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在國外讀法律的阿宏同學(xué)給我講了其朋友安娜的一段人生經(jīng)歷,戳中了我的內(nèi)心。我用第一人稱把這個女孩的故事寫出來,與讀者分享。
我最不情愿參加社會活動,尤其對年長的人很沒耐心。我是那種認為所有老年人都很“無聊”的人。祖母警告我:“安娜,有一天你也會老的?!?/p>
“那也沒關(guān)系,最多不過是一個人待著,老死都沒關(guān)系。我喜歡宅,有手機、有電腦、有披薩就行了。”我回答祖母。
我的祖母搖搖頭。我還年輕,才21歲,我的祖母也很年輕,剛剛度過60歲的生日。不過當時,我還沒遇到萊辛小姐。
萊辛小姐住在本地的安養(yǎng)中心。關(guān)于安養(yǎng)中心有一些不太好的傳聞,據(jù)說里面住著脾氣惡劣、性格糟糕的老頭老太太。
我必須承認,我到那里申請工作,純粹是因為它離我家很近。如果我干得不開心,什么時候都可以辭職。
去申請工作的時候,負責(zé)接待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他們需要一個助理,并且問我:“你有耐心嗎?”
我如實說:“還可以?!?/p>
這個時候,有人帶我到一個充滿陽光的房間里,我捏著申請表格,在一張桌子前坐下。
我的面前是20多個上了年紀的婦女。一個穿灰色襯衫和黑色褲子的女人正帶著她們做運動。不過就我冷眼旁觀,那個女人看起來毫無熱忱。
我想我絕對比這樣一個木頭人做得好,我懂得微笑,衣柜里還有色彩鮮艷的衣服,不至于讓人看著感到壓抑。我填好申請表格,交了上去。
后來,接待人員打電話通知我,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并且他們會滿足我提出的條件。我能夠想象他們有多缺人。
從那天起,我的生活改變了。每天一醒來,就會想老人們還好嗎?比里,杰克,還有珍麗。我發(fā)現(xiàn)和他們相處,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無聊。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呢!
杰克老爹年輕時喜歡喝酒,現(xiàn)在,喝到微醺時,話特別多,會講他當年的英雄傳奇,據(jù)說曾有十多個南非的女孩圍繞他打轉(zhuǎn)。珍麗做的意面特別棒,雖然她常常忘記自己要做給誰吃,還把番茄醬煮得有點煳。畢竟,她已經(jīng)71歲了。她的兒子有時候開車帶著孩子來探望她。她不斷叫錯孩子和孫子們的名字,然后陷入發(fā)呆狀態(tài)。
在這些老人里,萊辛最孤寂。86歲的萊辛還很清醒,不像很多老人一樣記憶混亂,思考能力喪失殆盡。
她的樣子不怎么可愛,手腳很大,身體總是傾斜,總是坐在老人院的藍色椅子上,嘴巴松開,流淌著口水,露出殘損的牙齒,讓人觸目驚心。
她的頭發(fā)也不怎么梳理,最糟糕的是,她從來不開口說話。這讓我覺得很挫敗。
只有一個親戚來看她。我見過她那個唯一的親戚,她的侄女。這個侄女每次來看望她的時候,情景幾乎都在重復(fù)。在她面前,保養(yǎng)得當、染著褐紅色頭發(fā)的侄女冰冷地說:“支票開好了,賬單也付了。你還好吧?”
得到敷衍的答復(fù)后,她的侄女便離開了。
唯一的親戚對待她也只是例行公事一般,萊辛小姐的世界,顯然是一貫冷酷無愛的世界。
那么,她的沉默無語便能夠讓人理解了。
她在椅子里變得越來越小。我必須說清楚一點的是,她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很糟糕了。來到這里工作之后,我翻讀了護理手冊,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會衰老到被疾病帶走。而大多數(shù)的疾病,在這個時候,醫(yī)學(xué)治療已經(jīng)無效了。人們還能做什么呢?只能給予他們最好的陪伴。世人管這叫臨終關(guān)懷,但我不是很能理解其意義,尤其是,當他們連親人也難以見到的時候。
我決定多給萊辛一點關(guān)照。我給她帶一點流質(zhì)的甜品。她喜歡吃這些小甜食,但無法咀嚼——到了這樣的年紀,牙齒紛紛跟她說了再見。她吃得很少,我只是拿小勺子給她喂一點,讓她嘗一點點味道。
天氣好的時候,我和她聊天,說小道故事啊,新聞啊,聊任何我們想到的事情。偶爾我會推著她曬曬太陽。
我從開始的只想完成我的工作任務(wù)、拿到薪水,到不知不覺主動和她說話,盡管她仍然不說話。我有時候會握著她的手,不斷地說著話。也許只要她覺得這個世界不止她一個人、有一點響動就足夠了。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開口說話了。這令我驚訝無比。她喃喃地說:“把腰彎下來……安娜,親愛的安娜?!?/p>
我蹲在她旁邊,她太瘦小了。我沒想到,她早已經(jīng)牢記我的名字。她幾乎是在哀切地請求我,說:“安娜,抱我!”
我愣了。
“就當是,假裝你很愛我。”
我用手抱住她,用盡我所有的愛來擁抱她,我的手臂環(huán)繞住她全部的身體,像是天空覆蓋地面,沒有絲毫的假裝。
嗨,請你別笑話我們,那一刻,我努力用一種快樂的語氣說:“我的確是愛你的,萊辛?!?/p>
不過,我們都沒能忍住眼淚。
萊辛小姐在兩天后的半夜去世了,平靜而安詳。當天我沒有值班,她叮囑負責(zé)人,把她枯瘦手腕上的古董鐲子轉(zhuǎn)送給了我。
我想,我再也不會隨隨便便說那種話了——哪怕是一個人待到老,也沒關(guān)系。
當一個人老了,活在世界上最大的孤獨,是仍然渴求愛。
萊辛贈我的手鐲,我妥善收好,當作紀念。
回到我家所在的鎮(zhèn)子,晚上一家人吃飯,我抱抱母親和父親,也抱抱我的祖母。拌嘴仍然會有,吵鬧、別扭也仍然會有。也許他們沒有覺察到,對我而言,一切已和從前不同。
(月月鳥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沉心十年》一書,123RF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