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昌才

俗話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諸如此類的詩文名句，道出時光一去不返，人生理當珍惜的道理。問題是時間在不同的人心中，具有不同的價值與意味。有人珍惜光陰，發(fā)憤苦讀，進德修業(yè)，終成大器；也有人蹉跎歲月，消磨意志，一無所成。浪費時光，追悔莫及；珍惜時光，勵志前行。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決定了不同的時間觀念。時光是這樣一個東西，你在意它，它在那里；你不在意它，它也在那里。類似一個有名的故事，一舟過江，風吹帆動，山上高僧問弟子是風動還是帆動，弟子無言以對之，師父日，不是風動，不是帆動，只是心動。對于時間的感受，也是這樣，如水流逝，無分快慢，只是人心感應，自覺快慢。覺其快者，類比人生匆匆，不能浪費，倍加珍惜；覺其慢者，生活無聊，精神空虛，任憑時光白白浪費。是的，你視時光如珍寶，時光熠熠生輝；你視時光如土石，時光一錢不值。古往今來，爭分奪秒用心事業(yè)大有人在，無視時光消磨青春，也是大有人在。

唐代無名氏的《金縷衣》這樣勸告人世未深的少年：“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标P于此詩的意旨，向來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說法，一是“惜時進取”說。詩歌一、二句以價值昂貴的金縷衣和無價之寶的少年時來比照，奉勸人們，珍惜時間，珍惜青春，積極進取，有所作為，不要沉迷物質誘惑而沉淪，不要貪圖生活奢華而喪志，不要浪費寶貴光陰而墮落。三、四兩句以春花為喻，告誡人們，花開無重日，青春不再來，賞花折花當在春花爛漫之時，切勿錯過良機，懊悔不及；人生進德修業(yè)，立志向學，理當抓住青春時光，勤奮努力，銳意進取，不可空等閑白了少年頭。全詩勸勉年輕人珍惜光陰，及時努力，不可荒廢青春，一事無成。調子比較積極向上。

二是“及時行樂”說。一、二句還是勸告人們珍惜少年時光，青春屬于每個人只有一次，失不再來，遠比物質利益重要；三、四句中，用“花”比喻青春歡愛或是美貌女子，“采花”、“折花”則暗喻享受青春，風流快意，警示人們，青春難再，要及時行樂，不要錯過時節(jié)，不要浪費青春時光，不要留下人生悔恨，“莫待無花空折枝”，要抓住時機享樂，縱情享樂。這種理解，情思比較低俗，亦有其合理性。

唐代詩人杜牧詩歌《秋夕》描寫了一個宮女寂寞梧桐深夜鎖清秋的孤獨與難熬，對于時間的流逝，可憐的女主人公自有一番痛徹心扉，寸斷肝腸的感受。“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p>

冰涼如水的深秋晚上，高墻大院的深宮之內，昏黃微弱的燭光給屏風上的精致秀麗的圖畫平添了幾分暗淡幽冷的色調。這時，一個表情凝重、心事重重的宮女正用小扇撲打著眼前飛來飛去的螢火蟲。我們從深更半夜宮女撲打流螢可以想見她的孤寂無聊，冷清凄苦。沒有皇上的寵幸，沒有姐妹的陪伴，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無事可做，只好以撲打流螢來打發(fā)那漫漫長夜，她用小扇撲打著流螢，一下一下地，單調而又機械，僵硬而又緩慢，似乎想把縈繞在她周圍的陰冷與索寞驅散開去，但這又有什么用呢？其三，扇子的使用是有季節(jié)性的，正如人們春夏秋冬要更換衣裳一樣，夏天，人們用扇子扇風取涼，秋天就棄置不用了，所以詩詞里常用秋扇來比喻棄婦，以傳達人們對棄婦的不幸遭遇的憐憫同情。這首詩的題目告訴我們，這是一個秋天的晚上，宮女手中的小扇便是一把早被棄置不用的秋扇，由此可以聯(lián)想到這位持扇宮女被冷落、被遺棄的悲苦命運。

三、四兩句“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恰币埠苣腿藢の??！耙股珱鋈缢卑凳疽挂焉畛?，寒意襲人，冰涼如水，應該進屋去睡了，可是宮女依舊坐在臺階上，昂首凝望著天河兩旁的牽牛星和織女星。牽牛織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尚且有七七鵲橋相會的時候，也曾經有過人間美好生活的故事，這些故事觸動了宮女的情懷，使她想起了自己的不幸身世，也使她向往那種真摯熱烈的愛情。滿懷心事全在這舉首仰望之中，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

