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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土

2016-03-09 04:45韓立東
北極光 2015年6期

韓立東

二十六

幾年里,我走了很多地方,日記本上的文字也多了起來。

日記上留下幾個影影綽綽的女人的身影,這年秋天,它在一次愛情中被撕得碎碎,我也差點死在一座荒涼的村落里。那個村莊是在接近于北部山地的一片廣闊荒涼的土地上,我在那里使出當(dāng)年跟酈貴久練就的本事,與東家的女兒發(fā)生了一次愛情,她的幾個哥哥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我一頓,又要攆我走,可一股異樣的激情從那只黑巴掌生出來,支撐著我跑到她家院門口,整晚大聲讀著日記本上那些充滿激情的文字。

棍棒和拳腳把我打倒在月亮下,日記本在月光里成了碎片,落在地上。在昏過去前,我見到那尊小木佛也落在地上。

天亮?xí)r,我從土屋里的狗皮上醒過來,手里還攥著那小木佛,身上每塊骨頭都給打出裂痕,透過這裂痕感到清晨空氣獨有的清冷,這使我有種透徹感,可隨即模糊了。烏裕爾河的氣味灌滿我混沌的意識,溫暖的河水也涌動起來,淹沒了土屋,把我浮到冰冷的太陽底下。

穿著花褲衩的高小青出來了,渾身白肉的常秀艷出來了,還出來幾個久己淡忘的女人,甚至還有那匹青騍馬,她們都隨著閃亮的河水在夢般地流動變幻,只有一個人像一塊白色的石頭那樣總在遠(yuǎn)處,清醒時我明白她是蔣蓮紅。

這樣過了一個白晝。

到了晚上,空曠的土屋里亮起孤燈,火苗一躥一躥地游離那盞油燈,停在空中,變成草帽大的金糊糊的一團(tuán)。背上那只黑巴掌先活過來,把我撐起來,厚厚的氣流托著我跟著那團(tuán)光飄來飄去。

光團(tuán)流進(jìn)墻里,土墻卻隔住了我,土墻黑暗的深處,一個穿著繡滿佛像的女人旋轉(zhuǎn)著飄出來,她渾身都由細(xì)密的光粒構(gòu)成,我剛要想起卻還沒想透她是誰時,便大叫一聲掙扎著醒過來,鼻子里滿是兒時曾聞到的那股香味。

黃道良辰吉期到,

凱歌高奏歸當(dāng)朝。

某家滅了他西楚兵八萬,

成就了那十大功勞。

如今俺掌著文武三千隊、中原四萬州。

還說啥當(dāng)年胯下區(qū)區(qū)的辱,

還說啥漂母那一碗薄薄的粥。

威名成就歸故里,

一樽美酒度余生。

這唱聲好像從遙遠(yuǎn)的地方飄過來,后來我明白它來自空氣流動時產(chǎn)生的縫隙,我想起酈貴久臨死時的情景,忽然生出無邊的恐懼,把那點清醒的意識竭力地凝在體內(nèi),可它總是要隨著一種思念的慣性飛出去。

彌陀崗在前面遙遠(yuǎn)而又模糊的地方熾熱著,從那里來吹過來的熱風(fēng)灌滿了我,我感到自己鼓脹并且旋轉(zhuǎn),只有那只黑巴掌和縫在隱密處的那沓錢又硬又冷地墜著我,可最后我還是隨那柱閃亮的風(fēng)旋起來,旋出這土屋,旋入深杳的夜空,從前那些日子像無數(shù)碎片飄在那風(fēng)里,將要接近全然的酣暢時,我忽又撞在一個又冷又硬的東西上,在落下的瞬間,我忽然明白那是一只灰白的巨掌。

我向一個越來越窄的地方疾速地落下去,可不知自己落向什么地方,這使我產(chǎn)生一種懊惱和惆悵,在漫長的下落過程中,心異?;砹?,幾乎洞悉以往生活的全部意義,也透徹地明白了發(fā)生在銀山那件事隱秘的細(xì)節(jié)。

幾天后我能離開那張狗皮褥子站起來,那戶人家把工錢算給我,又用一架馬車把我送到二十里以外的車站?;疖嚧┻^黑夜駛進(jìn)黎明,我把臉伏在車窗上,飄在莊稼梢上的霧由灰變白了,土龍崗在白霧上露出一抹灰脊,大草甸子上的霧堆到了天頂。

鐵道兩側(cè)的電柱劃破白霧,一根一根流過去,沒入霧里,一架馬車停在路口,趕車的人抱著鞭子在等火車開過。

蒼茫的灰霧里露著彌陀崗黑黢黢的崗頂,它向西緩緩轉(zhuǎn)入昏暗的天邊,一個鐘頭后,我在龍原車站下車,吃過早飯,走入那條水泥街。

樓還是那座樓,招牌上的名字卻換了,店門開時,才知道張明義一年前把這店兌了出去,我找到張明義的單位,只在這里找到了他的電話號碼。

走出一圈鐵柵欄圍住的大樓,找家公用電話撥了那號,果然聽到了他的聲音,心里忽生出親切感,我放下電話等在這里,街對面一些入圍著一座黑沉沉的大樓四周螞蟻般地忙碌著。

兩點雪白的鴿子落在上面,后來又一前一后在天空中盤旋,一股香煙味飄過來,張明義也在悠閑地望那兩只鴿子,他穿件花格的短袖襯衫,戴在捏煙的手指上的戒指和兩片眼鏡都在閃光,見我回過頭來,牙上的白光隨笑聲閃了閃。

“我還真是一直惦記著你?!?/p>

“你咋能忘了我呢?”

