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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伴而行

2016-03-21 09:37常聰慧
北方文學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姥姥家小姨姥姥

四月初二,我拖著行李離開了家。一大早兒,天空還掛著爬山虎一樣的霾云。

臨走前我把家具、地板都擦了一遍,包括廚房,其實廚房的活兒挺多,煤氣灶和油煙機都該清洗下陳年舊垢,我只是倒掉了垃圾和近期有可能壞掉的菜、蛋。要是媽媽還在,肯定不許我這么干,她常說一粒米、一滴水都是老天爺賞的,任何浪費都有罪,她在有生之年很“能”過日子,吝惜物什到了讓人無法容忍的地步。我碰上門,“砰”,陌生而沉悶,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我向江阿姨道別,她紅著眼圈兒輕輕捶打我佩戴孝牌的右肩,像是在叩打另一個世界的門環(huán)。江阿姨退休前是廠里的工會主席,人胖胖實實很能干,而媽媽是車間一名吃勞保的普通工人,成天病病歪歪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蒼白著臉坐在石墩上,身子下面總是鋪著一塊厚厚的海綿墊子。我一直納悶這兩個脾氣性格毫不搭界的人怎么會認下干姐妹,而且關(guān)系始終很好。

我要去小姨家待一陣,小姨在另外一個城市。所有人認為我是因為媽媽的去世而要遠離傷心地,真實的原因卻是前天我剛剛做掉肚里的孩子,2.8cm×4.2cm,橢圓,從彩色B超單子上看像個長核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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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一共有四個子女,媽媽最長,小姨最小,媽媽大小姨14歲,中間還有兩個舅舅,大舅小媽媽5歲,小舅小媽媽9歲,四個兄弟姐妹輪流當保姆,大的管小的,一個看著一個長大。當時大多數(shù)家庭都這樣,孩子多,大人顧不上多管,男人在外面忙,女人在家里忙,孩子就成了土地里長的蹦豆子,大一些的自動負責帶小的出去瘋跑,吃飯時滾一身泥回來。大舅小舅盡職盡責執(zhí)完自己的勤,輪到小姨時我出世了,我的童年在姥姥家長大,吃的是農(nóng)村的玉米面,喝的是農(nóng)村的機井水,我眼里唯一的偶像是小姨。

小姨是街上的孩子王,在整個柳家巷很有名氣,她發(fā)個號召比學校老師還頂用,大半個村子的孩子響應,上房爬樹抓“特務”,都由她定紀律,沒人不聽。小姨領(lǐng)導著十幾號鐵軍在村子各個角落橫行,所向披靡,村里老人遠遠聽到馬蜂出群似的嗡嗡聲,就會說四華子又瘋咧。

春天快走到根兒的時候我們最忙,天天忙著攀爬榆樹捋榆錢兒。翠綠的榆錢兒像一片片壓縮成餅的雪花,帶著新鮮植物的香氣漫天飛舞,落下來沾在衣服上,衣服上帶著香,沾在臉上,臉上帶著香,沾在眼睛上,眼睛帶著香,穿過枝柯縱橫的縫隙,五月燦爛的陽光灑將下來,連天空都是香噴噴的。每當這個季節(jié)小姨總是在樹上,拿著姥爺自制的小鐮刀砍嫩枝,我在樹下拾,曾有孩子笑話我“城里孩子不會爬樹”,小姨斜瞪出一眼,以后再也沒人敢說這樣的話,好在等我6歲那年終于也敢上房爬樹了。我們扒下來榆錢兒不是為了玩而是吃,交給大人在開水鍋里過一過,然后和上玉米面兒團成窩窩,蒸熟后蘸點兒蒜泥就是一家老小的正餐。大舅小舅上學后再不肯輕易干這種幼稚的活兒,所以說小姨就成了家里的有功之臣。當季時,小姨不只給自家摘榆錢兒,凡是有主兒的樹她摘了總是原封不少地歸還人家。在她腰里有兩三個花口袋,全是用五顏六色的三角布縫制而成,料頭或是姥姥給人家做衣服、縫椅墊剩下的下腳料,或是破得實在不能見人的破衣服。小姨這么公私分明大人們看在眼里,都說這孩子是女生男相,錯生成女娃的,比個熊漢們還講義氣。別人夸小姨時,我就滿臉放光故意拿眼掃其他孩子,無聲地提醒大家:這是我小姨。

每逢有人提起她,老實巴交的姥姥姥爺總是唉聲嘆氣,不管人家是夸還是貶。他們一輩子安穩(wěn)做人,追根溯源家族里都是土坷垃刨食本本分分的莊稼人,上面三個孩子也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怎么這最末了的反而精猴子登臺,反上了天,將來可怎么辦啊。拋開將來,眼下小姨的表現(xiàn)也算不錯,至少把我?guī)У猛β犜?,餓了吃,渴了喝,很少像同年齡孩子那樣沒事磨著大人哭,所以姥姥姥爺除非特別生氣時才吵她,而姥姥姥爺?shù)暮闷馐浅隽嗣麅旱?,所以小姨的性子也就由著風地長。

冬天到了,雪花咚咚鏘鏘咚咚鏘鏘踩著鼓點兒來了,那時候下雪不像現(xiàn)在剛沾濕地皮兒就歇菜,是真正的大雪紛飛,真正的銀裝素裹,是揮毫潑墨洋洋灑灑的氣吞江河。躲在屋子里向窗外望去,院子里是一色的白,一色的高高低低凹凹凸凸,從外表看不出雪下面物件原來的模樣了,只有墻體是黑的,白灰抹的青磚縫兒掛滿毛絨絨的雪花,像是不小心沾上的飯粒。下雪時大點兒的孩子掃雪,小點兒的在家,常聽老人們說某某年誰家小孩兒下雪天跌了腿,或者滑下了河,所以家里人總管得很嚴,兩個舅舅負責看管我和小姨,而小姨總能偷偷拉著我溜出門,不大會兒又總能拉桿子扯大旗聚攏來一幫孩子,這雪地就成了我們的天堂。當然我們也不總是玩兒,有時也幫人掃掃雪,那年小姨11歲半,小學五年級學生了,人高腿長,大辮子一甩噌噌就上了本家二舅姥爺?shù)姆?。二舅姥爺死了多年,二舅姥爺家的舅舅不在,家里只有二姥姥和出了名兒萬事不出頭的兒媳婦,我管二姥姥的兒媳婦叫芹妗子,雖然我小小年紀也是不大看得起這個芹妗子。二姥姥坐在屋里咚咚戳著拐棍,表示對小姨的贊賞,芹妗子雙手籠在袖子里,站在屋外一疊聲地道謝,我還記得芹妗子那天是穿著紅底兒白碎花的小棉襖,有點兒縮水,皺巴巴地裹在身上,時不時抬起胳膊,用袖口蹭下流出的清涕水。她抬頭望著房,嘴唇凍得青紫,臉蛋子上卻因為空氣的寒冷而顯出胭紅的彩色,比平日窩窩囊囊的樣子要好看得多。

我看不到小姨,房上的雪飛飛揚揚落下來,我半瞇著眼睛仰著頭,天也是白的,不純,與往日的不同,類似于蒼茫的灰色,厚厚地壓在頭頂,像個布口袋,似乎里面裝著的雪還沒有倒干凈。雪屑飄到臉上嘴里是清涼涼的甘甜,二舅姥爺家的隔壁也在掃房了,木撮子刮房的聲音聽得仔仔細細,有人開始掃街,我聽到大舅在和大胖娘打招呼,“二嫂,吃了不?”“吃了,又是你倆兄弟先出來掃街呀,我看,這條街就歸你家包了吧?!贝笈帜锼实男β暣┻^院墻落進二舅姥爺家的院子里,連雪花都起了震動。我閉著眼喊一聲,“小姨,好了沒有?”小姨就“哎”答應一聲。房上的積雪不斷撲通撲通掉下來。那天是幾個片斷的組合,一張一張一綹一綹,幻燈片似的印在我的心里,翻轉(zhuǎn)了這么多年,卻沒有淡了顏色。我不記得自己喊過幾聲“小姨好了沒有”。卻記得小姨最后一聲沒有“哎”,而是答“快了”。雪還在往下飄,我仰著臉望不到屋頂,突然聽到小姨一聲驚叫,伴著巨大的咕咚聲,我忙問“小姨,好了沒?”芹妗子尖厲的慘叫回答了我,并招來一院子的人,我懵懵懂懂被人推來推去。很久以后我終于知道,小姨從房上摔了下來,跌斷了腿。

媽媽說人生由命富貴在天,人再強強不過命去,千萬別和命爭,要順著來。這話是她在信基督之前說的,還是如平日那樣一臉的疲憊和恍惚,只不過眼睛是亮閃閃的專注,讓人覺得那話是她認真在心里想過才說出來的。那一年冬天,小姨在床上一直躺到過了春兒,芹妗子初時還來,零零碎碎給小姨送過來幾樣點心,之后就再也不登門了,住在一條街上保不齊會碰面,就訕訕地。小姨后來能起床了,遇見她就冷著臉只當沒看到這個人兒。有人說芹妗子本來就是個疲塌人,人不利亮,又總愛使個小巧兒占個便宜,現(xiàn)在害得四華子跛了足,以后可怎么嫁人。本家有人出來說話,二舅來家賠了一千一萬個不是,姥姥姥爺非常過意不去,每次二舅來他們總擔著十分的赧然,好像是小姨的不對,不應該從房上跌下來。從小姨跌下房,我再也不理二舅姥姥一家人,從他們家門前過就把頭扭到一邊,連他們家大門吹出來的氣都是臭的。

小姨好了后盡管不是很明顯,但走起路來兩個膀子還是一高一低有些晃。整個人也沒了精神整天怏怏地,復學后只上了半天就吵著再不去了。姥姥姥爺勸她,不上學以后只能做個睜眼瞎了,“睜眼瞎就睜眼瞎,我怕啥。”小姨很堅決,哪個也拗不過她。退了學總不能白在家吃飯,她自己跑到村辦工廠堵廠長的門兒,要進廠上班,廠長說她年齡不夠,用童工是犯法的,小姨說她夠年齡,后來也不知從哪兒弄來個證明,廠長不理她,小姨就天天磨,跟著廠長轉(zhuǎn),到點兒上班到點兒下班,人家開了門兒她抓起掃把掃地,拿起抹布擦桌子,偶爾還傳個話兒。這一磨就是三個月,一百多天咧,最后竟真的進了廠被安排在收發(fā)室,這可是輕松活兒,多少人眼氣咧。這下小姨的名氣更大了,街上的人都羨慕姥姥姥爺養(yǎng)了個好閨女,小小年齡就進廠當工人能掙錢了。

小姨再不像以前那樣領(lǐng)著我瘋跑,不過只要她在家我還是老跟著她,那年我6歲,還沒到上育紅班的年齡,我仍是住在姥姥家。在姥姥家混得久了,小姨的積威竟然成了我的護身符,一幫同伴們失了小姨的帶領(lǐng)不由自主尋我做了他們的領(lǐng)袖,我處處模仿小姨,天天和人在街上瘋跑。這個團伙誰都能加入,只不帶二舅姥姥的孫子玩兒,因為小姨的事我極力排斥他們家。猶記得那個四歲男孩孤零零站在自家門樓,穿著一身看不出顏色的臟衣服,凍得通紅的左手百無聊賴地玩著鼻涕,眼巴巴望著我們在街筒子里跑來跑去。我們只當沒他這個人兒,漠視他的存在。后來他終于不再拿祈求的表情哀懇我們的同情,憤憤地從地上抓起一把土向我扔來,后來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當然是所有的孩子們一致對敵,一把一把向他扔去,一會兒他就滿頭滿臉看不到鼻子眼了,扯著嗓子大哭,眼淚哈喇子迅速在臉上凝成幾道土流,那光景像廟上淋了雨的泥像,大家哈哈大笑,拿向他扔土當成了一種游戲?,F(xiàn)在想來真的挺殘忍,因為是發(fā)乎自然的本心,看到他人被壓迫被欺負而內(nèi)心自得,所以證明人之初性本惡的至理。當時的男孩子們,女孩子們后來都一個個長大成人了,大都是本家一個姓氏,見了面嘻嘻哈哈像真正的一家人,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過反思。也許他們記得住的童年那段往事只有一只大公雞。

