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爾
夜深人靜的時候,偶爾,可以聽到鳥鳴聲。隔著一條干涸水渠和一條寬闊的黃泥馬路。馬路上,人和牲畜匆忙而又凌亂的腳印,如同落葉。隔著一叢恣肆怒放的美人蕉。在月光無法照耀的地方,那美人蕉的葉子和花朵混淆在一起,仿佛一團依靠某種力量聚攏在一起的陰影。隔著美人蕉掩映的木格子窗欞。隔著窗欞上裱糊的已經(jīng)泛黃的陳年紙張。一雙醒著的耳朵聽見了迷茫遠處傳來的——確切地說,是從夜的深邃處,水泡一樣冒出來的——鳥的聲音。咕咕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仿佛一個人酣睡中翻側(cè)身體時,無意中說出的一串既飽滿又空洞的夢囈。
可是大抵沒有誰知道,那發(fā)出聲音的一只鳥此時此刻正沉溺在怎樣的夢境中。
接下來,聽見了針一樣細小的風穿過樹葉縫隙的聲音。聽見了一兩粒露水滑落在泥土或者礫石上摔碎的聲音。隨之出現(xiàn)的這些若有若無的聲音,帶有飄拂與安慰性質(zhì),如同一個母親對孩子絮絮叨叨的溫柔話語。于是,略顯突兀的咕咕的鳥鳴音便銷聲匿跡了。接下來的夜更加平展更加光滑,像一匹連半個褶皺都無處尋覓的深藍色綢緞。
他是在驟然醒來之后聽見這鳥的聲音的。起初,他揣測,它應該擁有一雙堅硬如金屬的有力翅膀,整整一個白天的飛翔,它疲憊不堪,全身的骨骼都出現(xiàn)了隱隱的疼痛,可它還夢想飛翔得更高更遠,此刻它在夢中喃喃呼喚著的,也許就是天邊遙不可及的某片廣袤麥田的名字。但最后他有著充分依據(jù)似的,肯定這是一只羽翼未豐的雛鳥,這鳥正醒著,和他一樣。都是突然醒來的,因為饑餓。
二十多年的時光過去了。他仍然記得這個鄉(xiāng)村寧靜的夜晚以及醒來后無法入睡的情景。按理,晚飯已經(jīng)吃飽了,因為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無異于一頭牛犢,他從不挑剔粗茶淡飯,就像牛犢毫不在意嘴邊的雜草一樣。一個鄉(xiāng)村少年也無異于一只雛鳥。一只麻雀一樣卑微而恬淡的雛鳥,對它而言,一粒麥子或者一粒黃豆,或者半條蟲子,就能讓它安然度過一個夜晚。
饑餓是突如其來的。這是小小的身體里驟然刮起的一陣颶風,沒有預料地,它橫沖直撞。而一個沉睡的人,就像一座最簡樸的庭院,他的院門半敞開著,他的窗戶也沒有關緊,從他屋脊的瓦縫里甚至還有三三兩兩的月光浪漫地滲透進來,現(xiàn)在,那半敞開的院門和沒有關緊的窗戶在風中劈啪作響,不僅如此,整個庭院在風中開始搖晃起來。一個人就這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自己都沒有提防的情況下,被饑餓搖撼著,突然醒來。
突然醒來之后,他小聲地對母親說:媽媽,我肚子餓。黑暗中,母親的鼾聲戛然而止。許久,母親說:孩子,你想想其他的事情吧。其他的事情有很多很多。可以是一座山,高不可攀。可以是一條潮濕的河流??梢允羌磳A圮的一堵墻。還可以是墻跟下綠油油的七里香和幾只擅長藏匿的蟋蟀??墒?,這些事情一一想了,還是饑餓。最后,母親無奈地說:孩子,你去喝一碗水吧。
盛水的大水缸就掩映在美人蕉的陰影里。他輕輕地起床,輕輕地開門,然后,用大水瓢盛了大半瓢水喝了下去。轉(zhuǎn)身回來的時候,他瞥見了月光籠罩下的前方的馬路,它似乎比白天寬闊許多,而那條干涸的水渠也仿佛有水流動的聲音。他知道這是一種錯覺。許多事物并沒有改變。如果要說改變的話,那也只有剛才橫沖直撞的饑餓,只有剛才破碎的睡眠。
接下來,他睡著了。那只醒來的雛鳥也睡著了。是一瓢水讓他再次進入睡眠的,那么,那只鳥呢?是樹葉上滑落的一粒露珠讓它入睡的嗎?
多年以后,當這個鄉(xiāng)村少年終于長大并離開了鄉(xiāng)村,來到一座城市,當他在課堂上第一次聽音樂老師剖析那首著名的搖籃曲時,他的思緒為之久久纏繞的,竟然是記憶中一瓢夏天的涼水,而不是一朵散發(fā)著迷人氣息的百合。從音樂老師的嘴里,他第一次知道舒伯特,一個既才華橫溢卻又窮困潦倒的奧地利作曲家,并且知道在那些優(yōu)美的旋律背后,有著怎樣的窒息、饑餓和黑暗,一如橫亙在春天前面的一個漫長冬天的全部積雪。
他的記憶模糊不清。他記不清楚自己是從哪里道聽途說這個故事的。一次,窮困潦倒的舒伯特為了得到一份果腹的廉價牛排,作為交換條件,在光線昏暗的餐桌旁,伏案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搖籃曲。他并不知道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但他卻深信不疑。
“睡吧睡吧,親愛的寶貝!”他想,這應該是舒伯特內(nèi)心里最真實的聲音。舒伯特十分渴望能夠睡去。是啊,也許醒來之后,很多事情甚至這個世界會發(fā)生改變。
現(xiàn)在,他將一個鄉(xiāng)村少年與舒伯特聯(lián)系起來,將一份牛排與一瓢涼水聯(lián)系起來,莫非是為了證明一個人的內(nèi)心里,如果有著類似饑餓之類的欲望的話,將無法安然入睡這一道理嗎?其實,他根本沒有這樣想過。
在他的內(nèi)心里一次次展開這樣的圖景。舒伯特吃完牛排以后,站起身,穿過光線昏暗的店堂,很快,瘦削的身影就被外面的陽光所籠罩。接下來,緩步走到街邊的一把長椅前。這是一把已經(jīng)很破舊了的長椅,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躺在上面,須臾就睡去了,嘴角上有著不易覺察的微笑。
“睡吧睡吧,親愛的寶貝!”在舒伯特沉沉睡去后,內(nèi)心里最真實的聲音才變成了音樂。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