“這兩年可有收獲?”

我朝著來來往往的人們笑了,說:“最大的收獲就是我明白了發(fā)生在銀山的事?!?/p>

“走吧!”

我們走進(jìn)一條的小街,街兩旁一個個垃圾箱,落在上面的蒼蠅轟地一聲撞得寂靜的空氣直顫。垃圾箱的后面一家挨一家全是店面,走進(jìn)一扇門,我和他在圓桌旁坐了。

“我得把背了這幾年的事撂下來了。”

“什么事?”他露出了微笑。

“還能有啥事?”

我們相互打量,目光在桌面上撞到一起時,兩張嘴都笑了。

那個店主從里邊一扇門里出來,刮得精光的腦袋很像一個白皮倭瓜,彎彎曲曲的胡子從一個耳朵密密地長到另一個耳朵,他那綿軟的白手把菜端上來,張明義把兩只玻璃杯里斟滿酒,把一只杯子推過來。

“這幾年我運(yùn)氣不好,只能到這樣的店里來為你接風(fēng)了?!?/p>

“這是你第二回請我吃飯,那店你咋不開了?”

“現(xiàn)在公務(wù)人員不讓經(jīng)商了,再說我現(xiàn)在對啥都厭倦了?!?/p>

“我也是,我要回家過平靜的日子了,可我得把那件事弄明白了?!?/p>

“當(dāng)時你一離開那里,就啥事都沒了?!?/p>

“是你沒事了?!?/p>

“都沒事了,連那個女人也沒事了,其實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事?!?/p>

“可她脖子上有了兩個手指印。”

“你對她的印象真夠深的。”

一只蒼蠅飛過來,翅上顫出嗡嗡的響聲,他的手像一片柔軟的翅膀,跟著那只蒼蠅盤旋在桌面上。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是她的事,我看咱們還是談?wù)勎膶W(xué)吧,其實我很看重你在文字上表現(xiàn)出的靈氣?!?/p>

“你罵過這些東西。”

“現(xiàn)在我又不那么想了?!?/p>

“當(dāng)年你給我的那筆錢還在?!?/p>

“那是你該得到的?!?/p>

街上落著層灰似的陽光,被眾多的腳步和各種各樣的車輪攪了起來,混混沌沌的,就像一個望不到邊際的夢。

“是不是那天蔣蓮紅不叫,這筆錢你就省下了?”

店主的灰白的大腦袋無聲地湊到桌邊,歪坐在一把椅子上,睜圓一雙小眼望過來。

“你是這樣想的?”

“這是你構(gòu)思出的最巧妙的細(xì)節(jié)。”

厚嘴唇在鼓牙上動了動,像要微笑了,可只與那個店主對視一下。

“接著說?!?/p>

酒杯輕輕地轉(zhuǎn)在他的手上,大戒指在杯壁上碰出一串的微響,他像是陷入茫然沉思里。那個光頭又坐回原來的地方。后來里面的那扇門開了,一個女人半邊身體就把門框塞滿了,她把梳理整齊的小腦袋探出門,兩顆眼珠子陷進(jìn)窄額下的肉堆里,像烏黑的洞,洞里冒出和善的光,她走出來,短粗的腿費勁支起一大堆顫動的肉,張開肉里的小嘴在他耳邊說幾句,店主走出去了。

“不是這么回事嗎?”

笑聲從他的鼓嘴里旋風(fēng)似的旋出來,嗚嗚嚕嚕地地沖出那張鼓嘴。

“說句老實話,這些年我經(jīng)歷過許多女人,可是我不會像你想的那樣。”

“可我的心不安穩(wěn)。”

他打開煙盒,叼在鼓嘴上一支說,就當(dāng)它什么也沒發(fā)生吧。

我走上縣城的主街,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大街上排著幾臺小型拖拉機(jī),它們上面都打著紅標(biāo)語,我若是再走近些,便可以看清那是彌陀崗和花崗的車。

中午從頭崗車站下了火車,走向通往彌陀崗的土道,道上鋪了層紅沙,兩側(cè)植了垂柳,一個門框狀的架子立在道上,上面是一塊與道等寬的牌子,寫著彌陀崗村稻田試驗基地,兩邊用磚砌了兩個巨大的花壇,里面開滿了臘菊和失車菊。

鐘聲拖著閃亮的尾音飄過來,走在鐘聲里,走過那趟楊樹林,能看清黑色身影彎在陽光里,頭上豎起一片閃亮的白,再走一段連那根木棍也能看清了,棍頭上疊放著兩只手,手上是粗陶碎片粘成的臉。

“媽!”

禿眉上的兩坨皺巴巴的肉乍撒幾下,覷在眼里的眼仁閃出兩道亮光,我走向那根棍,她的目光短了,硬了,臉上每條皺紋都開始蜿蜒游動起來,像是要笑,可嘴剛咧開,就有一點一點閃亮的眼淚落到土街上,她忽然高聲地罵我忘了這個家,忘了她。

土街上有幾個人往這里看,我看過去,他們都裝出沒看見我的樣子。

“咱家土屋讓你二哥給扒了!