“大公雞,喔喔喔,身披彩衣叫早起?!边@是我后來上學后學到的兒歌,在學它時一點兒也沒覺出文字體現(xiàn)的那種朝氣蓬勃的美感,大公雞給我終生的記憶都是恐懼。在我們以十幾敵一的扔土運動中,二舅姥姥家的臭子寡不敵眾哭得驚天動地卻不知退回家,誰也沒想到他家那只大公雞會發(fā)起進攻,它直著頭飛快向我們沖了過來,脖子上的毛像開的雞毛撣子燦爛地向我飛來,我眼前一花,眼睛上一陣劇痛,自此在左眉中心留下一個疤,將一條完整的眉毛一分為二,像生生斷了流的江水,在斷口處遙遙相望。

小姨下班后和誰也沒打招呼就跑出了門,站在二姥姥門前一直罵了一中午,上天入地親爺祖奶奶罵了個遍。一條街上大都是本家,她那么罵許多人臉上不好看,就勸,可那天她像瘋了一樣,誰拉也拉不回,最后是姥爺急紅了眼,讓大舅小舅強把她拽到家。我想,就是那次大舅和小舅真正厭棄起小姨的,她讓他們在眾人面前面子盡失,大舅那會兒要到說對象的年齡了。

后來小姨在媽媽生病時特意又端詳我的眉,滿臉可惜,呸,讓那只大公雞毀了我家妞妞的相,斷眉,克親咧。我勉強笑笑,知她說者無意,并不當真以為我的斷眉毛導致后來父母婚姻的解體,及媽媽常年病體纏身。那只大公雞也沒落下好下場,被氣急敗壞的芹妗子一刀劈死在當街,開水燙毛邊拔邊罵,后半晌一鍋熱熱的雞肉湯送到家。姥姥把雞肉撥出幾塊,其余的又還了回去,和芹妗子說,小孩子發(fā)個燒沒啥,燒一回長一寸精。

沒過幾個月育紅班開學,父親馱著我到城里學校報到,之后隨著父親的調(diào)動,家里的變化,我再沒能在姥姥家長住過,就是去也是待在家里不出門,我的“城里”生活已經(jīng)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知恥、知羞的大女孩兒。

2

父母離異頭天晚上,姥姥做了個夢,夢見一頭牛喝水被井箅子卡住了頭,老牛扛著井箅子眼淚汪汪地望著姥姥。我媽媽屬牛,父母不和已鬧了好幾年,姥姥認定我媽媽出事了。夢境歷歷在目,姥姥摟著被子哭了半夜,第二天天沒亮,姥爺借了輛自行車,趕了幾十里路跑到我家,一把奪過媽媽手里的農(nóng)藥瓶子。那時我小學二年級,虛9歲,剛開始換第二茬牙。

離婚手續(xù)分外簡單,因為住的房子是奶奶的老宅子,我和媽媽就搬進媽媽單位的職工宿舍,一溜兒平房,拱頂,舊墻泥翹著灰皮,像小孩子沒擦凈的臉。江阿姨給找的熟人,那時她也住在那里,就這樣我和媽媽凄凄清清地離開了父親。父親和媽媽是一個單位,同一年參加工作,媽媽家在農(nóng)村,父親是本廠子弟。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埋著不幸的種子,因為媽媽是農(nóng)村媳婦,人又不大機靈,奶奶不喜歡。這個奶奶對我來說有和沒有一個樣,小時候我在姥姥家長大,再大些還沒和她熟悉起來就離開,所有對她的印象是媽媽的訴說,媽媽又沒口才,顛來倒去就那幾句話幾件事,只能說明媽媽與奶奶怎么不和,卻無法讓人了解奶奶究竟是如何不好,奶奶在我心里一直沒有一個完整的輪廓。不久父親調(diào)去了別的單位,我上下學再也見不到他了,這樣也好,眼不見心不煩,反正什么東西都是當不得真的,消失了只當是從來沒有過。

小姨在我們安頓好后住了幾天。正值秋雨綿綿天陰地滑,她努力不在人前顯露高一腳低一腳的搖晃,她進進出出為我們收拾、做飯,潑水時好像和人生氣似的惡狠狠潑得老遠。媽媽天天呆滯著臉面容枯槁,姥姥家墻上的相框里有媽媽結(jié)婚前的一張照片,戴著毛主席像,舉著小紅本一臉天真純潔的歡喜,我那時反復研究那張照片,不敢確定那也是媽媽,媽媽也曾那么年輕漂亮,有活力,而且會微笑。我記事起就沒見媽媽笑過,偶爾和別人應酬地笑兩聲也是勉強的苦笑。她常常發(fā)呆,手里還做著什么就陷入自己的思想深處了,我搖搖她的腿,她緩慢而空洞地轉(zhuǎn)向我,眼睛卻沒有望見我。

媽媽很少和我說話,在奶奶家的短暫時光也沒人和我說話,叔叔是個陰郁的人,剛進工廠上班,成天沉著臉子也不知在忙什么。奶奶家的老宅子是兩甩袖子格局,正屋三間兩側(cè)房各兩間,奶奶住在堂屋,一明一暗,里間是她的臥室,爺爺不在得早,只有她一個人住,父親曾想讓我這唯一的孩子陪她睡,倒個尿盆兒端口水什么的,奶奶不許,并明命我沒事不許上她屋子里去,說她偏頭痛,見不得小孩子鬧。奶奶擁在床里看不清眉眼,四處浮蕩著一股陳舊發(fā)霉的怪味兒,冷不丁兒一股腦兒辛辣嗆進鼻子,我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屋里只點著個微亮的小燈泡,幾絲塵線恍恍惚惚地盤旋在燈光下,像是凝著膠的幽潭水,搖也搖不出漣漪和動靜,幾個黑木柜莊嚴地挨著墻壁立著,暗紅的被子套著白被頭,算是這屋里唯一的亮色。她那間屋子只有在過年初一磕頭那次又進去過后,就再也沒去,挺嚇人,陰森森地潮濕,好像那是另外一個世界,與姥姥家得來的經(jīng)驗完全不同。奶奶不讓我陪正合我意,只是她毫不掩飾的厭棄多少傷了我的自尊,其實我很乖,在姥姥家人來瘋的性子收斂起來,安安靜靜地做起我的“城里人”,或許小孩子都很會察言觀色,見人下飯,希望自己被人認可被人喜歡,由此扭曲改變自己也在所不惜,是天性。

小學畢業(yè)后,我考進市第二中學,是當時全市四大重點中學之一。一拿到通知書,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快點到姥姥家,告訴姥姥家的所有人包括街坊鄰居,竟然沒想到媽媽、父親和奶奶家的任何人。自父親當年調(diào)走后,除了偶爾來送生活費,那幾年我一直很少見到他,即使碰到也生分得很,不痛不癢地問問然后就沒有了話,過年時他曾要我回到奶奶家,給奶奶磕個頭,說到底是安家的后人,媽媽不許,和他吵得天翻地覆,來回就那幾句話,說那么絕情把我們娘倆兒趕了出來,現(xiàn)在回去門兒都沒有。那是我見到媽媽情緒激動的一次,平時她都像霜打的秧子,纏在畦上,掛在搭架的桿子上,被時間的風雨怎么吹來打去都不能把知覺帶進心里去,身邊周圍運轉(zhuǎn)的一切都似乎與她無關(guān),是外部的,另一層空間的事情。與媽媽共處一室總讓我很局促、緊張,都說女兒是娘的小棉襖,而在我們母女兩人身上卻體現(xiàn)不到,我理解不了她,她也不曾試圖允許我理解,給我感覺是因為我的姓氏或者別的原因,她恨我,將對父親、奶奶的怨恨轉(zhuǎn)嫁到我的頭上。她罵我時必帶上“和你奶奶一個樣兒”等等之類的口頭禪,連飯燒煳了這樣的事都要加個“你奶奶的”,每次也不像別人家的阿姨那樣破口大罵,只是悄沒聲兒的,低低地罵,罵完再嘟囔一陣,也不用別人解釋,也不用別人求得原諒,只自己將情緒發(fā)泄完拉倒。對外人她還算克制的,那時她最常交往的就是江阿姨。

江阿姨那時還不是工會主席,婆家娘家都是外地人,兩口子爽爽朗朗,有個一歲大的孩子,春夏兩季還好,剛?cè)肭?,江阿姨就開始張羅一家老小的棉衣棉褲,那時候的秋天幾乎每天都能在家里見到江阿姨和媽媽窩在床上絮棉花,她們總有做不完的棉衣服。有時江阿姨會留在我家吃飯,每次我都很高興地主動拿碗拿筷子,不用只面對天天愁眉苦臉的媽媽感覺很輕松。江阿姨給我扎小辮兒,我在姥姥家時年年頭發(fā)都是剪得很短,簡單梳理下就好,來城里上學后媽媽要我留長,說女孩子要像女孩子,留個小子頭讓人笑話,可她又沒耐心幫我,只教我?guī)状尉妥屛易约簛恚Y(jié)果我的頭發(fā)經(jīng)常高一塊低一塊像搟了氈的馬尾棕。江阿姨一邊笑話我,一邊細細地給我梳,還從自己家拿了一盤小黑卡子送我,抽兩支將左右兩鬢邊兒的碎發(fā)整整齊齊地卡好。打理完,江阿姨捧著我的臉觀看,然后發(fā)出一聲驚嘆,扭頭兒對媽媽說:“娥子,你家妞妞眉眼兒生得很福氣咧,女生男相,你老了就等著沾閨女的光吧。”

“呸,等著沾她安家的光?!眿寢屧趶N房輕聲笑罵。

“你還別說,我說的話再過上幾十年準應驗,不信你瞧著,這閨女長得大氣,就是脾氣不好,怕是尋個老公得受她的氣咧?!苯⒁坦瘟讼挛业谋亲?。

很有一陣,我寫完作業(yè)就偷偷照鏡子,揚揚眉毛咧咧嘴,想看看自己到底哪里看得出長得大氣,有福,只是鏡子不會說話,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名堂,從那時起,我對江阿姨無由地敬畏和佩服,她胖胖臉上的那對眼睛總讓我不勝疑惑與向往,那眼睛是有神力的,不僅能看破紅塵還掌握了世間其他人不懂的東西。

媽媽也是江阿姨的信徒,凡有心事也愿意向江阿姨倒一倒。一個夏天的午后,江阿姨家的小寶兒在竹車兒里睡著了,熱膩膩的風從宿舍的過道間穿過,梧桐樹蔭阻擋著懶洋洋的大太陽,門前灑水過多的泥地上淡淡泛著略有潮濕的土腥氣,江阿姨手中的蒲扇有一搭沒一搭輕響著,給小寶兒打著扇子,媽媽手里織著毛線。

“這么過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p>

“娥子,現(xiàn)在妞妞也大些了,不如重新成個人家,也給自己后半輩子找條路。”

