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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白頭

2016-03-09 01:06巫山
看小說 2016年1期
關鍵詞:傾城姐姐

巫山

楔子

忘川盡頭,莽荒樓。

“為什么?總要給我一個合理的交代。”瑤光慢慢地回頭,看向身后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無聲息出現(xiàn)的人,看到他滿身戾氣,怒火中燒的雙瞳于這夜色里,融入嗜血的金光。

裴釋玉撇了撇嘴,長風吹起了他的大氅,他站在她身邊,以一種睥睨天下的決勝之姿,縱談著掌中一切。

“我不愛你……”他展開雙臂,合上眼睛,極盡悲愴地笑了出來,淚光在他眼角忽閃,“瑤光,我始終都沒辦法愛上你,所以我只能殺人。”

他屠了城,殺了紅河數(shù)百漁翁,毀了上千條渡生游船,逢日下艷鬼便用手拗斷其脖子,踩過無數(shù)的死尸,硬是把一個不夜城殺得徹夜寂靜下來。

在瑤光的視線中,所能看見的、至今還敢在莽荒樓露面的,也不過還剩水車下伸著脖子在飲水的無頭鬼,因為失明看不到他的殺戮,才酣暢淋漓地飲著這唯一一處至凈的水。

她看到了,裴釋玉也能看到,幾乎是沒有一絲猶豫,他伸長了手臂,即要扼住那無頭鬼的喉嚨。

“如果你殺掉他,那么,我也會死?!?/p>

裴釋玉猛然一愣,竟然就這樣停住了手……三千年明月風光,唾手可及,可他后悔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寧愿一輩子都活在純陽三生中,永夜不寐,永不遇她……

明月初年,純陽劍谷河道。

“我聽說裴釋玉這次下山,和藥王府協(xié)力沿河救治水患,在荊江一帶大出風頭?!?/p>

瑤光靠在樹林邊的大石壁上,因為恰好被擋住了身子,才讓說話的人生出了肆意。她下意識地順著石頭往下掩藏了一些,攢緊了手中的紅豆杉木雕。

這個木雕,她刻了很久,也藏了很久。紅豆色澤,傾國傾城,足以匹配這話語中的風云人物——裴釋玉。名動天下的劍圣,在各大修仙門派中有“懷笑公子”的雅稱。關于這個名字,蘇瑤光聽說過很多故事,但說來說去,總離不開“天下風流、風流天下”這八字。

“藥王府在民間呼聲很高,這一次荊江大選,怕是要穩(wěn)坐將軍之位了。”

“他這是想助藥王府由商入官?你我都清楚,以他在荊江的名望和手腕,想要藥王府在朝中立足也就三五年的事。屆時,再由著這富甲天下的藥材世家做仰仗,這大齊天下豈不是要易主了?”

說話間,聲音停頓了下?,幑饷蛑?,往石頭下面又移動了一些。

似乎他離去的這十年,在外面做了不少事。

“裴釋玉這么相助藥王府,莫非果真如那傳言所說,是和藥王蜀酈?”一句話帶著一些試探,一些戲謔,那人緩緩笑了下,接道,“天下風流的裴釋玉,當真是無愧此名?!?/p>

瑤光癟了癟嘴巴,垂下眼眸,木愣地看著紅豆木雕上的字。說話的人漸漸離去,她卻失去了雕刻的興致,索性翻個身,趴在大石壁上。

回憶就像打開閘的水,狂涌進來……那時她喜歡在三生藏樓中看書,恨不得夜夜昏睡于那,伴著濃墨書香,亦夢亦醒就是浮生。純陽劍谷的師兄妹似乎都只鐘愛練劍,幾乎從不把時間用在看書上面。三生藏樓正巧地勢也偏僻地很,平日里人跡罕至,她本就喜靜,倒也樂得自在。只是有一日,她念著詞有些昏昏沉沉,睡意正襲上來時,重重書樓間卻透過了微弱的燭光。

“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與,色、色授……”她一句詞還沒念完,順著書樓的縫隙看過去,只見排排古褐色書架的盡頭,蒲團上盤膝坐著一名男子。

他正在褪下竹青色的長袍,錦鴻腰帶被隨意丟在一旁,露出寬厚強健的后背。

瑤光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下一刻已然捂住自己的嘴,忍住所有的驚訝。那后背,竟然、竟然全是大大小小的傷疤,數(shù)也數(shù)不清。

