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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

2016-03-21 09:37申平
北方文學 2016年3期
關鍵詞:鬧鬼女鬼保安

申平

我必須搬家了。因為我遇見了鬼,一個女鬼。

深更半夜的,她竟然找上門來,聲色俱厲地質問我為什么要打擾她的安寧生活。真是活見鬼了。

以前,我和這個女鬼還只是“神交”。具體地說,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層厚厚的樓板——她在上面,我在下面??墒乾F(xiàn)在,我們竟然面對面了!一男人,一女鬼,我還會有什么好果子吃嗎!

我必須搬家了。

只是可惜了那一年的房租,白交了。

好了,還是容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你聽吧。

在廣州這樣一座一線城市里,像我這樣一個靠賣保險謀生的小人物,活得是多么艱難可想而知。買房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我最大的奢望,就是能租到一處價格便宜又相對寬綽體面的住處。

我的這個夢想在來廣州的第二年竟然奇跡般的實現(xiàn)了。通過路邊的一則小廣告,我以每月2000元的價格,租到了一處兩居室的房子。直到我按要求一次性交清全年房租,房東把鑰匙交到我的手上,我把行李搬了進去,這時我才相信事情是真的了。

這是一座獨立的八層小樓,位置就在鬧市區(qū)馬路旁的一個胡同里,可謂鬧中取靜。而且我的房間就在四樓,人說一樓臟,二樓亂,三樓四樓住高干。照這么說,咱也算是個人物了。

房間的布置也讓我滿意,各類家具一應俱全。想想以前睡橋洞、住人家單間的日子,我忽然有一種屎殼郎變知了,一步登天的感覺。我在房間里又蹦又跳,東摸西看,高興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然而當天夜里,我就高興不起來了,而且我隱約感到自己有可能上當了。

原來樓上鬧鬼!

開始,樓上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住??墒堑搅宋缫?2點,一陣高跟鞋敲擊樓板的聲音驟然響起,把已經(jīng)進入甜蜜夢鄉(xiāng)的我一下驚醒。那聲音是那么響亮,那么有力度,咔咔咔過去,咔咔咔

又回來,一下一下仿佛踩在你的頭上,不,簡直就像用錘子砸在你的心上。這還不算,隨后拖桌子的隆隆聲、拉凳子的吱吱聲、水龍頭放水的嘩嘩聲相繼響起,接連不斷,整個樓上熱鬧非凡。

神經(jīng)衰弱的我,馬上變得極度精神。黑暗中,我兩眼定定地望著天花板,盼望那聲音早一點結束。我想這一定是一個在職場打拼的女性,半夜歸來要洗要涮,她忙完了也就休息了。我甚至還在猜測她的長相、她的穿著打扮,想象著將來是否可以找她去推銷保險,或者跟她發(fā)生一點什么關系……

但是半個小時過去了,聲音沒有停,一個小時過去了,聲音還沒有停!我的情緒漸漸變得焦躁起來。這個該死的娘們兒,她到底在折騰什么呢!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樓上的聲音依然每隔一會兒就重復一次。死八婆,你為什么不換拖鞋,為什么總在拖桌子、拉凳子,為什么總在放水,你三更半夜不睡覺在干什么?這些問題一個又一個涌入我的大腦,就像一只只螞蟻,拼命在啃噬我的神經(jīng)。我簡直就要氣瘋了!

且慢,忍吧,再忍忍吧。老祖宗早就說了,和為貴,忍為高,小不忍則亂大謀。讓她鬧吧,就當咱沒聽見,快睡吧,睡著就好了。

但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我的眼睛越睜越大,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我開始腰酸背痛,我熬啊忍啊,每一分鐘對我來說都變得十分漫長。

當樓上的女人不停歇地鬧了兩個小時也就是凌晨兩點鐘的時候,我實在忍無可忍了。我從床上彈起來,打開燈,快速穿好衣服,然后氣沖沖地上樓,去找那個該死的女人理論。我要警告她,這個世界不是你一個人的,你要注意社會公德。

我大步流星走到樓上和我相對應的房間門口,毫不猶豫敲響了門。

可是屋里毫無反應。我又敲了兩遍,依然毫無反應。

裝死狗!我小聲罵著,把耳朵貼在門上細聽,屋里真的沒有任何動靜。我再看上下左右的門縫,也不見有一絲燈光透漏出來。

真他媽的見鬼!我氣咻咻地走回自己的房間,要命的是那聲音依然在響。我重返樓上,還是無人應答。我索性跑到樓下,舉頭去望,只見我的房間燈光明亮,而我的樓上也就是五樓的窗口,卻是黑黢黢的一片。

