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阿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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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堅作品
姻阿堅
阿堅,別名大踏、趙世堅,筆名莫斯、伊君等。1955年生于北京,老家山東嶗山。當(dāng)過5年鉗工,半年中學(xué)老師。1983年5月退職,以寫作、當(dāng)半專業(yè)運動員或旅游向?qū)е\生。出版小說與詩合集《正在上道》,其他作品有《平原動物上高原》《流浪西藏》《流浪新疆》《流浪內(nèi)蒙》《美人冊》《向音樂擲去》《如歌流浪》《邊喝邊笑》《肥心瘦骨》《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只想做一個人》等。
現(xiàn)在北京玩山的人多了
我就不再玩山了
我玩山的時候
山就相當(dāng)于小孩子
那時陪山玩的人很少
所以我玩山一回來
就告訴人們,山可好玩了
終于,現(xiàn)在玩山的人多了
就算山已經(jīng)長大了
不用我再陪山玩了
再說,我心已老
而現(xiàn)在陪山玩的人
成年人也其實都算孩子
現(xiàn)在京東郊的大山上,爬著那么多小人
而我當(dāng)年,覺得那些山特別小
老得又癱又糊涂的人
像嬰兒一樣在床上拉撒,屎已不臭
也像嬰兒那樣被哄著——聽話啊使勁拉
老得牙都掉光的人
被喂進(jìn)一勺勺糊糊,又流出嘴角
——聽話啊使勁咽,能活九十九
老得已經(jīng)抽抽兒的人
強(qiáng)壯的護(hù)士大嫂一把就能抱起來
——聽話啊洗洗澡,洗得香香的
老得不怕死不知死為何物的人
幸虧也沒什么病痛——真乖啊
傻樂了,幸福得就像一個大號嬰兒
(2009年2月,《人到中年》組詩選)
在石壩鄉(xiāng)的一個山村
我們遇到一個寡婦
她抱著一個孩子,攬著一個孩子
她一直哭著不說話
旁人說她丈夫在青龍大塌方被埋了
我對旁邊的哥們兒說
你不是想幫助災(zāi)民嗎
你又沒有結(jié)婚
你把這寡婦娶了得了
再說她長得還行吧
那哥們兒說
如果她長得像莎朗·斯通我就豁出去了
我說廢話
如果她長得像莎朗·斯通那你就算災(zāi)民了
(2008年5月,《地震地震》組詩選)
昨有人來短信
言觀音的誕日你可得到祝福
但必須將此發(fā)給八個人
又說若不發(fā)或刪掉將一年倒霉
于是我刪了
(2006年12月,《精神軼事》組詩選)
有人對我說,你這人特別費朋友
你看,要不有人跟你好了半年一年
人家就受不了了,你等于費了一個
有的人努力跟你交往,弄得受傷或者變老
你等于費了人家一半
你這個人一年得消耗多少朋友
你太費了
(2006年7月,《琉璃廠軼事》組詩選)
???,怎么能不可能
青藏高原就是干枯的特提斯古海
我們在尋找具體的證據(jù)
我模仿科學(xué)的口氣說
超基性巖就是古海的地殼
可科學(xué)家卻像詩人那樣說
我們要尋找海洋的尸體
那是一些美麗的石頭
蛇綠色,橄欖綠
有的干脆就像玉石一樣
里面凝進(jìn)了藍(lán)波碧浪嗎
隊長捧著幾塊石頭,看著
微笑,又像色迷迷的
我知道,他不是發(fā)現(xiàn)了美人
他像讀詩一樣讀幾塊石頭
我問,里面有啥
他說,時間的證據(jù)
我問,什么時間
他說了一串泥盆炭白堊啥的
我知道這是這紀(jì)那紀(jì)
我還常聽地質(zhì)家們論起時間
都是以十萬年為基本單位的
他們說起什么志留紀(jì)侏羅紀(jì)第三紀(jì)