“珍,我是不想了,一次就夠了。再說了,妞妞畢竟是個女孩子,我得為她的以后考慮?!眿寢屓允桥f日那種不由分說的疲倦。

那年我小學四年級,十一歲。

每周最大的心愿就是過周五,最后一堂課的下課鈴打響后我就收拾書包可以去姥姥家了。上小學的時候幾乎每周都去,初中后因為有了晚自習就不能總是如愿了,頭天晚上去不成必第二天早早起床,帶上所有作業(yè)及幾本課外書。也不吃早飯,只和媽媽說一聲,“媽,我走了?!眿寢屵@時候多是在床上,或在廚房熬她的中藥,中醫(yī)說她虛寒,肝腎脾心臟都不太好,這些年她就沒斷了吃藥,我家屋里屋外就總也飄著中藥湯子的苦味兒,常年不散,連帶著我家大晴天晾曬出去的被褥,穿在身上的衣服都往外滲著一股子藥味兒。媽媽總也不好,但也沒有更壞,吃藥在她在我來講都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每次這時候她也不送我,知道我也是不吃早飯的,她答應一聲,我就出了門,逃離似的遠遠離開這個家。當年是那么無法忍受和媽媽共處一室待上一整天,每一分鐘都似乎可能會引發(fā)一場內(nèi)我的爆炸,隨著羽翼日漸豐隆,媽媽越來越氣憤我的壞脾氣,不管是否當著我的面,都好像告狀似的和江阿姨講我的不對:要么一整天不說話,要么就是氣急敗壞沒有一個好聲氣。所以我能離她遠點兒對她也是一種放松?,F(xiàn)在我知道,那時的我已經(jīng)進入青春期。

到了姥姥家也不輕易外出,就是喜歡姥姥家那種寬松,因為我小時候是在這個家庭長大,可以說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姥姥姥爺自不必說,連少言寡語舅舅們的呵責都帶著股淡淡的清涼。姥姥家讓我覺得舒服,尤其是姥姥家的那張冬暖夏涼的大炕讓人無限留戀,下午時光我必定是在美美的熟睡中度過。我常在睡醒后躺在大炕上睜著眼胡思亂想,或者什么也不想享受那份無人打擾的寧靜。姥姥家的窗戶向陽,當光線穿過玻璃均勻地灑在我身上,我總伸手迎接這份明亮,手掌是透明的粉紅,指骨一節(jié)一節(jié)嵌在正中,這時刻是奇妙的,能感覺到血液在里面汩汩流動,并伴著一緊一松一緊一松脈搏的震顫。姥姥曾趕我出去找別人玩兒,只是我小時候的瘋勁兒早褪得無影無蹤,戶外爬墻上樹等等活動都是無知小孩子才玩的玩意兒,連他們說話的腔調(diào)都過于幼稚無味,透過時間的長廊,我以憂郁的眼光觀看舊日伙伴,心里只覺得寂寞。也許我這種轉(zhuǎn)變過于急迅,弄得別人慢慢心里涼了下來,等我長大后,在姥姥家?guī)缀鯖]有可以說話的同齡人。小姨例外,但大多數(shù)時間是她說得多,我聽得多。

3

小姨那年15歲了,已經(jīng)是參加工作三年的老工人,收發(fā)室的工作做得挺順溜兒,她本來就是個利索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和那幫小孩子湊伙兒了,不過大家還是喜歡圍著她,她是當時除父母外唯一肯聽他們講話,給他們出主意的“大人”,他們有心事都喜歡和她說,其實也都無非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語言,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世界,小姨是沒有完全脫離小孩子世界的成人,是溝通成人與小孩子世界的橋梁。

我有時去姥姥家過周末,興致勃勃地摻在那幫孩子們中間聽小姨講故事或者發(fā)表什么見解。有一天,小姨神神秘秘從床底下拿出一個盒子,打開油兮兮的布包,里面并排放著兩個2寸長20厘米寬的怪東西,她拎起其中一把放在手里掂了掂,“這是車刀,廠里機器上用的,有刀刃。”她指著那東西鑲上去的一角,接著說:“磨好了就是一把刀,誰對不起我我就砍誰?!毙∫陶f這話時眼里閃過一道寒光,像一把真正的刀,惡狠狠地歹毒,我打了個寒噤。那夜我做了個夢,夢到手里握著一柄放大了的怪刀,沉重得像座山,我趔歪著舉起,卻怎么也站不穩(wěn),突然驚醒,心怦怦直跳,想不明白自己舉著那把刀到底想砍誰?

小姨一直在收發(fā)室工作,和領(lǐng)導、同事關(guān)系搞得不錯,她心靈手巧,嘴甜手勤,曾有某任領(lǐng)導很看重她,提議要她到單位辦公室工作,但終是文化程度太低連小學都沒有畢業(yè)所以沒有辦成。我不知小姨有沒有懊悔過:因為當年一時任性如今竟然與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機遇擦肩而過。姥姥常說小姨是她所有孩子中的異類,萬事和別人不同,四個子女中媽媽讓姥姥傷了心,可小姨卻讓姥姥操了一輩子心,提起小姨姥姥就嘆氣說不出話,最后連嘆氣都累得不會了。

其實小姨在外面與人是很有善緣的,曾有一個沾了一點點親的小子對小姨有過好感,只是小姨無意,人家在村外大著膽子攔住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向她表示,小姨翻了臉一把推開,罵他不要臉,說再說這種話就吐他一臉“珍珠霜”,那個遠房親戚像繳了械的敗兵之將真的再不敢出現(xiàn)在小姨視線之內(nèi),這事小姨從未向人說起過,后來還是他自己說漏了嘴把這事告訴了別人,似乎猶未忘情,感慨道:“四華子除了脾氣不好外心眼其實挺好的。”

在家里,小姨除與大她很多的媽媽及她看著長大的我能好好說話外,對其他人總是極盡冷言冷語,對后來的兩個嫂子在她實在克制不住時也要刻薄上兩句,為此姥姥沒少背地里一邊討好哄兩個妗子高興,一邊斥責小姨,罵她沒口德以后誰敢要她。小姨在家里的不好似乎數(shù)不勝數(shù),從小到大和兩個舅舅沖突不斷,哪天瞧到大舅或小舅冷著臉子不上桌吃飯了,那肯定是小姨鬧的。想一想挺值得研究的,親人間因為血緣關(guān)系偶然成為了一家人,卻不一定與生俱來都帶著親昵的感情,有些人就死不對眼兒,對方說什么都是錯,那種反感就像凹下去的鴻溝,任是費盡力氣都沒有東西能夠填平。

大妗子胖胖的,結(jié)婚沒多久就有了第一胎,第二年又生了第二胎,因為前兩個都是丫頭,第三年又生了第三胎,還是個丫頭,這多少傷了她自尊就有些疑神疑鬼,誰不當心的一句話都有可能被她聽進心里,聽進去了就生氣,因為小姨在說話方面“行情”最差,因此她們兩個最容易起沖突,已婚女人是很可怕的生物,一旦掉進小心眼兒里就出不來,出不來就搞破壞,那意思反正我不高興大家都別想高興,老實巴交的大舅是最直接受害者,剛過三十邊兒就蒼老得像四五十歲的樣子。小姨在大妗子這邊不討喜,所以大妗子和后來過門兒的二妗子結(jié)成聯(lián)盟是當然的事兒,她們一致對她。

其實小姨也是不斷授人以柄,自己又不善總結(jié)教訓才弄得后來的模樣。小妗子是小姨所在企業(yè)里的人,后來企業(yè)做大了,不只從本村招工還從外面招人,因為企業(yè)效益好,沒點兒關(guān)系也不好進,算來小妗子家里也是有些本事的,小舅人長得比較普通,除了占個本村人外也沒多少優(yōu)勢,當小舅獻寶兒似的拿出未來小妗子的照片,炫耀地在全家人面前展示時他是很得意的。那時候已經(jīng)興起彩色照片,四寸,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女子披著長長的直發(fā)站在一棵桃花樹下,桃花樹有半間房子那么高,樹冠都照上了,所以人顯得有些小,緋紅緋紅的桃花開得正艷,點染了碎碎花瓣的桃枝圍繞在這個女子周圍,腳底下是綠綠的草地,紅綠分明的色彩裝點著整張照片很是新鮮。姥姥姥爺都說好,大舅也望了望,連奶著老三的大妗子也湊了過來嘖嘖了兩下嘴巴。小舅樂得忘了形,開了天恩似的把照片送到小姨面前,告訴她這是她們單位的,以后見了面要先打招呼。小姨冷眼兒瞅瞅問是哪個車間的,熱鍛車間,剛過了學徒期就評上先進工作者。當時小姨沒再吱聲,可第二天下午一下班,她就在飯桌上向大家宣告,昨天那照片上的女子挺難看的,眼小嘴大臉上還有很多麻子,今天她特意去看了看。小舅當時氣得臉白,一個多月拒絕和小姨說話。

情人眼里出西施,別人再說難看,小舅還是當寶貝一樣把小妗子娶回了家,婚后也對小妗子言聽計從,不像大舅家老是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他們兩口子很少干架。小妗子不笑不開口,叫姥姥姥爺“爹、娘”叫得很順溜,可能是她們家的風俗,她管大舅大妗子叫“哥、姐”。

“哥姐就哥姐吧,這樣更親?!贝箧∽託g喜地一把挽起小妗子的胳膊。

“俺在家是老小,有啥不會做不好的多擔待。”小妗子在婚后第二天吃飯時紅著臉兒說。

“沒啥嫂子,家里就是多雙筷子,多個碗兒,和在你家一個樣兒。”小姨冒了一句。

小妗子瞅她一眼,臉更紅了,姥姥一筷子抽到小姨手上,“就你廢話?!?/p>

我瞪著眼兒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小姨說的怎么會是廢話。

“你看看,娘,俺咋是廢話了,二嫂嫁到咱家可是咱家的福氣,那是金鳳凰落到草窩窩里了咧?!毙℃∽有∶麅航小敖瘌P”,我知道。

小舅黑了臉,又不好說什么,大妗子一臉冷笑。

“哎,華妹就別損我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兒,誰哪兒是金鳳凰,咱家更不是草窩窩咧?!毙℃∽硬[眼兒笑,“華妹才是金鳳凰咧,哪天飛出咱家,落哪兒哪兒可就有福嘍,不知道誰有這個本事能讓華妹高看上?!毙℃∽酉虼箧∽訉σ曇谎郏嗷バχ?。

“去去去,剛進俺家門兒就想攆我?!毙∫套钆氯思艺f婚論嫁,不過小妗子句句奉承又不好和小妗子翻臉,嘴上不饒人卻到底是笑了。她一笑桌子上的氣氛就沒那么緊張,姥姥松了口氣,可我卻感覺哪里不太對勁兒了,到底是哪里呢又說不出來,我那時才不過十三歲而已,是姥姥家隨來隨走養(yǎng)不熟的小狗子(老人們都把外甥一律叫成姥姥門前的狗,多大也是)。

我十五歲那年小姨二十一歲,她遇到一個人,這人后來成為了我的姨父。

按年齡講,小姨那時候真的不小了,姥姥擔心她落到家里變成老姑娘,每次吵完姥姥就生悶氣:“你這樣看誰敢要你啊?!庇袝r候和我說,有時候和妗子們說,大妗子開勸姥姥:“四華子天天瘋瘋癲癲不著調(diào),腿腳又不好,雖說有工資,但要嫁得好怕是難?!?/p>

“那個怎么辦啊。”姥姥嘆著氣,接過大妗子手里的三丫頭。

“不如在附近農(nóng)村找個人家,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也會掙錢了,地里沒活兒時都出來打工,比城里的窩囊廢還有錢,再說農(nóng)村宅基地多還能置上一大片莊子?!贝箧∽訜嵝牡爻鲋饕猓拔夷锛矣H戚有在葛村的,大侄子還沒成家,人挺能干,要不,給四華子說說?”我在里屋寫著我的寒假作業(yè),門簾兒撩著,姥姥和妗子們的言行看得真真的??椕碌男℃∽犹ь^笑笑不發(fā)一聲,依舊翹起她右手纖白的小拇指,細細的牙黃開司米線穿過小拇指和無名指的指縫,像黃色的水線一樣靜靜地流過,我看得呆了。

