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岱的閑
若評最美漢字,在我的字典里,“閑”當(dāng)列榜首??伞伴e”兄斜睨著眼懶懶地回一句:“我原自在,要這勞什子作甚?”
閑兄是高士,如天上云、云中月,御風(fēng)而來,月到門時,便得了一“閑”字。
“閑”總是仙家筆法,卻又不是煙視媚行的女子,雖然一樣有林下風(fēng)氣,一樣的如月光淹然漫漶,可女子終究柔了,是清雋小楷,少了逸筆。閑是莊子,不是老子,更不是孟子、韓非子。
孔子偶有閑心——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這句大致意思是“孔子閑居之日,整齊而又舒和”。大約某個冬日,孔夫子居家負暄讀書,偷得浮生半日閑,于是被弟子記錄在冊。《論語》里最閑的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不過,這是曾點的閑,孔老二自幼家貧又逢亂世,自然立遠志,即便后來攜弟子周游列國,創(chuàng)儒家學(xué)派,終是操勞多于閑適。
屈指算算,諸子里真閑人只有莊子了,做自由之龜、游樂之魚,栩栩如蝴蝶,夫人離世也鼓盆而歌。閑,像云一樣,停在半空,像月一樣躍入門來,是不知身為蝴蝶抑或莊周。
還有一等閑人是張岱式的。
明清之際真是好時期,文字里老子孟子朱子們幾千年的正大端容,到這會兒忽然有些俏皮了,有些性靈了。張岱便生于這個時期。張岱字宗子,號陶庵,紹興人。
張宗子的閑是繁華而寂寞的,像熱鬧過后心里空蕩蕩撞出的回聲,一點點鋪陳成夢?!短这謮魬洝贰段骱魧ぁ贰冬樜募贰际撬拈e夢,留待繁華過盡后猶來耽溺其間。他自做著富貴閑人,書蠹詩魔,好不風(fēng)雅。即便后來時乖命蹇,仍游歷山水間,無怨艾,無悲愴,寫著空明的文字,直至死亡。
張宗子文字均由閑中著色,猶如冰雪,幾乎無需細細咀嚼,僅憑直覺便可知其好。他的好,不是治世經(jīng)綸的官家氣質(zhì),也不算狂放不羈的布衣文人,他的好似莊周夢蝶,逍遙自適。
他愛熱鬧,愈熱鬧到烈火烹油愈歡喜。他也不去往前湊,自鮮衣怒馬卻只在一旁閑看。
七月半,他往西湖看人。于是,夜半里湖,小船輕晃,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與滿湖鼎沸人氣似乎隔了一個維度。等到眾人散去,干脆酣睡于十里荷花中,在拍人香氣里做一個清夢。
他看柳敬亭說書,說到筋節(jié)處,叱咤叫喊,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
他看美人,寫妓女王月生竟如神仙中人,沒有一絲狎褻。月生貌美如建蘭初開,又善楷書,畫蘭竹水仙。月生氣質(zhì)不俗,眾女見她紛紛自卑躲避。月生交游高致,俗人親近半月也得不到她一句言語,卻與高士閔老子交游甚篤。這哪是寫妓?竟仙似天上來人。張岱有賈寶玉心性,待女子親而不狎。
大雪三日,他到湖心亭看雪。這夜,世人皆深居簡出,飛鳥都不現(xiàn)身,恍惚有柳子厚絕句《江雪》之意境,卻又不盡相似。子厚的江雪世界,呈現(xiàn)出一片死寂,清峭已絕,唯漁翁的背影遺世獨立,于渺無人煙之境泰然自得。張宗子更自適,每一筆都疏淡清遠,比之子厚,少了幾分凜然,幾分孤傲,而更多了一些兒仙氣,一點兒癡氣。
單只看“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一”“兩”“三”,寥寥幾筆,輕輕淺淺一暈、一抹、一提、一挑,數(shù)點墨跡,一幅雋雅清曠的西湖雪景圖軸輕輕展開,水墨的煙雪,清淺浮淡。天長地闊,亙古久遠,渺杳清靜,都在這“紙上”,而人何嘗不是這浩渺中的螻蟻草芥?置身其間,萬般繁華靡麗謝幕,過眼皆空。
張宗子得算生活家,將日子過得這樣繁花著錦寂寞如仙,難怪諸多當(dāng)代女作家都發(fā)愿欲穿越回明清嫁給張岱。
再來論,其實太白也閑,蘇子也閑。太白是謫仙,蘇子既可上天又可落地,正直而好玩,比張宗子更多些天真爛漫。但若閑至仙范,還是張宗子。
我想刻兩枚閑章,一曰閑月,一曰寂寞如仙。
王亞,青年作家,在國內(nèi)多家報刊撰寫專欄文章。出版有古典詩詞品讀隨筆集《此岸流水彼岸花》《一些閑時》《今生最愛李清照》,最新散文集《聲色記——最美漢字的情意與溫度》即將上市。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