或許是她動作太大,終是引起了他的注意,隔著數(shù)重書影墨香,他蹙起了眉。

“不必再躲,過來?!?/p>

那是他們初次見面,或許更早,因為后來裴釋玉回憶說“瑤光星海,日月晨輝,皆是人間絕色”,她的名字,還是他取的,他是她出生時第一個抱她的人。

他還說她滿月時抓鬮,放著許多天下名劍不拿,偏生拿了他腰間一個玉穗子。如今細細想來,何嘗不是緣分?

似乎看到是她,裴釋玉隱約松了一口氣,問道:“小瑤光,你躲在書樓里做什么?”

“我、我……”他眼神一掠,瞥到她藏在后面的書,露出一絲笑容。

“上林賦?”他隨意翻了兩頁,又折回她看的那面,“瑤光,在純陽劍谷,看這些最是無用?!?/p>

色授魂與嗎?男女之間的情愛,早已不適合用作活命之物,尤其是在今時今日的純陽劍谷。谷內(nèi)人心不齊,外面亂世當?shù)?,修仙各派爾虞我詐,皆為爭奪名劍而反目成仇。

他將書卷起來,隨意往后面一扔,似乎是突然出現(xiàn)的一道白光吞了那本書?,幑膺€追著去找,卻怎么都沒再找到那卷書。

她又驚又氣,卻不敢發(fā)出來,只好絞著手安安靜靜地半跪在他身邊。

“看見我身上的傷了嗎?名動天下的劍圣,要活命且都不容易,你看這些,果真有用的?”他挽起長袖,將手臂伸到她面前,就著燭火,那新長出粉紅肉色的疤顯得異??刹?。很長的一道,幾近他胸口的位置。

瑤光咬著唇,伸手輕輕碰了下,很快縮回去。

“師兄,我……我以后一定好好練劍?!?/p>

“我摸過你的骨,你今后在劍術上不會有太大的作為?!彼麖澭鼘㈤L袍套起來,瑤光順手將錦鴻腰帶遞過去,一個彎腰,一個仰頭,視線就那么相撞,于昏暗燭火中,寂靜長夜里。

裴釋玉心中陡然一個漏拍,就勢站了起來。他想了想,這時候她才多少歲?哦,十五歲,而他已經(jīng)老得記不清年紀了。

“這次回來,我需在這里養(yǎng)傷一段時間,瑤光,你便隨我學些機關術吧。”

機關陣中,紅圖鬼影,皆倒映在墻上,瑤光平生第一次認真去學一樣東西,真的是用盡了心思,她學得很好,這些年藏得更好。她一邊藏,一邊將那和他相處的每一夜每一夜都沉浸到骨血中,將那傷痕累累的背影記到了心里去。

后來就是很漫長的一段歲月,暌違數(shù)年,傳到她耳中的,始終都是民間香艷,煙火不息的故事。天下風流之輩,明月年間當屬裴釋玉為先,上下三千年無出其右。

聽得太多,太久,她也禁不住想問:“呢噥軟語,夜夜笙歌,是否會讓人忘記初心?”

三年前,純陽劍谷谷主突然離世,聽聞他病重時曾派弟子下山去通知他裴釋玉,卻不知為何,弟子們都離奇地消失在了半道上。這件事聽起來蹊蹺,但對純陽劍谷來說,也不過是一件諱莫如深的族內(nèi)丑聞,并不值得深究。

裴釋玉在外游歷十年,谷內(nèi)早已物是人非。他這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親自主持新谷主的大選。以他在劍谷的地位和名聲,應當是谷主的不二人選。

瑤光站在人群里,回想著近日種種,不免走了神。

“在想什么?”突然在耳邊響起的聲音,把她拉回了現(xiàn)實,她看了眼大選臺上,裴釋玉已經(jīng)不在,一回頭就見他站在身后。

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負手而立其中,自是七分風流絕色,兩分綿長古韻氣息,多出的一分,是她的念想。

“師兄,你……你不去參加大選嗎?”