小姨的反應是跳著腳地站在屋當?shù)叵缕瓶诖罅R,罵出主意的人不得好死,她就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會嫁到農(nóng)村去等等等等,連哭帶說連罵帶喊連院子外的大街上都聽得到。有鄰居過來問是咋了,小姨就扯著人家胳膊哭著說:“俺娘要賣俺?!崩牙褮獾谜f不出話來,坐在炕邊兒直揉胸口。鄰居問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埋怨姥姥,“放著好日子不找,怎么給孩子往苦地方找咧。”等再弄清是大妗子提的話頭,鄰居就不再言語了,尷尬著臉陪坐會兒,不痛不癢地安慰安慰小姨就出了門兒。小姨那時候掙的工資全如數(shù)上交給姥姥,包括兩個舅舅娶親,蓋房子都有她出的力,自這事后,小姨就不再往家交錢,她和我說,親娘老子都是靠不住的,只耳朵根子軟聽外人的,把錢給了家里也是白給外人去花,不如自己給自己留條后路。姥姥自知理虧,后來又有旁人說道本來就是她的不對,所以姥姥就覺得虧欠了小姨的也不敢向她要工資。一家人只有大妗子的臉子不好看,小舅一家兩口沒孩子,大舅家卻有三個小的,以前姥姥常給她們買個零嘴兒什么的,現(xiàn)在斷了一條錢路自然零嘴兒也就少了,小孩子一旦折了平時的習慣就以哭鬧相威脅,不分時候不管場合尖厲的啼叫讓人腦袋瓜子疼。我正值初三學習最要緊的時候,就以此為借口離開了紛亂的多事之地——我曾經(jīng)最能得到安穩(wěn)的心靈家園。

關(guān)于小姨的事情有些是我所見,有些就是從媽媽嘴里得來。

小姨是通過熟人與姨父認識的,姨父是個個體戶,在市里最繁華的地段開著一間門市經(jīng)營布匹買賣,與弟弟一起,哥倆兒和父親共同管理,上面有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與姥姥家姊妹結(jié)構(gòu)相同,只是小姨是老小,姨父是老大。姥姥聽說相當滿意,“一店養(yǎng)三代,會做買賣的說話也能當錢花?!眿寢屢脖容^滿意,姨父第一次去姥姥家吃飯時她相過姨父,覺得小伙子人長得齊齊整整,精精靈靈,還會做飯,對小姨又特別地認真,吃飯時夾菜夾肉緊趕著往小姨碗里送。大家一致看好情況下,只有小舅說了那么一句:“就是話太多了,不知道以后牢不牢靠。”小妗子戳他一胳膊肘兒,他便不吭聲了。媽媽當笑話來講小舅這個細節(jié),我卻無限憂慮起來,倒不是因為我沒見過姨父,而是媽媽所說的小妗子“戳了小舅一胳膊肘兒”這件事。我始終記得那細細的黃色水線在白白翹起的小指間流淌的情景,唯其靜,所以才是那么驚心,我寧愿凡事往它相反的方向去想,才覺得能保住一點點的安全感。

再沒見過小姨那樣張狂的人,才得了一個姨父,就覺得天下都是她的了,在姥姥家說話的口氣更硬不依不饒的,家里的大事小情都不入她的眼,都需要她的權(quán)衡與評價,連大舅的三個孩子都得聽她這個姑姑的指派,大妗子小妗子覺得她快要出門兒就盡忍著氣兒讓她。就是不看她的面子也要看在姨父的面子忍一忍,姨父果然是會說話能當錢花,對兩個妗子是禮貌周到,對三個小孩子更是大方每次來都不空手,來到姥姥家就下廚房,忙前忙后不肯歇著。小妗子開小姨的玩笑:“華妹呀,你這只金鳳凰可真找到你的梧桐樹了?!毙∫搪牫鲇写虄簠s辯白不得,就吃吃傻笑,活脫兒一個零智商的傻姑。我那時高中,文化程度比他們所有的人都高,自然有理由凡事站在俯視的角度往下探望。媽媽最看不得我這模樣,一惹到她就吵嚷:“和你奶奶一個樣,和你奶奶一個樣?!蔽夷棠痰降资鞘裁礃?,有一天逼急了我瞪著眼問她,她馬上嚇著了似的無語。姥姥對我最知根底,她說我根本不是安家的人,是柳家人,不是和奶奶一個樣兒,是活脫的第二個我的小姨??瘫?、壞脾氣,容不得一點兒委屈,只是我更隱蔽些,在心理上我總有優(yōu)越于小姨的感覺,畢竟多上了幾年學,讀過幾本書,對她一些很明顯的膚淺看得更真了些。比如說她不該那樣罵大舅。那天姨父白天來姥姥家,帶了只燒雞,又弄了幾個菜,和姥爺大舅小酌了一番。晚飯時小姨去碗櫥拿碗筷,一眼發(fā)現(xiàn)在一個盤子里放著幾塊雞肉,她氣沖沖端出來,嗵地一聲蹾在桌子上,狠眼打量一圈問是怎么回事,大家面面相覷,大舅慢悠悠地開了口,老三中午沒回來給他留的。呸,還不是想給你孩子留兩口。你說啥?大舅急了眼從椅子上站起來。真丟人,好像啥也沒見過似的,要是給人家見到還不說咱家都是窮命鬼子。啪。一個耳光扇在小姨的臉上。我們都是窮命鬼子,餓死不去你家門上要飯!大舅哆嗦著指向她的鼻子。

1986年1月25日農(nóng)歷十二月十六,大利,宜嫁娶、立碑、出行、伐木、移徙、納畜,小姨在這天出嫁。

這天離春節(jié)還有十四天,頭天看著還好好的天兒,第二天早上一睜眼就陰了臉,小半晌接親的隊伍快到時天上竟飛起雪粒子外加小雨,冷颼颼地直往人脖領(lǐng)子里灌,雪粒子混在雨點中,在半空中還白花花一個是一個,掉到地上窗臺上還沒兩秒就成了一攤水漬,烏黑黑地一片一片。姥姥在屋外濕地里搗著腳來回轉(zhuǎn),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扒頭探探街門,不住口地叨咕:“你看看,你看看?!北炯矣H戚就勸,剛把她勸進屋沒多久她又出來,兩個妗子就笑,說姥姥舍不得閨女出門兒,姥姥嗔怪老天爺:“大喜的日子偏變了天兒,要給人說新人脾氣不好的?!?/p>

迎親隊伍千呼萬喚才趕來,頭前有六輛小汽車,后面跟著一輛大轎子車,披紅掛花喜氣洋洋地從村外一路馳向姥姥家門口,離老遠就聽到震翻天的“乒乓”炸雷聲,再近點兒鞭炮聲也聽到了?!皝砹?,來了。”早有報信兒的小孩子跑到家傳話,屋里就一團亂,一堆本家女眷就攏包袱捆嫁妝,打開了重系,偏人急手軟總也打不好,幾個人就笑著打趣來幫忙。小姨要帶走的東西堆了一床,多是姨父給置辦下來的衣服,姥姥姥爺在兩個舅舅結(jié)婚時攢下來些被面兒啊,做褲子的布啊,枕巾枕套什么的,本來就是打算留給她的,背著兩個妗子已經(jīng)偷偷包得嚴嚴實實的了,小姨一個不落都扔了出來,說這樣的東西拿過去丟人,搞得姥姥姥爺又生氣又無可奈何。院子里也是一團喜氣,那時候生活沒現(xiàn)在豐富,誰家辦個紅喜事那就是集體娛樂活動。小孩子們最積極,也就是這時候滿世界瘋跑,喊叫得再大聲也沒人管,拽了院里粘的紅喜字頂多挨個“暴栗”,打不著也就算了,還能順手拿個糖抓把瓜子落個解饞。大人們也放開了嗓子開玩笑,不分眼前有沒有小一輩兒的小媳婦,沒出門兒的大閨女,男人女人嘴碎得很,新人的爹娘更是眾人的靶子,臉上被抹得漆黑,分不清鼻子眉毛在哪兒了,只有眨巴眨巴露著兩眼白的眼睛和笑得就沒掖起來過的白牙。開始我還一直牢牢守衛(wèi)在小姨身邊不讓人來鬧,后來迎親的沖進來太多就把我擠了出去,砰一聲又關(guān)住了屋門,有幾個親威也被推了出來,關(guān)在屋里的除了來的那些人就留下不幾個本家人了,我怕小姨吃虧站在門外急得直掉眼淚,別人就圍著我笑,有人和我說“娶媳婦嫁閨女不鬧不熱鬧”。

小姨的婚禮當時在村里轟動一時,那時候還不太興用小汽車,尤其是在農(nóng)村,前一陣三堂舅舅娶親時找了輛客車拉來的新娘及女方親威,都說很風光了,姨父這樣大張旗鼓搞排場,絕對是前無古人的壯舉。小姨穿著紅條絨上衣,紫紅褲子,頭上插著一朵枝杈盛開的大紅花,臨上車時她突然扭頭四處找我,“妞妞咧?妞妞咧?俺姐家的妞妞咧?”有人把我送到她面前,她拉著我貓腰鉆進婚車內(nèi)。沒有想到竟然在大庭廣眾下享受如此殊榮,我的臉都羞紅了,等到中午吃完飯回到姥姥家還猶墜夢中,要知道我只是個外甥女,正牌兒可是大舅家三個管她叫姑姑的侄女,她們可是一個姓,但小姨不喜歡她們,一個也不喜歡。老大已經(jīng)6歲,和當時她帶我時一個年齡,和我后來接了她的班領(lǐng)導街里小孩子們瘋跑時一個年齡,但她不喜歡她們,厭棄她們沒時沒晌地哭鬧,厭棄她們盡管有姥姥幫著打理仍臟兮兮的模樣,厭棄她們春夏秋冬掛在臉上的黃鼻涕。自那后,兩個妗子越發(fā)地拿我當外人,尤其是大妗子好長一陣看我時要么只搭一下眉毛,要么就是通紅的眼睛窩子,好在我不常去姥姥家了。

小姨的出嫁終于讓姥姥省了心,家里安靜了許多,小姨在家時別人總是很緊張,好像身邊埋著一個炸藥包指不定哪天就炸一回。妗子們竊笑,再炸也是在她婆家炸,總連累不到她們了。我沒聽妗子們這么當面說過,但她們含義隱晦的對話,故作神秘的擠眉弄眼都表白了這些意思,我只覺得姥姥可憐,身邊走了操心的禍害,可也少了不隔心不隔肚的“自己人”?!澳飩z兒”,一個是娘,一個是孩,是天底下掉鍋里滾熟熬干找不到兩副骨架子的一個人兒啊。

小姨后來果然是在婆家炸了個雞飛狗跳,我真不想提,提起來就覺著堵得慌。

小姨上班還在原單位,離姥姥家近就?;貋恚袝r吃個午飯,有時吃個晚飯,開初一陣還光光鮮鮮的,人也精神,后來沒過大半年姥姥家就去得稀了。依稀聽廠里關(guān)系不錯的小姐妹說和大小姑子不和,公公婆婆向著自家閨女總給她臉色。這話也只是傳聞,從未聽小姨說起過,偶爾碰上我和媽媽在姥姥家,或者她來我們家,就會興高采烈地說起大姑子小姑子如何如何不如她,哪些事哪些事辦得不咋樣,公公婆婆如何如何窩囊開門市怎么給人騙了錢,等等等等,沒人看得出有什么不對,就是有一絲疑惑過后又覺得到底是小姨占到了便宜。就她那副不吃虧的脾氣,走哪兒別人也惹不起。

06年底,小姨結(jié)婚快一年了,她流產(chǎn)了一個孩子。我不懂啥叫個流產(chǎn),眼睜睜的一個孩子怎么會“流掉”?我拿大舅舅家的四歲的三閨女比較,想不出是怎么“流”法兒。但姥姥和媽媽驚慌失措的神情讓我不由擔心起來。媽媽帶我去的醫(yī)院,小姨躺在鋪著白床單的病床上面無血色,臉蠟黃蠟黃,見我和媽媽手里掂著東西就嗔怪:“來就來吧還帶啥東西?!币谈笡]在,也沒其他人在小姨跟前。病房里一共六張病床,另外幾張床空著,床單整整齊齊地鋪著,刀切一樣,一個個不動聲色挨窗戶根兒排著,讓人心生敬畏,窗簾被褥也是一色白花花的白,白得讓人頭發(fā)暈,來蘇水的怪味兒直沖腦子。我站在床邊兒,小姨招手讓我坐在床邊兒,我只是斜斜地依著,不敢往別的地方張望只盯向小姨,聽她和媽媽說話,一會兒工夫也不知怎么了連她們的話也聽不清了,像是沉進了水底,她們的聲音嗚嗚遠遠地從上面?zhèn)鱽怼乙驗樘o張,暈過去了。

