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祥
通觀與比較:評陳正宏《東亞漢籍版本學初探》*
石 祥
中國古籍的域外版本、域外收藏的中國古籍善本以及域外作者的漢文著作,至晚在清代就已受到了中國學者的關注。關于前者,清代較早的善本解題目錄——孫星衍《平津館鑒藏記書籍》就著錄了日本刻本《孝經(jīng)》、日本抄本《孝經(jīng)鄭注》,嗣后陳鳣、莫友芝、潘祖蔭、陸心源、丁丙、繆荃孫等人也在各自的善本書志題跋中著錄了數(shù)量不等的中國古籍的域外版本。關于后者,清末楊守敬的《日本訪書志》發(fā)其先端,民國時代的傅增湘、董康、王古魯、孫楷第、王重民等先后遠赴日本歐美,對所見海外收藏的中國古籍善本做了或詳或略的版本調(diào)查,并有相應的書志題跋傳世。關于第三者,較為典型的例子是日本山井鼎、物觀《七經(jīng)孟子考文補遺》,該書于清代中期傳入中國,隨即受到了清代經(jīng)學家的高度重視,成為乾嘉以降清人??弊⑨屓航?jīng)所必覽者。
最近三十余年以來,中外學術交流日益密切與廣泛,域外漢籍再度成為十分活躍的研究領域。大略言之,當代域外漢籍研究的最初熱點是探訪海外收藏的中國古籍善本,對其展開版本研究、文獻考釋,其關注重心從早期的集中于日本、韓國的中國古籍收藏,逐步擴展至越南、美國、歐洲。該層面的研究盡管將視野伸張于域外,但就學術分野而言,仍不外乎中國傳統(tǒng)的版本目錄之學,與之前晚清民國學者的工作一脈相承。隨著研究的深入與史料的不斷發(fā)掘,近年來學者又將研究視域逐漸拓展至東亞地區(qū)的書籍流轉(zhuǎn)及學人交游、東亞各國的漢文書籍刻印、外國作者寫作的漢文文獻(如朝鮮使臣的“燕行錄”)中所見之中國等問題點,其研究范圍固已不囿于版本目錄學之一端,而是輻射于文化史、學術史等諸方面,但仍根植于傳統(tǒng)文獻學的土壤之上。
與此同時,研究范圍的拓展、研究路徑的多元以及研究實踐中所遭遇的一些問題,引發(fā)了學者對域外漢籍研究的核心概念的思辨,他們從各自的理路及研究實踐出發(fā),給出了不同的定義;最突出的例子便是何謂“域外”,何謂“漢籍”,以及此二者構成“術語”時的“所指”究竟為何,學界存在著不小爭議。而這類問題的學理實質(zhì)是:當域外漢籍研究的對象與核心史料不可避免地從“域外”收藏的中國漢文古籍,拓展至在版本形制與文本形態(tài)上相即相離的東亞漢文古籍全體時,傳統(tǒng)的以國家畛域為分野的如中國之“版本目錄學”或日本之“書志學”的研究路徑,便有力所不及之嘆。其解決之道則應是從更為寬廣的東亞世界的視角,將東亞諸國的漢文古籍視為有機整體,加以通觀。作為達成這一“通觀”的史料批判前提,汲取傳統(tǒng)版本學的學養(yǎng),建立“東亞漢籍版本學”,提出可以容納東亞漢籍全體的版本學研究的新路徑,開辟版本研究及版本學研究新的學術空間,顯然已是當務之急、應有之義。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陳正宏教授的《東亞漢籍版本學初探》便是這一全新研究路徑下的開創(chuàng)之作。
該書作者長期從事版本目錄學研究,近年來多次前往日本、韓國、越南及歐洲各國,在調(diào)查研究當?shù)厥詹氐闹袊偶姹镜耐瑫r,著力考察中、日、韓、越、琉球等國刻印書寫的漢籍,通過文獻考證與實物調(diào)查的雙重考索,進行了一系列具有代表性的個案研究與“東亞漢籍版本學”的方法論思考,《初探》便是作者十余年來相關研究成果的結集。
