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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不回來

2016-03-21 09:37夏凱
北方文學(xué)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蕾楊凌麻花

我堂叔老圓戴著手銬,雙手抱膝,頭往褲襠里栽,像在練習(xí)一個高難度跳水動作。派出所的走廊里人來人往。為了不礙事,他龜縮在臺階旁邊。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緩緩抬起頭。我穿著一身洗得干干凈凈的警服,警徽是新的,散發(fā)著威嚴的光芒。他看見我時,沮喪的目光仿佛一下子充足了電,明亮起來。侄兒啊,曉得你會來救我的。他大聲地說。他的話語中用了個“救”字,仿佛我的同事正在對他實施謀財害命,這令我很尷尬。所長李子民將一份訊問筆錄遞給我,上面只有三行字,嫌疑人夏成圓,年齡五十三歲,被抓原因涉嫌嫖娼。除此紙上一片空白。李子民說,你堂叔講話我們只聽懂兩個字,“夏凱”。多虧他提到你的名字。你們老家的方言原來是這種腔調(diào)啊,嘰里咕嚕像俄語。我心里立刻明白了個大概。我們的家鄉(xiāng)話其實和普通話相差無幾。這個狡猾的老圓。他在警察面前竟然甩出俄語似的腔調(diào),誆騙的伎倆算是到家了。

我二話不說將老圓帶到附近一家茶館。我本來想帶他去一家湘菜館,想到他是個酒鬼,怕他喝多酒鬧事,便放棄了這個念頭。我替他叫了杯紅茶。他似乎口渴難耐,一口氣將熱氣騰騰的紅茶喝個精光,又向服務(wù)員要了杯白開水。這時候我開始正眼打量起他來。我和他有很多年沒見面了。我的記憶中的夏成圓是個退伍軍人,身板硬朗,穿戴整齊,從不讓莊稼地里長一根雜草。此刻的夏成圓,頭發(fā)稀稀落落,黑白摻雜,穿著一件卡其色的舊休閑西裝,胸襟上一枚紐扣開始發(fā)白。他每喝一口開水,喉結(jié)滾動幾下,仿佛意猶未盡在品佳釀。我們的談話從他涉嫌嫖娼開始。老圓沒等我開口就大呼冤枉。侄兒我沒搞她。我知道她身上的每塊肉摸不得,摸一下兩頭豬五只雞就沒了。我聽得莫名其妙。他怎么一下子就扯到兩頭豬五只雞身上去了。老圓見我發(fā)愣,便從他進城說起。

原來,大清早老圓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女兒夏小蕾跑了。他顧不上屙尿,身子嗖地彈出屋子。外面秋風(fēng)正勁。他一口氣沖上獅子山。沒人。又一口氣跑回村里,挨家挨戶打聽小蕾是否來過。幾個女孩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他琢磨著小蕾一定是進城尋她娘去了,于是叫來豬販子,賣掉兩頭豬,順便還搭售了五只雞,湊足三千塊錢路費也進了城。中午,他像粒不起眼的塵埃,飄落在省城的柏油路面。他剛出車站,一個女子便圍上來親切地喊老鄉(xiāng)。他拿出夏小蕾的照片問她是否見過這個人。女子說見過,將他帶進一間出租屋。進屋后女子開始寬衣解帶。老圓這才明白叫他做那種事。老圓不做。女子攆他走。老圓不走,順手推開旁邊一間房門查找小蕾,卻看見一對男女抱成團殺豬似的在叫。男子見有人推門,抓起衣服就跑了。女子便叫老圓賠付飛單的錢。老圓不懂飛單是什么意思,死活不給錢。雙方撕扯起來。樓下的住戶嫌吵,便報了警。

老圓的自述令我半信半疑。我說小蕾怎么會進城找個死人呢?老圓說是啊,齊巧云早就死了。那天山洪爆發(fā),河水漲得厲害,連人帶茅廁沖走一大排。齊巧云去河邊洗菜,半天不見回來,我跑到河邊時,只看見岸邊一堆沒洗完的蘿卜。這件事你爹最清楚,他下河撈過尸體。

說到撈尸體,我想起來了。十七年前老圓中了個彩,就是撿到齊巧云。那年秋天,他像往常一樣喝了兩碗空肚酒,扛著鋤頭上山轉(zhuǎn)悠。他壓根兒沒想到退伍多年的平靜生活因此而改變。他走到獅子山腰,看見一個年輕女子躺在草地上,身邊有一攤血,將旁邊的枯葉染成紅楓葉。他立即明白女子割腕自殺,背著她飛快往醫(yī)院跑。女子就是齊巧云,第二年春天成了老圓的老婆。這件事引發(fā)了村里另一個光棍銅腦殼對老圓怨恨連連。銅腦殼說那塊草地是他家的,老圓從他的地盤撿走了齊巧云。然而好景不長。第二年秋天,齊巧云落水身亡。那年我剛參加完高考。我親眼目睹老圓指揮一群水性好的漢子在龍子河里打撈尸體。那是龍叢鄉(xiāng)歷史上最壯觀的一場打撈,如同集體漁獵。聽說要打撈全鄉(xiāng)最漂亮的女人,很多漢子不請自來,一個猛子扎到河底摸起來。結(jié)果讓人失望。王仲兵摸到一只燈芯絨布鞋,銅腦殼摸到他丟失的那把鐵鍬。我爹也下了水,摸到一褲兜河螺,因為那頓可口的河螺,我對這件事記憶猶新。

也許小蕾只想進城逛逛。我說。你不必慌張。

可是——,她不該帶走麻花。老圓答。

麻花是誰?