大年初二閨女回娘家拜年,這是小姨的第一年,姨父在這一天把滴酒不沾的姥爺灌醉了,為此姥爺鬧了半個月的胃病。再往后幾年也不知是姨父故意不來還是小姨不讓他來,除了過年來一次,姨父很少登姥姥家的門。姥姥采取不打聽態(tài)度,媽媽也是諱莫如深的表情,小姨從不叫我去她家,我上了高三也學業(yè)加重,天天有自己說不出的煩惱,竟日漸與小姨生疏起來,連小姨后來有了小孩兒都打動不起我的心思。

4

媽媽在我初中二年級時吃上勞保,工資減少家里各方面開支也隨之減少,媽媽更加“摳門兒”,對家里任何物件都要利用利用再利用,直到真的是一無所用,所以屋里屋外到處是盛東西的紙箱子,有些東西自從放進去就根本沒有用過,后來單位分房子搬家時,這些箱子就成了問題,許多箱體邊邊角角都有不同程度的漚爛發(fā)霉,里面有的還有老鼠屎。我的衣服直到高中都是媽媽做的,從某些同學的眼里我看到譏誚,像刮骨的刀子一片一片劃進肉里,生疼生疼的。家里天天飄著剛出鍋的中藥蒸氣,聞久了這種藥味兒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在看書累了時,眼望著灶上騰騰升起的青煙裊裊不絕地盤繞屋頂,那份輕盈虛幻讓人悠然神往。我和媽媽之間隨著時間的磨合慢慢不再那么緊張,好像各自默認了對方的空間與領(lǐng)地,相互之間保留著一份客氣,盡管因此形成的距離深入心底不可逾越,但能保全我們母女各自在人前那份可憐的自尊。有“家”,在外面受了風雨就有個遮擋的地方,就有個伴兒。

高中畢業(yè)我考上省里一所大專,學的是金融貿(mào)易,三年一晃就過,說來也怪,這三年我竟是在風平浪靜中度過,上課下課,吃飯睡覺,放假回家輕松地享受刻板的生活,而在家時心里總也不安分,渴望飛出這個樊籬,離認識的所有人都遠遠的。我厭惡周圍的環(huán)境,平時背著書包將自己包裹在緊巴巴的衣服里,一副安分守己的乖乖女樣子,卻沒人聽得到我內(nèi)心常常突涌的狂躁、不滿及由此而發(fā)出的尖叫。我不知道別的同年齡女孩子是怎么度過自己獨立前的日子,我卻將自己弄到了局促之地,手腳放的總不是地方,后背似生著眼睛不放過任何一個有可能議論的聲音,有時候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我那時很羨慕家里有幾個兄弟姐妹的人,他們嘰嘰嘎嘎哪怕是吵吵鬧鬧呢,都勝過這孤寂又喧囂的境地。媽媽根本不想聽我說話,她一生都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無法出來,也不愿出來。我找不到人談心,盡管我當時住的地方類似于大雜院,一溜兒平房,誰家炒個菜都能聽到鍋鏟叮當敲鍋沿兒的脆響。這里除單身外,也有幾個孩子,但對我來說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我不感興趣,即便是江阿姨這樣家里的好朋友,為人爽朗豁達也聽不懂我的話,所以就不如不說,沉著,悶著,一日日在心里發(fā)酵,直到哪天消化掉或者完全地忘掉。其實現(xiàn)在早想不起當時曾為什么事煩惱,現(xiàn)在想來都是些瑣碎事,無關(guān)緊要的,但當時那種由內(nèi)生發(fā)出的陰郁卻燙出烙印,凹凹凸凸無論是以什么形狀存在,我知道,它已經(jīng)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大學畢業(yè)后就是等待分配工作,而這種可能在我跑了幾次人事局后變得遙遙無期,家還是那個家,只是從平房原封不動地搬到了樓房,氣氛及場景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為防止被三年前的那種不安再次控制,我開始尋找工作。如江阿姨所說,我是個有福氣的人,沒多久便被幸運女神眷顧,我進了一家外貿(mào)公司,私營的,當時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風涌云現(xiàn)氣勢恢宏,盡管還不是被大多數(shù)稱為基層的國人認可,但其勢不可擋的來勢已經(jīng)從東南席卷向全國。媽媽不認可我的選擇,江阿姨也憂慮重重,她猶疑地說,要不她找找廠長給我安排進廠里,大學生,又是本廠子弟,多少要被照顧下吧。我拒絕了,在外三年我分明嗅到國有企業(yè)正在發(fā)生的變革,媽媽她們的企業(yè)已是暮氣沉沉提不起我的興趣。后來證明我是對的,這家企業(yè)后來合并改制經(jīng)歷了種種曲折,精減了很大一部分人。

九十年代初,大學生找工作比現(xiàn)在的研究生找工作要挑剔得多,許多崗位是高不成低不就,或者眼高手低白白把手邊兒的機會浪費掉,但像我這樣的人就不太用和自己的清高較勁兒,因為我需要——工作。在進入外貿(mào)公司之前,我打過一些零工,第一份工是在一家廣告公司,他們正大搞宣傳,招工廣告剛貼出來門前就人滿為患,我擠在壯碩或羸弱的男人和女人之間,從散發(fā)著氣味的衣著上看這些人大多是農(nóng)村來的民工,他們需要工作,如同我一樣迫切。終于給我搶到一份統(tǒng)一服裝的工作,大紅色,兩片布縫在一起,沒有袖子,中間有個洞直接套在頭上,還有一桿彩旗,上面印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方便面卡通人。我們的任務是打著旗排著隊沿著市區(qū)幾條主干道走一圈。我把廣告服穿在身上,旁邊一個沒有搶到的老頭兒冷冷地沖我哼:“這年頭,年輕輕的大姑娘都搶著干這活兒。”我的臉騰地紅了,一剎那的失神,不知自己上那么多年學為了什么,當主管問我學歷時,我答:初中畢業(yè)。一直到傍晚,我拖著腫脹疼痛的雙腳領(lǐng)到手二十元時,心里那股失落酸楚才一掃而光,“去他媽的,上學也是為了掙錢活命”。從那時起,每當我遇到委屈遭遇別人輕視時,我會以更驕傲的姿態(tài)直立,然后用商量的口吻和謙卑的臉孔來贏得別人的同情和尊重,對,什么都是當不得真的,我們應該學會適應,并恬不知恥地活著。

家有長女,樂意做人情的就找上門兒,張羅著給我介紹對象,條件有好有差,我因為工作不穩(wěn)定心里沒根兒,一律予以拒絕,直到在外貿(mào)公司安定下來才開始和人見面,那時我二十五歲,接近老姑娘的邊緣。我的交際圈子依然狹小,和譚波認識是在高中同學聚會上,滿眼都是成熟了的舊面孔就他一個陌生人,是一個同學帶來的,他們那天在一起而他沒事,然后我們就認識了。

他說他一眼就看中了我,只覺眼前一亮,心里開竅似的覺得我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人,他還說了很多,陌生的贊美讓我直想暈,但還能讓自己不去真的暈掉。我先帶他去的我家,有些自揭老底的意思,能不能接受讓他自己選擇。沒有看出他有什么猶疑,像到了自己家似的阿姨前阿姨后主動收拾碗筷,媽媽覺得人不錯,江阿姨也覺得不錯,那天媽媽特意拉來江阿姨相面,那時江阿姨已經(jīng)到了工會,一雙火眼金睛自然比媽媽要厲害得多??晌易罱K沒和他成,因為他的媽媽有一張會吃魚的嘴和一雙會吃人的眼。

譚波家庭條件不錯,一百多平米的三室一廳富麗堂皇,我和媽媽住的房子一比簡直像是雞窩,我本該感激的,本該按我一貫的處事標準將自己的身子彎得再低、再低直到別人認可為止,可我終是無法做到。譚媽在細細問過我情況后,中午飯上了桌,最后一道是魚頭豆腐湯,肥大的魚頭煲在湯盆里,豆腐薄薄的像玉片兒一樣,翠綠的香菜整根點綴其間煞是好看。譚波說這是媽媽最愛吃的一道菜,我不太懂,明明是湯怎么非要說成是菜。譚媽揭開蓋子,用筷子在里面挑了幾挑,嘴里開始批評這次做得哪里哪里不好,火候啊,下料的時間啊如何如何不對。譚波連連點頭,向我解釋這道菜是媽媽的拿手菜,最近剛剛傳給他。譚媽說:這是鯪魚豆腐湯,最補,鯪魚富含豐富的蛋白質(zhì)、維生素A、鈣、鎂、硒等營養(yǎng)元素,肉質(zhì)細嫩、味道鮮美。做的時候呢要先把魚頭洗凈,從中間劈開,用紙巾蘸干魚頭表面的水分。嫩豆腐切成1cm厚的大塊。香菇用溫水浸泡5分鐘后,去蒂洗凈。然后在煎鍋中倒入油,待七成熱時,放入魚頭用中火雙面煎黃(每面約3分鐘)。將魚頭擺在鍋的一邊,用鍋中的油爆香大蔥段和姜片后,倒入足量開水沒過魚頭。再放入香菇,蓋上蓋子,大火燉煮50分鐘。最后放鹽,放豆腐繼續(xù)煮3分鐘就能下鍋。譚媽挨個兒盛了一碗,接著說:首先打鍋的湯料要用足,有十幾種滋補藥材調(diào)配而成。這種湯不僅滋補,還能去腥,提鮮,用這種湯底吃魚,滑而不膩,鮮而不腥,百食不厭。俗話說,吃四條腿的不如吃兩條腿的,吃兩條腿的不如吃沒有腿的,而魚就是沒有腿的。吃魚要吃頭,魚頭是整條魚的精華,先從吃魚嘴開始,魚嘴的肉特別嫩滑細膩,最含高蛋白。鯪魚頭的魚腦汁特別甘香,要煮得剛剛熟,不然魚腦汁煮了出來就令味道大打折扣了。吃的時候,要先吃周邊的魚肉,然后對著魚嘴將魚腦吸進嘴里,那可是人間珍品啊。晚上我回家做起了夢,夢到自己變成一條燉在罐子里的魚,大張著嘴巴怎么也合不攏。第二天給譚波打電話,說,我們結(jié)束吧。

譚波后來結(jié)婚通知了我,我們一直保持友好而有距離的往來。那是一場熱鬧的婚禮?;ɑňG綠的炮屑四散著,從馬路口一直指引到賓館,巨型拱門兒宛如一張咧著大嘴的笑臉一徑迎接出來,拱門兒頂端的兩只金龍,在空氣泵鼓吹中一左一右上下戲弄著中間紅色的龍珠。紅地毯已經(jīng)印下幾雙淡淡的腳印,接口在新人下車處,拐個小小的彎兒一直通向賓館餐廳。容納千人的餐廳已經(jīng)人擁人,仍有不斷的人潮從門口禮桌前排著隊涌入,就餐的圓桌一個緊挨一個,一溜兒十二張,干干凈凈的臺布鋪著,不論新舊全都是一團喜洋洋的大紅色,六道葷素涼拼已經(jīng)上桌,兩瓶同樣紅艷艷的“叢臺”放在正中,酒盒上面小心放著一張紅紙牌,一面貼著紅紅的“喜”字,一面是寫著男方親戚,女方親戚,或者同事,同學的字樣。甬道也是鋪著紅地毯,關(guān)口處安著幾道粉色的小拱門兒,周邊花團錦簇擺著五顏六色的絲帶絹花兒。頭頂絢爛的燈光照射著,無邊的紅色更又增添七分的精神,120分貝的喇叭唱著,充斥餐廳的每一寸角落,把人的神經(jīng)從里往外掀出滔滔的喜氣,人人臉上掛著笑,連嘈雜的人聲也是帶笑的,面對面聽不清說話相互是帶笑地吼。無邊的喜色無處不在,是紅幕布里裹著大把大把的喜糖,是蓬蓬飛揚的彩屑,是新郎新娘父母雙親臉上鬢邊涂著的黑鞋油,是彩色聚光燈照射下木偶一樣被主持人牽在手里的新郎新娘。譚波一臉幸福,身邊的新娘也同樣,我心口一陣微痛,本來站在上面的人應該是我的,也就是疼了那么一下,想一想自己逃脫了當魚的命運也就心平了。

