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
我有一句“至理名言”:傻人有傻福。何出此言?我來做個“四段論”——當然,就像四邊形不如三角形牢固一樣,我的“四段論”肯定不如三段論那樣不可推翻,所以,我姑妄言之,大家姑妄聽之。大前提,人是有惰性和鈍性的;中前提,本人是懶人和癡人;小前提,本人身在福中;結(jié)論,傻人有傻福。
一
請大家做一個論證,為什么說“本人身在福中”?
第一,我這個人不太愛做其他事,只要得空,就是睡覺。睡醒了很享受地燒點東西,然后,吃飽了,就是看看書,什么書都看。小時候躺在床底下的書箱旁邊讀《隋唐》、看《水滸》、翻《毛選》;讀大學(xué)時,躺在被窩里“啃”朱光潛、宗白華,中外文學(xué)、古文白話、哲學(xué)、美學(xué),這個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工作了,不大愛讀所謂專家、名師的著作,當然,于永正、支玉恒、林崇德、皮連生等智慧老頭和張煒以及眾位師傅們的著作則是爛熟于胸。蘇霍姆林斯基、馬卡連柯、佐藤學(xué)、宏觀經(jīng)濟學(xué)、微觀經(jīng)濟學(xué)、教育哲學(xué)也在翻閱之列。但是,更愛讀的是雜書,就像我喜歡聽語文課以外的課一樣,就連聽不大懂的英語課我也照樣聽得津津有味。我喜歡讀小說、看傳記,哲理性的書也讀,隨筆散文化的敘事類的書也讀,艱深難懂的哲學(xué)、美學(xué)、管理類的書也讀,從《繁星春水》《流云小詩》到《劉心武揭秘〈紅樓夢〉》,從《傅雷家書》到《藝術(shù)哲學(xué)》,從《王國維學(xué)術(shù)隨筆》到《李嵐清教育訪談錄》,乃至《鄧選》《毛選》,最近還有一本《李嵐清談音樂藝術(shù)人生——關(guān)于〈音樂筆談〉的講座》,也在枕旁放著,我是無書不讀。只不過,懶得要命,從沒做過讀書筆記——當然為了寫論文除外。偶爾在太陽溫柔、風也清爽、天空也藍得很的日子里,于是,我這個不大會喝酒的家伙就擦干凈地板,開一瓶小瓶裝的啤酒,很享受地,在窗前的地板上,或躺著、或臥著、或坐著,就著酒,“煮”著書。這時,讀書就得用一個“煮”字,“煮書”就像煲湯,慢慢熬,不溫不火,才可以熬出味來。當“書香”四溢時,趕緊以墨水為調(diào)料,在書邊上寫下酸甜苦辣,這“煮書”的境界就出來了。就像宗白華的《美學(xué)散步》《藝境》,讓我在詩書畫之間找到了共生點,讓我在語文和藝術(shù)之間找到了平衡點,讓我幸遇師傅王崧舟先生時,能夠輕易進入他那詩意語文的境界。讀這些書,真會讓你有一種在語言和藝術(shù)的園地里散步的感覺。東北人說“好吃不如餃子,舒服不如倒著”,對這前半句話,我不敢茍同,但是后半句是絕對享受。如果條件允許,我的早晨通常是從中午開始的,然后在天色將曉時,枕著書昏昏睡去。試想,從小到大,就這樣享受著美食、美夢、美文,睡好吃飽后沉浸在書中,怎能不說身在福中呢?