侄兒你不曉得啊?麻花就是我家那條狗。說罷,他咂了咂嘴,雙手按住桌面,一副主席臺上發(fā)言的架勢。我知道他要強調(diào)重點了。果然,他接著說,侄兒不是我吹牛,一公里外我就能認出麻花。我甚至不用眼睛用耳朵。我的耳朵不好使,但我還是能夠分辨麻花發(fā)出的各種聲音。麻花了不得啊,子孫遍布各個村莊。全鄉(xiāng)最兇的狗是鄉(xiāng)政府門口的那條狼狗,但是它再大再兇,也要喊麻花作爺爺,它是麻花和一條狼狗雜交出來的后代。麻花威武著呢,連狼狗的后背也敢趴上去,他娘的。

他說得帶勁。我聽得發(fā)困。我對一條田園犬毫無興趣。這時候茶館的掛鐘響了。已是正午。我想起下午還要去盯梢一個嫌疑人,便裝作核對時間,抬腕看表。老圓知趣地站起來。侄兒你忙,省城么,我熟悉著呢。說完后他大踏步走出茶館,消失在街面的人流之中。

我惹的麻煩只是個開始。兩天后我堂妹夏小蕾出現(xiàn)了。天氣驟然變冷。夏小蕾戴著一頂毛線帽,穿著一身秋天的外套,站在派出所門口東張西望,倦怠的面容和她十七歲的年齡極不相稱。麻花聽話地蹲在她身邊。它似乎不太喜歡派出所,喉嚨里發(fā)出不安的低嗚。見到我,夏小蕾二話不說遞上一張相片。我接過相片看了看。相片有些發(fā)黃,但保存完好,畫面清晰可見。一個漂亮女子斜倚在一根護欄上,空姐式的笑容,細眉大眼的。我立刻明白了她要我干什么。我說你娘早就死了。她噘了噘嘴說,沒死,在省城。你看照片,她站在長江大橋上。我說她的確死了,是淹死的,我親眼見到王仲兵從河里撈起她的一只布鞋。她說那只布鞋嗎?那是老圓扯謊的道具。哥你想啊,老圓將我娘的衣物燒的燒埋的埋,偏偏留著那只布鞋,動不動拿出來給我看,這是為什么?是心虛。老圓心里肯定有鬼。我三歲時,他說我娘長得丑,人見人怕。我上小學(xué)時,他說我娘心狠手辣,不給我喂奶。我上初中時,他又說我娘是個瘋子,發(fā)瘋時啃樹皮,還咬人。哥你看,照片上的人丑嗎?心狠手辣嗎?像個瘋子嗎?哥你是警察,懂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些年誰見過我娘的尸體了?我被她問得啞口無言。我說死了就是死了,你莫胡思亂想。她說我才沒胡思亂想呢,我是有根據(jù)的。我說什么根據(jù)?她答,夢。我最近老是做著同樣的夢。我夢見一個女子的背影,穿著一件白襯衣,不說話,只顧往前走。我跟著她走啊走,一直走到醒來。我夢中走過的地方有寬闊的馬路,有高聳的樓房,有橋,有水。事實證明這就是省城。我上網(wǎng)查了解夢的資料,說這是在暗示省城有我需要的東西。我需要的東西是什么?不就是娘嘛!

我啞然失笑。我覺得自己很倒霉,放下可以立功受獎的案件沒辦,聽了半晌無稽之談。

你先回去。我敷衍說。我在人口查詢系統(tǒng)上搜一搜,搜到你娘就告訴你。

她一彎腰向我鞠了個躬,一行淚跟著落在水泥地面上。

麻花嗅了嗅淚水,抬頭敵意地看著我,喉嚨里滾出一聲低沉的警告。

后來我才知道,老圓在省城的境況不如麻花。剛開始他的荷包還算飽滿,住進一家私人旅館。旅館老板是個典型的九頭鳥,精明狡黠。他發(fā)現(xiàn)老圓嗜酒,每當(dāng)老圓從外面回來時,他就暖一壺酒擺在門口自斟自飲。三天后老圓成了老板酒桌上的??停诖锏谋P纏也加速向老板的抽屜里轉(zhuǎn)移。那段時間老圓只做兩件事。進屋喝酒。出門尋狗。他將夏小蕾和麻花的合影復(fù)印一大摞,寫上“懸賞100塊找狗”幾個字,末尾還留下手機號。剛開始他只在天橋上散發(fā),后來膽子越來越大,往人群扎堆的地方發(fā)。有一天早上,他看見區(qū)政府門口圍著幾百號人,就湊過去發(fā)傳單。那些人以為他發(fā)喊冤詞,紛紛伸手索要,接過一看,是在找狗。幾個男子本來窩著一肚子火沒地方發(fā)泄,奪過傳單撕個粉碎,連推帶搡將他攆出一公里遠。

這件事倒是提醒了老圓,他開始改散發(fā)為張貼。天橋、隧道、公廁、車站牌、電線桿,幾天之內(nèi)他讓一條土狗成了明星,然而仍無效果。他很快找出原因,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前面貼環(huán)衛(wèi)工人在后面鏟,環(huán)衛(wèi)工人動作嫻熟,三兩下將傳單鏟得一字不留。當(dāng)天下午他改用強力膠,這一招果然奏效。到了傍晚,他接到第一個電話,對方稱知道狗在哪里,叫他到海龜路十九號來。他立即換了一身干凈衣服,買了一條結(jié)實的狗鏈子,纏在腰上出了門。他順著電話中提供的地址走進了城管局。出來時已是深夜。他交完罰款后身上只剩十九塊錢了,索性買瓶二鍋頭邊走邊喝。凌晨四點,旅館老板搓麻將回來,發(fā)現(xiàn)他歪倒在門口,嘴角的垂涎流到地上。老板扯著那根狗鏈子將他硬生生拖進屋里。

