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我們一家人去面店吃晚餐。小兒子說要去附近的永業(yè)文具行買學(xué)校要帶的膠帶。他去了許久。我、他母親、他大哥，我們菜都快吃一半了，他還沒回來，妻便要我去找人。我一進文具店，這小子果然坐在一臺彈彈珠游戲板前，專注看著那玻璃箱里的球蹦跳著。五個球都在同一格，如此最高分可得一顆銀球，以此類減。

我說：“我們?nèi)诘饶?，我就知道。駱家祖?xùn)不是說后代子孫不準(zhǔn)賭博？”

他頭都不回，“你還不是常買樂透？怎么面對駱家祖先??？”

我拍了他后腦勺一下，“快點！等一下媽咪發(fā)飆，你就死定了。”

結(jié)果他竟得到了一顆銀球。

“賭神！”我崇拜地說。

我們拿那銀球去跟老板換贈品，是一枚像手肘那么長的“火箭彈”。別緊張，那是一種爛塑料玩具。前方一枚海綿制的黃色彈頭，后面一推，“啾嘰”就把它很沒力地發(fā)射出去。

“嘁，什么低智商玩具！”他大哥很不屑地說。

這時，突然蔡琴出現(xiàn)了。我們二十年前還是年輕人的時候，被朱天心邀去參加一個聚餐，座中有這位歌后。她們好像是好朋友。蔡琴完全沒有明星的架子。但我非常焦慮，就怕拿著那火箭筒在她側(cè)腰邊研究的小兒子會對（天?。。┎糖傩〗惆l(fā)射一彈，這樣會不會上報??？

這時我說：“請簽名！”

蔡琴露出非常隨和、愿意簽的樣子，但桌上只有狼藉的碗盤，沒有紙。

我轉(zhuǎn)頭一看，“就簽在這個海綿炮彈上好了?！币话褤屵^來。

蔡琴也非常開心，拿從店家借的筆在上頭簽了名，然后跟著助理或她的朋友走了。

我還處在見到明星的緊張之中。（老板娘也是，跑來聊天：“啊，還是很年輕耶。”）小兒子突然哭了，“人家好不容易打到銀彈換的火箭筒，你把它拿去給那阿姨亂畫……”

我痛斥他：“不識貨的蠢材！你知道這個阿姨前幾年在祖國大陸有多紅嗎？整個上海出租車都在播她的歌。我們年輕時全在唱她的歌。你將來一定敗家，有一天沒錢了，找到這枚炮彈，拿去網(wǎng)拍，眼淚流下來，這是你爸爸當(dāng)年幫你保命的秘密財富啊?！?/p>

這讓現(xiàn)實的小屁孩立刻很關(guān)心，“真的嗎？可以賣多少錢？”

“嗯，”我捻胡子，“少說幾萬塊吧?！?/p>

大兒子問：“爸比，那她唱過什么歌？”

我在街邊懷念地唱起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兩呆兒皆曰沒聽過。

“最后一夜……”

搖頭。

“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

茫然。

“傷心的小站，叫人傷心的小站……”

呆滯。

“全部不知道？你們現(xiàn)在中學(xué)生小學(xué)生都聽哪些歌啊？”

小兒子說：“有一個《紅蜻蜓》……”

我說：“沒錯，這她唱的！”

“《河馬不穿內(nèi)褲》？”

“也是她唱的！”（我太好強了。）

小兒子這才露出非常尊敬的神情，很珍惜地央求他母親把海綿炮彈收好，保管。

回家之后，眾狗歡欣撲跳他。（不知為何，最近這些狗兒很效忠于他。）妻把海綿炮彈還他。

我聽到他訓(xùn)斥雷寶呆：“寶兒！不可以咬。這不是一般的海綿玩具，上面有珍貴的芹菜，不，蔡琴的簽名。等小主人將來賣個好價錢，可以買一萬個海綿炮彈讓你咬個爽！或是買超多狗零食。那可是好日子就來啦?！?/p>

（節(jié)選自譯林出版社《小兒子》）

插圖/蟈菓貓

發(fā)稿/小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