《初探》最具開創(chuàng)性的一點是提出了“東亞漢籍版本學”的概念。書中《東亞漢籍版本學序說——以印本為中心》一文,對相關定義、范疇、外延及學理依據(jù)做了較為系統(tǒng)的合理闡述。作者指出,將版本學研究拓展至“東亞漢籍”之全體,其學理依據(jù)是東亞漢籍的“歷史與文本共性”,其中“漢文”這一長期通行于東亞諸國的文化載體無疑是東亞漢籍最為明顯的特征,因此作者將其作為定義“東亞漢籍”的基點,由此排除了“漢籍”一詞的歧義性可能,將中國以外的東亞各國刻印書寫的漢文典籍涵蓋入內(nèi)。同時,“東亞漢籍版本學”的研究對象也不局限于純漢文刻印書寫的書籍,而是充分考慮到漢籍與各國本土文化的交融變異,將漢喃合璧本、漢文日本訓點本等本國文字與漢文混合的書籍版本亦納入研究范圍,由此形成了較以往局于一隅、各自為戰(zhàn)的“版本學”“書志學”更為寬廣的研究空間。
在明晰概念的同時,作者還根據(jù)長期鑒定實踐,初步總結出了鑒別中國、日本、朝鮮、越南刻本的規(guī)律性方法,具見書中《東亞漢籍印本鑒定概說》一文。版本鑒定無疑是版本學研究的基礎性課題,而傳統(tǒng)的基于中國刻印本得出的版本鑒定原則,施用于產(chǎn)生于不同時地的東亞漢籍,自然有捍格難容之處。作者勘驗比較了大量東亞漢籍的版本實物,尋繹各國印本在紙張、開本、裝幀、字體等物質(zhì)形態(tài)特征上的異同,總結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鑒定原則,實為當下漢籍研究所亟需者。
通觀與比較是《初探》的基本研究思路。如上述,東亞漢籍在諸多方面具有共性,這是“通觀”成立的基點。通過“通觀”,將東亞漢籍版本中的諸多現(xiàn)象勾連映照,使以往“不疑者有疑”,由此引發(fā)諸多嶄新的研究課題;使有疑者獲得更為多元立體的觀察視角,從而得以解決,其學術意義不言自明。另一方面,作者強調(diào)對東亞漢籍加以“通觀”,意指將其視為一個聯(lián)動的整體,而無意消解作為東亞漢籍各組成單元的各國版本的“獨立性”與差異。作者認識到,在具有共性的大前提下,東亞各國的漢籍版本,受各方面因素的影響,在文本與物質(zhì)形態(tài)上又有著眾多具體而微的“殊相”。“殊相”的存在,則是“比較”賴以立足的支點。通過“比較”,不僅可以明晰各國版本的特征異同,更可以借此深入探討造成此異同的技術原因、文化心理乃至政治環(huán)境,如書中《朝鮮本與明清內(nèi)府本——以印本的字體和色彩為中心》,通過對朝鮮本與明清內(nèi)府本的比較研究,指出朝鮮本的字體存在著仿效明清內(nèi)府本的痕跡,其字體風格的變化則與朝鮮對明清鼎革的復雜情感有關。這一由版本學而印刷史而政治文化史的研究,其切入角度與論證環(huán)節(jié)令人耳目一新,同時也向研究者提示了“東亞漢籍版本學”所蘊含的學術可能性。
重視勘驗書籍版本實物是版本學研究的重要學術準則,《初探》在繼承這一傳統(tǒng)的同時,將考察對象延伸至雕版等相關實物。關于前者,可舉《中國早期金屬活字印本散考——以三種明弘治間無錫華氏會通館印本為中心》為例。此文通過勘驗三種華氏活字印本實物,重新檢證明代早期金屬活字印書的實態(tài),指出上海圖書館藏本《會通館校正宋諸臣奏議》中存在著印字移位的現(xiàn)象,由此推斷明早期活字印書的工藝方法應與宋代畢昇所使用的“薄如錢唇”的扁形活字相同,而非后代所通行的長方體塊狀活字。此結論發(fā)人所未發(fā),對于活字印刷史研究而言,具有重要意義。此外,此文還指出華氏活字本中有大量剜改之處及印刷廢葉,足見當時活字印刷的高失敗率,再征引朝鮮方面的文獻記載,指出同時代朝鮮金屬活字印本遠較華氏印本美觀完善,并非因為工藝有獨到之秘,而是不惜工本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的結果。這一論斷,對于重估明代早期中國與朝鮮金屬活字印刷的地位和關系,提供了重要參考。關于后者,可以《京都所得〈芥舟學畫編〉套印書版零片考》為例,此文通過考察書版實物及《芥舟學畫編》的中國原刻本與和刻本,復原了東亞漢籍套印本的具體工藝流程。這也是目前所見關于套印書版的首例研究。