幾天后老圓進了個大公司,中字頭的。這事兒我見證了。那天,中北路發(fā)生飛車搶奪,我?guī)е鴥蓚€刑警趕到現(xiàn)場時,“飛車”已經(jīng)飛得沒蹤沒影。氣溫很低,寒氣毫不費勁地穿透我的警用大衣。我打開車載空調(diào)縮在車里取暖,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老圓打來的,老圓說猜猜我在哪里,我調(diào)侃地說在女人的被窩里,老圓說哪有這種好事,你再猜。我說不猜不猜,鬼曉得你在哪里。他便叫我抬頭往右邊看。我隔著車窗玻璃四處搜尋,好不容易才發(fā)現(xiàn)他。他被一根粗大的繩子吊在中北大廈的墻上。大廈有七十五層,他的位置大約在五十幾層。他用一只手打電話,另一只手洗刷玻璃幕墻的污漬,身子重心落在兩瓣屁股上。他的屁股本來就很肥大,被繩索一勒,凸得像個大南瓜。寒風(fēng)拂過,他的身子鈴鐺似的在空中晃悠。我說你怎么做起了“蜘蛛人”?他答,報酬高,一天一百塊。我說你干活偷懶,別人快洗到地面了,你還高高在上。他說我恐高,所以動作慢。我說你背對街面怎么會看見我呢?他說我擦亮玻璃就看見了你。我之所以擦得慢,除了恐高,還有一個原因。我在通過玻璃看風(fēng)景,成百上千的人都在玻璃里,我想看誰擦誰,想看臉擦臉,想看屁股就擦屁股。我打了個哈哈,不再理他,一擰鑰匙,發(fā)動汽車走了。

老圓很快為“想看誰擦誰”的做法付出代價。下午,他看見玻璃里有個女子的背影像小蕾,便急劇滑到地面。半晌后他沮喪地返回工地。包工頭問他去哪里了。他說攆人去了。包工頭很生氣,當(dāng)天就將他辭掉了。失去工作后老圓又一次來找我。他對上次被抓的事情心有余悸,不敢進派出所,只在五百米開外的湖南米粉店給我打電話。我不想見他。我在電話里問他有什么事。他說侄兒你神通廣大,幫我找家偵探公司吧,很多老板卷著工錢跑了,都是偵探公司找到的。我問他找偵探公司干嗎。他說找小蕾,侄兒你想啊,老板有錢,躲得遠,仍然被偵探公司找到,小蕾哪里有老板會躲呢。我說好好好,我?guī)湍阄锷患覀商焦?,找到小蕾就告訴你。說完后我掛斷電話。

我當(dāng)然知道夏小蕾在哪里。她在一家寵物店打雜。她身邊有條狗,除了寵物店,去不了別的地方。老圓這個木腦殼想不到這一點。但我不能將她的具體地址告訴老圓。夏小蕾跟我說過,老圓要是找到她,她就跑到派出所自殺。她說這句話時,嘴唇咬成薄片,瞳孔里燃著兩團火。我熟悉那種眼神,通常出現(xiàn)在一個萬念俱灰的兇手身上。

我將全市叫“齊巧云”的名單打印出來交給夏小蕾。名單很長,男女老少共一百三十九個,拖在地上像一卷打開的廁紙。我只想嚇唬她,迫使她知難而退,沒想到她動了真格。她按照名單上的地址開始逐一登門尋訪。她本來可以對名單進行一番篩選,但是她沒那樣做。她解釋說,萬一我娘改名換姓了呢,萬一派出所登記錯了呢,萬一篩掉的那個偏偏是我娘呢。她的腦海里有一萬個萬一,卻沒有一個萬一是齊巧云死了。

她見第一個齊巧云那天,大雨鋪天蓋地。凌晨五點,她帶著麻花守在常青花園門口。兩小時過后,保安指著一輛駛過來的電動車說,齊巧云來了。為了不讓麻花淋雨,她是打著傘蹲候的,因此她首先看到的是車上兩條腿,很修長,裹在一雙黑色長筒皮鞋里。她覺得那兩條腿站在長江大橋上一定會吸引很多目光。她正要叫住對方,意外發(fā)生了。電動車碾過一只躲雨的貓。齊巧云回頭看了一眼那只貓,徑直駕車走了。那一刻夏小蕾任由她從身邊經(jīng)過,走上去抱起那只受傷的貓。回到店里,她看著那只奄奄一息的貓痛哭不已,惹得旁人也替她嘆息,以為貓是客戶寄養(yǎng)的,她沒錢賠付才哭。接下來她走進一個藝校老師家里。那個教刺繡的齊巧云聽說她在找娘,手中的繡品濕了一大片。夏小蕾激動地看著對方,以為奇跡要發(fā)生了。然而齊巧云邊流淚邊搖頭。齊巧云說,我不是你娘,但是我有一個和你一樣的女兒。她去了遠方。喏,她在墻上對我笑呢……齊巧云的手握著她的手,嘴里反復(fù)地說著同一句話——“她去了遠方?!彼龑⑦@些事說給我聽時,我提醒她,你這樣挨個上門很危險。她說我不怕,只要不碰到四十六號那種人就行。我說四十六號怎么啦?她說,那個女人,不,那個假女人,像條惡心的鼻涕蟲,她摸過我的地方,我恨不得拿刀片連皮帶肉刮下來。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將名單交給她是個錯誤。我得阻止她的瘋狂的行為。我哄她,叫偵探公司找吧,他們找人最拿手。她答,還有二十七個沒見,見完了再說。我無言以對。一百三十九個齊巧云像一百三十九個肥皂泡,看起來賞心悅目,一個個盛開在她夢里。而我,明知會一個個破滅,又沒理由阻止她。除非我承認自己的欺騙初衷。

