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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窯精神

2016-03-21 05:38沈榮均
作品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鈞窯汝窯官窯

文/沈榮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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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窯精神

文/沈榮均

沈榮均在場主義散文成員,新銳作家、批評家。在數(shù)十家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文學評論百萬字,入選十多種權(quán)威文學年選。出版散文集《傾城的土著 》、《斑色如陶 》、《內(nèi)心的花朵 》。獲二十四屆、十八屆孫犁文學獎散文獎、2006年滇池文學獎提名獎、首屆四川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

汝 窯

古瓷講究出身。官窯和民窯,在普通人的概念里,相當于貴族和平民,身價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甚至就不只是價格的問題。比如,北宋汝窯(汝官窯)。已知的文獻和考古發(fā)現(xiàn)證實,宋官窯從汝窯開始。對于今人,汝窯的名字絕對如雷貫耳。很多人也只是聽說而已,看一眼的機會都不曾有,更別說擁有了??赡芡梁纻冋f,我有錢,我買。有一點是明確的,汝窯這玩意,雖不像柴窯僅存于傳說,市場上偶爾也得見,但就是買不著,即便有很多很多錢。為啥,太稀少了!

汝窯的燒造,我們已無法看到明確記載。有人推測,大致20年左右,具體說是在11世紀末到12世紀初,期間經(jīng)歷了哲宗、徽宗兩朝。從文化上講,正值王朝頂峰。從政治上講,又暗藏外敵入侵的危機。文物專家把這20年定為汝官窯的燒造時間,沒有爭議。一座燒造條件和標準極其苛刻的官窯,僅燒造20年左右,又歷經(jīng)千年的戰(zhàn)火和變遷,你說保存到現(xiàn)在能有幾件?有人統(tǒng)計過,記錄在案的不過67件,幾乎都藏在頂極的博物館里,真正的稀世之珍!可能有些土豪不服氣,我去拍賣場舉牌呵。這也許是個辦法,問題是迄今為止,汝窯在拍賣上露面的機會寥寥,價錢高得讓你心跳。20多年前,美國拍過一個盤子,154萬美金。當時,這價格是包括元青花、永宣青花和釉里紅、成化斗彩、清三代琺瑯彩在內(nèi)的頂極官窯,遠遠不能及的。如今,所提到的這些官窯都賣上億了,你說買汝窯,得燒多少銀子?

不過,買不了,不影響我們對于汝窯的情感。我們可以去博物館看看,去窯址走走??茨翘烨嗌?,一瀉而下,煙云一樣裊繞。去摸摸曾經(jīng)焙燒過汝窯器皿的窯泥,余溫不在,涼意襲來,那是歲月的冰涼,穿透一千年。有心的,看看走走時,再拍拍照,買本圖冊放在書房也好。宋代頂極知識分子的書房,許是要放置汝窯的。我們只是小書生,沒有汝窯可玩,但有天青色可觀,可聊,可遐想,可述說。一屋子的氤氳,靜如天籟。

汝窯的珍稀,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它一問世,就步入青瓷的顛峰。這在陶瓷燒造學術(shù)問題上,很難解釋的。后來的元青花也是如此,暫且不提。

汝窯水平有多高呢?南宋人葉寘(音置)在《坦齋筆衡》講:“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窯器,故河北、唐、鄧、耀州悉有之、汝窯為魁?!边@話可以理解為,在汝窯成功燒造后不久的南宋,汝窯與各大青瓷窯口器皿比,算第一名,受到貴族和讀書人的追捧。南宋人周密還在《武林舊事》中專門記錄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高宗幸張府節(jié)次略。奉汝窯 ,酒瓶一對、洗一、香爐一、香合一、香球一、盞四只、盂子二、出香一對、大奩一、小奩一?!边@則筆記大致說高宗趙構(gòu),一日到清河郡王張俊家巡幸,張俊一激動,送了16件汝窯器皿給主子。周密為啥要在自己的筆記里,一五一十地記載得這么詳盡,只有一個說法,東西太貴重了!今天我們在各大博物館里看到的汝窯,有幾件或許就是記載中的那些。汝窯第一,一直保持到明清。明人王世懋在《窺天外乘》對“第一”有個明確的詮釋:“宋時窯器以汝州為第一,而京師自置官窯次之?!贝螽嫾倚煳肌赌炙帯吩?“花是揚州種,瓶是汝州窯。注以江東水,春風鎖二喬。”把汝窯與美女偶像二喬并提,可見它在讀書人心目中的地位。清人孫灝有詩云:“青瓷上選無雕飾,不是元家始博殖。名王作貢紹興年,瓶盞爐球動顏色。官哥配汝非汝儔,聲價當時壓定州。皿蟲為盅物之蠹,人巧久絕天難留。金盤玉碗世稱寶,翻爛泥土求精好。窯空煙冷其奈何,野煤春生古原草?!弊⒁?,清人孫灝對汝窯的贊美是以慨嘆的形式,“窯空煙冷其奈何”。為啥慨嘆,因為明清兩朝,官家以舉國之力,都不能仿造,只能空對寂寥的古窯,兀自嗟嘆——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呵!

