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秋
(一)
這個冬初的一天,陽光異常的暖和,我蜷在一個圓沙發(fā)里,慵懶得不肯挪動一步。
陽光從雜亂的枝椏間穿過,再透過大玻璃門,溫暖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就這樣呆呆地偎著,似睡又似醒。我喜歡看陽光在樹梢處纏繞,發(fā)出萬道的光芒,樹光禿禿的樹椏任憑怎樣地挽留,都留不住陽光,陽光依然朝著我,朝著地面一路曬過來。這種情況讓我想起時光,時光也是這樣的,好好待它,不好好待它,它依然沙沙地流逝著。
時光流逝有種聲音,沙沙沙的,聽得人的心有種被揪著的疼。
家里的鄰居二娘開始用起了假牙,我見過那副假牙,分上下兩排,她吃飯的時候帶上,吃完飯刷干凈再放起來。我問她:帶上這假牙你能吃肉嗎?她嘆口氣:傻孩子,只能吃些菜,吃不了肉??!“那你自己的牙呢?”“老嘍!掉光了!”我看向她,果然看到了她光溜溜的牙床,已沒有一顆牙齒。
我仿佛被什么擊中了,是時光,是時光的箭羽。它把我一位和藹可親的親人變成了步履蹣跚的老嫗,她的滿頭銀發(fā)被風吹起來,再吹亂,直至遮住了她爬滿皺紋的臉。
風也不忍看她的臉,我想。
我忍不住轉(zhuǎn)過頭去,在曾經(jīng)的時光里,我依稀又看見她美麗的身影,在風風火火的忙碌著。我怎么說呢,這是一個堅強的農(nóng)村婦人,她永遠是那么瘦,可是她的莊稼拾掇的非常齊整。收麥,種秋,收花生,掰玉米,地里的活無論哪一樣都能拎起來,而且還絕對是個好把式??墒钦l曾想到,風霜這么快就印到了她的臉上,曾經(jīng)的年輕,看去已是那么那么地遙遠。
我的抽屜里放著一張照片,一張黑白照,上面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孩,扎著松松的馬尾,劉海微微有些翹。小臉上堆滿了不高興,嘴巴撅著,站在一堵墻根下,極不情愿地照了這張像。這是小時候的我,我懷疑我真的那么小過,那么可愛過嗎?一切竟已那么地模糊。媽媽說:你??!當時給了你塊糖,才終于不情愿地照了這張照片。二娘用漏著風的嘴巴咧嘴取笑我:從小就好吃嘴,尤其愛吃糖。我有些臉紅:可是我現(xiàn)在并不愛吃糖?。慷镎f:那時候太窮了,不怨你。媽媽也說:是啊,那年月,不好過啊!
可是,那年月在我的心中是美麗的。
記憶中我那美麗的小村莊是沒有河的,但是村子外面有一條南北縱橫好幾個村子的干渠,是用來灌溉用的。到了夏天,鴨河放水了,水在干渠中嘩嘩地流著,小伙伴們一起玩水,嬉鬧,連牛和羊也湊過來喝水。幸運的話,偶爾還能逮到一兩條漏網(wǎng)之魚,把它洗凈,用一根削尖的長棍串起來,有人一溜煙地回家去拿來了火柴,我們生火烤魚吃。其實每人吃到的很少,但心里卻很美。
干渠兩邊是一望無際的青紗帳,躺在干渠邊的草地上,聽到的滿耳都是莊稼成長的聲音。
最美的還是春天。春天中的小村莊是畫家眼中的亭臺樓閣,最能入畫,幾棵垂柳,幾株桃花,幾樹梨花壓海棠。村外面還有綠油油的麥田,給它鑲著金邊是金燦燦的油菜花海,是姑娘們最愛的花海,花幾開幾落之中,姑娘依然長大。
可是,長大是沒有什么概念的,直到媽媽遞給我一件衣服,一枚針線,示意我給她縫衣服時,我才恍悟,過去那個眼明手快的媽媽也已經(jīng)遠去了。時光把我們的過去封存了,而我們只能在回憶之門外面懷念過去的我們。那個有我和媽媽,爸爸,弟弟的家,那個美麗的小村子,那個永遠也回不了的過去。時光可真是沙沙沙的,像沙漏,漏的真快。
如今,身居斗室,看方寸陽光,自己給自己斟杯酒,懷念如斯。
我們的時光啊,它去哪了?