《初探》提出了“東亞漢籍版本學”這一全新的學術命題,但這并不意味著傳統(tǒng)版本學研究及其課題的消解,而是主張將傳統(tǒng)的國家地域本位出發(fā)的版本學融匯貫通。事實上,東亞漢籍版本學的成立必然是以版本學(中國)與書志學(日韓)為基礎,其研究手法與技術操作在本質(zhì)上與后者并無差別,且需以傳統(tǒng)版本學、書志學的研究成果作為進一步研究的前提。換言之,東亞漢籍版本學并非一味強調(diào)各國版本實物與文獻史料的比照互證,以其為唯一旨趣;以單一國家版本為考察對象的版本學研究仍是必需的,且是極為重要的?!冻跆健芬粫灿胁簧龠@一研究路徑下的成果。如《從寫樣到紅印——〈豫恕堂叢書〉中所見的晚晴書籍初刻試印程序及相關史料》,以清末沈登善編刊的《豫恕堂叢書》的寫樣本、紅印本實物為主要史料,厘清了中國晚清時代書籍編輯刻印過程中從寫樣到試印的具體細節(jié)流程。此文所涉話題及所用史料,均不出中國晚清的范圍。其價值在于:通過實物所提供的直接證據(jù),復原了書籍刻印初始階段的完整細節(jié)。關于傳統(tǒng)雕版書籍的刻印流程,民國學者盧前的《書林別話》及之后錢存訓的《紙和印刷》均有論述,但其著重于描述雕版刻書的工藝細節(jié),編著刻印書籍的“人”在其中隱而不見;而《從寫樣到紅印》則力求將復原書籍刻印流程與具體的歷史場景相結合,細致描述了其間書籍編輯者與刻印者的折沖往復,突出了“人”與“書”、“人”與“人”在此過程中的互動,充分明晰了以往我們不甚了了的書籍寫樣刻印的種種細節(jié)。又如《從單刻到全集:被粉飾的才子文本——〈雙柳軒詩文集〉〈袁枚全集〉校讀札記》,通過對讀袁枚詩文的早期單刻本《雙柳軒詩文集》與其晚年編定的《全集》,揭示了袁枚刪削改定其早年作品的實態(tài),指出“簡單依據(jù)那些通行卻可能已被粉飾刪改過的全集文本,去匆忙研究單個古代著名作家創(chuàng)作的歷時性問題,則既容易對原本復雜多變的個人文學演化態(tài)勢,產(chǎn)生一種刻板的線性印象,又往往會不恰當?shù)卦u介這些后來成名的大家的早年成就”。此文的考證及其結論或為前人所未發(fā),但所運用的研究手法則是傳統(tǒng)的版本對勘。以上兩例,為傳統(tǒng)版本學研究手法及其課題在“東亞漢籍版本學”的新語境下的運用與前景,做出了示范。
最后,我想對類型學方法、版本鑒定與“東亞漢籍版本學”的關系略作探討。如前述,版本鑒定是版本學研究的基礎性課題,在“東亞漢籍版本學”中自然也具有同等地位。那么,類型學方法與此二者的關系又是如何呢?如所周知,版本鑒定是將物質(zhì)形態(tài)特征與文字性證據(jù)相結合的雙重考索。前者是指觀察古籍實物的各項物質(zhì)形態(tài)特征(紙張、裝幀、書寫刻印風格等),以確定古籍的書寫刊印時代與地域,其方法論的實質(zhì)是類型學;后者則是根據(jù)書籍中的文字性證據(jù)(序跋、避諱、牌記、刻工姓名等),加以驗證,其方法論與其他領域研究中的文史考證是一致的。類型學指向版本的相對時代與相對地域,文史考證則用以確定絕對年代與具體刊刻書寫者。