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泉
我們是宇宙中唯一的生物,又或者不是。無論是哪一種假設,都能讓人恐懼。
——亞瑟·查理斯·克拉克
她的心里沒有絲毫憤恨,只是充滿遺憾。
海面上波濤洶涌,疾風凜冽,周圍還暗著。
欽靜靠著欄桿,用力撐住身子,將那人的尸體推入海中。
啟明星已出現(xiàn)在上空,她試圖再多看幾眼遠處的海平面,仿佛還能見到那個記憶中的小漁村。
她摔倒在地,感到自己心跳漸緩,終究是出氣多進氣少。
甲板上腥風陣陣,血液四處潑灑,暗示著剛才你死我活的戲碼,她只能祈禱妹妹欽琳此時已意識覺醒。
船在海面上隨波逐流,在劇烈晃動中,欽靜感到身體越來越冷,幾秒后,她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輕盈而狡黠。
“欽靜,”她說,“只要你同意,一切都還來得及?!?/p>
欽靜將頭別過來一些,果然看見一個曼妙的身影站在甲板上,可對方同樣浴血在身,顯然也是撐不了多久了。
是鴉雀。她冷笑,真是想得美。
欽靜摸著身邊的刀,感到上面血跡未干。明明答應了欽琳要帶她離開這里,也答應過父母要好好照顧妹妹活下去,然而這一切竟都是不可能了。
她想著這些,慢慢用盡力氣握緊了刀。
“怪物,”欽靜的喉嚨里發(fā)出沙啞的聲音,“你安心等死吧?!闭f完抹開了自己的脖子,加速流出體外的血液讓她瞬間斃命。
她顯然是知道鴉雀此時侵入也沒了意義,這不過是一具血液流干的尸體。
鴉雀見狀嘆了口氣,眼下她只剩下一個選擇了。
時間倒回五個小時前。
欽靜想到要來找刀榮,不過是應激反應的產物。
妹妹欽琳連日來高燒不退,此時已陷入昏迷,她走投無路,只得全身血污地抱著欽琳跪在刀榮面前,問他要了根煙。濃烈的煙霧刺激了咽喉,嗆得她流出了眼淚。
“欽靜?!钡稑s豺狼般的聲線里盡是嘲諷,“好學生也抽煙???”
二人年紀相仿,都還是高中生的模樣,卻各自穿上了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滄桑與成熟。
她已輟學半年多,刀榮更早,他父親混跡黑白兩道,幾年前吃了槍子兒,刀榮順理成章地接了這門生計,光明正大地運貨,偷偷摸摸地運人,儼然本地最大的蛇頭,刀口舔血。
兩人同村同校,從小便相識,但沒什么交情,時至今日性命攸關,欽靜卻沒有把握,攢了半天氣力,好容易才說了句驢頭不對馬嘴的話。
“我叔父該死……我可以拿命來換……但要保證欽琳的安全?!?/p>
刀榮鼓了鼓左腮上的疤,若有所思。欽靜的叔父虐待兩姐妹在村里不是什么秘密。如今她夜訪碼頭,以命相求,而身上的殺氣又剛散去不久,不用動腦子刀榮也知道欽靜身上的血跡是哪里來的,但他顯然并不關心這個。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钡稑s皮笑肉不笑,他將手里的合同丟過去,“我不管你是為什么要上船逃命,簽了這十年賣身契咱們公事公辦,畢竟,好死不如賴活著。你認為呢?”