(二)
爸爸給我打來電話,說姑家的大表哥得癌癥快不行了,問我,他去還是不去。我一時沒醒過勁,就說,等會給你回過去。
姑姑家的大表哥去新疆十幾年了,大概是我結(jié)婚后吧,從此再也沒見過。走的時候,一兒一女,兒子大概有八九歲,抱養(yǎng)了一個小閨女當時也有二三歲了。一家人從老家搬到新彊,從此在那扎根了。聽爸爸說他們在那包了幾十畝地,掙錢是掙錢,就是辛苦。前幾年,忽聽媽媽給我說,大表嫂沒了。當時有些不相信,但是是真實的,大表嫂坐在裝滿糧食的車上,大表哥慌亂間把車翻溝里了,大表嫂和糧食一起摔下來,當場死亡。
那時,我心里有些哀傷,一種難受卻又無法說出的感覺。大表嫂是個嘴巴壞心腸好的女人,高高瘦瘦的身材,肯干又節(jié)儉。但是,她命不好,相親時姑姑沒相中她,但是大表哥愿意,大表哥沒娶到心儀的姑娘,看她家世還好,身材模樣也還可以,就娶了她。
可是,結(jié)婚后矛盾立馬顯露出來了。她先是知道大表哥結(jié)婚前有心儀的女子,又不知從誰那知道了姑姑不喜歡她,于是和姑姑劃清了界線,老死不相往來。和大表哥也是死瞌,打架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我一直都不能理解男人的心為什么能那么狠,大表哥發(fā)起狠來,拎起磚頭,棍子齊往她身上摞,那都是要命的打,姑姑曾給我說深夜里聽到她的救命聲,凄慘的很。有時候我串親戚到他家去,能看到大表嫂那青腫的眼窩和脖子上的掐痕,總是不知該說些什么,她也有些沮喪,只是對我依然很好??墒菦]幾年功夫我發(fā)現(xiàn)她已顯老相,有時候我懷疑是因為家鄉(xiāng)的太陽比較大,或者是家鄉(xiāng)更具風霜感,包括大表嫂在內(nèi)的許多嫂子們都很快地衰老了。像一朵花,剛才打了苞,幾乎還沒到完全盛開,就已敗落,那種匆匆,如同夕顏。再跟著像我那大表嫂,還沒等發(fā)財享福就已匆匆短命,如今又輪到了大表哥。
生命那么短,短的還沒來的及思考好運與厄運,便一個個地駕鶴西去。
當初姑父在時,姑姑家的日子過的也很不錯。那是80年代,一進大院子神氣得很,家里開著個代銷點,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大表哥那時正二十多歲,生得唇紅齒白,高大英俊,提親的人真應(yīng)了民間那句老話,快踏破門檻了。
姑父姑姑挑剔的很,大表哥倒是早有了自己心儀的姑娘,只是瞞著父母,直到姑父和姑姑不停地催他去相親,著實瞞不住了,才攤牌。沖著這點,姑姑就不愿意了,一家人大鬧了一場,最終以大表哥失敗告終,但是他從此無所謂了,對相親也不熱情。
中國的男人其實很悲哀,對于婚事,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孝順,不敢忤逆父母,但最多的原因是不敢承擔,依靠父母習慣了,也就是現(xiàn)在說的啃老。沒有幾個男人是依靠自已的力量來完成結(jié)婚大事,都是在父母的庇佑下結(jié)婚,生子,工作。所以沒有能力愛人,自然也沒有能力選擇自己想要的婚姻,很多人幾十年的婚姻都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直至終老。
英俊帥氣的大表哥,結(jié)婚后性情大變,酗酒,賭博,懶惰。大概四五年之后,偶有一天,我仔細看他,竟已大變樣。哪里還是英俊帥氣,臉上竟然布滿了數(shù)不清的麻子坑,簡直跟毀容差不多,不知道是皮膚病還是其他,總之,往日之風采,早已不在。沒多久姑父也患病逝去,二表哥也遠赴內(nèi)蒙那邊學修車去了。大表哥一家指著家里的幾畝薄地,估計難以度日,不知是攜家人投奔了誰,總之竟然扎根在新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姑姑后來倒是跟了二表哥去內(nèi)蒙,二表哥發(fā)展的挺不錯,有了自己的修車店,并且買了車,也已結(jié)婚生子。只是,生活的忙忙碌碌中,我只覺得他們離我越來越遠,原本的至親,由于時間和距離,似乎已隔著萬重山,或者是早已隔著陌生的國度。
直到現(xiàn)在,爸爸在電話中告訴我,大表哥竟已罹患重病,并且在那遙遠的新疆。不由地心中難過,曾經(jīng)的少年,曾經(jīng)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他還遠不到遲暮之年啊?漂泊異鄉(xiāng),他們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以至于匆匆,匆匆地奔赴黃泉。
生活怎么過都行,都不過是一輩子。我在想,如果他們在自己的家鄉(xiāng),雖然貧瘠,但有親戚朋友,會不會,要好一些?再想,好像和以往每一個炊煙向晚的日子一樣,他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爸爸已踏上了去新疆的路途,長舅如父,他要在大表哥臨走前見他最后一面,他要去見見這個遠走未歸的游子,將他的魂魄帶回,帶回這個他一直想回卻未敢回的故土。
有些時候,不知我們的時光,它去哪了?它怎么就那么快,那么快的就匆匆逝去!