汝窯燒造的20年后,金人打到了汴京。徽宗趙佶被虜。

汝窯從顛峰跌落。中世紀東方讀書人的眼,迷離,濕潤。

天青色,四下彌漫。

汝窯逐漸遠離讀書人的生活,成為割舍不掉的感傷。記憶飄去,或隱到黑夜背后,星子一樣暗光閃爍,或逐于風中,碎片一樣流浪。

今天我們討論汝窯,都沒人能準確講出它的整體印象。明代曹昭在《格古要論》里說:“汝窯器,出北地,宋時燒者。淡青色,有蟹爪紋者真,無紋者尤好,土脈滋媚,薄甚亦難得。”這話透露出的一些基本信息,也只是作者本人的片段體會,很難讀懂。讀不懂沒關(guān)系,記住天青色就行了。記住天青色,你就記住了中國古陶瓷最頂極的審美標準——樸素、去感官刺激、內(nèi)心化、鬧中取靜、最終歸于沉寂,記住了那個讓讀書人無限向往,又無限糾結(jié)的時代。

官 窯

歷朝皇帝中,藝術(shù)造詣高的,乾隆算一個。乾隆對藝術(shù)品的鑒賞能力,非同一般,當朝讀書人中,沒人能比,放在歷史長河里,也是十分了得。他的詩文水平就一般了,不過特能寫,有幾萬首,算以量取勝。幾萬首詩詞作品,我唯一能深刻記得的只有:“李唐越器久稱無,趙宋官窯珍以孤。色自粉青泯火氣,紋猶鱔血裂冰膚?!笔鞘裁礃拥南∈勒淦孀岄唽殶o數(shù)的乾隆皇帝發(fā)出“珍以孤”的感嘆?

宋官窯粉青貫耳方壺呵!

五大名窯中,官窯次及汝窯,排第二。這也與宋朝皇帝特別是宋徽宗的藝術(shù)喜好有關(guān)。宋徽宗是否燒造了官窯,官方文件并無明確記載。南宋人顧文薦在《負暄雜錄》中提到:“宣政間京師自置窯燒造,名曰官窯”。這是學術(shù)界比較公認的關(guān)于宋官窯存在的說法。顧式說的官窯,可以認為燒造于宋徽宗后期,應稍晚于汝窯,窯口在京都汴梁(今河南開封)。這個時期的官窯(“北宋官窯”),又稱“汴京官窯”或“舊官”。汝窯除有文獻記載外,近年也成功發(fā)現(xiàn)了窯址,發(fā)掘了大量可以對比的文物資料,已成鐵論。北宋官窯的真實存在與否,迄今還是學術(shù)公案。黃河古道變遷,窯址早淹沒得不見蹤跡,連傳世的宋代青瓷作品中,也難明確其出身。靖康之變,北宋滅亡,汴京官窯隨徽宗被虜,成為歷史煙云。宋室南遷臨安(今浙江杭州),高宗先后新建了官窯“修內(nèi)司”和“新窯”。南宋葉

寘的筆記《坦齋筆衡》明確記載道:“政和間,京師自置窯燒造,名曰官窯。中興渡江,有邵成章提舉后苑,號邵局,襲故京遺制,置窯于修內(nèi)司,造青器,名內(nèi)窯。澄泥為范,極其精致,釉色瑩澈,為世所珍。后郊壇下別立新窯,亦曰官窯,比舊窯大不侔矣。余如烏泥窯、余杭窯、續(xù)窯,皆非官窯比,若謂舊越窯,不復見矣?!薄靶迌?nèi)司”和“新窯”,就是南宋官窯,學術(shù)界又稱之“新官”,文物專家已于上世紀在杭州發(fā)現(xiàn)了窯址——老虎洞修內(nèi)司官窯和郊壇下官窯。