我決定約見周國雄,讓他來刺破肥皂泡。周國雄是江源信息咨詢公司老總。信息咨詢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行當(dāng),聽起來陽光,干起來不見陽光,是隱私活。周國雄喜歡吃狗肉,三天不聞狗肉的味道,如同嬰兒三年沒聞到奶香。所以我選擇在“一鍋鮮”火鍋店和他碰面。我一邊往他碗里夾狗肉,一邊遞上齊巧云的照片。我早已替他想好了“調(diào)查結(jié)果”,讓他出面告訴小蕾,你娘齊巧云死了,再告訴老圓,你女兒夏小蕾在阿靚寵物店,這樣一來萬事大吉,我可以放心地去辦那些永遠辦不完的案子,今后回到老家,還可以坦然面對左鄰右舍七大姑八大姨——我依然是個不忘家鄉(xiāng)人的警察。事情出乎我的意料。周國雄盯著齊巧云的照片說,好眼熟呢。我心想,你算見到鬼了。我決意捉弄一番這個喜歡拍馬溜須的家伙。我指著照片,煞有介事地說,她叫齊巧云,三十八歲到四十歲之間,涉穩(wěn)重點人口。一聽是重點人口,還涉穩(wěn),周國雄便來了勁。尋找這類人的報酬自然比一般人的高。嘔克(ok)。他嘴里咬著一塊沒燉爛的狗鞭,說了句不標(biāo)準(zhǔn)的英語。

我和周國雄分手后又來到阿靚寵物店。店子開在一條老街上。這條街過去是租界,以紅色歐式風(fēng)格的建筑居多。我隔著玻璃櫥窗看見夏小蕾圍著一群狗忙前忙后。麻花像個狗保姆,哪條狗不安分,它就上去舔毛安慰。一個穿紅外套的女子正在和夏小蕾說話。夏小蕾很開心,臉上掛著笑容,令我想起了齊巧云斜倚欄桿的照片。女子身材勻稱,說話時偶爾甩一下披肩發(fā)。一刻鐘后女子牽著一條狗走出寵物店。這時候我才看清她的面容,柳葉眉,鵝蛋臉,兩頰略施粉黛,形象溫文爾雅。女子鉆進一輛寶馬車里。麻花也跟著上了車。汽車開走了。我走進店里。她是誰?我問夏小蕾。夏小蕾答,楊姐,叫楊凌,是個老顧客。我說她怎么把麻花帶走了?她說不妨事,麻花和不乖一見如故。我問不乖是誰。她說是那條拉布拉多,楊姐養(yǎng)的。我又問,剩下的齊巧云你都見過了?她沒作聲,從口袋里摸出那份名單。我接過名單掃了兩眼。她在一百三十九個齊巧云后面劃了一百三十九個叉,有幾個劃得力透紙背,像法院告示上宣布槍斃名單,最后一個叉劃得很輕,像不舍得劃,又像沒力氣劃。我安慰她說,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偵探公司了。她說了聲謝謝,然后垂目頷首,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耶穌從不在乎中國警察的心情,圣誕節(jié)也令我們不得安寧。這天發(fā)生一起群毆事件。一個顧客就餐時吃出一只螞蟻,導(dǎo)致三個腦袋開裂,一只胳膊折了。我和小許在現(xiàn)場忙了一整天,回來的路上,老式桑塔納突然熄火。天很冷,風(fēng)很大,雪花亂飛。小許勸我先回去,估摸修理廠的人一時半會兒來不了,由他留下來等候。我便叫了輛出租車走了。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是這樣的:修理工沒來,老圓來了。老圓裹著一件舊軍用大衣,趿一雙膠底布鞋,不穿襪子不打傘,犀利哥似的走在雪花漫舞的馬路上。他身后拖著一個黑色音箱,音量開得很大,隔條江都聽得見。他看見警車后,想要繞道走,被小許發(fā)現(xiàn)了。小許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他踟躕地走了過去,小許問他見到警車為什么躲?身份證呢?老圓遞上身份證,說道,我是賣碟片的,警官您聽,《春天里》,五塊一個,蠻好聽。小許說你賣錯季節(jié)了,這種天氣應(yīng)該賣《冬天里的一把火》。老圓嬉皮笑臉地說,反季節(jié)便宜嘛。兩人很快達成一項合作,老圓把警車推到路邊,小許買兩個碟片。老圓說碟片你不用買,我免費推車,警察為人民服務(wù),人民也要為警察服務(wù)。但小許不想占老圓的便宜,何況老圓不像人民,便塞給他十塊錢,拿了兩個碟片。老圓收了錢,一個人竟然把那輛一噸多重的桑塔納推動了?;氐剿?,小許將碟片插入電腦里播放。剛開始只有汪峰的嗓音,情深動人,唱著唱著,換成了男歡女愛,嗯嗯啊啊不堪入耳。小許大罵可惡!我在一旁哂笑。我笑他年輕沒經(jīng)驗,送到嘴邊的菜也沒吃著。小許不服氣地說,我看過那家伙的身份證,叫夏成圓,五十多歲。他邊說邊登錄暫住人口系統(tǒng)開始查詢。我連忙吩咐他把這件事放一放,晚上要巡邏,趕緊去準(zhǔn)備大伙兒的警用裝備。