第二,這么一個好吃貪睡的家伙,卻蒙受大家這般關(guān)愛,容忍我在這里“癡人說夢”,這更是何等的幸福啊!現(xiàn)在全社會都說“和諧”,什么叫“和諧”?“禾苗”的“禾”字邊上一張“口”,是人人有飯吃?!爸C”,從“言”,從“皆”, “皆言”,人人有話說。我現(xiàn)在又有飯吃,又有話說,那是身處“和諧社會”,所以是幸福的。
為什么說我是懶人、癡人呢?這是我有自知之明。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里做過深刻的自我剖析:
我覺得,人是有惰性和鈍性的。比如閱讀。如果把看電視納入廣義的閱讀范疇的話,能看電視的就不愿意讀書,能讀現(xiàn)代文的就不愿意讀古文;形象有趣的愿意多品讀、多玩味,艱澀難懂的讀個大概就想跳過去。再比如研究教材,似乎又有如此理。我大概就是這樣的懶人和愚人,也就未能免俗。我喜歡癡癡地聽音樂,呆呆地看圖畫,傻傻地游蕩在文字中。后來得知,原來癡人頗多。我想,癡人們大概都知道,央視有個欄目叫《音畫時尚》,它把動聽的音樂變成了看得見的美麗;癡人們也會惦記中央臺的《電視散文》《電視詩歌》,那是把優(yōu)美的詩歌散文變成看得見的感動;癡人們更不會忘記孤燈苦雨后,夜半三更時的《子午書簡》,那是在文字里夢游的開始。
雖然時常為了“挑戰(zhàn)自
我”,也會專門啃些硬骨頭,琢磨些比較深奧的,或者說內(nèi)涵比較深刻、意蘊比較豐富的文章,特別是在開課時,更喜歡做這樣的“傻事”,但更多的時候是喜歡那些讀來讓我不禁欣然或潸然的文章。不過懶人的這種做法卻往往會有一種上當?shù)母杏X,就像看電視,看了才知什么叫浪費生命。但是很多時候,我還是會心甘情愿地上當,因為很多打第一眼就讓我滿心歡喜的文章,到頭來總是讓我歡喜讓我憂,這是一種難得的人生體驗,有時也會是一種高峰的情感體驗。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就是讓我一見鐘情的,讀到后來也是讓我愛悠悠、恨悠悠。不過既然選了,而且是打第一眼就喜歡的,我想還是好好做下去吧,總會有峰回路轉(zhuǎn)、豁然開朗的時候的。
后來,就是這首“清平樂”,讓我一讀、再讀、三讀、四讀。想想,越是懶人,越是愚人,到頭來反倒因為偷懶貪趣而多費了工夫。但正是因為這種懶和笨,讓我多讀了書,讓我身陷讀書之福中而不能
自拔。
比如我讀《平凡的世界》,始于大學(xué)時同學(xué)的推薦,也被孫少平和田曉霞的童話感動過。但當我因惦記著這個晚霞般美麗的故事而再讀這本書時,我卻走進了孫少平的思考和精神追求。直到前不久又讀這本書,我明白了他“充滿勞疾的同時也擁抱夢想”的詩意人生,我也更加滿足于自己辛勤的勞作但精神非常光明的生活狀態(tài)。
比如我讀《美的歷程》,以前喜歡看,純粹是因為喜歡那種“徜徉在語言之途”的快意。可是,漸漸地,我居然從美的起源讀出了我對語文的崇拜。我在我的教育格言里寫道:教育是門藝術(shù),可這還不夠。藝術(shù)來自何處?藝術(shù)來自圖騰崇拜。倘使每個做老師的都將教育藝術(shù)還原成一種生命的圖騰,都將其作為生命的圖騰來崇拜,那么,當我們充滿激情和敬仰地在教育的園地里安身立命時,教育便成功了。
這些心靈的啟迪,都源自我偷懶愚笨的讀書方法,因此,可以說實踐證明我是懶人、愚人。
二
那么,我這懶人、癡人又是如何享得這書中之福的呢?因為笨,我琢磨不透此事,因為我懶,也未曾深究此事,但是我想,有一句大家都很熟悉的話或許可以說明這個問題。謝冕說:“我常想,讀書人是世間幸福人,因為他除了擁有現(xiàn)實的世界之外,還擁有另一個更為浩瀚也更為豐富的世界?,F(xiàn)實的世界是人人都有的,而后一個世界卻為讀書人所獨有。由此我又想,那些失去閱讀機會或不能閱讀的人是多么的不幸,他們的喪失是不可補償?shù)?。世間有諸多的不平等,財富的不平等,權(quán)利的不平等,而閱讀能力的擁有或喪失卻體現(xiàn)為精神的不平等?!?