如果這算數(shù)的話,那這就可以算是我的初戀,暈暈的感覺,但到底是沒有暈掉。再后來見過的幾個一個比一個讓人失望,不是人不順眼就是其他方面不過關(guān),總之提不起興趣,眼見得我成了落家閨女。

媽媽一直發(fā)愁我的婚姻,偷偷瞞著我,跑了好些地方去求簽問卦,回來有時歡歡喜喜的,有時黑著臉幾天不高興,我也不問,反正她這輩子注定要自己讓自己不高興的,多我這一樁心事也不算什么。我天天按時出門,到點上班下班,除了偶爾同學同事聚會也沒什么應酬,越長大心越散,漸漸懶事怕事起來,沒事時就窩在自己的小屋看書聽音樂,閑閑淡淡自己打發(fā)自己的日子,江阿姨說我快成居士了。在單位我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有絲毫松懈,工作是衣食父母,時下流行一句口號: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我得保證自己能養(yǎng)活這個家,因為是外貿(mào)企業(yè)和報關(guān)員打交道比較多,那些傻家伙們沖我擠眉弄眼調(diào)笑我也嘻嘻哈哈,有時實在不像話就冷下臉來不理不睬,要辦事時依然就事論事不打一點兒馬虎,時間一長我的名氣反而出來了,有人說我是帶刺的冷薔薇,看著隨和卻親近不得,不管說什么吧,反正不過是工作關(guān)系而已,可以壓低自己但犯不著委屈自己。

32歲那年,春天從四面八方簇擁而來,這一年從開初就與往年不同,二月剛過完年我接了筆大單,三月跟隨老總第一次出國去了趟新加坡,盡管新加坡只是亞洲地區(qū),滿大街也都是看熟的黃皮膚,但到底是出了國門,事情辦得很順利,我的七級英語派上了大用場,老總對我大加稱贊,說沒見過我這么用心的員工,大有前途大有前途。我謙虛地說過獎還需要老總多給機會?;貋砗蟠髷[慶功宴,公司主管及相關(guān)企業(yè)同仁參加,一方面是慶祝拿到合同,一方面是需要協(xié)作企業(yè)的配合,也就是說我們是上家,獨自沒有能力完成這筆大單,需要下家一起分享這塊蛋糕,具體怎么分配下面要進行溝通,而這個宴會就是開場白。這在當時環(huán)境下是很正常的業(yè)務往來,我應邀參加了這個晚會,然后碰上了他。很老套的情節(jié),來賓入席時他坐在我的身邊,點頭示意后他特別為他是個左撇子向我道歉。我連說沒事反正我也沒見過左撇子,讓他不用在意。他笑了,說他也從沒碰到像我這么誠實的臨桌。然后事情就開始了,沒多久他約了我。他是合作企業(yè)的副總,42歲,離婚,一子一女,兒子在外地上大學,女兒高一,父母在老家,偶爾會來城里看看,與前妻是大學同學,在一起時一個是水一個是火,水火不容卻結(jié)了婚,婚后好了幾年。那時候真是我們在一起時最平靜的日子啊。他回憶時感慨。但后來又回歸本性,一個又成了水一個又成了火,他屬雞,她屬狗,現(xiàn)在早想不起來每次是因為什么,甚至吵完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都是些瑣細的小事,卻天天家里家外雞犬不寧,兩個人都生氣,都說服不了對方,越說越亂,越吵心越?jīng)?,最后累了,吵不動了,就離了。離了反而好過些,倆人見面較之以前多了些親情,畢竟一起度過大學那段純真年代,畢竟一起生活了好幾年,相互了解。現(xiàn)在有了距離,那份了解就成了彼此之間的黏合劑,不是很緊密卻牢牢地存在。他略帶傷感地對我訴說。我問,既然你們有感情,有沒有考慮過復婚?他笑了,扯了扯我的頭發(fā)。

我從家里搬了出來,在單位附近找了間民房,一個是新加坡回來后公司開始重用我,工作量加大,有時需要加班,一個是實在受不了媽媽的嘮叨。她似乎進入了更年期,完全不顧別人的時間空間,想起來就提起當年奶奶怎么對她的陳年舊事,陳芝麻爛谷子一堆一堆,一堆一堆,好像她這輩子就沒經(jīng)歷過好時光,和爸爸在一起時就沒有過美好的回憶,有了我后就沒有因為我的啼叫,因為我的第一聲“媽媽”開心過,只是一味地生活在奶奶暗啞發(fā)霉發(fā)臭的陰影下,她從沒有想過走出來,并且甘心于這種自虐的情狀,并且以自虐來從精神上虐待我,以報復奶奶早年對她的傷害,因為我姓“安”,叫做“安琪琪”。我和他談,一股腦兒倒出自己的怨憤。他沉思一陣,說,那暫時搬出來吧,母女之間也需要距離,或許你不常在家她會有所改變。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媽媽一言不發(fā),臉上除了比平日更加陰郁外沒有別的表情,她默默將炒好的菜擺上桌子,一盤青椒雞蛋,一盤土豆絲,還有一碟飯不離桌的豆豉辣醬,她將這些放好就拿著抹布擦飯桌,濕濕漉漉的抹布因為陳舊顯得臟兮兮的,但我知道它其實并不臟,媽媽每頓飯后必將抹布用洗潔精仔細洗過晾干。去新加坡時買的紅色旅行箱派上了用場,塞得滿滿的,洗漱用品和衣物分開包成幾個塑料袋,被褥因為體積大就不拿了,左右有現(xiàn)成的可以買來用,更主要是不想搞得大張旗鼓讓鄰居們知道。這拖起箱子,不像搬家像是旅行。吃完飯,我拉著箱子低頭向媽媽說了聲“我走了”,就離開了家,像若干年前周末去姥姥家一樣。

小屋名副其實地小,在五樓,小一間半,是最早舊家屬樓的那種格局,兩間小屋方方正正豆腐塊似的整齊,一間擺著一個棗紅色的舊衣櫥和一張雙人床,一間放著一個舊三人沙發(fā)和一個吃飯用的條幾,其他再容不得一物,一條走廊就是客廳,一尺寬的陽臺,窗戶被屋主用鋼棍封住,陽臺上放著幾個枯干了花枝的花盆。早幾天我就著手收拾,很仔細,我將之看作是一個儀式,畢竟這是自立后真正意義上的獨立生活。

他也來幫忙,和我一起去商場選窗簾買生活用品,我忍著不發(fā)出“吃吃”笑聲,從商場出來就沒敢正眼看他,他也似乎忍著,一直回到小屋我們縱聲大笑起來,跌到床上,相互笑得喘不過氣來。他止住笑聲后,面朝天花板,回味著:“真像做夢一樣,好像回到了二十多歲?!彼娃D(zhuǎn)過身來,眼睛專注地盯著我:“我是不是老了?”

“沒有啊,你和你的同齡人比顯得很年輕?!蔽依侠蠈崒嵉鼗卮稹?/p>

“可是和你的同齡人比卻是個老頭兒了?!彼员暗剌p撫下我的臉。

“我就沒有年輕過?!蔽掖?,凝視著他眼睛里的我,里面那個人水汪汪的,像是夢做的姑娘。我們相望良久,相互揣測、試探,然后相互嘆息一聲吻在一起。他說他一時給不了我什么,也不會承諾什么,只要我記得他不是個隨便向人敞開心扉的人,“一切隨緣,讓時間說話?!蔽以趬糁旭雎犓牡袜?,這些話像是甜蜜小鳥唱出的歌兒,在我的耳邊兒繞啊繞,叮叮鈴鈴,叮叮鈴鈴。

他從不在我這兒過夜,也不天天過來,因為家里還有孩子,“孩子大了,還是個女孩子,我得在孩子面前有個當父親的樣子。”我點頭,默默的,心里有些疼痛,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他了。

我去過他的企業(yè),在縣城,距市區(qū)二十五公里,那天他來接我,名正言順是去察看訂單情況。一路上他不時扭頭望我,我笑著問是不是我臉上有臟東西?他伸手刮了下我的鼻子,不是臟東西,是花兒,讓我控制不住自己想停下來,呵護一輩子的花兒。一攤暖暖的溫泉溢上來,我化了。我知道他喜歡我,卻從沒聽他說過如此動聽的話。

“別變,我喜歡你現(xiàn)在的樣子,安靜、淑雅,還有一點點冷淡?!?/p>

“嗯?我怎么不知道冷淡也會是優(yōu)點。”

“對,冷淡對有些人來說是優(yōu)點,可遇而不可求,像是天上的星星,又像是夢里最想吃的美味,看得到,嗅得到,一伸手似乎能夠得到卻‘不能夠得到,永遠讓人有所向往,永遠新鮮、有活力?!彼币暻胺铰访?,輪廓分明的臉頰側(cè)面緊緊繃著,說這番話時像讀詩一樣有節(jié)奏。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我有這項優(yōu)點,要怎么保持?如果沒有了呢?”我歪著腦袋問他,開玩笑的語氣。

他笑了,“傻瓜,別那么緊張,做你自己,自然就好?!彼俅紊焓謩澾^我的臉龐,我跟著笑了,內(nèi)心卻隱隱起了擔憂。下一個周六他沒有來,再再下一個周六又沒有來,整整半個月我沒有見到他人,中間打去幾次電話,只說在忙然后就匆匆掛了。

等待是憂郁的姐妹,時間成了花不完的硬幣,叮當叮當,敲在墻壁上墻壁就起了皺皮,敲在天花板上天花板就凹出個洞,洞里是倒垂著搖搖晃晃隨時會打下來的無聊。窗簾是淺藍的牽?;▋海敵跻驗閮扇艘恢孪矚g它的素淡就買了下來,這會兒只覺得它太淡了,淡得無滋無味,那似有還無的絲蔓絡子像是生了譏誚的眼睛,不錯眼珠兒地斜睨著我,我索性一把將它拉開,找根繩子把它打個團兒捆了起來。再安不下心來讀書,以前那種安于寂寞的心情不再光臨。我打開床前的玻璃窗,涼空氣撲面而來,湛藍的天空藍得逼人眼,天上沒有一絲云朵。下午的陽光是充足的,我這間屋子是陽面,床頭擺在南墻的暖氣片旁邊,我趴在床頭瞇著眼,聞著陽光干爽的味道。腳踝光著,不是很冷,感受光線一毫米一毫米,一微米一微米侵入肌膚的感覺。我像一只懶洋洋的貓,腦子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去想,趴在十一月的陽光下。他再見我時摟著我的腰,驚訝地左右打量著,說我瘦了。我哭了起來。

我沒問他為什么沒來,他主動說的,說是因為工廠一些雜事,同時前妻病了,挺重,他幫著跑前跑后,怎么說那是他孩子的母親,他也算是她的親人。嗯。我點點頭。

有他的日子就陽光燦爛,即便有些曲折也是甜蜜的小插曲,只要能見到彼此,一個眼神也使彼此光彩照人,我越發(fā)地依戀他了,所以每周一次見面對我來說遠遠不夠,遠遠不夠。他有些無奈,說我們相識本來就是個意外,事情開始后又進行得太快了,他還沒有做好準備進行下一步驟,有許多情況只能慢慢來。比如孩子,他疲憊地說。最近因為他們母親生病,就聯(lián)合起來試圖讓他們復婚,對他們來講盡管有著連接要復合卻也不能不謹慎對待,都經(jīng)不起再傷一次,但孩子們的心也是傷不得的。得慢慢來。我無語,把玩著他的手,一會兒與他手掌相對五指合十,一會兒又扭麻花似的一個關(guān)節(jié)一個關(guān)節(jié)纏在一起。不開心嗎?他問。我搖搖頭。我等你。

