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左
至今西伯利亞的人家,還有夜晚在窗臺放上食物的習(xí)慣,以備那些饑餓的苦命路人填填肚子。
“把你的相機和地圖收起來,別像個傻游客似的,這可是西伯利亞”,站在商店云集的伊爾庫茨克頓尼茨克大街邊上,同伴警告我。
西伯利亞大鐵路,多么詩意的到達和離開——在俗氣或不俗氣的必去list中,它都不可或缺??晌鞑麃喆箬F路甚至整個俄羅斯,也不乏困難和挫折,警察刁難、游客被搶這類警告,我們也聽得不少:一定要備份文件,按時找旅館簽注,保管好出入境登記表。
伊爾庫茲克,是我們俄羅斯之行的第一站。經(jīng)過同伴的教導(dǎo),現(xiàn)在讓我緊張的,除了擁擠街頭的流浪漢,還有那些看似彪悍粗壯的出租車司機,不要跟他們討價還價,不要在他們等候的時候取太多的錢,甚至,不要帶太多的錢。
在緊張之中,我們還是伸出了腳。伊爾庫茨克看起來氣象一新,中心公園的綠地中間,二戰(zhàn)紀(jì)念碑旁火焰長燃,新婚的男女來到這里送上一束鮮花獻敬,兩邊的教堂金色的十字架閃閃發(fā)光。Angara河邊修建的步道寬闊平整,1652年建城(打敗布里亞特人)的哥薩克手拿著長槍、說不上名字的革命家頭像下方還刻著鐮刀斧頭。
在Znamensky修道院前、“反革命”的白軍最高指揮官高爾察克被處決的地方,也豎起了他的塑像,座基上兩名持槍相對的士兵刻畫著“同室操戈”的歷史。1994年,76歲的索爾仁尼琴回到俄羅斯,他選擇從海參崴乘火車來穿越他充滿苦難的母國;這趟兩個月的旅程中最為轟動的事件,就是他在這里向高爾察克遇難地獻花致敬。
沙漠中能有花朵,讓人害怕又向往的西伯利亞也不乏文明的火花。城區(qū)建有一座Volkonski故居,是最著名的十二月黨人博物館。1825年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后,一些勇敢的十二月黨人妻子,跟隨流放的丈夫到達西伯利亞,把自己的家建設(shè)成為當(dāng)?shù)氐膱D書中心、文化沙龍,成為西伯利亞浪漫激情的象征。導(dǎo)游告訴我們,至今西伯利亞的人家,還有夜晚在窗臺放上食物的習(xí)慣,以備那些饑餓的苦命路人填填肚子。
這棟曾屬于Volkonski伯爵家的蛋青色木屋維修一新,窗戶刷著雪白的油漆,一樓還有間牽強附會的鋼琴室,實在難以與那個時代掛上鉤。好在主街列寧大街路邊也還有些窗戶歪斜的老木屋、疑似被廢棄的老建筑,保存著舊氣息和荒涼感,以備這些來尋找蠻荒浪漫的游客,站在它們面前故作惆悵:在流放和集中營年代,東出伊爾庫茨克,大概不亞于我們的“西出陽關(guān)”吧?
更多的時候,伊爾庫茨克是前往貝加爾湖的跳板。十二月黨人博物館不遠處,就是貝加爾湖奧爾洪旅游信息中心。跟旅館或酒店打個招呼,你就會被妥妥地送到這里。然后,你會遇上各路外國人和來自俄羅斯各地的度假家庭,一路往奧爾洪島開去。
這段四五小時行程的亮點,可以是路邊銀光閃閃的蒙古騎士,他的坐騎腳踝上捆著各色的經(jīng)幡;也可以是一只植物造型的巨大彩色蜜蜂;或者是中途停留的kafe里的一碗紅菜湯,耗資區(qū)區(qū)50盧布;還可能是為了讓你能去草原逛逛、突然在砂石路上爆胎的伏爾加吉普(別擔(dān)心,俄羅斯的司機可以在五分鐘之內(nèi)搞定)……最后,在深不可測的貝加爾湖達到最高潮。
從寂靜無憂的貝加爾湖回到伊爾庫茨克,坐上出租車前往火車站離開的時候,我第一次踏實地感受到了西伯利亞的熱情——副駕駛座后背上貼著來自伊爾庫茲克市市長的中英俄三語問候:“歡迎光臨您來到伊爾庫茨克市。希望您喜歡我們的城市和貝加爾湖。祝您好好休息,(此處‘生意’漏譯)成功!”
筆直的樹林望不到邊際,底部點綴著灌木和野花,從伊爾庫茨克向西穿越整個西伯利亞的途中,鐵道沿途的風(fēng)景甚少變化。偶爾出現(xiàn)一大片麥地,旁邊有白色的塑料大棚,據(jù)說那些都是勤勞(雖然俄羅斯人不這么認為)的中國人在那里開墾的。有時還可以看到林中彎彎曲曲的土黃色大路,印著深深淺淺的車輪印,那可能是伐木的卡車留下的,或者是《西伯利亞的理發(fā)師》那樣的伐木大怪物走過的痕跡?
從伊爾庫茨克到鄂木斯克約3400公里,37小時就能到達,連晚點這樣的意外都沒有出現(xiàn)。坐在車上看風(fēng)景,夏天的西伯利亞如同一幅爛漫的風(fēng)景畫,傳說中的寒冷、泥濘、困難和死亡,都不會突然殺出畫面。我們坐的是二等臥鋪,車上甚至提供了一次性拖鞋,乘務(wù)員來回問詢午餐和晚餐想選什么。最大的困難,就是車廂的溫度一直在30℃左右徘徊;再算得上挫折的,是20多小時后才搞懂了洗漱間水龍頭的機關(guān)。
漫長的旅程,有節(jié)奏的火車聲,是閱讀的理想時光。同伴捧著他的《死屋手記》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亞的監(jiān)獄里寫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生活,丟給我一本《Freedom》,一部講述西方中產(chǎn)階級是如何濫用自由導(dǎo)致精神危機的小說。在西伯利亞自由的荒野中禁錮在舒適的車廂里,看著這樣兩本書,真是極其應(yīng)景地描述了個人與自由和禁錮的關(guān)系。
但閱讀的世界里,這條鐵路從來不是如此輕飄簡單。曼德爾斯塔姆于1938年五一被從烏拉爾的療養(yǎng)院帶走,通過這條鐵路一路輾轉(zhuǎn),直至12月底抵達海參崴,在那里的集中營死亡,過程至今為謎——據(jù)后來的各種集中營回憶錄,他應(yīng)該是被裝在一些密不透光、人和人之間沒有任何間隙的悶罐車,偶爾車廂上方會打開一個孔,遞下來少量的面包和水。整個大清洗時期,有多少人通過這條鐵路被運到這里,運往遠東,轉(zhuǎn)送至薩哈林、科雷馬等更“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至今仍有爭議。
西伯利亞的每一座城市,都有大量的博物館、紀(jì)念碑或教堂,試圖封存或者復(fù)述這樣的故事,但想要逐一探訪,無異于癡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