就跟我們說起星期一星期二似的
他們是與大時間打交道的人
沒時間考慮文字或人的歷史
上來就收集地球幾億年間的故事
那條河,兩百米寬
但不深,最多一個轱轆
我們的大卡車,隆隆而過
這是六輪驅(qū)動的
也就是六條腿每條腿都有勁
可是陷在河中央了
不能動,越動陷得越深
隊長看看快晴的天空
說,只要連晴兩天,這河就干
于是我們終于有事了,等著河干
若是不晴呢
那我們就繼續(xù)等,不可能永遠(yuǎn)不晴
在這無人區(qū)的河邊,等著天晴
就像等著這條河的父親
把這條淘氣的河領(lǐng)走
積雪封營,我坐在露天的折椅上
喝啤酒,有些無聊有些有趣
我喊,誰來陪我喝酒誰就是親愛的
沒人理我,我只好自己做了個雪人兒
用黃塑料袋做其披肩黃發(fā)
用鍋底之黑妝其媚眼
用炒菜的鏟子做其端啤酒的手
我向她舉杯,說,好了,來,干杯
親愛的,你是叫阿金吧
對不起,我沒那么多時間
要不我會把你弄得更漂亮
你看,太陽越來越熱了
你看你都出汗了
咱們抓緊時間喝吧
(2002年10月,《在新藏?zé)o人區(qū)做伙夫》組詩選)
剪子拿來了
酒桌上的人,不論男女
每人鉸下自己的一縷毛或發(fā)
除頭發(fā)外,其中還有眉毛胸毛啥的
用細(xì)線,將它們纏在筷頭上
制成一支兼毫
在墻上,用它寫一首詩
每人只許寫一句
并且得照顧上下和韻律
寫不出來的罰酒兩杯
用吉他定好了D調(diào)和四二拍
每人輪著唱出兩句
唱不出來的罰酒兩杯
凌晨,這些毛發(fā)殘缺的男女
回家,在路邊嘔吐
或者摔破了膝蓋
孤獨就要來了,好啊
四個最好的哥們兒就要遠(yuǎn)離我
一個要去上海教書
一個要去浙江教書
一個遠(yuǎn)在西藏,見面愈少
一個從商言錢,見面愈少
孤獨就要來了,好啊
沒有他們的日子。就要來了
肯定陌生,陌生就是新鮮
新鮮就能激發(fā)創(chuàng)造
創(chuàng)造就好玩就有自由
我是多么怕孤獨的人
就像我現(xiàn)在多么熱情地等待孤獨
你們丫走吧
親愛的,你們丫走吧
是啊,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
我高興得滿含憂傷
自己縫制棉襖自己發(fā)面做饅頭
想起姥姥揍我和揉我的手
那時有軌電車比現(xiàn)在飛機(jī)可愛
那些冒出咸菜氣味的舊照片
像一扇扇小窗,窗外的古代
三十年前的古代啊
仿佛推窗可得,遠(yuǎn)的反而近
感動于昔日的細(xì)節(jié)
瞇上眼,就能重來一遍
再用一回那位阿姨的上海香皂
再把那根三分冰棍用舌頭舔光
在大人舞會的食堂和女孩說話
那時的星星全是仙女的眼睛
懷念過去,這實實在在的生活
仿佛反芻,第一遍是昔日的味道
第二遍才是真正的營養(yǎng)
時間從來就在那兒待著,橫貫前后
向前用身心,向后只能用心
我們經(jīng)常返回過去,過一把癮
卻無法賴在那兒不出來
(2002年9月,《詩與霪雨》組詩選)
伙伴們上山玩去了
把方丈院剩給你一人
將近正午,你坐在院中
身朝正南,姿勢放松
等待太陽垂直向你
太陽一點點移向正南
它只在那一點上停留一瞬
肉眼無法把握,鐘表無法指示
只能從前后包圍那一秒鐘
你肯定被正午的陽光照射過
陽光剛不偏東就已偏西
你的身體肯定得到了正南陽光
你臉上溫溫,含著新鮮的熱量
正南的陽光已不在身心中央
可以偏轉(zhuǎn)身體讓陽光正曬
你卻流連坐北,便于思想
你隱約看到自己的鼻梁
它像指南針一樣
剛才它肯定指到了正南的陽光
當(dāng)時你的左眼右眼,一樣明亮
(1997年,《身心之內(nèi)外》組詩選)
你也做小買賣,你賣文章
千字三十就行但買主常退貨
你的每篇沒有幾斤意義
輾轉(zhuǎn)兜售,貨都被退爛了
你的退稿堆得有好幾百兩