欽靜點點頭:“很公平?!?/p>
她知道刀榮的規(guī)矩,他需要合適的代價,出航?jīng)]有額定的人數(shù),更定不準哪一天出港,就連船工也不能準確得知。
從這里去關島要九天,偷渡路上意外叢生,病死海上也是常有的事兒。但欽靜已無退路,臉色平靜地低頭簽了字,便上了船。
船工們在黑暗中無聲地裝卸貨物,這類目的模糊的船通常隱秘而低調,除了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和船機發(fā)出的轟鳴,她聽不見其他聲音,這將是她此生最長距離的航行,而至于能不能抵達彼岸,尚不可知。
欽靜最后看了眼遠處碼頭岸邊慘淡的路燈,轉身便跟著刀榮下了船艙。
然后她發(fā)現(xiàn),今晚的偷渡客并不只有她們。
船艙下輪機室的隔斷狹小而憋悶,空氣里有古怪的味道,說不清究竟是血和淚,還是淚水與汗水,又或者幾者皆有,再添一份死亡包含的腐爛氣息。欽靜不愿細想,一進去就忍不住干嘔起來。
刀榮拉開了頂燈。
欽靜看見一個男人正坐在角落里,穿著西裝外套,襯衫皺成一團,長得倒是清秀俊朗,瘦弱的身材,配著無框眼鏡。本該是個斯文的模樣,只是此時全身上下灰頭土臉,顯得有些狼狽不堪。
“你們同路?!钡稑s隨意地介紹道,沖著男人笑笑,“還剩一個人,半小時內開船?!?/p>
那人點點頭,沒說話。欽靜注意到他手腳細長,身邊還放了個大包。
刀榮不再多言,轉身出去。
欽靜靠著門邊坐下,欽琳的額頭燙得嚇人。她們跑得匆忙什么也沒來得及拿,此時她才開始擔心,妹妹能不能挺到最后。
“你妹妹這么小,還生了病,為什么非得帶著她一起走?”那人問道。
她舔舔干澀的唇:“我是她唯一的親人,要么一起活,要么只能一起死了?!?/p>
“我叫姜晨?!彼χf,打開一邊的背包,從里面拿出一個小包,打開后欽靜才看清楚,是個藥包。
姜晨湊過來,作勢要為欽琳檢查,邊拿出小燈邊解釋:“我是學醫(yī)的,放任她這樣,怕是挨不到目的地。”
欽靜略一遲疑,便選擇了相信對方。不,她其實沒有選擇的余地。
姜晨檢查了一番,從小包里拿出注射器和藥品,手法嫻熟地配比好藥物,為欽琳注射:“燒得有點嚴重,先讓她退燒吧?!?/p>
“你呢?又是為什么?”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口。
姜晨無奈地笑笑:“就當我和你一樣吧?!?/p>
欽靜心下了然,對方不想告訴她更多,那么也沒必要多問。
注射完畢后,姜晨看了看手表:“兩個小時后再給她吃點藥,應該就沒什么問題了。”
“謝謝。”欽靜發(fā)自肺腑,“我……叫欽靜?!?
“欽靜?”姜晨坐回原來的位置,看著她,“真是特別的名字。我表姐的名字也很有趣,她說名字特別的人,一般命運也都不尋常?!?/p>
欽靜一僵:“談不上特別,不過是生死有命?!?/p>
“那你有沒有想過,人可以有另一種方法活?”
“另一種方法?”
欽靜無聲地笑笑,倒不是不屑,她早已過了聽信童話的年紀,如果有另一種方法,她又何嘗不想重新來過?然而并沒有。
見她沉默,對方似是不以為意:“是我沒解釋清楚,你也可以理解為……借尸還魂?!?/p>
欽靜一個激靈,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有沒有想過,精神分裂這種事,也許并非源于某種醫(yī)學界可解釋的范疇。
你之所以記不清自己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其實是因為那并不是你的所謂另一人格,而是完全寄生于你,終將取代你的另一個意識?
他們與宇宙同齡,為奪取他人肉體而存在,人與人的個體之間,不過是他們的起點與終點。
于他們來說,這不是生活,而只是生命中的某一站罷了。
在被殷教授識破之前,姜晨一直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
他的履歷清白,出身中產家庭,五歲起就是H市遠近聞名的天才,初中早戀后成績曾一落千丈,然后高中浪子回頭再次獲得數(shù)理化省內亞軍,高考前受學校推薦被C省醫(yī)大免試錄取,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都是個聰明卻又平凡的學生。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這些都是刻意而為之,目的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普通人,而非妖孽。
打架、早戀、一時的墮落……青春期該出什么問題他就一樣不落地經(jīng)歷一次,然后在既定時間內,回歸正軌,按照組織的要求,直奔省醫(yī)大殷教授門下。
他的任務是干擾殷教授針對人類“神經(jīng)元個體意識”的研究,阻止人類嘗試了解他們的可能,以至于發(fā)現(xiàn)組織的存在。
而組織……
姜晨其實也不知道要如何描述。
他們是人類嗎?不,他們從宇宙中降落,寄生于人,隱藏于人類之中,既不能被之發(fā)現(xiàn),也不能徹底融入。
可能就像人類對他們形容——鬼。有靈無肉,唯有意識永生。
他活得這樣久,卻依然沒有活著的實感。在不同的軀體中進進出出,死死生生。生命于他,或他們來說,不乏輕重,甚至有時不值一提。
這種類似消極怠工的態(tài)度,直接導致他后來露出馬腳,被神經(jīng)異常敏感的殷教授抓住了把柄。
“如果我現(xiàn)在立刻殺了你,你還能找到軀殼逃脫嗎?”殷教授緊握著刀,抵住他曾最得意的研究生。
姜晨手里還捏著他正在篡改的實驗數(shù)據(jù),殷教授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文件,隨意翻看了幾頁。
“這項調查我暗中進行了數(shù)年,卻在你來了之后總也無法獲得準確的數(shù)值,一度陷入瓶頸……”老教授的笑意浮上青白的面孔,顯得有些詭異,“你們果然是存在的。”
姜晨閉了閉眼,默默打開了靈識,詢問自己的上峰是否需要殺人滅口。
殷教授繼續(xù)道:“姜晨……呵,我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但這不重要,姜晨,你難道沒有什么話要告訴我嗎?”