引發(fā)乾隆皇帝作詩盛贊的那個粉青貫耳瓶,究竟是徽宗還是高宗時燒造的呢?連故宮專家都說不清。說不清楚就對了,神秘感還在,歷史的魅力還在。民國時期資深的古董商崔仲良和洪玉琳,據(jù)說就買賣過一件北宋官窯彝爐,注意還是讓人欲罷不能的“據(jù)說”。民國早年,崔仲良在北京城開了個“保粹齋”,買賣古董瓷器?!熬拧ひ话耸伦儭鼻?,北京人都在傳小宣統(tǒng)跑到了東北。一天,宮里一位老太監(jiān)到保粹齋,說要賣個物件。包袱開。錦匣露。匣里還個軟囊。搞得挺復雜的。看來送貨人很看重手里的寶貝——仿青銅器造型青瓷彝爐。錦匣的黃綾簽上書有楷文:“北宋官窯翠綠雙耳彝爐”。好家伙,北宋官窯!我們能想象,那一刻崔仲良定是眼睛一亮,既而心中又幾下?lián)潋v。之后,行里就傳出崔仲良買了件北宋官窯,花了一千大洋,也有說花了兩千的。東西的來路,說法不一了,有說在竄貨場上竄來的,有說沒落晉商送來典當?shù)?,有說從某王府后人手里倒騰來的,等等。任大家傳聞,崔仲良不表態(tài)。有一回聽人說,那玩意是龍泉窯,不是啥宋官窯。這不是在質(zhì)疑他在業(yè)界的眼力么!忍不住了,他就很堅決很高調(diào)地放話——肯定是“宋官窯”。宋官窯誰見過?。克墒歉鷤髡f一樣神秘,古董商們對它的知曉,僅限于“紫口鐵足”。崔仲良對他的寶貝彝爐深信不疑。沒人認識,就不給人瞧了。他就等,等有錢又懂行的大買家。終于有這么一個人來了。洪玉琳,上海古董界四大天元(戴福葆、張仲英、仇焱之、洪玉琳)之一。洪玉琳也沒見過北宋官窯。但他看懂了爐子的包裝——團龍錦匣和黃綾題簽,皇家獨有的氣質(zhì)。就沖這副無法造假的包裝,洪玉琳狂砸一萬銀洋,下了個大賭注。后來的事情證明了,沖包裝就敢下大注買宋官窯的洪玉琳,眼力和膽識的非凡。一年后,古玩界傳出他發(fā)了大財,轉(zhuǎn)手宋官爐子得利數(shù)萬美金。有的說他賣給了大英博物館,有的說賣給了美國博物館。不管怎樣,這件翠綠雙耳彝爐再無確切的去向了。甚至有人認為,崔仲良和洪玉琳買賣宋官窯,就是古玩界一提振人氣的閑話。

也許,北宋官窯徹頭徹尾就是個猜想。猜想總有著神秘的誘惑。因為誘惑,我們好奇,并試圖設(shè)法證實這誘惑。就像科學命題。一些命題或許會有個終極的結(jié)果,更多的僅是不斷地接近,再接近。

“官窯器,宋修內(nèi)司燒者,土脈細潤,色青帶粉紅,濃淡不一,有蟹爪紋,紫口,鐵足,色好者與汝窯相類。有黑土者謂之烏泥窯。偽者皆龍泉所燒者,無紋路?!保鳌げ苷选陡窆乓摗罚┳x曹昭這話,我們可以想象南宋修內(nèi)司官窯“土脈細潤,色青帶粉紅,濃淡不一,有蟹爪紋,紫口,鐵足”,或許就是北宋宣和官窯的模樣。“所謂官者,燒于宋修內(nèi)司中,為官家造也。窯在杭之鳳凰山下。其土紫,故胎如鐵,時云紫口鐵足。紫口乃器口上仰,釉水流下,比周身較淺,故口微露紫痕,此何足貴?維尚鐵足,以他處之土咸不及此。哥窯燒于私家,取土俱在此地。”(明·高濂《遵生八箋》)高濂此話,又告訴我們南宋官窯燒造的大致環(huán)境 ,于是,我們又猜想,汴京的官窯燒造大致如此吧?!肮?、哥、汝窯,以粉青色為上,淡白次之,油灰最下。紋取冰裂、鱔血、鐵足為上,梅花片、黑紋次之,細碎紋最下?!保鳌の恼鸷唷堕L物志》)文震亨是個文人,文人重視覺感受,對宋代青瓷的深刻印象,一是青色,一是冰裂開片。文震亨對官窯的理解,大致與我們今人談論宋代青瓷審美標準接近。冰裂紋——宋代讀書人內(nèi)心的糾結(jié)就在于此。青色,半片江山,一片煙云。不管它是宣和官窯,還是臨安修內(nèi)司,都是宋人內(nèi)心。其他已不重要了。尤其是那天青色。當我們再一次目睹宋代官窯,真的會有一種“天青色在等你”的情懷,在彌漫,在蕩漾。彌漫十一世紀,蕩漾一千年。

一千年后,我們看到某件南宋官窯紙槌瓶,它正擺在香港蘇富比的春季拍場里。這一天是2008年4月11日。整個專場僅有兩件拍品:一只瓶,一幅畫。一瓶一畫,日本茶道里叫“床之間”——頗有意境的組合:極為簡樸的茶室,任何擾亂內(nèi)心的飾物被拒絕?!按仓g”,一個唯一可置器物,向后凹、再凹的空間。有點類似壁龕或神壇,只是不放佛造像,現(xiàn)在它被主人允許,置放兩樣物事——瓶花與墻畫。也有用書法替代畫作的。瓶花協(xié)調(diào)了書畫的情緒——那近乎嚴厲與苛刻的素樸,游絲一樣充盈和彌漫。官窯的美,簡略得只剩得線條。金絲鐵線,稀疏開滿釉面,像春天的冰河,在朝著溫暖解凍??︵曛?,仿佛誰的吶喊,那么輕,輕得了無聲息,卻又那么有力。冰河倒影天空的青色。游絲一樣的青色。游絲一樣的吶喊。青色無邊。吶喊無聲。是天青氤氳了吶喊,還是吶喊感動了天青。春陽也含蓄了。窗外的彌漫。彌漫過窗。床之間。陽光隨意地抹在瓶花上——這個季節(jié),最淡然也是最豐盈的春色。有人說,那春色叫“禪意”。做為某種高級的精神審美,我的敘述也許過于饒舌。敘述終究是蒼白的。此刻,拍場從未有過的寧靜。沒人試圖表達和解釋,自言自語也是多余的。就讓那畫,那瓶花,那一片天青色,兀自彌漫,再彌漫。