除開這些無法逾越的障礙,我們相處起來還是很輕松的。他喜歡講他年輕時的事,小時候如何淘氣偷吃家里的饅頭啊,如何與同黨們比賽誰在河里游得遠啊,有一次差點兒陷爛泥里給淹死,翻墻爬樹掏鳥窩可沒少讓家里費心,老爹急眼了就掄起笤帚疙瘩一頓胖揍。呵,我小時候也是。我笑著插嘴。你?他翻翻眼,一萬個不相信。你一看打小兒就是乖乖女型的,怎么可能。得,信不信由你,我也當過孩子王咧。不信,讓我檢查檢查哪里像是孩子王。我急翻到一邊,笑得喘不過氣兒來。和他在一起就發(fā)現(xiàn)他有時像個孩子,有時像個土匪,有時像工于心計的陰謀家,五光十色,讓想研究明白他的我看花了眼,研究不明白干脆什么也不想了,一徑躺在他的懷里安安穩(wěn)穩(wěn)做他心上的種子。他說我是他含在心里的。

“小心我抓破你的心臟,我可是有爪子的?!蔽彝{。

“那就來吧,我倒是要看看我的小貓怎么伸出她的爪子?!?/p>

我的歷史也講給他聽,一五一十,細細碎碎,從姥姥家的門墩兒,到村口的老榆樹,從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姨,到下雪天的落雪聲,從大公雞到奶奶家昏昏暗暗的小日光燈,日復一日熬中藥飄到房頂聚焦起來的藥香到那場熱鬧俗艷的婚禮。講著講著就有些傷感,原來這些都攢在我的記憶里,從沒有忘記。他攬著我,將我的頭埋在他懷里:“都過去了,想不到竟然會有這么多事壓在你心里?!?/p>

他的天空要遠比我的寬廣,憑他那份閱歷我無法相信他竟然會選擇我,他經(jīng)受及正在經(jīng)受的超出我的體驗,他在他們企業(yè)是實力派,是掌握著企業(yè)生死命脈為數(shù)不多的人之一。他和我講商場上的趣事軼聞,我聽得津津有味,本來覺得自己也是在公司經(jīng)歷過一些事的,但和他一比遠不可企及,那份識人的才智,那份左右逢源的從容,那份應付突如其來事件的豁達,都讓我贊嘆不已。喂,你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片子,別老這么一驚一乍的,讓我覺得我在自吹自擂哄騙無知少女。他終于不好意思起來。我說我可是真心地佩服,都有些自卑了,我懂得那么少,什么也幫不了你,你選我真是選錯了。喂,小心你的爪子。他警告我。我可是個老男人了,不要低估我的智力。“老男人”這是他后來常用的詞兒。我越來越依賴“老男人”,和他再也分不開了,我開始無法忍受長夜的孤寂,但他決不妥協(xié)不肯在我這里過夜,有時幾周都不來見我,我惱了,幾天不理他,但最終還是自己因為相思難耐而忍不住給他電話或者短信,他笑我,三十多歲的人了,盡管沒結(jié)過婚但到底不是小孩子了,怎么這么沒有理智,現(xiàn)在應該相互適應對方為以后做準備。相信我。只是,我能做到嗎?

三月份,新年已經(jīng)過去大半個月了,炮仗那種嗆鼻子的強硝味仍然濃烈,門兩側(cè)火紅的春聯(lián)意猶未盡,大街上的出租車車尾處貼著“出門見喜”、“出入平安”四處奔跑,一副引領(lǐng)春意早來的風情。媽媽想讓我搬回來住,我不愿意,懶懶地起身收拾碗筷。公司初八開的門,禮炮鞭炮花花綠綠從門口擺到街心,老總在走廊里笑呵呵地說“圖個吉利”。每天處理完手邊兒一些事,我就回小屋睡回籠覺,一般過節(jié)就是這樣,因為沒有什么工作量,很長時間公司里都是疲疲散散的。

我再醒來天已近晚,蒼白的暮色死氣沉沉地從窗戶外面向屋里張望,遠方的天空卻是一片紫紅,因為云層的緣故顯得有些濕潤而富有生氣。我拉上窗簾,卻沒有開燈,屋里因為突然的黑暗似乎變得更冷了,我蜷縮在被子里不想起床。他從節(jié)前就失蹤了,連個電話都沒有,我賭氣也不撥打,其實很多次手機拿在手里點到他的號碼就差摁下去。他說過要給彼此空間,不喜歡密不透風的感覺。我傷心地問他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不再要我了。他生氣地說怎么又瞎想,他只是希望像兩個成年人一樣交往,相親相愛,兩個獨立的成年人。他強調(diào)。我打過無數(shù)次電話后不敢再輕易摁下去,心里一邊是絕望,一邊又是充滿希望。屋主早早就停了暖氣,在這個寒氣逼人的小屋我覺得很孤單,很凄涼。每天在昏沉沉中睡去,又在昏沉沉中醒來,然后接著再睡,沉浸在一種怨恨、自憐的情緒中,成了一個被拋棄的女人。我躺在那里,身體輕盈得飛了起來,俯身望著床上那個懈怠的人形物體,迷惑那會是自己。

我開始做夢,夢到自己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暮色蒼茫,紫色的云團低低地圍在樓房四周,像是無孔不入的海底怪獸無限向各個角落伸張著觸須,穿透進每一個以納米距離排列的孔洞,到處充斥著這種紫色的黏液,連路邊的灌木都不能幸免,忍冬凍了一冬天,打著哆嗦的綠葉上也沾了這種物體,像是在路邊開放妖異而華麗的死亡之花。路人木著一張臉行色匆匆,我聽到的聲音,低頭一看,一群老鼠停在路邊沖著我交頭接耳,突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只圍著一條被單,雙肩及雙足都裸露著,我驚慌失措起來,驚恐骯臟的老鼠會發(fā)起攻擊,然后奔跑起來。一朵白花徐徐在眼前開放,綻出一間房子那么大的花萼,我跳了上去站在花蕊的頂端,白花合攏起飛了,我被包裹在花心里,冰涼的潔白碰觸到我的一瞬間,將我變成水晶棺里的化石。我要等一千年才能醒來,必須要等,除了等待一無選擇。我驚慌地在石棺里扭動,卻不能移動絲毫,一頭巨型花斑豹站在我的面前,郁郁不樂地盯著我,我只看一眼就明白那是他,我望著他流淚,他冷冷地無動于衷,眼睛里不帶任何情緒,突然我福至心田恍然大悟,洞悉他當初為什么會喜歡我,現(xiàn)在又為什么這樣對我,他一邊需求能給他安寧的純潔,一邊需求能帶給他永無止境征服欲的神秘,他不僅需要一個伴侶還需要一個對手。而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能帶領(lǐng)我一起飛翔的伴侶,他的欲望比我的大,突破了我的容積,當我傾心相向給予的越多,他拒絕得越快。我向棺外的花豹探出手,但咫尺天涯遙不可及,我開始在夢中大聲地哭泣。這不是我要的結(jié)果!

我沒有思維,大腦停止了供氧了,屋子里除了他的影子再容不下其他東西。我回想在這間屋子里發(fā)生的無數(shù)次談話,只要一按下按鈕就開始在屋子里回響。他對自己的總結(jié),他對自己過去的自得,他無止境的抱負,他的子女,他的前妻,他的父母,他的事業(yè),在這所有中,獨獨沒有我,我是他什么人?又是什么?喊叫和提問在腦子里狂亂得嘈雜不休。最后一次電話時他說我太斤斤計較了,說我是還沒有長大的孩子,需要反省反省自己。我祈求他說個明白,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他在那邊沉默良久,在掛電話前說了一句:你自己想吧。一種撕裂的疼由內(nèi)向外漫延,痛不可當。這是一種被剝離的痛楚,他不再承擔被我攀附的義務,要把我從他的樹身上撕下來。

我在蒼白中繼續(xù)閉眼過著我的生活,醒時如夢,夢時如醒,夢與醒交疊著,在冰冷的屋里好像要給凍住了似的,這一日與上一日沒有大的分別。三月中旬,小姨打來電話,說她在我家,媽媽病了。我這才暫時從狂亂的病態(tài)中清醒過來,感覺口干舌燥,搖搖晃晃走進廚房在灶上坐了一壺水。我站在廚房門口,打量這個生活了近九個月卻從沒有仔細看過的空間,四頁扇的木窗上玻璃糊了一層油膩膩的塵土,從屋內(nèi)望不清窗外,有一格玻璃少了一個邊角,風一吹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聽到這響聲我一陣眩暈,胃收縮成一團像一記重錘狠狠擊了一下。櫥柜在水池旁邊,搬來后重新刷的白色新漆,原來是醬紅色,經(jīng)過水漬的浸泡和冬天暖氣的烘烤,有的地方有些鼓漲開裂了,露出里面的底色,像是在白布上開了道縫兒,有人從里向外進行窺測。廚房里唯一令人賞心悅目的東西就是水池,亮晶晶的白瓷干干凈凈像新的一樣,這也是搬來時換的,舊的是水泥做的。整個廚房的氣息是一種陳舊低劣的污穢感,包括整個小屋也充斥了這種氣味,整個樓房都年代久遠了,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法改變它日漸衰朽的破損,它太老了,遠遠落后于這個時代,曾經(jīng)它的輝煌也只能在回味中慢慢咀嚼了。灶上的壺響了,我關(guān)掉火,打開行李箱,開始一件一件往里面擺放衣物。不管我們的最后結(jié)果是什么,我需要馬上離開這間美麗的囚室,拯救我自己!

5

我趕到時媽媽已經(jīng)住進醫(yī)院,發(fā)病時幸好小姨在,那幾天媽媽只說胸口郁悶想找人說說話,小姨就搬了來。媽媽的身體從沒有舒服過,她們覺得也沒什么大事當時也沒想起來和我說。早晨還好好的,中午媽媽睡下后就再沒起得了床。我匆匆辦好所有手續(xù),之前沉淪的情緒放在一邊顧不上去想。CT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證實是突發(fā)性腦溢血,把媽媽重新推回病房后護士站通知主治大夫要找家屬談話。

這是一個面色白皙的中年人,頭發(fā)粗短戴著一副銀架無框眼鏡,他手里不停轉(zhuǎn)動著一支圓珠筆,從眼鏡片后面盯著我語速緩慢邊說邊想措辭:“病人和你什么關(guān)系?”