天哪,難道這是在鬧鬼?想到這里,我的腦子里瞬間便涌入了許多鬼故事,又想到房東為什么會這么便宜就把房子租給我,我不由汗毛倒豎,或叫毛骨悚然。我急忙跑回四樓房間,抖著手反鎖了房門,又拿椅子頂住,然后就一邊喘息,一邊恐懼地盯著房頂看,豎起耳朵聽??墒沁@一回,樓上卻已經(jīng)偃旗息鼓,沒有任何動靜了。

我看看手機,馬上到凌晨三點了。我重新上床,卻無論如何睡不著了。恐懼從四面八方向我壓來,使我簡直無法呼吸。我不敢關燈,害怕一關燈女鬼就出現(xiàn)在我的床前??墒俏疫@人偏偏就有一個毛病,不關燈根本就睡不著覺。這時我又盼望樓上的聲音重新響起。那樣我起碼知道鬼在哪里,但是現(xiàn)在,她卻不知所終,說不定已悄悄潛入我的房間也未可知……

我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直到聽見外面有人說話、走路,我的神經(jīng)才松弛下來。

早八點,我的第一個電話當然是打給房東,質問他為什么騙我,把鬧鬼的房子租給我住。但是他卻像早有準備似的對我說:你有沒有搞錯。我租給你的是四樓,那才是我的房子,我的房子鬧鬼了嗎?至于五樓,那是別人的房子,我管不著,你有本事就去找五樓的房東吧。

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我想他的話也不無道理,而且通過他的電話,還證實了一件事:五樓的確有鬼!

天徹底地亮了,該起床了??墒俏业哪X袋卻昏昏沉沉地像一盆糨糊。我決定今天不去上班了,先在床上補了一覺,隨后我就下樓,到物業(yè)去問個究竟。

誰知這幢小樓,只是由旁邊一個小區(qū)的物業(yè)代管。接待我的是一個年輕姑娘,她查了半天,說五樓房子的主人現(xiàn)在國外,每年只回來收一兩次房租,無法聯(lián)系。至于他把房子租給了什么人,物業(yè)沒有登記,無法查找。

這時坐在旁邊的一個中年婦女說話了,她問我:你找五樓的人干什么呀?

我說:我懷疑五樓鬧鬼。接著我就把夜里的事情給她們講述了一遍。年輕姑娘聽了,面露恐懼之色。中年婦女聽了卻笑了一笑,說:什么鬧鬼呀!你到晚上干脆把耳朵塞住,就當什么也沒聽見不就完了嗎。再說了,你租這個房子之前,也不去調查調查?

我一聽她話里有話,急忙湊到她的身邊說:大姐,你肯定知道什么,快告訴我吧,不然我住在四樓非瘋掉不可。我知道我是貪小便宜吃了大虧,可是現(xiàn)在說啥也晚了呀!

那婦女說:我知道什么呀,我就知道世界上根本沒有鬼。鬼都是人鬧的。

我說:你肯定知道什么,哎呀大姐你就救救我吧。

我拿出推銷保險的本事,在物業(yè)軟磨硬泡了半天,最后那婦女實在沒辦法,才說:哎呀你這人真是難纏。那我告訴你,你絕對不能說是我說的哈,出了什么事情你也別找我,我是不會負責任的。

我連連點頭,說你說吧,快點說吧。

婦女說:其實在你之前——大概是前年吧,也有個租客來找過我們。他和你說的情況差不多。我好心告訴了他,結果公安的還把我找去做筆錄,你說多氣人。

我心里一驚,這事怎么還和公安扯上了呢。就聽那婦女說:我告訴你吧,你樓上住的那個女人,她是做偏門生意的。

我一時沒聽明白:偏門生意?