接下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南宋青瓷瓶是一個叫坂本五郎的日本瓷癡送拍的。二戰(zhàn)的時候,他在日本的南部遭遇了它,從此得藏。瓶底刻有“玉津園”三字。玉津園是南宋高宗皇帝的御花園。南宋人周密在他的筆記《武林舊事》中,記載有“北使到闕……四日,赴玉津園燕射?!币苍S一千年前,這件天青色花瓶,曾擺放于宋高宗花園的書房一角?,F(xiàn)在,它擺在“床之間”,以藝術(shù)商品的形式被拍賣了6752萬港元的高價。人們追捧他,不惜拋擲千金,去制造喝彩——喧鬧或許也是動聽的。要多動聽的喝彩,才能動搖它?!既不能動搖,那就絢爛吧。絢爛之極。后是平淡和寧靜。平淡寧靜之極——天青色兀自講述千年前的北宋傳說,南宋故事。

哥 窯

美麗從來帶有理想的色彩。然十全之美,一直在路上——那么切近,又那么遙不可及。遙不可及也阻擋不了我們對于美麗的渴求——既然不能十全,那就退而求其次吧。很多時候,我們遭遇的不是理想化的“十全”,是缺陷。缺陷隨處可見。我們不能因為缺陷的太多存在,放棄了審美的理想。于是,又一個命題產(chǎn)生了:美的常態(tài)或許是缺陷。蘇東坡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陰晴圓缺是月亮的常態(tài),悲歡離合是人生的常態(tài)。楊玉環(huán)的肥胖,趙飛燕的瘦削,西施的孱弱,這是美人的常態(tài)。林黛玉算是大觀園里頭號美人,缺陷不是一兩處,身體欠佳,小心眼,說話刻薄,多愁善感……哪兒都不順眼。不順眼就對了,要是“太順眼”,我們就不會關(guān)注她和寶哥哥絕世的愛情了——那種脫離生活的“高大上”,其實我們并不感興趣。

我們對于缺陷感興趣,源于內(nèi)心的糾結(jié)——渴望絕世的美麗,又希望它真實存在。如此糾結(jié),宋人也是有的。他們在燒造青瓷的時候,因為工藝的原因,不小心把釉給燒炸了,開窯后一看,釉面噼哩啪啦開了一大片。開片是瓷器釉面的斷紋,本來是宋代青瓷的一個病態(tài),宋人卻把它當另類的個性來推崇。哥窯就是個典型。哥窯的開片,叫“金絲鐵線”,也有叫“百極碎”的。“哥窯則多斷紋,號百極碎?!保鳌ね踣摺栋奘奉惥帯罚案绺G,白斷紋,號百圾碎。”(明·陸深《春風堂隨筆》)金絲鐵線,是說大片套小片,大片鐵線,小片金絲。百極碎,描述開片的形狀,細小,多邊形,走勢沒有任何規(guī)律可循,纏繞,流暢,類似冰河之裂或田土皴裂。有人猜想哥窯百極碎可以人為控制,金絲鐵線是染色。就想了很多法子仿作,所仿的開片,死板,無生機,與真正的哥窯開片相距甚遠。現(xiàn)在比較公認的說法,哥窯的開片,原本胎、釉和溫度恰到好處的偶然碰撞結(jié)果。明代《處州府志》記載有個傳說:“章生二,不知何時人,嘗主琉田窯,凡器之出于生二窯者,極青瑩,純粹不暇,如美玉。然一瓶一缽,動輒十數(shù)金?!眰髡f大意是,宋時在龍泉那個地方,有兄弟倆章生一、章生二,一人管一青瓷窯口——哥窯和弟窯。老大水平高,“紫口鐵足”就是他的成就,自然名滿天下。老二小心眼,嫉妒了,就使壞,趁老大不注意,抓了把黏土扔到哥哥的釉缸。老大施用摻了粘土的釉,燒成后一開窯,眼前一片裂紋,有的像魚子,有的像柳葉,有的像蟹爪。他傻眼了,一氣之下,把一杯濃茶水潑在剛出窯的瓷器上,沒想到那些裂紋頓時染上黑和金兩種顏色,很美。來購貨的商家一看,喜歡得不得了。后來的研究證明,這個傳說歸傳說,從開片工藝角度看,釉里加黏土,出窯后潑茶水,都是不得要領(lǐng)的猜想。但傳說也證明了一點,那就是本來偶然而為的青瓷燒造病態(tài),逐漸成為人們追求的一個工藝標準。這就像作文,靈感本是偶然而為的智慧奇葩,因為可遇而不可求,總害得我們?yōu)閷ひ捤暮圹E,“為伊消得人憔悴”。