這個混蛋老圓,竟然在我的轄區(qū)賣黃碟,下次見面我一定罵他個狗血淋頭。

晚上,全所民警撲上街面巡邏。對警察來說,平安夜是不安夜。酒吧歌廳餐館商場廣場等等,各類公共場所人聲鼎沸。從KTV里傳出的尖叫振聾發(fā)聵。偏偏這時候周國雄打來電話。街面嘈雜,我喂喂喂喊了半天,隱約聽見周國雄說那個女的找到了。我覺得既好笑又納悶。這時候手機斷電關(guān)機。周國雄究竟找到一個什么樣的冒牌替身?我開車直奔他的公司,周國雄不在辦公室,桌上有一臺偷拍偷錄相機和一些男女交歡的裸照。文員小羅在值班,我叫她撥通周國雄的手機。電話那頭立即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像屠刀拍打在豬背上。我說你找到她了?周國雄答,怕是永遠也找不到了,你們怎么會把一個死人列為重點人口?我裝作不知情。死了嗎?他答,死了,十七年前淹死的。我說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說夏所長您是知道的,干我們這行當(dāng)給結(jié)果不給過程——妹子你下手輕點兒——您要的結(jié)果在客戶文件夾里。

我叫小羅找出文件夾。里面有齊巧云的那張舊照片,還有一張紙條,寫著齊巧云的性別年齡長相婚姻情況等等,字字句句都是我所熟知的。我并不失望,只是腦海里冒出一個疑團:是誰向他提供了這些內(nèi)容?我問小羅,誰和周總的關(guān)系最密切?小羅猶豫片刻,打開另一個抽屜,翻出一張照片。柳葉眉鵝蛋臉,溫文爾雅,楊凌。我問這個女人和周總是什么關(guān)系。小羅笑而不語。

接下來我按照小羅提供的地址直奔紅島小區(qū)。半小時后我出現(xiàn)在楊凌的面前。楊凌似乎剛剛睡醒,理了理蓬松凌亂的頭發(fā),打著哈欠示座。我說夏小蕾跟我談起過你。她說夏小蕾也跟我談起過你。說完后哈哈大笑。我正要問關(guān)于齊巧云的事,瞬間改變了主意。對面墻上的一幅油畫吸引了我。畫面中間是楊凌。右邊是條拉布拉多犬。左邊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國字臉,目光如炬,眉宇間皺出一個川字。我認出他是省政協(xié)蘇主席,有名的地產(chǎn)大亨。油畫落款的作者是個著名青年畫家,聽說他的作品動輒上千萬。那一刻我失去了警察處變不驚的風(fēng)范,分神了,以至于楊凌問我喝茶還是咖啡時,我竟然沒聽見。我指了指畫面中的男子。楊凌哦了一聲,似乎看錯了方向,介紹起右邊那條狗來。它叫不乖。楊凌說。我老公從國外帶回來的,它其實很乖,我們老家給孩子取名時都是反向思維。

我干脆直入正題,問她,認識齊巧云嗎?她頓了頓說,認識,我們是同鄉(xiāng)。她的坦然出乎我意料。我禁不住打量起她的面孔來。我是刑警,干過人像比對工作。我竭力要從這張面孔上找出一點蛛絲馬跡,放到另一張面孔上比對?;蛟S因為剛剛敷過面膜,楊凌的臉色雖顯倦怠,卻白嫩細膩,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她說話時嘴角上翹目光淡然。我不看她的目光,我要用我的目光分解她的臉。眼角沒有拉皮,鼻梁上沒有硅膠填充物,臉頰沒有磨骨和切口的痕跡,攝人心魄的嘴唇也應(yīng)該是真實無虞的,沒有整容。她不是齊巧云。我有些失望。

我和齊巧云二十幾年前就認識了。楊凌說。那時候我們很年輕,我比她大一歲。我們的身材很接近,三圍像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內(nèi)衣內(nèi)褲可以換著穿。剛開始我們在省城擺地攤,后來做洗腳妹,發(fā)廊妹——不是現(xiàn)在的發(fā)廊妹——我們最多幫客人按按頭揉揉肩,肩部以下是禁區(qū)。有一天她突然說想結(jié)婚,問我想不想。我說我不想,結(jié)婚就是找根鏈子把兩個人拴起來。她說她就想找根鏈子把自己和一個人拴起來。我問這個人是誰。她不吱聲。后來她離開省城嫁到你們龍叢鄉(xiāng),再后來聽說她被大水淹死了。我問她,就這些?她反問我還想知道什么。我說你認識周國雄嗎?她說認識,我曾經(jīng)也是他的客戶。說完后她將一杯調(diào)好的冰咖啡遞給我。

從紅島五號出來后,我再次來到阿靚寵物店。我將楊凌的話一五一十講給夏小蕾聽。我準(zhǔn)備好了紙巾對付她的號啕大哭。然而夏小蕾聽完后心如止水。進城三個月來,她臉上那種動輒激憤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超乎年齡的淡定。在她心里,齊巧云一直是個活生生的人物,存在于某個未知的角落。如今這些角落被我打掃干凈了,如同掃掉她的信仰。這是個很殘酷的事實。她不應(yīng)該無動于衷。她一淡定反倒令我無所適從。她輕嘆一口氣,表示接受了事實。我順勢責(zé)備一番她不該進城的。我說老圓還在四處找你呢。她說老圓要找的不是我,是條狗,哥你不了解他,他自私自利,不光是個酒鬼,還是個騙子。我說你言重了,好歹他是你爹。她說這種爹?哼。我了解她的一聲哼里包含著事實。老圓恨不得馬上將她嫁出去。有一回老圓在牲畜市場碰見王仲兵,兩人圍著一頭母牛拉家常,說著說著,就一言為定結(jié)成了親家。打那以后,老圓以親家的名義,隔三岔五到王仲兵家里白吃白喝。