婦女就瞪了我一眼:你這人真不醒目,啥也不懂。偏門生意就是……她忽然壓低了聲音:就是妓女,就是雞婆呀——她夜里往回帶男的,也叫暗娼吧。你小心點哦,可別讓她把你也勾了去。

哦,原來這樣。我立時松了一口氣。關于妓女,其實我并不陌生。我生活在底層社會,什么站街女,發(fā)廊雞,桑拿妹,什么樣的妓女我都見過,大街小巷里到處都有她們的身影。這些女人有的是被生活逼迫,有的是貪圖享受。她們大都沒啥本事,就憑著青春吃飯,挺著一對乳房打天下。有段時間她們幾乎合法化,被稱為性工作者。這兩年打擊得厲害,她們就成了地下工作者。看來我樓上那位也是個地下工作者,怪不得……當然她做什么生意我管不著,只要她不是鬼,只要她能讓我安穩(wěn)睡覺我就燒八輩子高香了。

我對中年婦女千恩萬謝,然后走回去思考對付妓女的辦法。可是仔細一想也不對啊,聽樓上的動靜,也不像是妓女接客啊。妓女接客哪有不斷走動,又拖桌子又拉凳子的。我決定再觀察一晚上再說。

午夜,聲音果然再次響起。這一回,我在樓下邊聽邊分析,極力想捕捉應該有的床響,或者是叫床的聲音。可是沒有,從頭到尾的響聲都似乎和雞婆接客無關。后來快到三點的時候,我悄悄地下了樓,找了個隱蔽的地方盯住樓門口看。我想只要有嫖客,他就一定會走出來。可是等了很久,卻連個鬼影也沒有看見。

我走回房間,上面的聲音已經(jīng)停了。也許那嫖客已經(jīng)睡在妓女的床上了??墒菫槭裁匆幌蚂o得出奇呢,難道他們會那么老實?這時我的腦子里忽然出現(xiàn)了一些黃色錄像里的畫面,就覺得全身發(fā)熱。現(xiàn)在的感覺不是怕,而是莫名的興奮了。

這一夜,想入非非代替了恐懼,我仍然沒有睡好。

因為昨天沒有上班,又沒有業(yè)績,我挨了主任的“”——也就是訓斥。要知道,我的業(yè)績直接關系到她的收入和晉升。為了擺脫尷尬,我就把這兩天鬧鬼和抓嫖客的事情說給她聽。誰知她聽了之后,竟然半點同情的意思都沒有,她說:你一個大男人,哪來這么多婆婆媽媽的事情!別說沒鬼,就算有鬼還能把你吃了不成?再說嫖客關你什么事,你是不是也想去嫖了?

你聽聽,這叫什么話??!

我的主任來自北方,年近四十還孤身一人,每天風風火火在廣州打拼,十足一個女強人??粗菑埲諠u臃腫變形的臉,我只能在心里說真他媽的見鬼。

這天我無精打采,開完例會就回到了住處。她訓她的,我干我的。我這人有個毛病,就是只要有件事情弄不清楚我就什么都干不下去。

我一定要查清五樓的鄰居到底是人是鬼。人是什么人,鬼是什么鬼。

我決定挨家去敲五樓住戶的門,我就不信他們一個都不知道那個鬼或那個人的情況。

上了五樓,我第一個去砸她的門。如果她在家,豈不是省了許多麻煩。可是,盡管我把門擂得山響,里面還是沒有動靜。

只好去敲別人的門。敲一戶,沒人;再敲一戶,聽見里面有人走動,感覺他趴在貓眼里往外看,我就大聲說:你好,我是你樓下的鄰居,我想問件事情。

可是人家沒有開門,又走回去了。唉,這年頭,人和人之間都打了墻了,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這還鄰居呢,連個基本信任都沒有。

一梯四戶,只剩下最后一戶了。敲門,還不錯,門開了——只是里面那扇門開了,外面的防盜門卻沒有開。里面露出的是一張老男人的臉。我心里咯噔一下,廣州的老人會講普通話的不多,我如何和他溝通呀!沒想到他卻清楚地問我:你有什么事情嗎?

謝天謝地!我急忙說:阿伯,我想問一下那戶人家的情況。她每天夜里鬧得我睡不著覺,去找她人又不在。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呀,你見過她嗎?

老人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那家的租客經(jīng)常換,搞不清楚哪個是哪個。前年住的是干那個的,后來被公安抓了,后來她回來了,就在那屋里自殺了,人都臭了才發(fā)現(xiàn)……

??!天哪!原來那屋里真的是死過人啊。怪不得房租會這么便宜……哎,可是那個物業(yè)大姐卻沒有說這個呀,看來她也沒完全說實話。這么說,那屋里鬧鬼是完全有可能的。我的媽,我該怎么辦呀!