瑕疵上升為靈感,這是哥窯被人們追捧的身份標識。主導宋人審美標準的是讀書人。讀書人講境界,抱樸守素,愈寂寥,境界愈遙遠。今天我們叫寂寥美——仿佛現(xiàn)代社會高端的審美話題。從素色,到寂寥美,中間的時間跨度是一千年。青瓷以寂寥的素色為主流。汝窯、官窯——寂寥的長天一色。鈞窯——寂寥的半山煙霞。定窯——寂寥的月色滿地。龍泉窯——寂寥的五月陌上。耀州窯——寂寥的九月秋水。建窯——寂寥的長夜彌漫……一種色調(diào)的審美,到了老百姓那里,還是覺得調(diào)子低了,委婉,含蓄,欲罷不能。宋朝又是個市民文化特火的時代,素色終究藏不住內(nèi)心的躍躍欲試——美的端倪從寂寥開始,有了多種可能性。那紅,鈞窯煙霞關(guān)于夕陽的可能性。那花,定窯月色關(guān)于霜草、耀州秋水關(guān)于蓮池的可能性。那梅,龍泉五月關(guān)于愛情的可能性。那天目,建窯長夜關(guān)于黎明的可能性……

到宋末元初,到哥窯,“百極碎”有了更為豐富的可能性:二月,南方的溪水開始解凍。寂寥一個冬天的封水,沒有誰去擾動它。似有吶喊從冬天傳來,開窯了……吶喊擲地。第一處冰烈。嘩!那是誰按捺不住的悸動。又一處冰烈,噼啪!悸動傳遞。接下來更多的冰烈,唏哩嘩啦……既已發(fā)生,那就讓它繼續(xù)吧。江南的生動,接連不斷地演繹,我們不知它止于何處。永無止境的可能性,超越想象。最不可揣摩的線條走勢,暗合了我們對于青瓷更多的審美訴求。糾結(jié)也好。悸動也好。都讓我們起了蕩漾,仿佛初春的江水。蕩漾之后,是蕩氣回腸(在宋代青瓷中,汝、官、哥、鈞都有開片,惟哥窯以開片為第一審美元素,也最為典型)。冰河初開!滿目的糾結(jié)和激動!嗓子眼終于忍不住有了隱隱的沖動——哥!我的親兄呵……

鈞 窯

人們追求哥窯,是尋求完美中的那一絲遺憾美。但十全十美,畢竟還是中國人的主流觀念。凡事講究圓滿,最好該有的都有,能有多好有多好。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這不僅是一句廣告詞,它道出了我們每個人的心底——有誰能拒絕那極致美的誘惑呢。

就像鈞窯。鈞窯本來屬于青瓷。青瓷追求素,汝官哥求天青,定窯求月白,龍泉求粉青和梅子青。一色之青。青一色好,安靜,低調(diào),有定力。鈞窯的窯工呢,對青瓷的素色審美標準并不那么執(zhí)著。他們一直在試圖制造點啥氛圍——長時間的安靜,忽生血液的溫暖和浪漫。于是,銅紅釉被發(fā)現(xiàn)了。宋時,以銅為呈色劑,燒出的紅釉,不算鮮艷,只能叫暗紅。就是這個暗紅,已屬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了。鈞窯之前,中國的陶瓷藝人一直想燒出類似太陽、火焰和花朵的紅色——因為紅太奪目了,它在很遠的角落,也能抓住你突發(fā)的情緒——心跳加速,血液在體溫,創(chuàng)造的激情在燃燒……還有,北方瓷土粗糙,釉色對瓷土瑕疵的覆蓋能力,也是陶工們不懈努力追求紅色的一個客觀原因。燒出紅,是所有鈞窯人的夢想。夢想歸夢想,夢想從來與現(xiàn)實有距離。用銅呈現(xiàn)紅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高溫之下,能提供給銅呈現(xiàn)顏色的溫度區(qū)間很窄,低一點,顏色出不來,高一點,顏色又飛了。要準確地控制窯溫,抓出那稍縱即逝的一抹紅,在當時屬于高科技了。好在窯工們有理想。有理想就有創(chuàng)造力。長沙窯的窯工最終抓住了那一點紅——只是一點,或是偶而為之,也是耳目一新。宋代的窯工們追求完美。隨后又成功地在青瓷地上,燒出了得心應手的鈞紅——可控的帶圖形或滿身的紅?!霸芍暇鄢晌镄?,宋均(鈞)之紫彌漫全體?!彼未拟x窯花盆,渾身上下著紅衣,很好看。故宮博物院有件玫瑰色的鈞窯花盆,紅得有些隱約,卻也艷麗不俗。臺北故宮有件海棠紅渣斗式花盆,雖然還不能算真正的大紅,但已經(jīng)很厲害了?!扳x窯掛紅,價值連城。”“鈞瓷不帶紅,一輩子都受窮。”宋代的鈞窯也有其他顏色的。但帶紅的鈞瓷,遺傳基因最純粹。金元的鈞窯,窯工們可以隨意燒出各種帶筆觸的紅色圖案。有件叫“三潭映月”的盤子,盤邊三筆,共同朝向中間滴落的一小點,虛實之間,營造了美好的意境。似乎有意,又似乎不是。