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原是那座土屋的地方成了一片空地,顯得十分陌生,我還是向那里走過去。

鋪層厚沙的土街看上去像鋪著層紅顏料,襯在團(tuán)團(tuán)翠綠的小柳樹下,一堆堆的失車菊在柳樹間寂寞地盛開,她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地罵,那根棍子在街上發(fā)出嗒嗒的響聲。

土街上總有眼睛閃閃爍爍地望過來,又都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我感到黑巴掌落在很多這樣的目光里,它好像被化了,又假又空,像堆在背上的一團(tuán)泡沫。

那株老楊樹也沒了,走過寂寞的柳籬,一丘黃土上長著荒草,一堵殘墻臥在草叢中。

我的心一下蒼老了,看眼明晃晃的陽光里的土墻,再找不到一點熟悉的事物,以往的歲月都隨著老屋朽掉了。

“咱們以后還要在這兒蓋新房!”李桂香說。

我醒過來,聽見屋里有細(xì)小的動靜。

我走向酈成的那座磚房,那條大狼狗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兩爪抓著鐵門站起來,嘴在夾在鐵條縫里嗚嗚叫。

李桂香邊高聲罵那狗邊揮著木棍擊打著鐵門,狼狗叫著要咬棍子,可只咬得鐵條上咔咔響,半天我才發(fā)現(xiàn)米秀珠靜靜地站在院角,正微笑地看李桂香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著打狗,她比三年前又胖出一圈,把一身絳色的衣裳撐圓了,她的兩眼像從遙遠(yuǎn)的地方望過來。

終于走下臺階,又白又胖的手在狼狗的腦門上拍了兩下,狗不叫了。

“不是我不讓你進(jìn)家門,派出所的人常來問你,你讓我們咋辦?現(xiàn)在整天有人告你二哥,他連自己都顧不了了?!?/p>

正像久藏心里的預(yù)感那樣,那罪似乎只等她的這句話,就活起來,充滿了我,我感到自己正在經(jīng)歷著從內(nèi)部被蛀空的過程,也體驗到一種被毀滅的快感。

“你要是還能想著點別人,就別進(jìn)這個家門了,你二哥也好裝作不知道,人家問起來也有話說!”

李桂香的下巴支在棍頭上,又白又厚的頭發(fā)披散下來,好像正在那棍頭上縮成白蒼蒼的一堆,她終于聽明白米秀珠的意思了,跳著腳罵起來,聲音還是那樣又細(xì)又顫。

我隔著院門望著那兩扇又大又亮的玻璃,它的上面映著藍(lán)天和浮云。一點通紅的火炭在藍(lán)天白云的深處閃了一下。

我匆匆走上土街,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見到我,躲開了我。

土街空了,可我感到無邊的寂靜硬成一塊灼熱石頭,只有那罵聲像細(xì)又彎曲的裂紋從那里一道道地炸開。

中午那趟開往龍原縣的火車過去了,我的腳步飄搖地走過村口那塊刻著村名的白石短碑,兩只肥大的老鴰蹲在畫的上端。

粗啞的呼喊顫顫悠悠地從我的背后漫過來,眼里有一塊一塊的東西落下來,那是灼熱的石粒,回過頭來,路兩旁的白楊連成的林像兩面墻那樣聚向崗頂,在閃亮的天空上留下一個窄窄豁口,李桂香嵌在那豁口里,那頭上閃著一小片白。

兩只烏鴉像兩片紙灰飛在烏藍(lán)的天上。

那呼喊聲細(xì)成一根斷斷續(xù)續(xù)的游絲,靜靜地懸在深杳的藍(lán)天深處。

支撐在生命深處的那種情感一下斷了,什么都沒有了,甚至連恐懼都沒有了,身子和腦子都硬成木木的空殼,黑巴掌像沉重的石塊一樣把后背壓塌了,兩腿木木地在走,像要在這條道上走一輩子。

耳里隱隱有了唱聲,細(xì)聽又什么都沒有了,風(fēng)從莊稼梢上吹過來,又在楊樹的葉子上撞出一片響聲。

到了上游,打通張明義的電話,“還有什么事?”他問。

“我要殺了你?!边@句話讓我自己也感到吃驚,隨后感到有一股奇異的激情充滿著我,那是一種急于毀滅什么的欲望,不是出白憤怒,也不是出自絕望,而是來自掙脫某種虛假的那種強(qiáng)烈愿望。

張明義又哈哈笑了,說:“你真像是瘋了?!?/p>

我坐在陽光下靜了一會兒,想只有找到蔣蓮紅,這件事才能說清楚。找蔣蓮紅必須先要找到張靜,可那天張靜恰巧不在銀山酒店,她是不是參與了這事?這是我一直懷疑的,可我還是去了靠山村,在那里得知她己結(jié)婚,正與男人在另一個縣城做買賣。

找到那個小市場,認(rèn)出那身臟膩白大衫里的人是張靜,她也從肉案上抬起臉,兩眼存那張黝黑的臉上睜大了。

“怎么是你?”她說。

隔著那堆肉同她說起銀山的事,忽然感到我們是在說一件一百年前的事,從她的話里,我知道外人是進(jìn)不去銀山的,也就是說能做那事的只有我和張明義,后來警察在住的屋子里找到蒙住臉的那條毛巾,還有開蔣蓮紅房問的鑰匙。

“你事先一點也不知道?”

“你果真懷疑我!”

我嘆口氣,問:“可蔣蓮紅為什么不喊呢?”

“警察也問過了,你對她有意思,可她根本不會看上你的,她奔著她的男朋友才來這里的,可那是個疑心很大又心細(xì)得跟針眼似的男人,不會不發(fā)覺這種事,這樣一想,她就忍不住叫了,她說叫了兩聲就控制不住廠?!?/p>

她又問:“再說她不喊,錢就不能到你的手里,你說真話,他給你多少錢?”

“能有多少!”

“我們這個張老師,別看外表光滑,其實里面可全是草?!?/p>

張靜也認(rèn)為蔣蓮紅的家一定是住在烏裕爾河沿岸的一個村屯里,她伸手轟轟蒼蠅,問:“你真要去找?”