望著它們,你有銀子般的心情
忽門口有人喊收廢品嘍
拿出一堆雜志,底價合二百多
他說稱得高高的給你九塊
你說十塊吧您還可以讀一遍呢
他說好吧那你回屋再找點
你取出一堆退稿,他說算爛紙
你說別價,我給您讀一段
讀半截他煩了說就當(dāng)雜志收吧
于是你的退稿一下全成了雜志
(1994年12月,《破落中的維持》組詩選)
一道巖縫,有細(xì)泉通過
水磨蝕著巖石,那么軟的水
一萬年后
那道巖縫沒有了
那里有一道峽谷
谷中有河,河水仍然很軟
繼續(xù)磨蝕著大山
再一萬年后
峽谷會低,大山會高
那水慢悠悠,柔柔的
發(fā)出刀子般的亮光
水遇到阻礙會轉(zhuǎn)彎
能繞很遠(yuǎn),去往最低的地方
光遇到阻礙,就停了
一個圓滑而柔軟的東西
也能讓最強(qiáng)大的光停下
如劍的夏日陽光
連一片樹葉也刺不穿
如果把光放進(jìn)筆直的河床
流動的光是世上最快的河
直到河床緩緩轉(zhuǎn)彎
光就撞在那處彎岸
停住的光像固體一樣
既不倒塌,也不流散
下游的河床忽然空蕩
(1994年9月,《水火土和風(fēng)》組詩選)
在批判資產(chǎn)階級的年代
下班回家大家都穿著灰藍(lán)
城郊的大路是石子兒的
挺平,自行車軋出沙沙聲
這輛飛鴿是半年的工錢
騎它就像騎著社會主義般踏實
路上渴了,去小店喝一碗啤酒
才一毛五,就幸福了全身
大鼻子公共汽車嘟嘟響著
像咳嗽,車窗貼著小孩白鼻頭
路邊掛著偉大動人的標(biāo)語
女人都梳著辮子或是短發(fā)
有的拎著一小塊肉,兩毛的
拉完菜的馬車就要回村了
那老頭臉瘦,比馬臉帶笑
這時,路邊木桿上的燈亮了
發(fā)出黃昏的光,比天還暗
那光使一切模糊古舊
仿佛宋人畫境
天頂有烏鴉像鴿子一樣飛著
(1994年8月)
風(fēng),漸涼漸黑,你們該下山了
今晚不太陰,星星半睜
山下的昆明湖看不見了
在那里有一大片薄云
均勻,很平
像揉進(jìn)了風(fēng)的湖水
也可能那正是昆明湖
你擦擦眼睛,擦不亮了
小路像緩緩小溪
你們的腳步輕聲流往山下
并不覺邁腿,就在下山了
身體也水一樣軟,濺不出浪花
路邊的叢林是茸茸小岸
風(fēng)黑油油的,化成細(xì)絲
流入你們的臉龐
又從你們的頭頂飄出
每人的頭發(fā)都有一叢感動
這時,望見益壽堂的燈光了
那些花窗沒有一個重樣的
院子里傳出那個越女的清唱
你們打著溫暖的哈欠
喊起一些可愛的名字
等著那扇紅門打開,仿佛
丫鬟們就會提著燈籠簇?fù)磉^來
益壽堂里的陽光,像濃湯
用兩把椅子你坐成盤子形狀
把臉和胸腹朝南,疊手做枕
好陽光就進(jìn)你身子里了
你的空虛就開始豐盈
像喝著金黃的天堂之粥
在心里消化著
心像肚子一樣通俗和滿足
身邊的麻雀不飛不躍
待在灑滿陽光的地上
它們不再動用翅膀
小鼠般爬著,懶得嗚叫
啄食磚縫中的蔭涼
那塊青磚地二百多年了
平而不光,在日照下灰亮亮的
斑駁的地方就像繭子
是陽光給曬出來的
你就那么半躺半坐,瞇著眼
望一會兒秋天的太陽
它溫柔而強(qiáng)迫
你的眼睛進(jìn)了包圍圈
思想正在全部投降
當(dāng)你悄悄起身,沒了主張
看哪兒都金光燦燦一片茫茫
(1993年12月,《頤和園益壽堂秋令療養(yǎng)筆記》組詩選)
那時你認(rèn)識一個愛煙酒的姑娘
每周末在酒吧你坐向她身旁
不怎么說話,只是抽煙喝酒
以及看著她眼睛在煙霧中變化
偶爾說話也是斷句,煙來連接
你在她和酒杯之間擦了擦
然后用兩支煙擺了一個等號
她拿起支煙把等號改成加號
然后盯你,你喝了那酒并親她
為她點煙,用你的煙頭
她把煙像吸管一樣對向你
一口一口地抽,來不及喘氣
仿佛那根煙已經(jīng)插入你的體內(nèi)
最后,她干杯,像用酒洗身
懶洋洋看著你,儼然事情之后