她坐在深宮大院之內，她坐在白玉臺階之上，她坐在深秋夜晚之中，抬首星河，冥思長天，那里有美麗的星星與傳說，那里有美好的愛情與夢想，可是，一切都不屬于她，她在等待，在掙扎，在消磨時光，浪費青春，我們?yōu)樗械酵葱目上АＫ裏o能為力，一籌莫展。只能日日夜夜，苦苦哀怨，虛擲時光，蹉跎青春。她的一生幸福白白浪費，她的青春風華逐漸枯萎，她留給我們一聲長嘆。

杜牧心懷悲憫，憐香惜玉，痛悼美麗女子流逝的青春，孤獨的歲月，其實，就在他身上，也有類似的“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故事。有一次，杜牧到湖州去游玩，湖州刺史在水上搭戲臺，讓杜牧一覽戲子的風采，杜牧看上了其中一個十多歲的小戲子，與其母相約過十年來娶。十四年過后，杜牧出任湖州刺史，發(fā)現女子已嫁三年，生有兩個小孩，杜牧大為感嘆，寫了一首詩《嘆花》，抒發(fā)尋花不遇，空擲時光的惆悵之情。“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笔拙渥試@，嘆尋春賞花已遲，以至春盡花謝，流露出一種自怨自艾、懊悔莫及的心情。次句自解，表示對春暮花謝不用惆悵，無需嗟怨，其實是無可奈何之語。后兩句寫自然界的風風雨雨使鮮花凋零，紅芳褪盡，綠葉成蔭，結子滿枝，碩果累累，春天早就過去了，更像秋天的景象。詩句似乎純客觀寫景，其實蘊含詩人深深惋惜的感情。花謝花開，綠樹成蔭，結子滿枝隱喻妙齡少女結婚生子，人老珠黃，青春不再，和十多年前的光華亮麗，熠熠生輝相比，怎不令詩人感慨萬千，追悔莫及呢？時間和杜牧開了一個玩笑，流逝十年，浪費青春，詩人有不老的心，卻再也找不回那張姿容俏麗的面龐。

杜牧曾在揚州為官十年，官小職卑，郁悶不展，經常出入青樓楚館，與琴棋歌舞相伴，留下了許多風流瀟灑、濃艷生輝的艷情詩。最能反映杜牧在揚州十年風花雪月生活的作品當推《遣懷》：“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边@首詩其實是詩人風流生活的自畫像。盡管時過境遷、“大夢”初醒之后，作者感到后悔、愧疚、懊喪、自責，但是字里行間還是不難讀出他對過去生活的懷念和留戀。因為才華橫溢，壯志滿懷，更因為時運不濟，沉淪下潦，杜牧只好放浪形骸，沉湎酒色，頗有幾分“破罐破摔”的味道。潦倒江湖，以酒為伴。這種生活表面看來實在是風流快活之至?！俺w細掌中輕”一句雖用古典卻掩飾不住詩人對歌妓美女的欣賞、把玩。玉肢纖腰，婀娜多姿；金容玉貌，翩翩起舞。舞文弄墨，風花雪月，揚州十年，消磨了許多時光，耗散了許多精力，泯滅了偉大志向，留給杜牧的只是一個花花公子的諢名。大志淪空，才華誤用，青春損耗，功業(yè)無成，十年時光白白虛擲，何等痛心，何等后悔?？墒?，世上沒有人能夠為杜牧的浪費青春買單，沒有人能夠像杜牧那樣經受得住過分的揮霍。青春有且只有一次，好好珍惜吧。你待時間如初戀，時間待你如故人。endprint

