,成群的蜜蜂嗡嗡不息,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向油菜花海聚集,向著一片金黃沉醉,向春天致敬,向生命致敬,向大地致敬!

看見一地的油菜花,我就會想起少年時初戀的萌動。那時,我和我家的小黃狗也總是加入到它們興奮的行列中,在田野中橫沖直撞,在油菜花海里癲狂。當然,還有一班和我一樣的黃口小兒、黃毛丫頭,一個個把少時的萌動和夢幻,大把大把地投入到無邊無際的油菜花海中。田野上紅光滿面的老農(nóng),默默耕耘的老黃牛,犁尖翻過一波一波裂開美麗花紋煥發(fā)生命氣息的新鮮泥土,還有遠處村莊裊裊的炊煙,都被無邊無際的油菜花的金黃包圍著,被無邊無際的溫暖包圍著,被無邊無際的喜悅和幸福包圍著。

我仿佛看到幾個身強力壯的莊稼漢,幸福洋溢在臉上,力量在他們手臂突出的青筋上鼓鼓地跳動。一陣陣高亢快樂“喲呵喲呵”的號子聲中,一個個黃土般壘就的漢子,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在榨油坊中揮汗如雨,眼睛晶亮,紅光滿面。一筐一筐油亮油亮的菜籽,黃亮亮、香噴噴的菜油扯線線似的流個不斷,滿屋子飄散的菜油香,一圈一圈地升騰起來,風(fēng)一吹,整個村莊上空都是。行走在油菜花香的村莊,誰都會狠狠地嗅一嗅,再嗅一嗅。家家的女人們,個個都會過日子,她們一個個把日子過得像菜籽一樣精細、圓潤,把平淡的日子過得油亮水汪、香噴噴美滋滋的,眼前跳動著幸福的火焰。這時,不知是哪個后生發(fā)了情,嚎唱起了洋花小調(diào):菜花黃,心草草綠;菜花香,心眼眼亮;菜花花,心花花呀紅……

那個時候,我有幾次想隨晚爹爹早出晚歸,都被晚爹爹趕走。其實,我最是喜歡和晚爹爹的老黃(狗)待在一起,捋順它絨絨的黃毛。尤其在春光里,在一地金黃的油菜花海里,我坐在油菜花前,晚爹爹的老黃狗就趴在我的身邊。我捋一下它的毛,看一下天邊,滿眼的金黃,滿地的黃金,讓我浮想聯(lián)翩,目眩神迷。老黃狗并不知道我的所思所想,看一下我,再望一下天,再看一下我,再望一下天。久久地,我們相視無語,在黃黃的日頭下,我和它都慵倦而臥。風(fēng)過菜花黃,山村麗日長。老黃狗的耳朵最尖,一跳一跳,追趕著春風(fēng)和春天的氣息,去尋天邊的金黃去了。三兩下,老黃狗不見了蹤影。獨獨留下我,在一地金黃中想入非非,百感叢生。

這時候,我想起晚爹爹,想起晚爹爹那條捋順的老黃狗。晚爹爹是個老把式,起早摸黑,黑價白日,很多日子里,一任他站成田野上孤獨高大的背影。白天,老黃狗一蹦一跳,歡走在前,他高高地擎一把鋤頭,走向廣袤的田野,走向田野的深處,走進生活的深處。他這兒看看,那兒摸摸、拍拍、跺跺,或者下下鋤,間間苗,放放水,施施肥……晚風(fēng)習(xí)習(xí),他荷鋤而歸,馱月追星,收獲一天的好心情,響亮地一路吹著口哨,滿載而歸。老黃狗似乎很通人性,跟在主人身后,一路見著人,總是和善地搖著尾巴,親昵地用腦袋拱著。借著老黃狗,不知是哪家黃口小兒不怕臊,怪聲怪腔地唱起:“黃狗黃狗你看家,我在山中采紅花。一朵紅花采不了,雙雙媒人到我家?!?/p>

在稻黃麥熟的時節(jié),晚爹爹更像田野上的將軍,指揮著千軍萬馬。他走進田野,走近一塊一塊整齊的稻田,金風(fēng)颯颯,大地黃好。晚爹爹走在這樣的時光里,走在田野上,不時地深吸幾口,似乎想把飽含著稻谷清香的新鮮空氣一起吸進五臟六腑。只一會兒,晚爹爹的臉上就像喝了苞谷燒般微微泛著紅。我知道,晚爹爹放眼四望,滿目皆是稻黃。他實在是太喜歡這有生命的黃,有成就的黃,有汗水的黃,有收獲的黃。這是飽滿的黃,是茁壯的黃,是豐碩的黃,是充盈的黃。晚爹爹和大人們總是站在這浩浩蕩蕩的黃的面前,滋生感恩之情、崇敬之心!我和小伙伴們只知玩耍,在田壟里,在黃黃的草堆上嬉鬧、追趕;在有月光的夜晚,在高高的草垛上,在曬谷坪里,在谷倉中,我們在玩游戲、捉迷藏。玩著玩著,我們往往就睡熟了,裹著一身的稻香進入了夢鄉(xiāng),一個個睡得很甜很美,直到自家的爹娘扯了我們的耳朵,才把我們一個個從甜美的夢境喊醒。黃黃的稻草,鋪在身上,總是那般溫暖、軟和、貼心、綿長。抓一把澄黃澄黃飽滿的谷粒,又是多么地讓人安心、踏實與憧憬。