他輕笑搖頭:“我自由慣了,不太習慣這個位置?!?/p>

聽起來云淡風輕的話語,其間卻包含了他在純陽劍谷幾千年的努力和名望,放棄唾手可得的谷主之位,果真是為自由?她不傻,才不會相信。

似乎是猜到她所想,裴釋玉斂眸看向她,提示說:“那日在河道你聽到的談話,恰好我也聽到了?!?/p>

瑤光錯愕地看著他:“我姐姐她?”舌頭像打結(jié)一樣,她看了眼遠處臺上的人,明媚笑靨,十里風光??雌饋斫袢沾筮x,在裴釋玉放手后,她應當穩(wěn)摘桂冠了。

“你是故意,讓給我姐姐的?”她埋下頭,聲音低下去。

總覺得,是自己的家人奪走了本該屬于他的東西。

“瑤光,你的姐姐,在十五歲時就被世人看做小劍圣,這么些年,她為了接近高處的位置,做了很多努力,有對事,也有錯事。她年紀還小,我愿意給她改錯的機會。”

蘇家三姐妹,以蘇傾城劍術修為最高,為人又成熟穩(wěn)重,本就當?shù)闷鸸戎髦弧,幑夂兔妹锰K琉璃,一個沉默寡言,一個天真無邪,倒也從未摻和在谷主競選之內(nèi)。

很好,一如他的期望,隱藏鋒芒,沉著快樂。

他抿著唇掀起一絲弧度,手微微攢起,抵在下巴,微微摩擦了下。就是這么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卻陡然令瑤光紅了臉。

那年在三生藏樓,趁著他睡著,她曾經(jīng)碰過他的下巴,本是不經(jīng)意,不過后來碰到了,就變了性質(zhì)。那里的胡渣很短很薄,在燭光下軟地像一灘水,雖然看不出來,但一禁碰觸,對柔軟的指腹而言,就是一種難言的酥麻之感,如同飲了毒。

她想,那可能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不過今日,似乎被他揭露了。

裴釋玉放下手,亦轉(zhuǎn)過視線。他識人無數(shù),自然能看清每一個眼神里閃爍的感情,他今后要做的事情存在太多未知,情愛于他而言是奢望,唯有拒絕。

“瑤光,那年在藏樓上面,我教你機關術和偽裝,是想讓你學會自保,也想讓你明白,在純陽劍谷,表面看到的明月風光,遠不如他身后的黑暗嚴寒要輕易。”他雖是微微笑著,卻也讓人看出距離。

瑤光眼底灰暗了一層,若有似無流露出濃烈失望。裴釋玉頓了頓,還是接道:“我身上的傷,你姐姐的執(zhí)念,這都是代價。你喜歡讀書,那便繼續(xù)讀下去……至于今后或可能發(fā)生的一些事,不必在意,也不用嘗試去介入,懂我的意思嗎?”

“瑤光,今后你就會明白,這世上最難做到的,就是始終保持自由之心?!?/p>

這一年,蘇傾城作為純陽劍谷歷代以來最年輕的一任谷主,使得九州修仙門派都為之回首側(cè)目。數(shù)不清的褒獎之聲和艷羨之色,一撥又一撥的禮物懷著示好之意送上純陽劍谷,在今日,蘇傾城的百歲壽辰當夜。

瑤光上前說賀詞,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她微微側(cè)首,就能看見姐姐下座的裴釋玉,手懷青玉酒盞,眉眼如畫入醉。

他不動聲色地頷首,她卻驚心動魄地紅了臉。

酒過三巡,有人送來了一份大禮,是名為“醉醒”的香釀,九州天下,只有這一壺。寓意半醉半醒間,已是浮生三歇。

這壺酒,被送到裴釋玉的面前?,幑饣砣惶ь^,越過人群朝他看去,心中慢慢地收緊。

姐姐當著眾人的面贈酒,這是以新晉谷主的威嚴在逼他。

他分明一退再退,為什么姐姐卻非要逼得他低頭?他明明才應該是坐享這無上尊榮的人,若不是顧念同門之情,他又何須委屈自己?他是風流天下的裴釋玉的啊……在與他四目交接時,瑤光終究還是禁不住紅了眼眶。

他頷首輕笑,云淡風輕至極:“多謝谷主賜酒?!?/p>

這九州,誰人飲了這酒,都會大醉半個月。莫大的諷刺,襲上瑤光的心頭。

自由之心?她的姐姐,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歲月里,一直都要處心積慮地害死她最喜歡的人,她怎么才能夠置身事外?怎么才可以做到視若無睹?