我說:“我要順著河去找她。”

二十七

那天,酈成隔著玻璃看我離開,隨后就把我忘了。這些天,那幾個人幾次把幾臺小拖拉機(jī)開到縣里,打著標(biāo)語告他。

十幾天后,他最后一回從馬廣志家出來,醉了似的走在這條大街上。腦子里閃出銅佛的笑,他不知這是酈鵬舉的佛還是小青的佛在笑,腦子里裝滿了那種笑,有時就從兩眼里笑出去。

二十分鐘后,在學(xué)校里找到酈富強(qiáng)。他看看酈成的臉,臉還是那張臉,只是皮膚里像揉進(jìn)一層灰塵,透出層蒼老,“出啥事了?”

“跟我吃飯去?!?/p>

他又要問,可酈成穿過馬路只顧朝小飯店走過去,他只得跟著過去,坐到圓桌旁。酈成打開只有三張紙的菜單翻了很久,忽然醒過來,對等在桌旁的女人說出幾樣菜名。

酒和菜被送到桌上,酈成抓穩(wěn)酒瓶,看眼酈富強(qiáng),心里踏踏實實的,開始往瓷杯里斟酒,一個杯滿了,又往另一個杯里斟。

“到底出啥事了?”

他把一只杯推過去,說:“還能有啥事?”

“準(zhǔn)是告咱們的事!”酈富強(qiáng)說。

酈成吱地一口喝矮了杯里的酒,然后隔著桌面望過來,就像隔得很遠(yuǎn),望著望著那嘴角漸漸翹起,整個嘴斜在臉上,又在嗤地笑聲里回到原位:“他們也該歇歇了!”

“沒找我大爺?”

酈成把目光沉入酒杯里,一會兒又從酒里拔出來,帶著酒的熱辣:“不是親兄弟,中間真是隔著一座山!”

“你們不都是我奶的兒子嗎?”

“他是馬大麻子的兒子!”酒杯落在桌上,一束酒柱跳起來,那酒一次一次往下矮,他把襯衣上面的扣子解開,露出一截胸脯,說:“我們酈家這么多年真是養(yǎng)了一只狼!”

“別喝了,再喝就多了?!?/p>

“咱酈家從你太爺那輩起就是彌陀崗的大戶,他馬大麻子算個啥,要不是趕上這年代,他馬廣志又他媽算啥,他一點一點把渾身的力氣聚在兩粒眼珠上,看著富強(qiáng),“記住,要給爸爭氣,咱酈家就看你了!”

他的臉上泛動怪異的微笑,眼角慢慢凝起兩顆淚,淚珠又沿鼻子兩側(cè)滑下來,一邊嘴角停住一顆,伸出舌頭,左邊嘴角舔一下兒,右邊嘴角舔一下兒,把剩在杯里的酒猛地往嘴一扔,然后用餐巾紙擦腦門上的汗,也把眼淚留在臉上的濕痕抹去。

太陽正向那堆亂糟糟的屋頂落下去,兩人站在大街旁,車來了,酈成上去,頭又從搖落的車窗上伸出來,喊:“錢該咋花就咋花?!?/p>

幾天后,他果然不是村支書了。

他終日坐在屋里沉思起來,就像酈貴久得病時那樣,手上的香煙一根接一根地?fù)Q,煙還是紅河牌子的,酈富麗叫他吃飯也得叫上幾遍。他飯越吃越少,酒越喝越多,喝到活泛處,嘴角一遍一遍翹起來,發(fā)出嗤嗤的短笑。米秀珠知道接下來他要罵了,他從馬大麻子罵起,罵著罵著就罵入了迷,李桂香聽明白了,嘴里響起又尖又顫的罵聲,她罵酈成,也罵他的地主根,罵著罵著就罵回久遠(yuǎn)的過去。

米秀珠臉上一波疊一波地蕩出肥膩的笑意。

李桂香和酈成各自罵向兩個不同方向,可她常常是罵著罵著又拐了彎,罵到米秀珠身上,罵她是掃帚星,罵她攆走了我,罵她給酈貴久看病時昧了錢。

米秀珠讓酈富麗把她推了出去,她彎著腰拄著棍,白蒼蒼的腦袋昂在彎彎的身體上,來來回回走在院里罵,那條狗機(jī)警地看著不停地點動的木棍。

“我死了也忘不了你!”她常這樣罵。

酈成嘴里也嗚嗚嚕嚕地不清了,終于連酒杯也抓不住了,往后一倒就睡了,可夜里香煙上又一閃一滅地亮起一點火炭。

到了秋后,他不喝酒了,與人合伙販運(yùn)黃豆,不久又遭了人騙。

米秀珠心疼錢時,才一下明白到他當(dāng)年與高小青以及后來又與別的女人的那種事不算什么,她把錢捏得死死的??墒撬珠_始盤算別的事了,他急于干成幾件事的樣子真像是瘋了。

有時他自己也覺得控制不了那股邪勁,只有順應(yīng)時才找回了自己,他像是再也停不下來了,于是大磚房里常響起米秀珠的憤怒的叫喊聲,李桂香常幫他罵她。

酈成悶住頭吸煙了,并在這混亂中沉思了,他不久便想到酈雪梅,聽說她在南方做著很大的買賣,盤算著是不是去找她,幾天后做足要去的樣子,可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去的,他從不相信她能做什么正經(jīng)事。

他終于發(fā)覺自己做了一連串多么荒唐的事,這天,便把滿腦子旋風(fēng)般的妄念都驅(qū)散掉,像從夢里醒過來,搖搖晃晃地走出家門。

三天后,他從百里外賒回一群羊,從此當(dāng)起了羊倌,米秀珠看著滿院子的羊,聞著一院子膻氣,臉上閃過幾絲陰沉的譏笑,“你真要學(xué)你爹了?!?/p>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說:“你能懂個啥?”