——虛與委蛇,隨機應變,斬草除根。
上峰在靈識中很清晰地傳達了指令。
姜晨轉過身:“殷教授,你說得對。我們奪舍一族,的確存在?!?/p>
姜晨只當面見過一次自己的上峰,那是位氣勢迫人的中年男子,用以偽裝的人類肉身有著顯赫的社會地位,他們叫他F先生。
他曾提出過疑問:“組織為什么要招募我?”
“你是最合適的選擇?!?/p>
“我們到底有多少……”
“你靈識所能感應到的,只是一小部分?!?/p>
他猶豫:“如果我在任務過程中不幸暴露……”
“我們會安排你重新進行‘奪舍?!?/p>
重新奪舍?繼續(xù)隱藏,然后任務繼續(xù)?簡直換湯不換藥。
姜晨淡淡一笑,上峰全然看在眼里。
他看著自己戴著皮手套的手,輕輕攥了攥拳頭:“我會選你,是因為你在沒有聯(lián)系到組織之前就很自覺地進行隱蔽,這稱得上優(yōu)秀。你不是還幫助過自己的表姐‘奪舍嗎?”
姜晨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不用糾結為什么上峰會知道寇景宜的事。那對他來說只是無心插柳,但顯然他在不知情的狀態(tài)下已被人監(jiān)視了很多年。
接下來,縱然還有疑惑,他也不能多說。從發(fā)覺自己與眾不同并非人類的那一天開始,他就知道這世界上的魑魅魍魎數(shù)不勝數(shù),任何時候都要飽含敬畏,是生存的法則之一。
他轉而起身:“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待,完成任務?!?/p>
對方很是欣賞他這樣利索的態(tài)度:“生死有命,意識永生?!?/p>
“意識永生?!?/p>
這實在算不得什么愉快的會面……
姜晨在去往濱海縣城A鎮(zhèn)的路上時,如此回憶。
殷教授與JK公司早已秘密研究“奪舍”多年,姜晨告訴殷教授,自己厭惡了這種意識上的永生,既然已被他發(fā)覺,那就更沒什么隱藏的必要了,他愿意助教授一臂之力。
老教授并未多言,只說要他到A鎮(zhèn)的JK醫(yī)藥公司去。
姜晨百思不得其解,但也只能照辦,畢竟上峰交代了,隨機應變。
JK公司在A鎮(zhèn)臨海的漁村附近,有一座加工廠。表面是海洋生物提取,藥品加工。實則有很大一部分的研究都在進行對人與意識的實驗。
數(shù)以百計的活人在工廠中的各個房間中,遭受著藥物與機器雙重折磨的場面簡直讓人難以形容。
宛如地獄。
姜晨覺得自己這樣老而不死是為妖的存在都快有些不忍直視了。
“這樣……有效果嗎?”他故作鎮(zhèn)靜地問一邊看起來和他年紀相仿的胖子。
胖子的身上掛著職員ID,叫陸偉民。
陸偉民瞇縫著眼,轉頭一笑:“怎么沒有,我不說,誰又會知道我今年其實已經(jīng)51歲了呢。”
姜晨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著他。
老實說,他對組織并沒有什么所謂的信仰,一切動力都只不過是畏懼自己會成為被“誅滅異己”的那個異數(shù)。
而現(xiàn)在……他看著這座工廠,這里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異數(shù)。
陸偉民帶著他一邊參觀一邊介紹:“起初成功率微乎其微,你從殷教授那里來,不知他有沒有告訴過你兩年前的091案例?!?/p>
“091案例?”姜晨腦內回顧著曾看到過的教授手記,“是那項‘三人奪舍實驗?”