杜牧的大好時光耗費在青樓楚館，勾欄瓦肆，雖然意氣飛揚，青春風流，可是到頭來總有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怨嘆懊悔；相比而言，大詩人李白也是嗜酒成癖，醉生夢死，本來懷抱驚世才氣，沖天壯志，又有超強能力，不凡素質，一生夢想青云直上，輔佐君王，大濟蒼生，建功立業(yè)，彪炳史冊，可是，或是混跡政壇沉浮不定、兇險難測，或是隨心所欲，縱情任性，聲色犬馬，美好時光日漸耗散，以致許多晚期詩作雖有豪邁蒼涼之氣，實含虛擲年華，壯志未酬之恨。李白詩歌《將進酒》開篇就是驚天長嘆，破空而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边h眺黃河，如天河決堤，凌空而下，洶涌而來，橫貫東西，滔滔東去，永不回頭；近看明鏡，如秋霜滿頭，朝如青絲，暮成白雪，旦夕之間，倏忽即至，追悔莫及。一句說空間，高遠遼闊，雄渾悲壯；一句說時間，短暫急促，不可把控。時空渺遠，人生短促，真如滄海之一粟，萬載之一秒，豈不悲憤，豈不哀痛！何以如此呢？李白絕非凡夫俗子，庸庸碌碌，而是大志在胸，大干一場，可是苦于朝廷腐敗，政治黑暗，無處施展才能，無法成就功名，時光白白流失，如白駒過隙，如驚弓之鳥，很快將李白拋出人生的軌道，落得白發(fā)飄零，一事無成。是政治傾軋耗費了李白的年華，是歲月蹉跎剝奪了李白的功名。設想一下，如果政治清明，風清氣正，如果君王英明，知人善任，如果時間充裕，綽綽有余，李白大可使盡渾身本事，建立不世之功?？蓢@可恨，時光飛逝，十年二十年，半載人生，白白浪費，致使太白大夢成空。

與此類似，被時光拋棄，被政治排斥的還有許多文人，比如宋代詞人、抗金武將辛棄疾，其詞《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就傾盡心血，道出滿腔憂憤，一世絕望。詞作這樣寫道：“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

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酒意熏熏的詞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翻江倒海。詞人索性起坐書桌前，點亮油燈，取下高掛墻上的寶劍，拔劍出鞘，但見寒光閃閃，鋒芒逼人。詞人用手輕輕摩挲寶劍，擦拭微塵，感到肌膚冰涼，心也冷如冰霜。原本應該躍馬揚鞭，飛舞寶劍，馳騁沙場，今天卻是封藏劍鞘，高掛墻垣，棄之不用，何等可惜。

秋光凜冽，秋風瑟瑟，聲聲號角，響徹沙場，劃破早晨的天空，久久回蕩在詞人耳畔。像一陣戰(zhàn)鼓，雷鳴雨響，振奮著將士們的士氣；像一道命令，鞭策著將士們全力以赴，投入戰(zhàn)斗。詞人正是軍營的主帥，聞號角之聲而心動，沐晨光之微而興奮，想象中浮現一幅畫面：詞人一躍而起，披掛盔甲，佩帶寶劍，翻身上馬，揚鞭沖向沙場，揮劍殺向敵陣。寶劍派上用場，詞人找到了舞臺。

這是一支怎樣的軍隊？又有何等的神威？別的不說，單挑出兩個出征前的場面，粗狂勾勒，巨筆橫掃，掃出一派英武磅礴之氣，掃出一腔忠肝義膽之心。“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意思是：自己統(tǒng)率的官兵分食烤熟的牛肉，軍中鼓樂奏出雄壯的戰(zhàn)歌。用牛肉來犒勞出征將士，用戰(zhàn)歌來激勵部隊士氣。這兩句勾勒軍中稿勞征戰(zhàn)的畫面：威武如山的軍營里，斧戟叢立，直指蒼穹；旌旗翻飛，嘩嘩作響；將士們鎧甲發(fā)亮，一個個雄姿英發(fā)。場面宏大，氣氛熱烈，格調高昂，氣勢豪邁。

主帥在干什么呢？和將士們一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高呼口號，誓言殺敵，鼓樂聲，歡呼聲，鼓掌聲，戰(zhàn)馬嘶鳴聲，秋風獵獵聲，交匯如樂，虎吼雷鳴，地動山搖。那聲勢真有驚心動魄、摧枯拉朽的神奇力量啊。詞人騎著高頭大馬，手攬韁繩，走過列隊整齊的將士們面前，走過迎風飄揚的錦旗面前，不時與將士們齊聲高呼號令。他要激勵將士們，奮勇殺敵，舍身報國；他要激勵將士們，建功立業(yè)，彪炳史冊。他要和將士們一道為自己的國家戰(zhàn)斗到流盡最后一滴血。