在酒吧的音樂中,你慢慢喝著
把最后一杯倒給她一半
干杯聲,像勉強(qiáng)的一個吻
然后雙雙出門,并不說再見
直到下周末,她又換了新裝
她的首飾算她身上的零件
摸她身體可以,摸那首飾不行
在煙霧中你把手指放進(jìn)她耳環(huán)
她把酒潑你一臉,煙都潑滅了
(1992年7月,《吸煙的人》組詩選)
當(dāng)你們完成各自的成就
那里將接收老朋友
那里無需愛情和勞動
充滿一種童年般的溫柔
大家住在高高的山頭
為了感受天空和星斗
在白天眼睛一片昏花
在夜晚看清月亮的永久
沒有人厭倦喝粥
也沒有人需要煙酒
每天都曬足了太陽
這是最純潔的享受
當(dāng)你感覺即將無法行走
就走進(jìn)懸崖邊那個門口
門里全是白云和風(fēng)
往前一步就開始新的出游
(1991年10月,《淡淡的操心》組詩選)
老的男人也是個男人
做男人是一輩子的事情
一輩子關(guān)懷女人和世界
一輩子是一種使命
我們這一群男人像座老城
多少代姑娘不再年輕
我們是鐵打的營盤
她們來來去去流水匆匆
新來的少女們身心生動
是忽然撲進(jìn)門的春風(fēng)
我們擋不住這新的季節(jié)
就像擋不住正離去的舊夢
成為了男人就不計年齡
忘了這是第多少次迎送
用所有的經(jīng)驗愛護(hù)花朵
她們卻一年比一年陌生
冬日里一換上棉衣裳
就覺自己比夏天時要善良
古老的莊稼地越來越硬
我的血液向往太平洋
朋友里也有陌生的臉龐
不再怨恨自己的遺忘
好人壞人都將成為老人
枯燥的身體更喜歡月光
人在老家不知心在何方
溫柔時你就是自己的爹娘
昔日的錯誤已經(jīng)平平淡淡
我的高尚繼續(xù)懶懶洋洋
牽掛的不是自己的健康
無論生死都頂著蔚藍(lán)的土壤
我將在北緯四十度返回
像八百年前那樣隨風(fēng)流浪
(1991年2月,《漸漸覺得》組詩選)
曾去草原放過牛羊
那起伏的綠海,草浪滔滔
風(fēng)要不吹草低,你看不見羊羔
不像海,綠草不透明
曾去樓頂放過鴿子
指指太陽,你把它們趕上天空
直到飛倦,把它們喚回你身旁
你想去海上放牧魚
劃一小船趕著魚群曉行夜宿
總有一天把鯽魚鱖魚趕到海洋
讓它們嘗嘗海的滋味
讓它們重新發(fā)揮速度
黃昏時你像朝鳥群打哨一樣
把貪玩的魚群攏回自己的船旁
會有一天,你把小船扔掉
騎上一條最懂事的大魚
也可為它專做一副魚鞍
讓它別游太深,別沒你的頂
它游快時你會貼緊它的背
騎著你的大鱖魚在海里馳騁
沒有蹄聲,水在激烈地揉動
(1990年5月,《親愛的動物、草和樹》組詩選)
一根白色香煙在慢慢燃短
那紅色的小圈輕盈地前進(jìn)
像一個小巧的嘴唇慢慢靠近你
那縷藍(lán)煙漸漸被風(fēng)舔凈
拍拍手掌,拍響的不是風(fēng)
一根白色香煙慢慢燃短
你的中指已感到灼痛
就像你愛人輕輕咬你
再抽一口,你就該趁夜出門
沉默是狂暴前的一瞬
一根香煙慢慢燃短
思想有時是暗火,沒有火苗
沒有聲響,卻留下一路灰燼
那些灰燼就像燃燒過的星星
用最慢的速度,死向大地之身
香煙慢慢燃短
慢慢地,就像想念愛人
不是大火,只一個火星
老鼠的眼睛也能充滿深情
請等一等,那根香煙就要燃盡
(1990年4月,《綿軟的行板》組詩選)
紫禁城的墻古長安的墻
規(guī)規(guī)矩矩,正正方方
不多拐一角,不多走一丈
太監(jiān)的風(fēng)格喲
只把春風(fēng)當(dāng)暖風(fēng)
只把艷陽當(dāng)太陽
皇城之北的山岡有道萬里長城
瘋瘋野野,狂狂傲傲
奔所欲奔,蕩所欲蕩
沒行過割禮喲
只劫過柔弱的春風(fēng)
只追過膨脹的艷陽
(1987年10月,《慢車和一些小站》組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