陸偉民點點頭。
三人奪舍,顧名思義。
JK公司與殷教授的合作研究認為擁有特殊染色體基因的人可以通過精神刺激改造成為意識永存的“奪舍”人。彼時,實驗人選是一老一少以及一位JK的員工。當然,從資料描述來看,他們都并非出于完全自愿參與實驗。
實驗結果是JK的員工成功地在預期下,奪取了年輕人的身體,完成奪舍。過程中另兩位實驗人則意識喪失,構成腦死亡。
“你就是那位成功的……”姜晨恍然大悟。
陸偉民微笑起來,頗有幾分得意之色。
他從資料里抽出一頁紙來,遞給姜晨,“091號實驗所取得的成果是,JK已經(jīng)確認,在自然人的染色體6p22.3區(qū)域中含有的Dysbindin基因達到一個基準點時,就能夠通過一定的刺激將其轉化為‘奪舍人……這才是人類,真正永生的秘訣。而你的任務,是秘密對最佳轉化人進行保護?!?/p>
姜晨摩挲著手中的那份卷宗,實驗參與人一欄所寫著的三個名字:陸偉民、藺準、欽建誠。他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仿佛在看一群天真無邪的獵物。
他想,農夫點火燒麥秸,可誰又能想到,火大了,就必定會燒到自己呢?
夜色沉沉。
在輪機室昏暗的燈光下,四周翻起低沉的嗡鳴,欽靜感到船開始動了。
她低頭看了看,欽琳還在懷抱中沉睡。從現(xiàn)在開始,即便凄惶無助,她也必須硬著頭皮走下去。
姜晨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十八九歲的少女,姿容清麗,本該是如花之期。如今深陷囫圇泥沼,眉宇間氤氳著霧氣,卻又暗藏逆向而上的姿態(tài)。再想到檔案中的資料,欽氏姐妹的染色體6p22.3區(qū)域中含有的Dysbindin基因狀態(tài)均為最佳。
昨日此時,他已將所有情況匯報,并得到了上峰準確的指令。
——殺一人命,奪一人舍,生殺予奪,自行決斷。
姜晨不屑,這有什么好選的,和一個指頭就能捏碎、看起來病怏怏的妹妹相比,顯然姐姐才是奪舍目標。
而欽靜也在反觀姜晨:“借尸還魂嘛,” 她眼睫一動,像是下一秒就要大笑出聲,“偷渡路上講鬼故事難道是慣例?”
姜晨本就是投石問路,見她態(tài)度十分自然,倒也不急。
他取出藥片遞給欽靜,站起身:“暈船的話就吃一片?!闭f話間人已走了出去。
欽靜松開妹妹,將她放在地上,小心安頓好,吞下暈船藥。
另一種活法嗎?她看著自己的手心,掌紋縱橫交錯,命途多舛。
就在幾個小時前,她已成為一個殺人者,血腥屠戮仍歷歷在目。
兩年前,父母分別去世后,她只能投奔叔父門下,和出色的父親相比,叔父心如豺狼,道德淪喪。所謂寄人籬下,除了克己復禮、處處隱忍別無他法,但欺凌自己也就罷了,可他竟要為了還賭債賣掉欽琳,欽靜與叔父爭執(zhí)起來……只能說,她并不后悔殺了他。
欽靜看著欽琳,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想念父親。
父親出身漁村,曾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畢業(yè)后又回到村里,參與建設家鄉(xiāng)。母親亦是本地人,賢惠本分。這本是世上幸福到庸常的平凡一家,直到母親被查出患了血癌……
家中翻天覆地,天堂地獄只在朝夕。
父親為了籌款辭去了原本的工作,開始利用自己的專業(yè)做了很多他此前絕不會認同的事。
欽靜拼命回想自己最后見到父親的那一次。
他仿佛一夜之間老了20歲,佝僂著背,將生活費塞到她手里,滿臉歉意。
“欽靜,”他說,“是爸爸不好。你要好好照顧妹妹,爸爸已經(jīng)想到辦法救你媽媽了?!?/p>
“什么辦法?爸爸,你不要亂來!”