為什么認為你娘沒死?我問。

她稍作猶豫,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單子遞給我。是張舊匯款單,五千塊。上面蓋著省城的郵戳,日期模糊不清。收款人是夏成圓,沒有寄出地址和寄款人姓名。這是我從老圓的衣箱里找到的。她說。我家的親戚見到老圓像見到瘟神,躲都來不及,誰還會給他寄錢呢,更何況省城沒有親戚。我想找到這個人。我希望這個人是我娘,現(xiàn)在看來,八成是楊姐寄的。

跟老圓回家過年吧。我說。他需要你在身邊。

她搖了搖頭。他不需要我。她說。我上初二時被一輛拖拉機撞了,送進醫(yī)院,醫(yī)生說要輸血。老師通知他到醫(yī)院來獻血,哥你猜怎么著,他來了,不肯獻。他說他的血液太臟,里面全是酒精。這是什么理由呢!后來班主任用他的血液救了我。打那以后我徹底死心了。我看到老圓就心煩,迫切想離開他。我感謝那一百三十九個齊巧云,她們輪流充當(dāng)了我娘,只是……我不想要這個結(jié)果,只想尋找,尋找,繼續(xù)尋找……我真的不要這個結(jié)果,真的不要,嗚嗚嗚……她邊說邊開始抽泣起來。這時候夜色已深。有只狗在打呼嚕。我想我該走了。臨走時我叮囑她把狗交給老圓。她說這幾天不行,麻花病了,不吃不喝,要治病。我看了看麻花。它縮在墻角落里。別的狗睡覺時耳朵耷拉,唯有它支棱著三角形耳朵顯得很警惕。它的尾巴下勾,眼角帶淚,一副可憐模樣。夏小蕾說已經(jīng)去了三家寵物醫(yī)院,都沒查出是什么毛病。我才不管一條狗生病呢。我立即撥打老圓的電話。我想跟他說小蕾和麻花找到了。然而電話關(guān)機。這混蛋,竟然謹慎到這般地步,賣個黃碟也把手機關(guān)了。

幾天后轄區(qū)發(fā)生一起命案。死者是個中年男子,斜倚門邊,后腦勺有個拳頭大的窟窿,旁邊有一攤血液,染紅了一條浴巾。兇殺案唯一的目擊者是條德牧犬。它蜷伏在主人身邊,下巴緊貼地面,不安地低嗚。它對誰也不感興趣,看見警犬進屋了,也懶得動。法醫(yī)老孫一邊提取地面散落的K粉,一邊跟狗說話。老孫說,主人遭到襲擊,你竟然不幫忙,簡直不是德牧。你是不是毒癮發(fā)作了?我說狗怎么會上癮呢。老孫說死者是個毒販,也吸毒,以販養(yǎng)吸,想必屋子里經(jīng)常彌漫著毒品的氣味。狗的嗅覺靈敏,聞得多了,就會被動吸毒并上癮。我突然想起麻花。麻花的病態(tài)跟它相似。難道麻花也染上毒品?

勘查完現(xiàn)場后,我再次來到紅島小區(qū)。這時候已是晚上十一點,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小區(qū)內(nèi)燈火通明。我按響門鈴。楊凌打開門。屋內(nèi)沒有開燈。茶幾上燃燒著兩支蠟燭,燭光微弱,開門的瞬間隨風(fēng)搖曳。楊凌一襲睡袍,身上有股異香,令我想起了剛才的命案現(xiàn)場。

新年好。楊凌說。

新年好。我說。

楊凌坐下來,靜靜地看著我,或者說審視我。我環(huán)顧四周。桌椅。茶幾。廚房。書柜。我希望發(fā)現(xiàn)一些預(yù)料中的東西。楊凌似乎意識到我在找什么。別找了,她說,我剛吸完,所以現(xiàn)在精神很好,有氣力和你談話。我吃驚不小。她說話直接而且迅猛,絲毫不加掩飾,剝奪了我的偵查快感。

我不是來抓你的。我說。我只想弄清楚麻花的病因。

她發(fā)出一聲細微的冷笑,然后將自己放倒在鱷魚皮沙發(fā)上,倦怠的臉龐朝向窗外。窗外的夜空中升起一朵煙花,尖叫過后砰然炸開。這時候我便看清了她的臉?;鸸庵?,她不像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專職太太,臉上籠罩著一層紗幔似的奶白色的物質(zhì)?;鸸鈱⒛菍蛹嗎O崎_了些許,我看見上面布滿了心事。

我不打算將心事留下來過年。她說。

什么心事?我問。

從哪里說起呢?對了,上次我告訴過你,我和齊巧云是一對無話不談的朋友。豈止是朋友!兩個弱女子進城闖蕩,白眼,嘲弄,欺凌,辱罵,無助,恐懼,我們都挺過來了,靠的是什么?是一種力量。愛的力量。齊巧云愛我。她把我當(dāng)作她的丈夫。在那個年代我們的關(guān)系要是公布出來,輪不到父母打罵,唾沫可以把我們淹死。

我竭力地掩飾自己的驚詫。她頓了頓接著往下說。我們每天同進同出,逛街,購物,爬山,看云,奔跑。我背著她走過長江大橋。這是她出的主意。她說這樣做了我們就可以走一輩子。每天我們進同一個浴室。她喜歡給我按背。我喜歡幫她洗頭。她的頭發(fā)很長,洗起來很麻煩,但我從不覺得麻煩。你肯定想知道我是否也愛她。我給她洗頭時,我是愛她的。后來我不給她洗了。我給老蘇洗。我發(fā)現(xiàn)老蘇能夠給予我的,她永遠給不了,譬如錢,性,真正的性,安穩(wěn)的生活。我勸她也找個男人,我們是同鄉(xiāng),一個縣的,注定不會有結(jié)果,除非今后背井離鄉(xiāng)。她不聽,死活纏著我。