他認(rèn)為那片稻田說不定哪一天就不讓種了,他在院角搭了個棚子,五十只羊只占這院子的一角。日滾日月滾月轉(zhuǎn)眼又到了春天,院里多一茬羊羔,他的目光也像這些小羊那樣柔軟單純起來,再不關(guān)心別的事,在街遇到熟人,連招呼都不愿打。

鞭子是用油浸過的皮條精心搓成的,雖不能像酈貴久那樣啪地甩出一聲脆響,可日子深了,也能很準(zhǔn)地抽打某只不聽話的羊,只要他叱咤一聲,行走的羊們會一下收住腳原地站住。

終日趕著羊群轉(zhuǎn)在有草的地方,久了,他偶爾也與羊們說些話,甚至罵它們,他呼它們?yōu)轳R大麻子,還有那幾個整他的人的長輩,后來羊里就有了村長、會計,后來連婦女主任也有了,不久羊的官越來越大,也有人事局長,那條老狗始終都叫民兵連長,它漸漸地習(xí)慣這些稱呼。

他的心里越來越平靜,只有抿起的嘴角和皺在眉心的那幾道豎紋還露出些孤傲,然而家里仍不能平靜,李桂香的內(nèi)心凝結(jié)著一種陰森的力量,不斷滲出來,毒化了周圍的環(huán)境。

這天酈成回屋,從那個皺癟的紅河煙盒里捏出一根旱煙,叼在嘴上點著,“該讓你大哥養(yǎng)你們的媽了,現(xiàn)在你還用怕他?”

他在變形的煙團(tuán)里瞇細(xì)混混沌沌的兩眼,漸漸聚起兩束針尖般的光,翹起嘴角嗤地笑散了那光,“長這么大我怕過準(zhǔn)?”

“那就把你媽送馬家去!”。

“愿去你去?!?/p>

“送就送,我就不信他們當(dāng)干部的是從石縫里蹦出來的!”

她一開始就想到了酈富強(qiáng),天天盼他放假回來。這天他回來了,聽她說完,他皺皺眉說:“愿送你自己去!”

“咋跟你爸一個樣呢,你真愿讓她把我磨死?”

酈富麗也連聲說:“外面是羊的膻味,屋里是尿罐的臊味,這可真讓人沒法活?!?/p>

“想讓她走,也得她愿意?!彼f。

“你那點墨水算是白喝了,遇事‘點兒法兒都沒有?!泵仔阒樽旖欠浩饚缀劾湫?。

米秀珠她撇撇嘴撇進(jìn)白肉里,說:“你也沒看看她都糊涂成啥樣了!”

這天晚上酈成喝幾口酒就睡了,他還得起早放羊。電視演著沒完沒了的電視劇,李桂香覷起兩眼看,其實她是看不清的,電視里笑,她也跟著怪模怪樣地笑,米秀珠看眼酈富強(qiáng),說:“你三叔這個沒良心的,發(fā)了財就不回家,呆在你馬大爺兒家就是不回來?!?/p>

看那白花花的腦袋轉(zhuǎn)過來,酈富麗說:“愿待就讓他待下去!”

“你老姑也掙點兒錢就忘了家了,都跑到你大爺那兒去干啥呀?”米秀珠又說。

“去就去吧,又沒誰想她。”

那臉上橫橫豎豎的粗紋向鼻根聚過來,隨后顫著擴(kuò)展開,幾顆完好無缺的門牙燦漫笑出來,可還沒笑完忽然又傷了心,便用手背一下.一下揉眼睛。

她抬臉問酈富強(qiáng):“真嗎?”

他說:“真!”

她說:“他們把我忘了,這兩個沒良心的,快捎個信讓他們回來呀?!?/p>

酈富麗說:“我大爺家那么好,他們還舍得回來?”

她還一下一下揉枯癟的眼窩,揉出又濕又臟的一片。

“奶,您想不想跟我去找到他們?”

“你等我見了他倆,看我咋罵他們的!”她又傷心了,淚水順著拳頭流下來。

這一夜她把那表放在耳邊,邊叨咕邊覷起兩眼聽,天剛放亮,就起來收拾東西,仔細(xì)用那條臟污的領(lǐng)帶系上青布包,又捏起老手表放到耳旁聽,酈富強(qiáng)看眼表上錯亂的時間,嘆了口氣。

吃過早飯,她把那表仔細(xì)地帶在手腕上,拄起那根葵花桿,馱著布包一下一下鉆在又硬又冷的風(fēng)里,站在那塊大牌子下面等來客車。車沒停穩(wěn),她就拄著棍磕磕絆絆往車上爬,上車后抱著那個布包坐在座位上,覷起兩眼貼著車窗往外看。

四十分鐘后那根又高又細(xì)的大煙囪從遠(yuǎn)處的雪地上轉(zhuǎn)過來,它還在冒煙。很多年前她看到過它,可這回看不清了。下車后跟著酈富強(qiáng)走出不遠(yuǎn),站到一棟樓下。

“奶,到了。

兩手疊在那根木棍上,臉從彎曲的身上仰起來,覷成細(xì)縫的兩粒眼珠閃閃發(fā)亮,“你三叔和你老姑都在這兒?”