老人大概看出了我的慌張,又說:不過你也別怕,你畢竟住在四樓,我們住在五樓不是也得住嗎?再說,這兩年那房子也有人進去住了。

我吞了口唾沫,壓了壓心跳,問:阿伯,那最近是什么人在里頭住呢?

老人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人常換,搞不清楚誰是誰?,F(xiàn)在住的應該是個女的。我沒見過人,但是見過她扔出來的高跟鞋、化妝盒之類的東西。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沒幾天,上個星期吧。

您確定?

我確定!

好了,阿伯,謝謝您了!再見。

回到四樓房間,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恐懼還是應該放松。恐懼的是五樓真的出過人命,很可能有不散的冤魂;放松的是現(xiàn)在五樓確實有人在住。既然她是個活人,我就能夠想辦法找到她,和她談談社會公德問題。

我想到,如果她不聽勸阻,繼續(xù)半夜擾民,我就可以把她房間的真實情況告訴她,把她嚇跑,這樣我就會好過一些。在幾分鐘的時間內,我竟然為自己這個聰明的辦法而得意起來。

但是且慢,那老人畢竟沒有親眼看見過那個女租客,只是見過她丟出的東西。這還無法證明她是個活人,據(jù)說鬼也會使用凡間的東西呀!

這么一想,我不由得再次發(fā)起抖來。

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盡快把五樓的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中午,我躺在床上迷糊,忽然想到了保安。

對呀,我是交了物業(yè)管理費的,保安就有責任保護我。小區(qū)鬧鬼他當然要管,不然養(yǎng)著他們干什么。

我立即下樓去找保安。

因為物業(yè)代管,這幢小樓同樣沒有專門的保安。保安亭設在對面小區(qū)的門口,在那里可以看得到這幢小樓。保安對這幢樓的保護,只不過是在那邊看上幾眼,或者是過來溜達幾趟而已。

我找到了一個胖胖的保安,向他說明了情況。誰知胖保安聽了,竟然不怎么相信。他說:我在這里很久了,我怎么沒有聽說你那個樓上死過人呢!

我有點不高興:你沒聽說就沒有發(fā)生嗎?難道五樓的阿伯他會撒謊?

他又說:那你說你的樓上有動靜,也是很正常的呀?,F(xiàn)在的職業(yè)女性,都是搏命打拼,早出晚歸太平常了。回來當然要洗,要涮,這有啥奇怪的呢!

我說:她每天折騰兩三個小時,這正常嗎?換了你住在四樓,你受得了嗎?

胖保安說:受不了你就搬家唄。

我說:你口吃燈草,說話輕巧。我交了一年的房錢,說搬家就能搬嗎?你就說這事你管不管吧,不管我找你們領導說去。

胖保安大概看出我不好惹,就說:好吧,我們幫你調查調查。看你樓上到底住的是什么人,替你和她談談,好不好。要不干脆這樣,今晚她如果再鬧,你就下來找我們,我們一起去敲她的門。怎么樣?

我說:好的,這還差不多。

當晚,我竟然開始盼望樓上的聲音響起??墒堑鹊搅璩恳稽c也不見動靜。這個鬼東西,是有意在和我玩捉迷藏呢!正在郁悶,門突然被敲響了,嚇了我一大跳。開門一看,卻是那個胖保安。

怎么樣,有動靜嗎?他一進屋就盯住天花板問。

我說:沒有,今晚不知道為啥肅靜了。

胖保安就意味深長看我一眼,看得我很不自在。

胖保安在屋里來回巡視了一回,說:我調查過了,你樓上現(xiàn)在住的是個女作家。作家你懂不懂,就是寫東西的那種人。她們的生活都是黑白顛倒,毫無規(guī)律的?;蛘哒f,她們的神經(jīng)和咱們正常人都是不一樣的。她們?yōu)榱顺雒?,為了賺稿費,就不分黑白拼命地寫啊寫啊,寫到高興處,還又哭又笑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是瘋子呢……

哦,原來是女作家!作家可是我從小就崇拜的人,可是作家也不能不讓人睡覺??!

我說:你見過她嗎?

保安說:老遠見過,沒說過話。

那么可以找到她嗎,我想跟她談談。既然是作家,更應該通情達理吧。

那是當然。你想找她,就明天中午在樓下等她,那時候她才起床,出去吃飯或者買菜。到時候我指給你看。

好嘞,那就明天中午見,謝謝你哈!

