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君
大奎的燒烤人生
文|文君
一
20多年前,在農(nóng)村老家婚禮上我認(rèn)識了大奎。他那年才十五六歲,墩實的身材配上又黑又圓的臉龐,典型的農(nóng)村小車軸漢子。也許我是那里唯一穿“嬌衫”(當(dāng)時一種時髦的T恤衫),腰里掛手機(jī)的城里人。
大奎主動與我套近乎,但他一嘴的河南腔令我有些生厭。但礙于他是娘家親戚,只好跟他敷衍幾句,最后他要去了我的手機(jī)號碼,我也只好對他說些“以后有事盡管去找我”的客套話。
我在城里三角地經(jīng)營著一家小燒烤店。那時城里剛剛流行吃燒烤,店家大多都集中在三角地這一帶,時間一長,“串兒街”成了三角地的代名詞。有一天后半夜收攤時,我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人,好像有些面熟,直到他用地道的河南腔叫了我一聲“二哥”,我才想起來是在老家認(rèn)識的大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大奎有些羞怯地對我說:“二哥,我啥活兒都能干,你就留下我吧?!彪m然心里有些不情愿,但為了要面子,我只好對他說:“那你就先幫著穿肉串兒吧?!?/p>
大奎真有耐性,羊肉串兒一穿就是3年。不穿串兒的時候,大奎也從來不閑著,幫著洗碗,幫著收拾桌椅,還給大烤工端茶添炭,雖然略顯笨拙,但大奎自學(xué)的本事越來越多。有幾回大烤工有病來不了,大奎說讓他試試,我忐忑不安地給客人端上大奎烤的肉串兒后,沒想到客人嘖嘖夸獎,還問我是不是換手藝更高的大烤工了。我高興地?fù)芾罂暮谀X袋說:“下回你就跟大烤工學(xué)烤串兒吧。”
19歲那年,大奎正式成了我店里烤串兒的二師傅。有一天,大奎偷偷地問我:“二哥,你覺得我現(xiàn)在烤串兒的水平咋樣了?”我實話實說:“成手了,出去自己支個攤兒沒問題。咋的,想單干了?”大奎說:“不是那意思,二哥,我就跟著你干。我想現(xiàn)在我一個人烤串兒足以供得上客人吃,你為啥還要多付一個人的工錢呢?不如讓我來烤串兒,但我還拿穿串兒的錢,咋樣?”我笑道:“你小子一點兒都不傻?!?/p>
大奎終于成為店里唯一的大烤工,我給他漲了工錢每月3000,是穿串兒的二倍多。
二
不久,“串兒街”又流行一種新吃法——烤鴿子。按當(dāng)年的物價論,一只烤鴿子賣得不便宜,如果哪一桌點了鴿子,都能吸引別人的眼球,請客的人會很有面子。
眼看著別的燒烤店都上了烤鴿子,我卻思前想后猶豫不決。一是聽說烤鴿子時刷的作料不好配制,弄不好鴿子肉就會發(fā)腥不好吃;另外殺鴿子太血腥,又不好收拾,因為要吃的鴿子都要活著放在門口的籠子里供客人點。
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要當(dāng)著客人的面現(xiàn)場宰殺,以保證貨真價實,氣派重于味道。我料定店里沒人敢宰殺活鴿子,想想算了。當(dāng)有的客人一問沒有鴿子轉(zhuǎn)身去了別的店時,我只有暗自嘆氣的份兒。
終于,還是大奎開口了:“二哥,不能讓別人搶了咱家生意,你也進(jìn)鴿子吧,我來殺。我在老家農(nóng)村養(yǎng)過鴿子,多少懂得一些。”大奎的話正中我的下懷,當(dāng)天我就帶著大奎到活禽市場進(jìn)了兩籠鴿子。
當(dāng)晚,我就見識了大奎殺鴿子的手法。大奎殺鴿子,不像別人用小快刀抹脖子,有時一次還弄不死,鴿子掙扎著一撲騰,羽毛混著血水容易濺到客人身上。大奎從來都是徒手,只要客人點好了哪只,大奎的手跟弓箭似的一下就把鴿子從籠子里薅出來,隨后另一只手攥住鴿子腦袋,腕子一旋,再用力一揪,鴿子腦袋就落在他手心里了,再幾把扯掉羽毛,鴿子就不動了,然后去掉內(nèi)臟雜物,整個過程有如行云流水一般,每次都不超過半分鐘。
我看著大奎殺鴿子的全程,竟一點也不覺得血腥,反倒有些害怕,尤其是大奎那種冷漠的眼神令人生畏,他仿佛特別沉醉在此間的快感中。每到晚上,大奎殺鴿子簡直成了店里吸引客人的標(biāo)志性夜景。
除了和別的店一樣的烤法外,大奎還鼓搗出不少吃鴿子的花樣吸引客人,像瓦缸燜鴿子、榨菜辣炒鴿子、黃泥燒鴿子……漸漸地,大奎的鴿子宴成了店里的招牌。那個夏天,大奎每晚殺的鴿子都不少于二三十只。
我暗自高興,沒想到大奎成了我的招財神。有時我故意逗大奎道:“大奎,咱家干脆改名叫‘大奎烤鴿子館’得了?!贝罂脻M是鴿子毛的手在黑黑的臉上抹了一把汗珠,憨憨地用那口純正的河南腔笑道:“二哥說叫啥就叫啥,我聽二哥的?!?/p>
三