你最終還是和她分手了。我說。

是的。但我沒有傷害她。倒是她傷害了我。她千方百計要把我和老蘇拆散,甚至采取最為卑劣的手段對付我——她懷上了老蘇的孩子。她用這個方法向我證明男人不可靠。這件事老蘇親口承認了。我忍無可忍,越發(fā)要和老蘇結(jié)婚,以示反擊。我們結(jié)婚那天,她走了,帶著肚子里的孩子離開了省城。

那是什么時候?我問。

十七年前的秋天。她說。

我立刻想起一件事,十七年前老圓在獅子山撿到自殺的齊巧云,第二年夏小蕾出生。我還想起另一件事,夏小蕾上初中時意外受傷,老圓不肯輸血,夏小蕾的怨恨從此生了根發(fā)了芽。一切再清楚不過了,夏小蕾是老蘇和齊巧云的女兒。在老蘇眼里她是沖動的代價,在齊巧云眼里她是報復(fù)的工具,在楊凌眼里她是羞辱、背叛的證據(jù),總之夏小蕾來到這個世界上是個意外。老圓很清楚自己不是夏小蕾的生父,怕露餡,所以不敢獻血。想到這些我突然后悔起來,我不該插手調(diào)查的。我撬開了一個本已封死的抽屜,看到一團子亂麻,扯不清理還亂。

想必海洛因起了作用,楊凌講述時神情鎮(zhèn)定,聲音平緩而清晰,在時明時暗的客廳里游走。我找不出任何質(zhì)疑的理由。她接著談到周國雄。我們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她說。這沒什么,我需要男人。周國雄是半個男人,老蘇也是半個,他們加起來構(gòu)成一個屬于我的男人。我叫前半個調(diào)查后半個,查清他在外面有幾個女人。結(jié)果呢,周國雄越調(diào)查我越生氣。你看,快到零點了,蠟燭要熄了,老蘇還沒來。一根蠟燭是十年,我們這二十年要燃盡了。我知道老蘇在哪個窩。我不在乎,我在乎不乖,我自己就是不乖,齊巧云是麻花,我是渴望安逸的寵物犬,齊巧云是喜歡撒野的田園犬。這就是我倆的區(qū)別。

我靜靜地聽著。她已陷入回憶之中,我無需多言。她不看我,只顧往下說。齊巧云結(jié)婚后第二年,突然跑到省城來見我。是個刮風(fēng)的下午。我倆逆風(fēng)站在長江大橋上說話。我知道她不愛她的丈夫老圓,也不愛我的丈夫老蘇。我們在橋上站了一個多小時,話語加起來不超過十句。她黑了瘦了,聲音變粗了,略帶沙啞,只有長發(fā)如初。她開口就說對不起。我說沒什么,你和老蘇的事情,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我們?nèi)匀皇呛媒忝谩=L(fēng)拂過。她打了個寒顫。我將身上穿的貂皮風(fēng)衣取下來披在她身上。她感激地看著我,但我不想看她。她活得過于認真,而我,愿意屈服于現(xiàn)實中的生活。我不在乎怎么個活法,舒服就行。我問她打算在省城待幾天。她說待到下輩子。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事實上她沒開玩笑。她說龍叢鄉(xiāng)那個齊巧云死了,死人是不能復(fù)活的,所以現(xiàn)在的齊巧云必須過著新的生活。她話里有話。我很生氣,扭頭便走。她喊我的名字,我堅決不回頭,她說了聲再見,我驀地醒悟,連忙回頭看她。她打開手臂做著擁抱動作,長發(fā)在空中飛舞,目光盯著我,身子慢慢地往后倒向江面。她死后,我想到她還有個女兒,便給她丈夫寄了五千塊錢。我無非是想讓自己心安罷了。

她死在龍子河。我說。不是在長江。

騙局。楊凌說。夫妻倆合起來騙了你們。

這沒理由。

齊巧云渴望過新生活或者重生。她最終選擇了重生。她活得很徹底。我現(xiàn)在也想活徹底。毒品是個壞東西,我以前拒絕它,現(xiàn)在不拒絕。我干嗎要跟自己過不去呢。齊巧云從來不跟自己過不去,所以她能夠找到一塊無羈無絆的樂土,那里開滿野花,狗尾巴草隨風(fēng)搖曳,沒有人在意風(fēng)的方向,沒有人在意花朵要飄向哪里種子要落在哪里,沒有人在意別人的在意。

楊凌并沒有直接做出解釋。她臉上逐漸恢復(fù)紅暈,仿佛在講述一個令人艷羨的遠行故事。我琢磨著如何核實她的話語。我想到水上分局,那里可以查閱當(dāng)年跳江自殺的案卷。但她卻讓我的這個想法成為多此一舉。她從臥室里拿出一本相冊,里面有棵梨樹的照片。春光里,烈日下,霜雪中,東方拂曉,夜幕降臨,梨花盛開,秋風(fēng)蕭瑟。都是那棵樹不同時期的照片。她說這就是齊巧云,生長在扁擔(dān)山公墓。

這時候新年的鐘聲響了。霎時,煙花齊鳴,不絕于耳。我站起來和她告別,然后走出屋子。我邊走邊罵老圓。這個該死的酒鬼果然是騙子,騙了我,騙了小蕾,騙了整個龍叢鄉(xiāng)。