“我母親?!蔽以谒疽庀略谒k公桌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

“病人平時有什么不良嗜好?比如抽煙、喝酒什么的?!?/p>

“沒有,我媽從不抽煙、喝酒?!?/p>

他在一張紙上記錄,“發(fā)病前有什么先兆?這個先兆也可能是早幾天,或者幾個月前就有征兆?!蔽颐H灰詫?,他解釋:“就是病人突然感到一側(cè)身體麻木、無力、活動不便,手持物掉落,嘴歪、流涎,走路不穩(wěn),或者與人交談時突然講不出話來,或吐字含糊不清,或聽不懂別人的話,暫性視物模糊,突然感到頭暈,周圍景物出現(xiàn)旋轉(zhuǎn),站立不穩(wěn)甚至暈倒在地?!?/p>

“好像是沒有過?!蔽疫t疑地回答。

“好像?”他抬頭看我一眼。我連忙解釋:“我沒在家住,平時媽媽打電話時也沒提起有過這些情況。”

“哦。”我知道他并不滿意。我對自己更不滿意。

“你要知道腦溢血是中老年人的多發(fā)病,它是因血壓突然升高,致使腦內(nèi)微血管破裂而引起的出血。在出血灶的部位,血液能直接壓迫腦組織,使周圍發(fā)生腦水腫,重則繼發(fā)腦移位、腦疝?!?/p>

“大夫,我母親的病情嚴重不嚴重?”我有些急躁,聽不懂這些醫(yī)學知識。

主治大夫又抬頭看我一眼,“很嚴重?!彼又卣Z氣,“你們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病人腦部出血量很大,由于來時不注意搬動加重出血,病人現(xiàn)在意識不清很危險?!?/p>

我雙腿虛軟走出醫(yī)生值班室,心里凄凄惶惶一片空白。媽媽早年就久病在身,不是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好,但我從沒有想到過有一天她會病到這種程度,這世上我就她這一個親人了,盡管從小時候就對她沒有給予自己足夠的關(guān)心和愛護而心存怨恨,但此時突然覺得自己不能沒有她,以往種種只是自己對渴望而不可得感情的一種姿態(tài),而不是心里真的不愛她。我抱著頭,順著冰冷的墻跌坐在地上,淚流不止。

醫(yī)生說現(xiàn)在病人意識不清癱瘓在床,家屬一定要配合病人預防并發(fā)癥的發(fā)生,首先病人周圍環(huán)境一定要安靜,每日定時幫助病人翻身拍背4~6次,每次拍背10分鐘左右。病人癱瘓在床,枕骨粗隆、肩胛部、髖部、骶尾部、足跟部等骨骼突出處易發(fā)生褥瘡。應用軟枕或海綿墊保護骨隆突處,每2~3小時翻身一次,避免拖拉、推等動作,床鋪經(jīng)常保持干燥清潔,定時溫水擦澡按摩,增進局部血液循環(huán),改善局部營養(yǎng)狀況。還要每天進行四肢向心性按摩,每次10~15分鐘,促進靜脈血回流,防止深靜脈血栓形成。我一一點頭應承,怕自己記不住特意找本記下,同時也記錄媽媽每天的體溫及生命體征,護士們說從沒見過我這么用心的家屬,我苦笑連連。

從不知道伺候病人如此繁瑣,每天天不亮拿著值班護士抽出的血液分別到各化驗室送單子,這些事可以留到護士集中到一起來做,但我總是主動把這活兒攬下來,偶爾順便幫其他病房送。只有這時候我的心才能靜下來一會兒,不必待在氣味渾濁濃烈的病房里守著始終雙目緊閉的媽媽。我知道自己大概不能算是不孝,但是是絕對的不順,我不愿看到媽媽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三月的清晨惺忪未明,灰藍的天空烏麻麻的像醫(yī)院里醫(yī)生們見怪不怪冷靜的臉,就是這臉也讓人心里起了些安慰,畢竟大家都是盡力的。冷冷的月亮掛在天上,幾顆寒星眨著眼睛,對面樓上大多數(shù)的窗戶是黑著的,那黑色是會傳染的,連成片打不破的聯(lián)盟。聽到大街上遠遠傳來汽車鳴笛的喇叭聲,還有偶爾驚心動魄的急剎車聲。我打了幾個冷戰(zhàn),大口吐出肺里的濁氣,新鮮的氣流順著鼻腔、嘴巴、皮膚上的毛孔鉆進體內(nèi),我伸展四肢,又因為手里有東西不敢動作太大,只能算是挺肩擴胸。室外的空氣凜冽潮濕,糊在臉上像是做了層面膜,我不記得自己幾天沒洗臉了,每天只是用手抓抓頭發(fā)胡亂打個髻。檢驗室東三樓一個,西樓晝夜門診一個,我走向東三樓。樓里空無一人,走廊里的燈昏沉如豆,幾只木質(zhì)包裝箱擺放在前臺,這一陣東樓在裝修。我繞過去,又不放心地回頭看看,那幾個碩大的白木板釘制的包裝真像棺材。檢驗室的值班護士在我的敲門聲中打著哈欠出來,一手接過幾個針管一手接過單子,“唔,十點來拿結(jié)果?!薄芭丁!蔽疫B忙應,臨別沒忘記說聲“謝謝,您費心了?!痹卺t(yī)院這一陣,我沉睡在工作中那種恬不知恥的虛偽熱情蘇醒過來,人人都喜歡。包括小姨。

我不記得媽媽住院多久后我才認真打量小姨的臉,這十幾年我?guī)缀跬浰拇嬖?,提起時她也只遙遠地活在某個不知人情世故的年代。她老了,一張臉現(xiàn)出過度操勞的痕跡,和媽媽因為憂郁毀掉的那張臉相比更顯得滄桑,只是要比媽媽多出一種精神和堅強。我削了個蘋果給她,她忙接過來,不住口地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p>

“這回我媽病成這樣,多虧你在?!?/p>

“自家姐妹說啥呢?!毙∫桃Я艘恍】谔O果,沉思道:“你媽這輩子不好過,可是受了罪。唉。”

“各人有各命。”我突然憑空想起媽媽在小姨結(jié)婚前說過的一句話。

“是啊,人不和命爭,萬事想開點,對自己都好。”小姨感慨,又咬了兩口蘋果,我發(fā)現(xiàn)她嘴里亮閃閃有兩顆假牙。“小姨,這么早你就掉牙了?”

“哪兒啊?!彼唪龅孛蜃∽欤斑€不是早些時候和你姨夫打架打掉的?!?/p>

“啊?我姨夫?聽說你們曾經(jīng)鬧得挺兇?”對小姨的事情后來我知之甚少。

“差點兒離婚。他們一家子都逼我離,我就不離,都有孩子了,就是守個名兒,我也不離,離了孩子多受罪啊,你媽不就是個例子?!彼坪跤X得這樣議論一個無知覺的人不太妥,她瞥一眼床上的媽媽。“那時候是鬧得挺厲害,他們一家子看不起我,覺得我是農(nóng)村的,沒文化,拿不到臺面上,就撮著你姨夫和我鬧,三撮兩撮你姨夫就和他們一伙兒了,不過,你瞧我們現(xiàn)在不是過得挺好的,比他們家另外幾個兄弟姐妹都過得好?!?/p>

“你們現(xiàn)在在哪兒???好像聽姥姥說你們到外地了?!?/p>

“邢臺的臨清縣,開了個門市。小縣城,待得久了,地方也熟了,養(yǎng)得活命,呵呵?!毙∫绦α耍澳忝妹面面矛F(xiàn)在也大二了,在北京上學,假期也不回來,打零工,說是在北京找機會,以后就在北京發(fā)展?!?/p>

“哦。”我知道小姨因為結(jié)婚前桀驁不馴不敬兄嫂,自從出門就少回姥姥家,再加上姨夫去姥姥家鬧過幾次,每次回去碰的都是舅舅妗子的冷臉子,幾個堂妹因為小姨不曾親近她們對她也是不理不睬。我無端嘆口氣,冒出一句:“活著都是為了什么啊。”

“活著當然是為了好好地活著啊。我年輕時不懂,荒廢了很多東西,有些東西當時不珍惜過去了再后悔就沒處尋,年輕時以為別人都是對不起自己的,就事事對著干,老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錯了。活著一天就好好過,好好活,好好對人,人不就是一輩子嘛?!毙∫搪еO果慢慢地說。

我凝神注視小姨,說:“小姨,你現(xiàn)在柔軟多了?!?/p>

“呵呵呵,人經(jīng)的多了就軟和起來,總得長點兒記性啊,不能總硬著,硬得咬不動,硌牙啊?!毙∫搪冻霭琢亮恋募傺篱_玩笑。我也笑起來,低頭接著削蘋果。突然小姨輕聲喊我:“妞妞,你看你媽?!蔽肄D(zhuǎn)頭望去,媽媽臉扭向我們,一雙久閉的眼睛亮亮地睜著,流著淚。我夢游一般走出病房,走到護士站,似乎是另外一個人欣喜的聲音對護士說:“我媽睜眼了,我媽醒了?!?/p>

媽媽蘇醒后,醫(yī)生護士馬上趕來將病床團團圍住?!捌孥E啊,奇跡,這么深度的病癥竟然這么短時間清醒?!敝髦未蠓蜷e下來和我談,“但為了對你們負責,我還是得提醒你們要做好最壞的準備,當然不一定發(fā)生,但這是我們醫(yī)生保守的忠告。”

我打聽怎么讓媽媽快些康復,主治大夫給了我一本小冊子,其中有關(guān)“腦溢血”康復護理幾點我抄了下來:1).說話時用短而清楚的句子,速度比正常緩慢一點。 2).鼓勵病人多說話,不要強逼,發(fā)問時用簡單直接的問題,使病人能答“是”或“不是”。 3).對于有嚴重溝通問題者,可以用手勢及面部表情表達你的意見,亦可鼓勵病人用手勢去溝通。4).每次與病人交談時,要給予足夠時間讓她思考、組織說話內(nèi)容。5).用她熟悉的名稱及術(shù)語跟她交談。

醫(yī)生說既然病人清醒過來,可以先少喂些果汁補充下維生素。我馬上削蘋果,一慌張切到了手,流了很多血,小姨一把摁住傷口,連聲說慢點兒慢點兒,我讓她去照顧媽媽,自己跑到水房用水沖手,鄰病房的陪床見到說這樣不消毒,我說沒事我媽醒了。水在歡暢地流,冰涼的水流沖刷過手指,使手指看起來像河里游泳的魚,一會兒血就止住了。

這是整個上午的事情。下午六點二十分,媽媽開始出現(xiàn)呼吸困難,冒虛汗,眼眶通紅,我跑去找醫(yī)生,醫(yī)生看過后沖我同情地搖搖頭:“問問還有什么未了心愿吧?!蔽翌^一暈,幾乎栽倒。

媽媽一直望著我,頭微微一點一點,嘴巴嚅動說不出話來,小姨就猜:“姐,你是不放心妞妞?”媽媽點下頭,又搖頭,“是咱爹娘?這個你放心,有我和兩個哥呢。”兩個舅舅也趕到了,他們唉聲嘆氣拿不出主意,更是讓我心煩意亂。媽媽點下頭,又搖頭,她望著我,眼里直是流淚。我閉上眼,覺得自己大滴大滴從眼里流出的是熱辣辣的血:“媽,你放心吧,我會找到爸爸?!眿寢屇樕铣冻鲆唤z笑意,大睜著眼不動了……

媽媽的葬禮上我沒安排人去尋找父親,這是我對媽媽耍的最后一個花招兒,我只答應去找他,卻沒有說具體什么時候去找。一顆心總要平復的時候才能靜下來想事情做事情,我等待讓自己平靜下來的那一天。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我發(fā)現(xiàn)我懷孕了。媽媽剛不在的那一天我在病房哭得死去活來,最后嘔吐起來,護士長疑惑地打量我,悄悄遞給我一片試紙……

安排完后事,一切塵歸塵土歸土,眼前不再晃動若干不相干的人影,耳朵邊兒也不再嘈雜一片,我累了,一頭歪在床上眨眼就睡著了。小姨最后一個走的,她說她在姥姥家待兩天就回了,并希望我去她那兒住兩天散散心,我嗯了一聲,睡意沉沉。

睡了三天,其間不時有人上門安慰,后來就沒什么人來了,大概看出我不耐煩的心情。第四天,我去公司找主管請假,要將攢的“年休假”全部休掉,主管立馬簽批,老總也下樓同情地問候了兩句。下午,我拿著彩超單子找了一家小門診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子宮里顯示:2.8cm×4.2cm,橢圓,像個長核的蛋。

小姨到家后打來電話,我說我想去她那兒散心,她說好,然后換姨夫通電話問了問情況,說他一準兒天天給我做好吃的。我哭了。沒想到媽媽、小姨、我三個人中只有小姨得道成仙。

我對姨夫說:后天到。

特約編輯 梁 帥

作者簡介:常聰慧,女,河北邯鄲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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