稻黃麥熟,金橘掛果,瓜熟蒂落。這樣的季節(jié),是收獲的季節(jié),是喜悅的時刻。農(nóng)家辦好事辦大事,往往都是選在這個時候。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親朋好友,十幾二十里路趕過來。道一聲喜,講幾籮好話,問一下今年的收成,看瓜果滿屋、谷麥滿倉,大家笑逐顏開。然后,相讓著上桌,吃得滿嘴流油,扯著家長里短,謀劃來年,祈禱五谷豐登。離開故鄉(xiāng)多年,滾滾紅塵中,見慣了百花爭艷,姹紫嫣紅,絢麗多彩,卻總不如我心靈深處那一地稻黃怡人、那一天稻香彌漫。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季節(jié)深處的黃,生命深處的黃,流向田野村莊,流進千家萬戶,盡管不是大富大貴,毫不張揚,卻以它的質(zhì)樸與實在、溫暖與美好,滋養(yǎng)了我們祖祖輩輩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世世代代,千年萬年,生生世世。

在農(nóng)閑的時候,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農(nóng)民總是忘不了神靈的恩典,忘不了祖上的庇蔭,總要誠心誠意地敬神、祭祖。每到這個時刻,家家戶戶的大人小孩,一個不少,個個神色莊嚴。供桌上擺滿了各種供品:一大塊長條條黃亮亮的臘肉擺在中間,一只煮熟的黃亮亮的大公雞佇立一邊,一條大魚端上來也是熏得黃亮亮的,兩大盤黃澄澄的橘子,還有糖果、糕點。點燃紅紅的蠟燭,上香,燒紙錢,然后按長幼次序,一個個作揖磕頭。我記得,故鄉(xiāng)的人總是要燒好多好多的紙錢。這是生者在為故人祈福,也同樣希望故人能保佑家人平安,大家都能過上美滿的生活。盡管,他們自己正挨餓受窮,卻總是不灰心不氣餒,不放棄不拋棄,就算風(fēng)雨再大也會雨過天晴,就算前路迷茫也要一路向前。他們總是相信:土能生萬物,地可產(chǎn)黃金,紙會變成錢,好夢萬萬年。

那個時候,我總愛圍著五伯轉(zhuǎn),好想找一個機會去打幾張錢紙。五伯卻從沒讓我得過手,他說小孩子打小不能掉在錢眼兒里?!按蝈X紙”,五伯甚是講究,總要先把手洗干凈,然后一手握“錢鏨子”( 一種“打錢紙”用的鐵制模具),一手握木槌,“嘭、嘭、嘭”“嘭、嘭、嘭”,在切成四寸寬長條條的“香票紙”(即黃土紙)上,一下一下,整齊地打印出銅錢的印痕。五伯還說,紙的層數(shù)要恰好,多了,底下的沒有印痕;少了,上面的容易戳穿;還有,用力要均勻,輕重要掌握得當。我不得不嘆服五伯的手藝,卻總是離五伯遠遠的。燒紙錢前,奶奶要我先去敞開門,然后口中念念叨叨。正式燒的時候,奶奶教我紙錢要順著燒,不能倒著燒,不能用棍子亂捅,要自然燃燒,要燒化了。燒化了,一家人要團團圍住,恭恭敬敬。奶奶說,陰陽一理,紙是錢,錢如紙;土是金,金如土。奶奶邊說邊看我,我懵懵懂懂。時至今日,我才有些明白。也許,如高僧禪語:“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心生則種種法生”。

從土黃色的土磚屋里走出的一個個農(nóng)家娃,一雙草鞋,走千山,涉萬水。江水長,黃河黃,天高云淡,金風(fēng)颯颯,秋草黃,日月長。問蒼穹:大地之上,何草不黃,何日不行?

古以五色配五行五方,土色黃,居中,故以黃為中央,正色。以“土為尊”,惜土,養(yǎng)土,凈土,敬土。土地,是萬物生靈之源,是平民百姓生存之根,是社稷江山穩(wěn)固之本。如是,便有歷朝歷代天子都以黃色為正色,穿黃袍,皇家宮殿和建筑及其裝飾多用黃色,器皿多“鎏金”(即“涂金”)。祭祀時,更是要穿黃色的衣服,以示隆重、莊嚴?;实鄱髻n,素以賞黃馬褂為隆恩浩蕩。莘莘學(xué)子皆以青燈黃卷為業(yè),希望有朝一日,高中黃榜,封妻蔭子,榮歸故里。因了黃卷之中,圣賢備在,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車馬多如簇。其實,黃色,是秋草黃,是土地黃,像金子或成熟的杏子的顏色。

孰不知,黃色就是農(nóng)民的顏色,是大地的顏色,是太陽的顏色?;虺赛S,或牛黃,或鵝黃,或鴨黃,或雌黃,或雄黃,或卵黃,或豆黃,或枯黃,或赤黃,或蒼黃,或石黃,或淡黃,或土黃,或鮮黃,或金黃,或稻黃,或麥黃,或菜花黃,或杏黃,或橘黃,或姜黃,或柳黃,或藤黃,或槐黃,或梔黃,或檸檬黃,或落日黃……等等,莫不與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血肉相連。難怪漢代董仲舒有言:“美不能黃,則四方不能往?!?/p>

大地黃好,人間沉香,天上仙境。人一生之中最美的風(fēng)景,最終就是把自己深深地埋進溫暖厚實的黃土里,安睡在大地上。這樣就好,回到故鄉(xiāng),懷抱黃土,眺望遠方,慢慢地,你的心頭就長出芳草來。

責任編輯 韋健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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