“你就不想你大兒子?我大爺可當(dāng)著大官呢?!?/p>

“我就想你三叔和你老姑,這兩個沒良心的,等一會兒看我不拿棍子揍他們?!?/p>

那根棍子沿樓梯一階一階點上來,酈富強(qiáng)等在那扇防盜門前,這時他才明白米秀珠交給自己的是一件多難辦的事。按幾下門鈴,門半天才開,剛當(dāng)上龍原縣衛(wèi)生局副局長的尚英站在門口,她愣了下,畫在枯黃額上的眉尖皺起兩堆肉疙瘩,略短上唇在她鼓起的牙上抽動一下,露了露又白又長的牙。

“大娘,我奶想你們了!”他說。

尚英兩眼從李桂香背上的青布包袱上轉(zhuǎn)到他的身上,讓他一下明白一個人眼里能裝多少冷。

李桂香的頭越過那根棍子的頂端,往敞開的門里看,也偏過頭仔細(xì)地聽,尚英轉(zhuǎn)身進(jìn)屋,不過總算讓門半開著。

“奶,進(jìn)去吧,我下午還有課,就不到屋了。”這句話被砰地一聲關(guān)到門外。

十多天后,李桂香被一輛銀灰色的轎車送回彌陀崗,送她的是馬廣志的女兒。從馬家回來,從頭到腳變了樣,頭上戴一頂黑色毛線織成的小帽,身上穿著紅色羽絨服,懷里摟著一根黑底鏤紋的拐棍,只是那個青布包袱還搭在背上,她的臉上和話里也多了一些讓米秀珠感到更難以忍受的東西,那是從馬家?guī)Щ貋淼摹?

很多天里,米秀珠不再同她說一句話,可她的嘴并不閑著,有時還是一陣兒亂罵,罵里竟然內(nèi)勁充足。

“看看,去趟城里,你媽就變樣了,倒管起我來了?!?/p>

他還是像沒聽見,看都不看她們一眼。

“你個喪天良的,不用你這樣待承我,等我兒子閨女回來了,我看他們咋收拾你!”

米秀珠聽了,常忍不住嘎嘎地笑了,告訴她:“你兒子讓公安局抓去了,你閨女讓人拐跑了?!?/p>

眨眨覷成窄縫的眼睛,說:“我還有大兒子呢!”

酈成這時才會從心事中跳出來,一聲便把屋子喊靜了,米秀珠在這靜中撇起嘴冷笑一陣兒,說:“你大兒子好,咋不去找你大兒子呢?”

“我哪也不去,我就回自己的家?!?/p>

“你哪有家?”米秀珠說。

她便又去了曾是那座老土屋的地方,一圈圈地圍著那堆覆雪的殘土轉(zhuǎn),嘴里嘟嘟囔囔地說著話,她先是對酈貴久說的。酈貴久越來越淡出人們的生活,而他在她眼里卻越來越實在了,她不僅僅生活在酈貴久尋醉的歲月里,還生活彌陀崗上的所有的歲月里。

一個月后,米秀珠又帶著她來到縣里,站在酈富強(qiáng)所在學(xué)校的門口。幾分鐘后,有人告訴了酈富強(qiáng),跑出來,一眼看到李桂香變了樣,可米秀珠還是從前的樣子,衣裳厚得像一個糧食囤子,渾身透著屯,屯到上面是一條翠綠的圍脖一匝匝纏住的腦袋。

他說:“你們咋又來了?”

李桂香從紅羽絨服領(lǐng)口上仰著張干硬的皺臉,抱著那根拐杖不停地往這邊看。

“找你,還得動你一回大駕。”

“上回不是送去了嗎?”

“這回還得送!”

“你能不能不影響我學(xué)習(xí),別讓我攪進(jìn)這種破事行不行?”冷風(fēng)疾速把他的話刮過水泥門樁,散入空蕩的操場。

“有沒有出息也不差這一會兒,當(dāng)初是你張羅著把她接家的!”米秀珠聲音尖尖的,像一把鋒利的刀把風(fēng)剖開,那聲音在風(fēng)里一動不動。

“你饒了我吧!”

“我饒了你,誰饒我呢?你今天不把她送走,我就不回去?!?/p>

他又看看李桂香,問:“奶,你大兒子家多好,你咋不愿在那待呢!”

“我要回家!”她說。

“哪有你家!”米秀珠說。

“你當(dāng)是我回你那去?你還不得把我整死?!贝髦∶钡念^直直豎在風(fēng)里,又說:“我就是死了,也忘不了你?!?/p>

“走吧走吧!”

天冷,進(jìn)出這門的人腳步很快,可還是看他們幾眼,酈成帶著他們來到街旁,揮手?jǐn)r住一輛出租面包車,扶李桂香上去,又讓米秀珠上車。

“我去干啥?”

“去認(rèn)認(rèn)門,以后別再找我了?!?/p>

她揮揮很粗的胳膊。

“你是不敢去吧?”酈富強(qiáng)說,笑了。

幾分鐘后李桂香又站在那幢樓下,她對這里像很熟悉了,那根精致的手杖嗒嗒地點在樓階上。酈富強(qiáng)跟在她身后,跟到兩節(jié)樓梯的轉(zhuǎn)折處停下來。

“奶,上去按門鈴?!?/p>

“我還不知道是咋的?”