按理說,鈞窯的陶工們,成功地控制窯溫,燒出了太陽、火焰和花朵的顏色,可以很滿足,很敖視了——說前無來人,后無繼者,一點也不為過。然鈞窯陶工們的紅色理想,不,應該叫夢想,一直在路上。玫瑰紅也好,海棠紅也好,三潭映月也好,都沒有超過窯工們對于生活中紅色的認知。我相信他們還懷揣著一個夢——更為絢麗,更為遙遠,只能心領(lǐng)神會——冥冥之中某種不可琢磨的瓷色。

做夢的窯工叫鈞生。禹州(今禹州市,古陽翟城)有很多叫鈞生的后生。他們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他們年輕,十五六歲,十七八歲,無一不是眉清目秀,相貌堂堂。他們與父母一道,白天去窯廠打工,或做些陶瓷小生意為生。到了晚上,就做夢。鈞地月色好,清涼,有詩意。有詩意的月夜,鈞生們的夢也恍惚?;谢秀便眽粢娨婚L者飄來,白發(fā)蒼蒼,布衣翩翩,安詳和藹。說話的聲音也極高古了。老人說,他是幾千年前的虞舜,上古的帝王呢,原來在潁河之濱,制陶燒陶。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掐指一算,如今陽翟城該燒出一種天下第一的寶瓷了。這些日子,他來故地,考察了很多的鈞窯人家,最終選定鈞生來完成這個任務。老人還約鈞生明天到城東北隅見面,手把手教他怎么燒造傳世的寶貝。鈞生好奇怪,就問,是件有啥稀奇的寶貝呵,要你老人家惦記幾千年。老人說,你的夢有多美,寶貝就有多美。鈞生更奇了。他在夢里從來都是天馬行空的。就連鈞瓷的顏色,也被他折騰成了一大堆的顏色,有像太陽,有像月亮,有像星星,有的像云霞,有的像火焰,有的像各種花朵,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這些個顏色能燒么。長者就笑,數(shù)不過來就對了。說完,一閃不見了。鈞生的夢也醒了。

第二天早上,鈞生來到城東北隅。是塊野蒿地,夏朝的遺跡古鈞臺,就在正西不遠處。鈞生問,你是舜王嗎。來人說,是的。鈞生趕緊跪地拜師,請老人家賜我燒造寶瓷的手藝吧。舜王說,古鈞臺是地之中心,在此造瓷,一定會瑰麗無比,名揚四海。兩人就開始忙碌。先清理一空地,挖坑造窯。正南方掏個大洞,洞后墻上,又通個煙道。向北開出窯門和窯膛。所有的程序簡單,又神秘莫測。窯造好后,舜王帶鈞生到陽翟城的西北,翻九道嶺,到了一座叫“鳩”小山上,采回了陶土——“五彩石”,舜王說這是女媧氏補天遺棄的寶土。接下來,兩人又造“碾盤”、“石磙”,用來搗料,造“陶鈞”,用來拉坯。拉坯可是陶工的細活。鈞生隨大人們在窯廠見過好多回了,有些心得,上手自然快,盤、碗、瓶、爐,拉什么像什么,舜王很滿意。坯陰干后,該上釉了。上釉也見過,鈞生就毛里毛糙地把坯往釉漿里蘸,撈起來放地上,可是沒過多久,坯就塌成了一堆爛泥。這下傻眼了,又討教。舜王說,燒這寶貝,不能跟燒普通瓷器一樣,要先燒一次,再上釉呵。鈞生就照舜王傳授的經(jīng)驗做,上釉前素燒,一下成功了。但這只是完成了一半。大功還沒告成,夢想中美麗寶貝還沒有來。鈞生對燒窯最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入窯技術(shù),還不會。他在村里窯廠打工的那些日子,大師傅們根本不可能讓他見識入窯的,那可是人家看家的本事,保守著呢。今天,他卻要親自領(lǐng)教舜王傳授的獨門手藝了。兩人從山里砍回松枝和杉條,劈成一尺長短的小塊,堆得像小山似的。這天,舜王說,點火吧!鈞生一把火就把窯點著了。帶香的濃煙,很快彌漫了古鈞臺。夜里,城東北人家,看見了美麗的煙云在天空里繚繞。那些天,舜王一個人安靜地端坐,極少說話。鈞生絲毫不敢怠慢,按舜王吩咐,不斷地往火爐里添減柴火,一會多幾塊,一會少幾塊。燒了三天三夜,從小火燒到旺火,最后一塊松柴也燒光了。爐火散發(fā)出純凈的青色。舜王說,火候已到,停火!第二天,鈞生有些急不可耐地開了窯門。開窯的瞬間,鈞生看見了冥冥之中的那一幕:滿窯的五彩和寶光,紅的像瑪瑙,紅里透紫;紫的如水晶,紫里藏青;青的似翡翠,青中寓白;白的像丹桂,白里透紅……鈞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絢爛的瓷色,這分明人間罕見,夢中才有的繽紛呵!