父親看著倔強的女兒,搖了搖頭:“欽靜,聽話,你不要插手。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什么意外……你一定要帶著欽琳好好活下去,她很特別……總之,你要保護好她?!?/p>
當時,她并不理解父親話語中的含義,直到JK公司為她送來母親的醫(yī)療費和一紙由父親簽字的“實驗同意書”。
她想要回父親的遺體,但得到的回復是,因實驗過程中發(fā)生意外,泄漏了有害氣體,為不造成后續(xù)危險,已將父親的遺體火化,她只得到了一盒據(jù)說是全面消毒的骨灰。
然而這樣的代價竟也沒有換回母親,手術之后的第二個月,母親便因為排異反應和感染撒手人寰。
欽靜聽著船上有規(guī)律的嗡鳴,為欽琳擦去臉上的汗水,高熱已經(jīng)逐漸退去。她想起父親臨走時留下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話。
——欽靜,也許,我是說也許,爸爸會以不一樣的姿態(tài)再回來。
此時聯(lián)想到父親所學專業(yè),以及JK公司送來的實驗同意書。
冥冥中,她有了一個猜測。
航行已近三小時,海上生明月。
姜晨站在疾風獵獵的甲板上點燃一根煙。估摸欽靜這會兒應該吃了摻安眠成分的暈船藥睡著了,他對了眼手表上的時間,打開靈識與上峰聯(lián)系。
他負責JK公司檔案中最佳“奪舍”轉化者——欽氏姐妹,工廠那里自有別人去清理門戶。
可是……他微微皺起了眉。
靈識中竟并非像他所想的那樣猶如墨池投石,攪動漣漪,反而是宛如死水,并無任何回應。
這是很反常的。
從他17歲第一次成功打開靈識與族人取得聯(lián)系開始,這種情況就從未出現(xiàn)過。他不喜歡突發(fā)狀況,會讓人心生畏懼。
姜晨又試了很多次,結果并無變化。為什么?難道是因為此時在海上他進入了未知的磁場干擾了靈識?不,那樣的話行動前他應該會被提醒才對。
逐漸升起的焦躁影響了他的敏感,以至于他甚至對身后靠近的人并無覺察。
“姜先生?!眮砣藛舅?。
姜晨赫然轉身,心下一驚:“你是……陸偉民?”
微胖的身材,看起來端莊持重的臉,正是JK公司的陸偉民。他心下一轉,“蛇頭說還有一位‘人蛇,不會就是你吧?!?/p>
陸偉民故作神秘地湊過來:“殷教授死了?!?/p>
“什么?”他裝作吃驚的樣子,心下卻埋怨組織動手也太快了。難道就不怕過早暴露自己嗎?
陸偉民點點頭:“所以JK高層獲悉驚動了真正的‘奪舍一族,為確保欽氏姐妹安全,秘密調派我來配合你。”
姜晨了然于心:“原來是這樣?!?/p>
多了一個要解決的人,結果也并不會改變。
他正思忖著要何時動手,是等靈識恢復正常聯(lián)系到上峰,還是完成任務回到A鎮(zhèn)后再開啟靈識匯報。
不料,此時船身一震,竟是突然停了下來。
“出什么事兒了?”他對著船頭不遠處值班的船工呼喊著詢問。
“有人呼救!老板囑咐停船?!?/p>
他與陸偉民對視一眼,此行本就微妙,這個時候有人要上船,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兩人同時朝著另一面甲板跑去。
甲板的另一邊聚光燈照得一切亮如白晝,早已聚集了幾名船工,船舷邊的輪索上吊著剛拉上來的皮筏艇。
人群的中心,地板上躺著一個受傷的女人。
姜晨湊近一看,不由得心臟驟停。
——竟是鴉雀。
關于鴉雀的傳聞,他不止一次聽說。
她是組織內的殺人機器,天然意識所附帶的能力卓絕,已不知活了多少年。自己被招募后的那點“家底”與鴉雀身上的累累人命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
“看不出來,蛇頭也會做善事。”姜晨譏諷地看著在一旁抽著煙、指揮船工將半昏迷全身濕透的鴉雀帶入艙內的刀榮。
刀榮隨意踢了下腳邊的箱子,箱蓋大開,里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現(xiàn)金?!靶杏行幸?guī),既然這靚女誠心誠意,我也就做個順水人情,積點薄德?!?/p>
你要知道自己救的是什么人,就該擔心自己有沒有花這些錢的命。姜晨懶得和他繼續(xù)掰扯,也明白此時不能馬上動手,那么問題是,鴉雀這樣的高手此時身負重傷上船,究竟是為何……
首先想到的是組織擔心他不能獨自完成任務。
姜晨嗤之以鼻,哼,兩個小丫頭而已,也未必太小瞧了他。但轉念一想,從鴉雀身負重傷來看,由這里到漁村內JK工廠的距離,她也可能就是組織派去清理門戶的那個人,那么她就是刻意追上這條船的……
他心下一動,往船艙內的輪機室內跑,不出所料,那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原來這船上心懷鬼胎的不止他一個。
與此同時,刀榮坐在鴉雀面前,正精心地擦拭一把刀。
鴉雀并沒有昏睡太久,她身上的傷并不致命,此時醒轉過來,只四下一掃便明了當下處境。
“刀老板打算收錢不辦事嗎?”她看起來不過20歲,嗓音卻沙啞低沉。
刀榮笑了:“沒猜錯的話,你就是鴉雀?”