跟著,我們就老了。
(三)
有次回家,遇上了啞巴。
他很熱情地給我打著手勢,嘴里支支唔唔說著我聽不清楚卻明白的話語。他在給我打招呼!他的熱情讓我很尷尬,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如果是小時候,我會朝他做鬼臉,對他的物什做破壞,引他發(fā)怒地來追我時,再趕緊驚惶失措地跑掉。等我到外地上學時,見到他滿臉興奮,不停地朝我比比劃劃,煩得只剩對他翻白眼了。臨結(jié)婚前我穿著漂亮的衣服在村子里招搖過市時,他追著我到了家里,不停地拍手??粗麧M臉紅光的興奮,我無比惱火地拍上門,朝他一揮手:滾!
只是,這十年忽地過去了,這世界那么地強大,他這么個弱小的人,我做不到對他好,卻再也無法對他壞。
朝他微微一笑,平靜地走過。
啞巴算起來是我的父輩,和爸爸稱兄道弟的。小時候抱著我在村里悠,沒讓我流過眼淚和鼻涕。可是長大后,我和所有他哄過的孩子們一起欺負他。從小,就叫他啞巴,弱肉強食的世界觀中,雖然小,但我們已經(jīng)是強者了。
啞巴的弱,弱得一塌胡涂。
生下來就是個啞巴,養(yǎng)到10歲時,他爸逢急病去世了。他媽在那個物質(zhì)饋乏的年代,為了給他賺點口糧,一袋紅薯干把自己賣了,其實應(yīng)該說成改嫁才對。另嫁的那家不允許把啞巴帶過去,不過她可以經(jīng)常給他帶些吃的,以及縫縫補補等。啞巴,一個10歲的孩子,一個無聲的世界,一間破舊的茅草屋。
啞巴,一個人生活了。
啞巴的小院子不錯,雖是土院子,但修得平平整整的,一圈籬笆圍起來,種上豆角和南瓜,蝴蝶和蜜蜂經(jīng)常去光臨他的籬笆墻。啞巴就在院子里,坐在椅子上,聽蜜蜂的嗡嗡聲,編他的竹筐和掃帚。他編的東西精美細致,村里人遞給他一碗飯,原料給他拿去,不超出半日,他就能給人送去可手耐用的家什。啞巴還擅長雕刻桃木小筐,一枚桃核,經(jīng)他的手,一只精巧秀美的桃木小筐就會在手心中栩栩如生。
到我長大有記憶時,啞巴已經(jīng)很嫻熟地種著地了。村邊有一畝地,三面水,一面靠路,太少不好分,就給了啞巴。啞巴種上玉米,紅薯,綠豆,長勢特別好。只是他從來不用化肥,所以玉米長著長著就露出自然黃,不像用過化肥那樣的玉米桿,又綠又粗勢。但是這種玉米桿是我們的最愛,嚼起來特別甜。我們結(jié)成伙去折他的玊米桿,那是要了他的命,他整整追了我們一個村子,被大人們狠狠地打了我們一頓才算了事。從此,我們都恨上了啞巴,極少搭理他,很久很久。
啞巴曾經(jīng)大病一場,患的是肝炎,還是種傳染病,沒人敢去,即便敢也沒人愿去。隊里沒辦法指派了另一個單身的五保戶給他做飯,一天補給這個五保戶十元錢,又給啞巴買了些最基本的藥,其他的一切只能聽天由命。誰都想著啞巴活不了了,想想也是,有的人生病了,家人小心伺候,殷勤照顧亦是去了,何況這個沒人管沒人顧可憐巴巴的啞巴呢!可是誰能說得清呢,命賤自有天眷顧,熬了三個月,隊里的社員紛紛嚷著不讓管他了,不想再為他浪費錢了。這時,一個陽光微晴的上午,啞巴竟然拄著根木棍立在了院子里,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一片慘慘的黃,跟冥紙那種黃似的,啞巴一聲沒吱,就是站了會就回屋了。第二天,他似乎就開始好了起來,從此,他又樂呵呵地在村里穿行,為他自己也為大家忙東忙西了。
事后,所有人都說,啞巴命硬也命大。
前幾年又回家,依舊和家里的長輩們寒暄,打招呼,聊些有用無用,生分又客氣的話語。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遍,看了些日漸稀少的老樹,一些將要倒塌的老房子,一些拔地而起的三層小樓房,心里還是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卻怎么也想不起。睡到半夜,忽然想起,沒見到啞巴,我推了推將要睡著的媽媽:媽,啞巴呢?媽媽的瞌睡驚醒了:大半夜的,怎么問起個死人來?我哦了一聲,心里有些悲涼,原來他竟然已經(jīng)死了。
半夜,做了個夢,夢見當初自己生了孩子,用一枚手術(shù)刀刻桃木小筐的情形,刻得丑巴巴的。轉(zhuǎn)而回娘家時,爸爸遞給我一枚啞巴刻的小筐,真真的精致秀美。醒了之后,想起這曾經(jīng)真實的一切,究竟是怎么成了夢的呢?也許,從此之后,在沒有人會記起啞巴吧?
時光是不經(jīng)用的,稍不注意,就遠遠地去了,可是,它們?nèi)ツ牧税。肯胂?,心中就有些堵,有些隱約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