燒烤店開了幾年,在大奎的幫助下,生意越來越火,但也引來了別人的嫉恨。
那時“串兒街”有一伙兒“社會人”,領(lǐng)頭的是三角地的“棍兒”,姓叢,在家排行老大,因從小就在三角地這一帶偷雞摸狗招人恨,人們背后都管他叫“大蟲(叢)子”。
“大蟲子”在串兒街開了一家小超市,強(qiáng)行向各個燒烤店和啤酒屋送酒水,比正常批發(fā)價格貴許多。但我卻從不慣著他,燒烤店一多半利潤全是從酒水上出來的,他要是派人送來就按正常價收,否則我就自己聯(lián)系進(jìn)貨。為此,“大蟲子”一直耿耿于懷。
一天深夜,“大蟲子”帶著七八個人來我店里吃串兒喝酒,喝到后半夜也沒有走的意思?!按笙x子”用挑釁的借口說要與我合伙開店,其實就是找碴兒來了。我當(dāng)晚也喝過酒回來,幾句話后就說急眼了?!按笙x子”一摔酒杯,那幾個人就圍攏了上來。我也不甘示弱,操起酒瓶子就和他們干了起來,但寡不敵眾,幾個照面就被他們把腦袋打出了血。
我一邊往墻角退一邊大聲叫著:“大奎,你他媽的犢子玩意兒,跑哪兒去了,快給我上??!”大奎躲在廚房里為難地說:“二哥,我不敢動手,萬一出事,我就得回農(nóng)村,就沒法在城里待下去了?!毖劭粗捅弧按笙x子”一伙兒打倒了,我紅著眼睛叫道:“你他媽給我上,出了人命算我的!”
大奎一愣,轉(zhuǎn)身在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沖了出來,目標(biāo)明確,揮刀直奔“大蟲子”的后腦,只一刀下去,“大蟲子”就軟軟地倒了下去,血從脖子下滲了出來。隨后大奎用滴著“大蟲子”血的菜刀在那幾個人面前劃了一個圈兒道:“還有哪個不怕出血的?”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以為真的出了人命。不一會兒,警察來了?!按笙x子”被警察認(rèn)定是鬧事在先,甘愿私下了結(jié),倒賠店內(nèi)損失和我的醫(yī)藥費?!按笙x子”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個月,出院后腦袋后面多了一條巴掌長的傷疤。
從那以后,大奎徹底成了我最信任的人,我要是不在,店里一切全都聽大奎的。
大奎也在“串兒街”“一戰(zhàn)成名”,不少人把這事傳得神乎其神,愣說給我店里打工那河南小子是從少林寺里出來的。
我的燒烤店再一次紅火起來,但好景不長,新上任的市委書記大力整治市區(qū)軟環(huán)境,首先從違章建筑開刀。城管給私自搭建門市的各家都下達(dá)了限期拆除的通知書,看著別人都拆了,我也只好將接出來的門臉拆掉。
后來我又帶著大奎在火車站附近租了門市開店,但怎么也紅火不起來,除去各項費用,每月反倒賠進(jìn)去不少錢。后來大奎到對面開面館的河南老鄉(xiāng)那里拐彎抹角地打聽才搞明白,虧損的主要原因是,我的店還像以往一樣進(jìn)的是好羊肉,可別的燒烤店現(xiàn)在都是真假肉混著賣,有的甚至根本沒有真羊肉,都是用羊油泡過的狐貍豬雞亂七八糟的肉,還有扇貝、生蠔都是用膠在吃剩下的殼上粘的,有的干脆自家都不用人穿串兒,都有現(xiàn)成的假貨渠道,所以別的店本小利大。但我還是堅持用真材實料,不想掙那喪良心的錢。
四
火車站的店勉強(qiáng)維持了半年,我再也賠不起了,只好出兌。從開店至今,我從未遭遇這樣大的挫折,我窩了一肚子火后大病了一場,從此再無心開店。
那幾年,大奎輾轉(zhuǎn)幾家飯店打工,最后都因為跟老板不和不干了。但他多年省吃儉用,攢下不少本錢,我勸大奎自己單干,可他卻總想幫我重整旗鼓。我對大奎說:“二哥年齡大了,身體也熬不起了,你完全有能力自己開店,二哥看好你?!笨次艺鏌o心再干,大奎便回到河南老家自己開了一家燒烤店。漸漸地,我和大奎聯(lián)系少了,僅限于逢年過節(jié)的問候。
前幾天,我的手機(jī)提示有微信,我隨手打開一看,竟然是大奎給我發(fā)的語音配著畫面的微信:二哥,當(dāng)年我聽從你的建議,回家開了一家小烤串店,現(xiàn)在終于將它擴(kuò)大了。現(xiàn)在我手下有15個員工,光是大燒烤工就有5個。二哥,你看,這是一樓散臺,這是二樓包房,現(xiàn)在生意可好了,每天都得忙到后半夜。二哥,不知道為啥,我還是感覺那些年跟你干的時候過癮。二哥,你看,我給燒烤店取的名字——二哥燒烤店。二哥你要來了,我還給你當(dāng)大烤工……
我沒看錯,這河南小子終于成功了。大奎還是20年前的那個大奎,他自始至終想要的,不過是憑自己的雙手,活出更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