覷在顴骨的皺紋漸漸散去了,剛才還凝在眼里兩點光亮變成了怪異的笑,酈富強(qiáng)感到有一種奇怪的東西藏在那笑里。

“回去吧,我自己知道進(jìn)屋!”她說。

酈富強(qiáng)跑下出了樓門,才明白米秀珠是有意趁星期天把她送來的,又在外面等一會兒,見她沒出來,就回了學(xué)校。

李桂香隨后拄著拐杖出了樓門,一路打聽著找到火車站,上了火車。車開后有人問她,她說要回彌陀崗,列車員不知彌陀崗是什么地方,后來她在一個名叫柞樹的車站下了車。

遠(yuǎn)處響著鼓和喇叭的響聲,她在這聲音里走來走去,又有人問她去哪里,她說回彌陀崗。后來沒人問了。冬天的太陽落向雪野了,雪野上涂層粗糙的紅光,天色變成了鐵青。喇叭和鼓聲沒了,手腕上那只老表脆生生地響,腳步跌跌撞撞跟著表聲走下去,黑霧被凍得粘粘糊糊的,再也走不動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雞叫,覷起兩眼里看時,遠(yuǎn)遠(yuǎn)地飄著一團(tuán)弱小的白光,那光大起來,光里飛著那只小瘦雞。它飛著飛著又變白了,自得就像一個忘掉很久的夢,它在這團(tuán)白里張開貓似的嘴,彎起兩眼閃出森綠的笑意。她一卜十認(rèn)…足那只老梟,心里又害怕起來,可隨后又忘了。

跟著那團(tuán)飛翔的白光走下去,遠(yuǎn)處出現(xiàn)一些透明的人影,他們在呼喚她,聲音像一片飄忽的光粒。那白梟越過那些人影漸漸飛遠(yuǎn),柔軟的黑合攏過來,這是溫柔靈動的黑。

仍磕磕絆絆地走下去,那只手表還一下一下地響。

一朵漏斗狀的花旋轉(zhuǎn)著落下來,又有兒朵也跟著落下來,它們拖著道道毛茸茸的光,從純黑的天頂斜落下來,她忽然明白那些星星原來都是高懸在天上的花朵。

身上漸漸充滿活力,扔下那根拐杖,可沒扔那個青布包,它沉甸甸地壓在背上,要是沒有它,她就會飄起來。

閃亮的風(fēng)拂過遠(yuǎn)處的樹,那些閃光的花朵隨風(fēng)飄飛,一股異香與好聽的聲音也隨風(fēng)飄過來,她的內(nèi)心空凈喜悅,她快步走下去,白爛爛的銀沙從腳下鋪向遠(yuǎn)處漫起的崗坡,并在那里漸變成了金沙,閃著金燦燦的微光鋪向黑夜的深處。

前面,那地在微光中凸出了佛形,一座座低矮的屋脊從閃光的佛腹上露出來,那只梟像小小的燈盞,靜靜地白在一條低矮的草脊上。

她越走身子越輕,也越是欣喜和酣暢,她從衰老和昏憒中走出來了。

時光在那只老手表的咔嗒聲里飛速倒流,她走回兒時的歲月,把那青布包裹緊緊攥在手里,她怕把它丟了。

這個晚上,我有了感應(yīng)。我躺在距彌陀崗十分遙遠(yuǎn)的一鋪土炕上,夢見了一片銀白色的大地懸于半空,上面流動著層微光,光里飛著一只黑鳥,從它的那種神態(tài)中一眼就認(rèn)出它就是那黑巴掌,它飛著飛著變白了,變成那只老梟,張開嘴,彎起兩眼笑了。

一個彎著腰的人影拄著棍跟著它,她在手表的咔嗒聲里越走越遠(yuǎn),也就越小了,我大聲地呼她,可她仍跟著那梟向天邊走去,我拼命地呼喊,白梟像是聽見了,它忽然拐了個彎向我飛過來,帶著越來越響的咔嗒咔嗒的聲飛過來。

我醒過來,背上那黑巴掌正突突跳,那咔嗒聲仍在響,很久我才明白那是掛在墻上的老鐘。

也是這個夜晚,另一件奇異的事發(fā)生在米秀珠的身上,她半夜起來,蹲在外屋的尿罐上,身下嘩嘩啦啦響過,提著襯褲站起來,迷迷糊糊見屋角站著一個黑影,定睛再看,那影彎腰拄棍,背上馱一個布包,忙開燈,影子隨黑暗散去,睡下后又夢見李桂香。夢里兩人扭打到一起,米秀珠打不過她,帶著一身冷汗逃出了夢,天亮?xí)r,驚異地發(fā)現(xiàn)挨打的地方竟然紅腫起來。

二十八

這年的春節(jié)又快到了,馬廣志和尚英想到李桂香,他們都當(dāng)著干部,家里平日來往的人就多,春節(jié)期間更多,尚英怕哪一天她又出現(xiàn)在門口,便催著馬廣志帶些東西去趟彌陀崗。

酈成早早趕起羊群出了崗,米秀珠一掃帚挨一掃帚地清掃院里的羊糞,這時那輛銀灰色的轎車開上雪街,停在那扇鐵門前。馬廣志下了車,一個穿著雞心領(lǐng)羊毛衫的司機(jī)從另一個車門里下來,從車上搬下幾個紙箱。

她扶著掃帚抬起頭,半天也沒見李桂香卻沒下車,她很快知道李桂香沒在車上,也沒在馬廣志家,臉上那團(tuán)白肉一下跳起來,嘴唇也跟著顫了一會兒,說:“這下完了!”