她想上前,也這么做了,可就在她站起來的剎那,一襲鵝黃色身影卻搶先撲了過去,將醉了的裴釋玉抱在懷中。瑤光驀然一坐,握緊了手中的酒盞。

是今夜除了蘇傾城之外,席間最絕代風華的女子——藥王蜀酈,傳聞中裴釋玉的紅顏知己。她在這樣的時機被引至純陽劍谷,又在這樣的巧合下被送到裴釋玉面前,難保不是有心人的刻意之舉,瑤光禁不住看向上座的姐姐。

步步為營,籌謀至深,可曾有過一夕快樂?

“姐姐,你已經(jīng)坐上谷主的位置,你想要的東西都已經(jīng)在你手中,何不及早收手?以防一錯再錯。”人潮散去,瑤光站在大殿上,灼灼地看著蘇傾城。

“錯?我哪里做錯了?”蘇傾城有如醉生夢死一般,雙頰酡紅地半臥在榻上,雙手扶著金漆座椅。

縱身尊貴榮華,不過是一場笑話。

“荊江大選在即,你將蜀酈引過來,又借機醉倒裴釋玉,不過是想借蜀酈的深情,以達到你荊江大選的目的。純陽劍谷是修仙門派,本不適宜參與江湖中事,你又何必呢?裴釋玉在荊江籌謀十年,藥王府亦不是好欺負的,你這樣做不是逼著他們來對付你嗎?”

藥王府在民間聲望極高,又富可敵國,大齊易主不過早晚之事。對于當今圣上荒淫無度的統(tǒng)治,她也有所耳聞,她相信裴釋玉這么做,定然是為了天下蒼生著想。

而她的姐姐處處阻撓,顯然是想以此討好皇室,獲得仰仗和支撐。

修仙門派大家,何時需淪落至此?

蘇傾城久久不語,一直盯著瑤光看,似乎要把她望穿。

“我這一直沉默寡言的妹妹,現(xiàn)在說出這些話,是不打算再隱藏下去了嗎?”她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抬著瑤光的下巴,瞇著眼嘲諷,“要裝木偶,便好好裝下去,不要試圖來打亂我的計劃。”

蘇傾城眼中精光一閃,似乎猜到什么,壓著聲音俯視她:“你突然轉(zhuǎn)變,是因為裴釋玉?”

瑤光驚得往后一退,堪堪扶住大殿的金柱才能夠令自己站穩(wěn),然而腳底卻生出了一陣寒意。

關于她的隱藏,關于她和裴釋玉之間的事,蘇傾城竟然好像都知道?

“瑤光,你是我的妹妹,我自然會好好待你。但裴釋玉不是,你知道的,今日我可以給他賜酒,今后我也可以給他賜藥,是毒藥還是養(yǎng)藥,這個連我也不清楚呢?!碧K傾城一字一句地逼著她,“不過如果我的好妹妹一直安分守己,我會適當多加考慮你的心情。”

后來蜀酈果真親自侍奉在裴釋玉床頭,伴了他足足半個月。等到他醒來時,荊江大選已經(jīng)過去,蜀酈沒有參加。最后是被一個很小的門派拔得了民間將軍的頭籌,一時間在大齊風頭過勁。

裴釋玉蟄伏十年所做的安排,就那樣因一壺酒而功敗垂成。

她嘗試過了,但是失敗了。在裴釋玉醒來后,她來到他琴崖的住處,她在門口徘徊了很久,卻始終沒有勇氣上前。

解釋嗎?她拿什么身份?她有什么資格?更何況……她來這里,竟然還是想要為蘇傾城求情。

就在她終于鼓起勇氣上去叩門時,泛著濃墨古香的門從里面揮開,她惶然立在門口,裴釋玉眼底的漠然叫她第一次生出了懼怕之意。

“師兄,我……”滿腹話語都在碰見他那雙黑寂的眸時,化為虛有。

“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姐妹千秋,我知道你們姐妹情深。瑤光,你若是不舍她,今后就不要再與我見面了?!彼驹诟唢L口,神色一度涼薄到極致。他此生極少會有心慈手軟的時刻,唯一一次,就是因為看重了她的姐妹千秋之情。