有時,愚笨的我喜歡用一種簡單的思維理解問題,對于這種精神的不平等,我想到了在王老師身邊時發(fā)生的一件趣事:那日,學(xué)員們一起談讀書,聊語文,說藝術(shù)。興致來了,師傅揮毫潑墨,同門兄弟姐妹們約定,誰在師傅落筆后最先猜出師傅所寫內(nèi)容的出處,作品便歸誰所有。一時間,詩情畫意在工作室里流淌。我想,若非多讀些書,豈非吃虧哉。
這是小事,最讓我覺得開心得意的是聆聽王先生的講座。常聽有人說,好深奧,先生講到的有些書聽都沒聽過。而我則常常竊喜,因為我知道先生所言何義,所出何處。
謝冕又說:“一個人的一生,只能經(jīng)歷自己擁有的那一份欣悅,那一份苦難,也許再加上他親自聞知的一些關(guān)于自身以外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然而,人們通過讀書,卻能進入不同時空的諸多他人的世界。這樣,具有閱讀能力的人,無形間獲得了超越有限生命的無限可能性。閱讀不僅使人多識了草木之名,而且還可以上溯古今,下及未來?!?/p>
更為重要的是,讀書惠予人們的不僅是知識的增廣,還在于精神的感化與陶冶?!白x一本好書,就是和許多品德高尚的人談話”,這就是說,讀書使人向善。雨果說:“各種蠢事,在每天閱讀好書的影響下,仿佛烤在火上一樣漸漸熔化?!边@就是說,讀書可以辟邪。
三
我非常欣賞謝冕的說法,就像張中行先生在《順生論》里寫的:“這家底(是指談文論理,鉤玄提要的功底)大部分是由讀書來的,小部分是由思考來的;思考的材料、方法以及動力也是由讀書來的,所以也無妨說,一切都是由讀書來的?!薄吨杏埂防镉幸痪湓挘骸疤烀^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甭市允堑?,順生自然同樣是道,這道即通常所說的人生之道,用大白話說就是自己覺得怎樣活才好。
我從書中獲益最大的,除了有形的,如我從冰心那兒學(xué)會寫詩,從辛棄疾那兒學(xué)會填詞,更重要的是無形的。如從王國維那兒明白了人生的境界,從《美的歷程》里面學(xué)會了生命的藝術(shù)的追求,從于永正那兒學(xué)會了語文的嚴謹,從支玉恒那兒學(xué)會了語文的大氣,從靳家彥那兒學(xué)會了語文的思辨,從王崧舟那兒學(xué)會了語文的詩意,從賈志敏那兒學(xué)會了語文的本真。
關(guān)于學(xué)科教學(xué)和教育的,大家讀的都很多,我也就不班門弄斧了。舉本教育以外的書為例:我讀丹納的《藝術(shù)哲學(xué)》,最喜歡讀傅雷的譯本,其中序言中傅雷夫婦致著名音樂家傅聰夫婦的信,百讀不厭。他們對兒媳彌拉說:“彌拉,看來你對文學(xué)已經(jīng)有相當?shù)男摒B(yǎng),不必再需任何的指導(dǎo)。我只想推薦幾本書,望你看后能從中汲取教益,尤其在人生和藝術(shù)方面,有所提高?!弊x著,我想,這話好像也是對我說的。他們給彌拉推薦了莫羅阿的《戀愛與犧牲》《人生五大問題》,巴爾扎克的《兩個新嫁娘的回憶》《奧諾利納》。
老兩口通過推薦名著與兒輩談人生,談藝術(shù),談自己對藝術(shù)人生的見解。而這些,正是我一再溫習(xí)的功課。他認為《約翰·克利斯朵夫》是1870年至1910年間知識界之史詩。他還說:“自克利斯朵夫時代以來,西方藝術(shù)與知識界并無多大的改變”——當然是在他那個年代來說的——“誠實,勤奮,有創(chuàng)造力的年輕人,仍然得經(jīng)歷同樣的磨難,就說我自己,也還沒有渡完克里斯朵夫的最后階段:身為一個激進的懷疑論者——年輕人通常都是這樣的啊——年輕時習(xí)慣于跟所有形式的偶像對抗,又深受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道德的熏陶,我經(jīng)歷過無比的困難與無窮的痛苦,來適應(yīng)這信仰的時代?!边@讓我至今仍覺得,利、衰、毀、譽、稱、譏、苦、樂,都是人生歷練,都是幸福的。
當他得知,傅聰?shù)囊魳窌浅3晒r,說:“知道聰能以堅強的意志,控制熱情,收放自如,我非常高興,這是我一向?qū)λ钠谕??!蔽以谂赃厡懙溃哼@不正是我所亟需的品質(zhì)嗎?
而信中所言“沒有什么比以完美的形式表達出詩意的靈感與洋溢的熱情更崇高了,為了聰?shù)男腋?,我不能不希望他遲早在人生藝術(shù)中也能像在音樂藝術(shù)中一樣,達到和諧均衡的境地”,這更成了我的理想,我的人生,我的語文生命。
正是這些書,這些人,給了我源源不斷的幸福感。一天天,一年年,如謝冕所說的那樣:“在午后溫暖的陽光里,泡一杯清茶,懶散地靠在床頭把思緒沉浸在書中;在靜靜的夜晚伴著柔和的燈光翻看喜歡的書,心情也一如夜色一樣寧靜平和?!?/p>
(作者單位:浙江杭州市筧橋小學(xué))
責任編輯 楊壯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