馬廣志沒聽她說完,就坐進(jìn)車?yán)?,車開走了。她扶著掃帚呆呆站在院里。半小時后,酈成把羊趕回來,然后坐進(jìn)等在那輛車,又過了半個鐘頭,他們在那所中學(xué)的門口找到酈富強(qiáng)。

“你那天把你奶送哪兒去了?”酈成問。

酈富強(qiáng)一下想到李桂香臉上那種神秘的笑,打兩個激凌。“我送到大爺家去了?!彼f。

“哪兒有的事?”馬廣志說。

他低下頭,說:“我就送到樓門口,同學(xué)在樓下叫我,就讓她自己進(jìn)屋了?!?/p>

“我們根本就沒見到她!”

“她那么大的活人還能不知道進(jìn)屋?”

“他根本就沒到我家,現(xiàn)在說啥都沒有用,趕緊找吧!”

“我得回去安排安排那些羊?!?/p>

“都啥時候了,你還惦記你那羊!”

“我可不就剩下這羊了!”

馬廣志抖著手從盒里抽出一根煙,在司機(jī)舉過一束火苗上點著,那高大的身材好像一下疲憊了,鉆進(jìn)車,“你掂量著辦?”車門啪地關(guān)上,那車開出了學(xué)校。

“人是在他家丟的,他當(dāng)干部不怕沒面子,咱怕啥!”酈成說完,搭車回去。

下午馬廣志單位的人又找酈富強(qiáng)問過這件事的細(xì)節(jié),這回他如實說了,一宿沒睡著覺,不斷地想李桂香的笑,也想到她等火車的樣子。

天一亮,他就去龍原火車站,打聽了一圈,都說不記得有這樣的人,后來有一個女值班員說是來過這樣一個老太太,拄著根拐棍,腰彎得臉快貼到腳面上,再問下去,那個女值班員想想,說不知什么時候就不見了。

他想李桂香是從自己手上丟的,他要把她找回來,可她走出這些天了,沒有音信,隨后又往好里想下去,想到處都有人家,不會那么容易出事的。他乘火車先向西找下去,下午又向東一站一站地找下去,打聽到龍原東第三個小站,一個值班員說她早凍死了。

腦袋嗡地一下子大了,眼前一片虛空混沌,半天那片水泥站臺才又慢慢回到腳下,站臺上幾株老柳回到站臺上。“在哪兒?”他問。

“你去那邊問問?!?/p>

那人隨便把胳膊一揮,酈富強(qiáng)順著那手看過去,鐵路北側(cè)是一片雜亂的房舍,那些人字形的屋頂上積層雪,上面是一根一根的熏黑的煙囪。走在閃著寒光的鐵軌間,聽到遠(yuǎn)處那片住宅響著的鼓聲與喇叭聲,大銅镲的聲響像在石板一樣的天空炸出裂紋,道道蜿蜒著游過他的頭頂。

半天才在胡同里遇到一個老頭,忙去打聽。老頭看他一眼什么都沒說,后來又問一個往冰池里倒臟水的中年人,那人拎著冒氣的鐵桶看看他,說:“你去找站長,他姓侯?!?/p>

“咋走才能找到他?”

“今天不是侯站長值班,他準(zhǔn)在家打麻將?!贬B富強(qiáng)順著那根冒白氣的手指望過去。“那個冒煙的就是!”那人又說。

寒風(fēng)把一股煤煙卷進(jìn)筆直的胡同,他找進(jìn)那扇院門,在包著白鐵皮的屋門上敲三下,又敲三下,屋里有喊聲問是誰?

他忙問:“侯站長在家嗎?”

一個穿著鐵路制服中年人出來,他的臉好像都由一堆一堆疙瘩組成的,一雙往外鼓出的大眼仁在他的臉上和身上滾來滾去,問:“你是干啥的?”

“我想跟你打聽我奶?”

“你奶?誰是你奶?”

“就是那個凍死的老太太!”

侯站長問:“你們咋把大活人給丟了?你們是咋回事?”

酈富強(qiáng)想從頭對他說,可他揮了揮又粗又短的手,然后講起李桂香的事那天下午二點半,她下車后拄著拐棍沿鐵路走來走去,開始沒人注意到她,這樣反反復(fù)復(fù)一直走到日頭快落了。那天正是他值班,就走過去問,她說要回家,問家在什么地方?她說在彌陀崗,他告訴她這里沒有彌陀崗,她不信,又沿鐵路走過來,走近車站再回身沿著鐵路往遠(yuǎn)走,后來天黑了,他怕火車碰到她,便哄她到鄉(xiāng)里去找,她說那不像彌陀崗,他說你去那邊一問就能找到。

她彎著腰下了火車道,慢慢走遠(yuǎn)了,他隨即把她忘了,第二天早晨,有人發(fā)現(xiàn)鐵路南面不遠(yuǎn)的雪野上有一片紅色的東西。他站在頭一撥發(fā)現(xiàn)她的那伙人當(dāng)中,一下想起了她。

他說:“你去找一個姓張的啞巴,車站給張啞巴一百元錢,他就去埋了。”

“怎么才能找到啞巴?”

“你出去一打聽,沒人不知道他?!?/p>

酈富強(qiáng)又轉(zhuǎn)在雪巷里,太陽又紅又小,兩眼很久也沒捉住一個人影,后來他才想起應(yīng)把這事通知酈成,便找到一家兼有公共電話的雜貨店,接電話的是米秀珠,一聽她的聲音,他就忍不住生氣,說:“這回你該歇歇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電話那邊沒了動靜,隔一會兒才聽她說:“她是我的克星??!”

他讓她把這事盡快轉(zhuǎn)告酈成,想想又給馬廣志打電話,馬廣志聽說她死了,半天才問他在哪里,他才明白自己還不知這里是什么地方,問了小店主人,才知道這里叫柞樹,他就告訴這里是柞樹。放下電話隨店主出屋,店主把張啞巴家指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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