不客氣,應該的。晚安!

第二天中午不到,我就迫不及待來到了保安亭,一邊和胖保安聊天,一邊盯住樓門口看。那里不斷有人出出進進,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一個個都行色匆匆。他們都在忙什么呢,難道大家都像我一樣在為一張嘴奔忙嗎?

胖保安忽然說:注意,來了,她來了。

我感覺樓門口忽然亮了一下,一個時髦女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那里。她的穿著打扮果然與眾不同,就連走路的姿勢也似乎格外優(yōu)雅。尤其是她腳上那雙皮鞋,每邁一步都要發(fā)出一聲脆響。是了,就是這雙鞋在我的頭頂上敲了。

我毫不猶豫地迎了過去。

近了,更近了。我終于徹底看清楚了她的本來面目:竟是一張非常精致漂亮的臉,只是有點蒼白,眼睛的周圍有點發(fā)青。對,這就是傳說中的熊貓眼,是經(jīng)常熬夜的結果。可見她活得真不容易。我的心一時對她充滿憐憫。

這位女士,請留步,我想和你談談。我盡量讓自己的語調平和。

她打了個愣,秀目之中突然射出了冷箭:你是誰?談什么?

我朝她友好地一笑:你不要誤會,我是你的鄰居,我想跟你談一下你深夜不睡覺,鬧出很大聲響的問題。我……

我鬧出很大聲響?不可能吧。再說我睡不睡覺關你什么事!

女士,人家還說你是作家呢,作家怎么會像你這樣?

你這人真有意思,我是不是作家睡不睡覺和你有關系嗎?青天白日的你想干什么?你再糾纏,我報警了??!

她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弄得路人紛紛側目。我感到自己的臉上就像著了火一樣。我也急了,也提高聲音說:我好好跟你說話你嚷什么呀!你黑天半夜不睡覺,穿雙皮鞋咔咔亂走,又拖桌子又拉凳子,一折騰就幾個小時,你就沒想到樓下有人住嗎?你就不知道講點社會公德嗎?你還是個作家,你這樣還能寫出什么好作品來嗎……

她忽然笑起來,又用手做了個停止的動作,然后用譏諷的語氣說:這位大哥,你有沒有搞錯,你住我樓下?你是老鼠呀!告訴你,我住一樓,沒有樓下!

???你……

你什么你!你真是個神經(jīng)病!

我一下子被釘在那里,眼看著人家邁動雙腿咔咔咔地揚長而去。

半天我才想起回頭去看胖保安,他卻已溜之大吉。

胖保安事后向我道歉,說他一不小心搞錯了。我懷疑這是他故意導演的惡作劇,可是我又沒有證據(jù),只能吃啞巴虧。不過他又賭咒發(fā)誓地表示,一定會把五樓的人給查出來,給我一個滿意的交代。

又度過痛苦的幾天,胖保安告訴我,那個人終于查到了。

他神秘地對我說:知道吧,你樓上住的是個女領導,官還不小哩!

哦?這可是我沒有想到的事情。

他說:這個女領導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很怪很怪的。怪在哪里呢,她既沒有老公,也沒有情人,甚至連個朋友都沒有,就她光桿一人。她是個工作狂,整天就知道上班,連黑白都不分,一心要當更大的領導。她也不坐車,每天走路上下班,干啥快得像風一樣。她也沒有家,你樓上就是她家;她白天顧不上回家,所以晚上回來就往死里折騰。

居然是個女領導!我的天哎!在我的心目中,無論是男領導或者是女領導,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他們威風凜凜,前呼后擁,指點江山,吐口唾沫就是釘。讓人做夢都想不到的是竟然有一個女領導和我這樣的底層人物共住一個小區(qū),生活在普通人民中間。而且她還這么沒禮貌,不顧樓下人的死活……

哎,你愣什么神?是不是一聽女領導就害怕了?胖保安有點幸災樂禍。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在想,領導怎么會……

領導也是人嘛。也要吃喝拉撒睡嘛。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貪官呢!

那這個人,我怎么找她?

一個是老辦法,在樓下堵她。另一個呢,就看你有沒有膽量了。

找她還要膽量?

是啊。因為你要去單位找她。她可是在大機關里上班哎,大機關你敢進去嗎?