鈞生的故事本是傳說。但鈞窯不是傳說。窯變成就了鈞窯人關(guān)于瓷色的美好夢想——青瓷之上誕生紅(“綠如春水初生日”),紅地之上誕生絢爛(“紅似朝霞欲上時”)。從青瓷到絢爛,鈞窯可謂脫胎換骨。窯變讓鈞窯的瓷色審美具有了多種可能性?!叭敫G一色,出窯萬彩。”“高山云霧霞一朵,煙光空中星滿天;峽谷飛瀑兔絲縷,夕陽紫翠忽成嵐。”同一種釉,千萬種變化,已非人力可為。鈞窯的窯工們寧愿相信這是神的授意,把自己的手藝創(chuàng)造,附麗于上古帝王傳說。手藝人就是本份呵。

最近有部電視劇《大河兒女》很火,也是講鈞窯傳說的。故事發(fā)生在抗戰(zhàn)前后,河南禹州一個叫風鈴寨的地方。大致說的是,燒鈞窯的賀家掌門人賀焰生和葉家掌門人葉鼎三,兩人雖然是手藝人,骨子里還是自私心重。后來兩人發(fā)生了質(zhì)的蛻變——從明里暗里斗藝,到團結(jié)斗寇。斗藝,窩里斗。斗寇,同仇敵愾。這變化了不起。手藝人,內(nèi)心往往都比較封閉。飯碗嘛。你盯到我的碗,我盯到你的碟,幾十個手藝人,幾十門心思,也理解。要是有人來搶大伙的飯碗,又該怎樣的心思?我相信編導講這個故事時,內(nèi)心很強大。電視劇雙主角由陳寶國和趙君擔當,二人的表演,升華了鈞窯藝人內(nèi)心的強大。還真要佩服兩個老戲骨。奔放,濃烈,但不夸張,表面上的粗枝大葉,暗藏過經(jīng)過脈的細節(jié)處理。有點像鈞窯的窯變,恍惚之燦爛,細微之精妙。故事之一講的是窯變龍鳳盤。賀焰生有個原型——當代鈞瓷傳人任星航。國寶龍鳳盤就出于任大師之手。鳳盤現(xiàn)珍藏在他的博物館里。美妙絕倫的鳳凰紋,給到此采風的編導高滿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任大師低調(diào),本來龍盤也燒出來了,但不是很成功,就沒放館里展示。電視劇里講述的龍鳳盤,是完整的一對稀世珍寶。現(xiàn)實與故事相比,多少有些遺憾。作家高滿堂發(fā)現(xiàn)了龍鳳盤的故事,并把它作為基本元素,講述鈞窯的現(xiàn)代傳奇,從某種意義說正好契合了鈞窯的審美精神——讓夢想照進現(xiàn)實。窯變就是鈞窯人的夢想。一寸青釉一窯色。鈞窯人就是國人的夢想。今天鈞窯作為奢侈品牌,同茅臺一起走出國門,讓多少人的眼睛為之一亮。我們喜歡青瓷的低調(diào)。但該出手時還得出手。套用一句最近流行的話作為鈞窯之旅的結(jié)尾——給我一米陽光吧,我還你燦爛。

定 窯

中國陶瓷史上,有兩種白瓷最深入人心。一是永宣時代的甜白,一是宋時的定白。甜白,從字面上看,偏重內(nèi)心的美好感受,甜甜的純潔美。定窯的白,有點像牙的白,更講究釉色的品質(zhì)。作為白瓷系的代表作,定窯也因其一流的品質(zhì),被列入五大名窯。

雖然青瓷占據(jù)了宋瓷的大半部江山,但是陶工們一直沒有放棄對白的追求。從工藝的角度,要把青瓷中的雜色一點點去掉,燒出純凈的白色并非易事。從黑陶開始,到青瓷,陶工們一直在挖空心思地琢磨如何提純——把釉上的雜色斑點去掉。由黑而白的過程,大約經(jīng)歷了一千年。到了唐時邢窯,窯工門就已掌握了這一核心技術(shù)??梢哉f,在定窯以前已經(jīng)做到了最白——如銀似雪。