盡管從理論上說,后者所能得出的結論更為明確,因而似乎應占據(jù)更為重要的地位;但事實上,文字性證據(jù)缺失或不充分的情況在鑒定實踐中極為常見,此時研究者便只能根據(jù)類型學的規(guī)律原則判斷其相對年代與地域,例如受上述限制的影響,有時只能判斷鑒定對象為“明嘉靖間刻本”,而無法具體指稱其為“明嘉靖某年某氏刻本”。進而言之,即便擁有看似充分明確的文字性證據(jù),如果沒有嫻熟掌握類型學的方法原則,所得出的鑒定結論極有可能是完全錯誤的。例如在鑒定實踐中,未能嫻熟掌握類型學方法、對古籍物質(zhì)形態(tài)特征缺乏敏感的鑒定者,往往會將在文字性證據(jù)方面與原刻本保持一致的翻刻本,錯誤地鑒定為原刻本。這是因為類型學所考察的物質(zhì)形態(tài)特征是古籍實物本身所擁有的不可剝奪分離的特性,而文字性證據(jù)則是可與實物相“疏離”的。因此,在版本學語境下,類型學是一種可以自足的方法論,文史考證則負責對前者進行補充細化。而類型學的基本方法是:細致觀察各時段、各地域版本的物質(zhì)形態(tài)特征的演變,總結其風格特點、變化線索與互相影響,將時代風格特征明顯、具有相應文字性證據(jù)且兩者相合相符的代表性版本作為各時段地域版本的“標準器”,進而將考察對象(版本實物)與“標準器”比對勘驗,由此斷定其年代與地域范圍。
在“東亞漢籍版本學”的語境下,由于所考察的范圍擴展至東亞漢籍全體,其物質(zhì)形態(tài)特征的多樣性、復雜性遠遠超出其中單個國家版本之所有,因此展開觀照東亞漢籍全體的類型學研究,已是當下亟須關注的學術命題,同時可以預見的是,這項工作的廣度與難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冻跆健芬殉浞终J識到類型學研究的重要性?!稏|亞漢籍版本學序說——以印本為中心》一文提出,東亞漢籍版本學的基本課題之一便是“對世界范圍內(nèi)的東亞漢籍作系統(tǒng)的版本調(diào)查,在盡可能目驗與比對的基礎上,選定一些典型版本,作為學術研究的基準本……基準本的選定,不應片面地以版本稀見為上,而應注重其是否可以作為特定區(qū)域、特定時間、特定寫刊方式的漢籍的版本典型”。而《東亞漢籍印本鑒定概說》一文則是類型學方法運用于“東亞漢籍版本學”的初步成果,作者通過勘驗大量版本實物,歸納各國印本的物質(zhì)形態(tài)特征之異同,提出了相應的鑒別方法。但是《初探》對類型學方法的運用及其結論,仍是相當初步且不充分的,其目前得出的結論大多集中于紙張、開本、裝幀等淺表特征上,基本僅適用于區(qū)別漢籍印本的國別;而對于最能區(qū)分“特定區(qū)域、特定時間、特定寫刊方式”的漢籍印本(特別是中國以外的各國印本)的物質(zhì)形態(tài)特征——字體版式,尚未展開深入研究,因此未能歸納出不同時段東亞漢籍印本的風格特征及其歷時性的變化線索。這一類型學方面的研究當為后續(xù)研究應予以重點關注者。
要之,《初探》從更為宏觀開闊的視角,提出了嶄新的學術命題,賦予作為傳統(tǒng)學術門類的版本學以新的研究視域,昭示了東亞漢籍版本學所蘊含的巨大學術可能性;同時作為開風氣之作,《初探》也留下了大量亟待展開深入探究的問題點,而這有賴于學界共同進一步努力。
作者通訊地址: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
* 本文為2016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清代民國版本學學術史研究——以‘范氏’形成為中心”(16YJA870006)的階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