這有什么!我一個賣保險的,什么地方?jīng)]去過,什么人物沒見過?你告訴我地點,還有她的姓名,我肯定能找到她。

話是這么說了,但是要找到這個女領導、女鄰居還真的不容易。

首先,進那個大院就不容易,要登記,要盤問;費盡口舌進去了,又懵頭懵腦不知道往哪里走,在樓里轉了半天已經(jīng)搞不清東南西北。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辦公室,一敲門,鎖著。一問,領導不在。

如此反復了四五次,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于看見她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我疾步走過去,往里探了下頭,我看見一個戴著眼鏡、面色威嚴的中年女人正坐在寬大的寫字臺前打電話。她的聲音中氣十足,極具穿透力。

她說:你不用跟我講條件,任務必須按時完成。完不成,你就加班加點!再不行,我就親自過去跟你一起干!說完,她啪地就放下了電話。

她的氣勢一下子就把我鎮(zhèn)住了。在一瞬間,我真想轉身回去。但是又一想。我費了這么大的力氣,好不容易找到了她,怎么能走呢。再說我是有理的呀!我鼓了鼓勇氣,伸手敲響了她的門。

請進!她嘴里說著,眼睛卻看著手上的文件。等我快走到她跟前的時候,她才突然抬起頭來,鏡片后的兩眼猶如兩只探照燈,似乎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嗯?你是誰?找我有什么事嗎?

我……我一時有點張口結舌,半天才囁嚅道:我……是你的鄰居。

鄰居?什么鄰居?她的臉上立刻充滿警惕。

我用力說出了那個小區(qū)的名稱。

她的臉色緩和下來,起身給我倒了一杯水,又讓我坐下,然后很和藹地問:哦,既然是鄰居,那你有什么事情就說吧,看我能不能幫到你。

她的友好態(tài)度使我沒那么緊張了。我說:領導,我不要你幫什么忙——要說幫忙也行。就是每天半夜你下班回家,能不能不穿高跟鞋走路,不拖桌子,不拉凳子,不老是放水,我神經(jīng)衰弱……

領導似乎愣了一下,隨后她把手在空中劈了一下,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你反映的這個情況,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就是這幾天啊。

你講笑!領導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她的兩只探照燈再次聚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而且她突然問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賣保險的??!我猝不及防,一下子交了老底。

賣保險的!女領導一下子勃然大怒,你一個賣保險的,竟然跑到我的辦公室里來了。你信不信我立即讓保安把你扣起來!說著,她竟然真的起身拿起電話,快速地開始撥號。

我想起身逃跑。但是我又對自己說,我為什么要跑,我又沒做什么虧心事。我咬牙挺在那里,兩眼看著她,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只聽她開口訓斥道:你們門衛(wèi)是怎么搞的,???怎么這么不負責任,?。抠u保險的都跑到我的辦公室里來了,簡直豈有此理!好了,你們不用來了。看在他還老實的份上,我來處理吧。她放下電話,轉頭看著我:怎么,你還不走?真的等保安來嗎!我很忙。知道嗎,我很忙!

我說:領導,我不是來讓你買保險的,我是來要求你尊重一下別人,晚上不要打擾別人的。

這時她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說:我告訴你,你搞錯了。我剛調來的時候,也就是去年下半年,的確在你的小區(qū)住過幾天,可是我早就搬家了呀。我現(xiàn)在就住在機關大院里。怎么會打擾到你呢!

???是這樣……

就是這樣!你還有什么好說的嗎?

對不起,那我沒什么好說的了。是我搞錯了,對不起了。

行了,你可以走了。下不為例,以后注意??!

我逃也似的起身,一頭大汗從大院出來,又一頭大汗趕回小區(qū),邊擦汗邊向胖保安發(fā)火。胖保安卻也突然變了臉。他說:嘿,我好心幫你你還怪我,真是好心不得好報!小區(qū)這么多居民就你事多。什么鬧鬼,鬧鬼,我看你就是個鬼!

我憤怒已極,開始大吼大叫:我看你們都是鬼!你們是串通好了來害我,你們的良心統(tǒng)統(tǒng)壞了!他媽的五樓的女鬼,你給老子滾出來!

我的吼聲把樓上樓下的人都驚動了,紛紛探頭探腦。他們看我的眼神,的確像看一個神經(jīng)病。

當天深夜,五樓又有了聲響。而且那聲響似乎比往日來得更加猛烈,一下下,一聲聲,都似乎帶著一股怒氣。難道是我白天罵她,把她給惹毛了?