詞作下片，延續(xù)上片的時間，想象戰(zhàn)斗場面?！榜R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將軍率領鐵騎，風馳電掣奔赴前線，隊伍弓弦雷鳴，萬箭齊發(fā)飛向敵軍?？梢韵胍姡簲橙思娂娐漶R，殘兵敗將，狼狽潰退；將軍身先士卒，乘勝追殺，不多久的工夫，就結束了戰(zhàn)斗；凱歌入云，歡聲動地，旌旗招展。一場戰(zhàn)斗猶如魔術表演一般神出鬼沒，變幻莫測，令人目不暇接，倍感刺激。如此英勇，如此征戰(zhàn)，目的何在？詞人豪邁抒情，“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為君王，為國家，掃蕩胡虜，恢復失地，還大宋金甌無缺；為個人，為身后，建功立業(yè)，流芳百世，揚名立萬，彪炳青史。何等境界，何等豪情。

一場夢醒，一番征戰(zhàn)，一路豪放，寫盡了英雄豪情，過足了殺敵干癮。可是，辛棄疾，一代抗金主將，真可以像詞作想象之中所寫的那樣出生入死，拯救天下嗎？事實是詞人屢被南宋主和派打壓、排擠，多是投閑置散，壯志落空；更何況，揮毫作詞的時候，已是晚年，時日不多，白發(fā)催人老，哪里還有機會上戰(zhàn)場，殺敵報國？詞人一聲長嘆，回天無力，時不我待，“可憐白發(fā)生”，誰能阻擋歲月的流逝？誰能戰(zhàn)勝滿頭秋霜，誰又能起用老邁衰身？結尾一句，將詞人從高高的山崖之巔，狠狠地摔下深不可測的山谷，不見天日，永無出頭，絕望到了極點，只剩一腔憤怒，一腔火焰！政治打壓，時光空耗，將一代抗金主將推向人生絕境。

時間金貴，不可虛擲，不可浪費，特別對于那些胸懷抱負，志在功業(yè)的文人，時間意味著機會，時間意味著希望，時間意味著成功，更是不能浪費。詩人李商隱有詩《七絕》，以浪漫奇想留住時間，以慷慨悲歌浩嘆時間。詩歌這樣寫：“從來系日乏長繩，水去云回恨不勝。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遍L繩系日，源自晉代傅玄《九曲歌》：“歲暮景邁群光絕，安得長繩系白日?！碧拼娙粟w牧的《對酒》詩亦云：“長繩系日未是愚，有翁臨鏡捋白須。”是古代人們企圖留住時光的一種天真幻想，但這樣的“長繩”無處可尋，從來沒有。詩句極言時間流逝不可阻擋。正因為時間的流逝無法阻止，望見逝川東去、白云歸山的景象，不免令人感慨，心中悵恨，無時或已。由系日無繩之慨，到水去云回之恨，感情沉降到最低點，似乎已經山窮水盡，詩人卻由“恨”忽生奇想，轉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境。

“欲就麻姑買滄?！?，麻姑是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女仙，她自稱曾在短時間內三見滄海變?yōu)樯Ｌ?。這里即因此而認定滄海歸屬于麻姑，并想到要向麻姑買下整個滄海。在詩人想象中，“逝者如斯”的時間之流，最后都流注匯集于大海，因而這橫無際涯的滄海便是時間的總匯；買下了滄海，也就控制占有了全部時間，不致再有水去云回之恨了。此等想象，天真類似童話，大膽令人驚奇。

末句更是奇中出奇，曲之又曲。滄海究竟能不能“買”？詩人不作正面回答，而是如幻覺似的在讀者面前推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形象——“一杯春露冷如冰”。剛剛還展現在面前的浩渺無際的滄海仿佛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了一杯冰冷的春露。神話中的麻姑曾經發(fā)現，蓬萊仙山一帶的海水比不久前又淺了一大半，大概滄海又一次要變成陸地了。詩人抓住這一點加以發(fā)揮，將滄海變桑田的過程縮短為一瞬間，讓人意識到這眼前的一杯春露，不過是浩渺的滄海倏忽變化的遺跡，頃刻之間，連這一杯春露也將消失不存了。這是對宇宙事物變化迅疾的極度夸張，也是對時間流逝之快的極度夸張。一番奇想留住時間，一番痛楚無可奈何，時間如水源源不絕，時間又煙消云散，及至功名無成，萬念成空，才嘆惋“日月擲人去，時光拋人遠”。浪費時光，壯志未酬，這是古往今來文人墨客的隱痛，也是千年以降讀者諸君的心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