就在我苦于無法聯(lián)系老圓時,老圓卻主動出現(xiàn)了。他是來向我打探夏小蕾的下落的。我沒等他開口,劈頭蓋臉罵他是個無恥之徒活該眾叛親離。我說你自己回去吧,小蕾不愿意跟你生活在一起。老圓張口結(jié)舌,氣沖沖轉(zhuǎn)身就走。他拖著那個黑色音箱,疾步穿行在車輛如梭的馬路上,仿佛省城的馬路是條放牛大道,可以任他恣意橫行。我喊他。他不理我。我追上去繼續(xù)罵。我罵他是懦夫沒勇氣認錯。他的步伐越來越快。我大聲地說齊巧云沒死。他立刻回頭盯著我。我怒目圓睜。他半信半疑。

沒死?死了。他自問自答??隙ㄋ懒?。

我沉默不語。

她說了,春天不回來,就是死了。

那為什么還放她走?

老圓抬頭望天,天空暗灰,他的瞳孔也染上一層暗灰。她不屬于龍叢。他說。我知道她很痛苦。我當(dāng)兵時軍姿站不好,打靶時子彈上天入地,只有奔跑是我的長項,大家取笑我天生是個逃兵。那時候我也痛苦。我不屬于軍營。我當(dāng)兵三年給軍營貢獻了一堆笑料。退役后我救下齊巧云。但是她并不感恩。她認為我影響了她的命運,干擾了她的生活。我不承認這一點。她沒有生活,只有死活。按照她的要求,我們結(jié)婚那天私下也舉行了一場婚誓儀式。她問我,你愿意娶我這個女人嗎,不管不顧不干擾我的愛恨情仇?我盯著她的已經(jīng)隆起的肚子,回答說我愿意。她笑了,笑完后又哭,而我卻哭笑不得。

為什么又要騙大家下河撈尸體?

老圓沒作聲,嘴唇哆嗦,粗糙的手掌緊握音箱拉桿。音箱上粘著一張碟片。《春天里》。那首充滿著生活感悟的搖滾歌。但這是表象。我猜測音箱的下面充滿著七情六欲。

你剛才說——她沒死?他反問我。

死了。我說。她沒騙你,跳進了長江。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他囁嚅著,一屁股坐在斑馬線上,像五線譜上的一個小調(diào)音符。交通很快受阻。汽車喇叭長鳴不歇。一個交警走過來,面露微笑地呵斥他——有病?。∷酒饋硗现粝漉咱劦赝白?。這時候我開始擔(dān)心他出事,于是悄悄跟在后面。他路過一個發(fā)廊時朝里面看了兩眼。有個衣著暴露的女子朝他做了個拉鉤的手勢。他沒進去,跟著人流繼續(xù)前行。

忽然下起了雪。先是沙沙的雪粒,繼而是大片的雪花。老圓頭頂燦爛夜空,腳踏冰雪路面,踟躕來到長江大橋。橋上有人抱著一只哈巴狗在看夜景。狗很小,身子經(jīng)不起一巴掌,眼珠外凸,像兩粒要掉出來的玻璃彈子。他沖著狗主人直搖頭。這也叫狗嗎?我家麻花才威武呢。狗主人沒理他。他斜倚欄桿,像個偉人似的打量著璀璨的夜景。風(fēng)在吹,火光將江面照耀得波光粼粼。有人在拍照,發(fā)出咔嚓的聲響。一對情侶在說俏皮話,四周一片歡樂祥和。老圓靜立片刻,突然面對江心發(fā)出一聲吆喝。除了奔跑,吆喝也是老圓的強項,他經(jīng)常用這種方式呼喚走失的牛羊。一排人回頭看著他,他卻目中無人地罵起來,嗓音一句高過一句。

剛開始我沒聽見他在罵什么。我忙著打電話。我先打給夏小蕾。我說小蕾你趕緊到長江大橋上來,老圓找不到你,急得發(fā)瘋。夏小蕾說我不想見他。我說他要是跳進長江,你會后悔一輩子。夏小蕾說他水性好淹不死。我說你個混賬!他是你爹,生你養(yǎng)你的爹!那頭電話立刻斷了。我又給水上分局打電話。我說有人要跳橋,你們趕快派人施救。接警員說我們的救生艇每天都在橋下候著。我舒口氣,一抬頭,看見老圓還在罵。我悄悄地接近他。這時候我聽見他在罵什么了。

他娘的仲兵,只惦記釀酒,兒媳婦跑了不來找,卻要我找。小蕾見到我就躲,我到哪里去找她呢?他娘的齊巧云,你要的東西得不到,就一了百了往長江里跳,有本事你就活下來啊。他娘的麻花,我喂養(yǎng)你這么多年,從巴掌大喂起,進了城就不想我了。我也知道城里舒服。城里狗過得比人好,睡絲綢窩吃進口糧,沒事兒干那種狗日的事情。他娘的夏成圓,你算什么東西?酒鬼!混賬!老婆跑了,女兒跑了,狗也跑了。你一無所有。你這輩子占了個做人的名額,活得沒個人樣……他娘的……個個只顧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

老圓邊罵邊從地上撿起半瓶礦泉水,揭開蓋子喝起來。他仿佛喝醉了,脫下休閑西裝在空中揮舞。雪越下越大。他揮了一會兒,將衣服搭在肩上,只穿一件單薄的秋衣,甩開膀子邁著軍人的步伐往橋下走。我撿起音箱從后面追。人群摩肩接踵。笨重的音箱令我寸步難行。眨眼間他的身影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這時候距離農(nóng)歷春節(jié)還有兩天。

責(zé)任編輯 劉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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