正在疑惑,聲音卻又戛然而止。然后是意味深長的沉默。

我正要乘機睡去,門卻突然被重重地敲響。

誰呀?我問。卻沒有回答?;卮鹞业氖歉佑辛Φ那瞄T聲。

我以為又是胖保安前來道歉,就漫不經(jīng)心地把門打開。我抬眼一看,立刻頭皮發(fā)麻,全身亂顫,恐懼就像一座大山,霎時間就把我壓垮了。

鬼!一個女鬼!她就站在我的門外。

這個女鬼,穿了一件不知道是睡衣還是旗袍的衣服,走廊燈光昏暗,也看不清是什么顏色。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腳上穿著一雙尖尖的紅色高跟鞋。她的頭發(fā)很長,披散在肩上和臉上,從左右兩面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她的兩只眼睛也被遮了大半,隱約感覺到那里發(fā)出來的光是藍幽幽的。讓我更加膽寒的是她的聲音,憨憨的就像是從地洞里發(fā)出來:聽說你在找我?

我恐懼已極,干嘎巴嘴說不出話來。

她似乎在憤怒地看著我,看了足有半分鐘。這半分鐘對我來說卻有半年時間那么長。她終于提高了聲音,惡狠狠地說: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你憑什么要來打擾我?你敲我的門,到處調查我,還在樓下罵我,你簡直太過分了!我告訴你,我可不是好惹的!再不收手,我就對你不客氣!

我膽戰(zhàn)心驚地聽著她的叱罵,眼睜睜地看著她轉身離去,奇怪的是她的高跟鞋在走廊上并沒有發(fā)出太大的響聲。她走遠了,已經(jīng)上樓了,我才猛地反應過來,拼命一樣砰地關上了門,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我全身的冷汗像小河一樣往下流淌,又像蚯蚓一樣在臉上爬來爬去。

我的媽啊,這地方真的是不能住了。搬家,必須馬上搬家!

我覺也不睡了,開始手忙腳亂收拾東西。聽聽樓上,卻又沒有聲息了。

天亮的時候,我收拾已畢。這時困倦偏又襲來,只好倒在床上少睡一會兒。也不知睡到什么時候,門又被擂響了。睜眼看看天光明亮,這才斗膽把門打開。結果又被嚇了一跳,卻是我的主任氣勢洶洶站在門外。

啊,主任,你是怎么找到我這里來的?

這有什么難的,只要你沒鉆耗子洞,我就能找到你。我來是看看你到底為什么老是不上班,完不成任務的。

我說:主任,我在準備搬家,不然我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我樓上真的有鬼哦,她昨天夜里都找上門來了。

主任把我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然后撇了撇嘴說:看你那個熊樣,你還是個男人嗎?

我……

她撇下我,到房間里里外外看了一回,然后拍著手說:哎呀你這房子真好,而且房錢都交了。你不住,我來住哇!咱倆換,你去我那里,我來你這里。什么鬼,姑奶奶倒要看看她有何本事。

我一聽,好像撈到一根救命稻草:主任,咱們一言為定??!

主任說:一言為定!誰反悔誰是狗娘養(yǎng)的。我這就回去收拾東西去!

我說:好,現(xiàn)在我就跟你走。

主任帶頭往外走去,走到門口她卻突然停住。她轉過身來,一張未老先衰的臉上突然現(xiàn)出羞澀的笑容。她直愣愣地看著我,以從來沒有過的溫柔語調對我說:要不這樣吧,我搬來和你一起住吧,也好彼此有個照應。你看怎么樣?

我一下子愣住,我的天,她是想老牛吃嫩草嗎?我急忙說:主任,這不合適吧,咱孤男寡女的,都沒有成家,讓人家說……

主任突然罵道:你想什么美事兒呢!我搬來,咱也是各住各的!你一個毛頭小子,在廣州啥都沒有,我一個黃花大閨女,搬過來陪你還不把你幸福死!你別狗上鍋臺,不識抬舉,姑奶奶還怕你占我便宜呢!就這么定了,??!

我霎時窘迫得無地自容,主任卻哈哈大笑。我看著她那張因笑變得越發(fā)扭曲的臉,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我知道,我又遇見鬼了。

責任編輯 張 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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