開門見山啊,她喜歡。
鴉雀瞥了眼他和自己的距離,以及對方手上寒光閃閃的匕首:“刀老板和JK公司交易,奪了自己兒子的舍來逃避死亡,還真是個金蟬脫殼的妙計。”
彼此勝算把握各占五分。
窗外,海面疾風狂嘯,烏云不知何時遮蔽了月光,太平洋流交匯處,電閃雷鳴,一場海上暴風雨步步緊逼。
鴉雀的眼中倒映出刀榮殺意陡盛的臉。
同一方位,數(shù)米之下,欽靜在黑暗中驚醒。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時睡著,又是何時被人轉移到這里。隨即想到欽琳,緊張地四下摸索起來,果然在一旁碰到了妹妹呼吸均勻的身體,放下心來。
隨即,她在欽琳身上,摸到了硬硬的信封。
欽靜捏著信封,嘗試著站起來,這似乎是船艙底部的某個夾層。機油的味道和潮濕悶熱的海腥味混合,令人作嘔。她往上推了推竟裂開一條縫,欽靜回身看看欽琳,昏暗的光線下,對方還睡著,她小心翼翼地踏出去,將鐵板照原樣關好。
她打開信封,只看了第一行便泣不成聲。
“靜囡,當你看到這封信時,相信爸爸已經(jīng)不在了,你好好聽我說……”
陸偉民走進輪機室。
“說說吧,陸偉民?!苯孔谳啓C室的地板上,身邊放著一把槍,“不,我應該叫你欽建誠才對吧?!?/p>
欽建誠像是沒看見那把槍,繼而往姜晨面前又走了幾步,平靜地看著他:“你的時間不多了?!?/p>
姜晨冷笑一聲。
“JK研發(fā)出的轉化公式足以破壞來自宇宙中的‘奪舍一族與人類間的生存平衡?!睔J建誠繼續(xù)道,“這個道理我是在成功轉化的七個月后才明白?!?/p>
姜晨拿起槍指著他,好整以暇,不露聲色。
“我本沒想到自己參與實驗還能活下來。普通轉化者不應擁有打開‘靈識與你們溝通的能力,我卻可以。后來,我發(fā)現(xiàn)妻子手術失敗并非偶然,你的到來更是說明JK公司的存在已經(jīng)暴露,我唯一能對欽靜、欽琳做的就是以陸偉民的面目活下去……”
“我不是你的心理醫(yī)生,沒空和你聊天?!苯勘憩F(xiàn)出不耐煩,“我只想知道,你到底用什么方法在24小時內,讓組織對我產生了不信任?!?/p>
欽建誠垂下眼簾:“我對你了如指掌,你卻對我一無所知。隨意打開靈識也不加防備,我知道你們的組織隱藏頗深,也知道你們不留活口的行事風格。我提前轉移了殷教授讓你們的人撲了空,也很早暴露了鴉雀要來的信息,篡改了你打算發(fā)回去的實驗數(shù)據(jù)。所以……”
“所以組織上就會理所應當?shù)卣J為,我已經(jīng)……叛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