定窯的工匠們很郁悶。唐時邢窯的窯工門,給后來的定瓷陶工們設(shè)置了一道很高的檻。技術(shù)上的白,已經(jīng)不可逾越。定窯的工匠們,需要重新尋找突破口。好在有了宋詞和文人書畫——可以向內(nèi)抒寫,也可以向外放縱——審美儀式的日常化。工匠們受到啟發(fā),另辟蹊徑。既然通向白色的路,已經(jīng)走到盡頭,那何不往兩旁橫向拓展。新的風景區(qū)被發(fā)現(xiàn)。他們看見了石雕。定州的曲陽,盛產(chǎn)漢白玉。被壓抑億萬年的生命,按曲陽玉工的理解,被重新修飾,煥發(fā)出花草蟲魚的生機,以及神靈的光彩。定窯陶工們找到了靈感——在白地上作文章。以泥胎為石為玉,以竹木為刀,或塑,或刻,或印……大朵的牡丹和蓮菊,各種飛鳥、鳴禽和游魚……他們不僅把生活中的日常細節(jié),一刀刀復制到瓷胎上,還把關(guān)于生活的幸福理想——那種純精神性的表達,以陶藝的形式,予以再現(xiàn)。

他們崇拜真龍美鳳與生俱來。那是家族的夢想,雖然夢想遙不可及,但一直在堅持,歷經(jīng)千年也未曾動搖。

他們一直在努力做精神的貴族。端莊的蓮瓣,“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一重蓮花就是一重佛呵。

他們渴望世俗的歡娛。游水雙魚,兩條青年的魚,攜手戲水,你看我,我看你,彼此欣賞和追慕。一條河都流淌愛情。

他們或許還沒有養(yǎng)育孩子?!八ǎㄋ┩尥蕖?,“抱娃娃”,今天造個瓷娃娃,明天生個胖娃娃。唱歌謠的是北宋定州的陶工,男的叫“趙剛”,是培燒的高手,女的叫“美霞”,專事描畫。定州的趙剛和美霞們,燒了一窯又一窯的孩兒枕,生下一屋子的會吃會跑的娃。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他們生育的夢想。他們讓娃娃們穿“百家衣”,吃“百家飯”,盼著他們能長大,成家,立業(yè),繼續(xù)把家族的夢想繁衍下去。

定窯娃娃枕,寄托了定州窯工們世俗的夢想,也造就了定窯?!讹嬃鼾S說瓷》對定窯的工藝有很高的評價:“北定,其質(zhì)極薄,其體極輕,有光素、凸花、劃花、印花、暗花諸種,大抵有花者多,無花者少,花多作牡丹、萱草、飛鳳、盤麶等形,源出泰鏡,其妍細處,幾疑非人間所有,乃古瓷中最精麗之品也。”用“非人間所有”,來評價民間色彩濃厚的定窯日常器皿,可見定窯的魅力。

“定瓷娃娃(定賜娃娃)”,本是老百姓世俗的美夢。世俗就像草根,地位越卑微,生命越綿延。就連歷朝歷代的帝王也羨慕之極。坐江山,要一代一代坐下去,直至萬世。帝王們差不多天天做江山夢。他們大多數(shù)是不缺子嗣的。有一大通老婆在幫他生養(yǎng),東宮不亮西宮亮。延續(xù)子嗣,需要靠很多的老婆來幫忙,看來帝王們還是不自信。乾隆皇帝似乎就不自信。在他鐘愛的器物中,就有好多件定窯孩兒枕(估計自己枕一個,皇后和妃子們一人還要枕一個)。有一次,他又搞到了一件,高興得不得了。乾隆有個癖好,就是一激動就來詩興。他撫摩孩兒枕,題下幾行詩:“瓷枕通靈氣,全勝玳與珊。眠云渾不覺,夢蝶更應安?!崩蠈嵳f,詩一般,基本上就是一枕頭功效說明書,沒怎么拐彎子。不過比打油詩還是要稍好,畢竟或多或少寄托了乾隆的人生理想——渴望在夜里睡個好覺做個好夢。啥才算好覺好夢呢,我估計乾隆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希望像宋時定州的窯工夫婦那樣,也夢個娃娃啥的,明天早上一覺醒來,哪個妃子肚子又報喜了,多好。世上有誰能夠不怕死呢?死意味著夢想到此終止?,F(xiàn)在流行一種說法——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人死了,錢還沒花完。沒花完,就得找個子嗣繼續(xù)花。普通人家,家業(yè)小是小,但還是家業(yè),得有人繼承。何況帝王家那么大的基業(yè),要多少子嗣來接呵!娃娃越多,王子王孫越發(fā)旺盛,江山或才更穩(wěn)當。還有啥理想比江山穩(wěn)當重要?這恐怕是封建帝王們共性的憂慮。帝王們不能免俗。乾隆也不能。我們普通人等亦是。

(責編:張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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