然而,她那所謂的姐姐,看起來卻絲毫沒有悔改之意。甚至,還對昏君投誠。

他一手負在身后,長身玉立,就在這琴崖高風飲月的最美良辰下,第一次對她說了極重的話。

“因為一旦我要開始做些什么,就不會再手下留情。”他深深蹙眉,看她的那一眼,果真是極盡失望。

瑤光轟然一震,瘦削的脊背仿佛是傾斜的城墻,驀然間坍塌。

“瑤光,但我仍不想,你成為我的對手。”

二十年,裴釋玉用強硬的手腕讓藥王府進入了大齊后廷,皇室貴胄,潑天的富貴于那瞬間,對他而言,都近在咫尺。

大齊易主,改姓為周,皇帝正是藥王周蜀酈。

同年,裴釋玉的掌心生出了紅痣。藥王遍尋天下名醫(yī),都未能診斷出他的病。不久,他的心脈開始受損。

在周蜀酈坐穩(wěn)皇位,大赦天下之后,裴釋玉回到了劍谷。當夜蘇傾城為慶賀劍圣回來,特地設了宴席。

杯籌交錯間,她好像能看見他的目光,湛湛明明,浸著水光,泛著酒香,朝她遞過來。

她手心一抖,酒水撒了滿身。

天下風流的裴釋玉若要真心去看你,從你的眼睛,看到你的身體和所有的姿態(tài),她想,這世上有誰能逃得掉?

三千明月光都會淪為他這一瞥的陪襯。

瑤光終于明白,“裴釋玉”這三個字對她賦予的意義,沒有手足之情,沒有恩義對錯,只有他。

她從不飲酒,但在當夜,她喝得酩酊大醉,那是她平生唯一一次荒唐。

還是在當年的琴崖,他希望她不要她插手的地方,她跪了下來?;蛟S是飲過酒,她壯了膽,又或許是有些感情,她不想再隱藏了。

她或是清明,或是大醉,只緩慢地說道:“對不起……”

屬于他們的明月年,瑤光終究還是背棄了裴釋玉。

“那年你離開后,姐姐來找我,她希望我能在劍谷辟出機關陣。她是我的姐姐,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求過我,我根本拒絕不了,所以……”

在他不在的這二十年里,她在純陽劍谷上下布置機關陣,五行術法,令平正的純陽之氣無以滲透,被困禁在狹小的山谷中。

這對修行大家來說,無異于是扼住了他們的喉嚨口。

裴釋玉一向修習的都是純陽三生的劍法,而她卻在三生藏樓上用五行術法設了結(jié)界,令純陽之氣被束縛在了書樓間。慢慢地,平正溫和之風偃息,他雖不在谷內(nèi),心脈卻還是受了損。

這是自傷以毀敵城之法。

她知道,姐姐是走了捷徑,這條路并不一定對,但于她而言,卻是永生的黑暗。她用他教給她的機關陣,徹徹底底地傷了他。

裴釋玉在月石上靜坐良久,從他的位置,可以看盡這整個純陽劍谷都被籠罩在一團迷霧中,突然之間,一股無力席卷了全身。

是他做錯了,還是選錯了?

“你終究還是成為我的對手。”他轉(zhuǎn)頭,迎著月色徐徐看過來,匍匐在那里的身影瘦削地過分,他亦生出不忍,但仍舊說道,“瑤光,你太念情?!?/p>

念情,便是這區(qū)區(qū)二字,瑤光忍不住失聲嚎啕。她若不念情,若不念情,她的家就要散了啊……

她倉皇而去,在純陽劍谷漫無目的地走,走了大半夜,最后還是在一個隱蔽的木屋門口停下來。

月色微微傾斜,照亮那木屋唯一一個入口——玄窗。

她搬了幾塊大石頭在腳下,扒著那玄窗木欄站立,她背著月色,從這個角度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隱約能夠分辨出來角落的一團黑影。

瑟縮在最深的角落里,依舊在顫抖。

瑤光的眼睛瞬時就紅了,她趕緊捂住嘴,但里面的人還是敏感地察覺到,抬頭朝著窗口看過來。長久的對視,對視到瑤光的眼眶再次泛紅,那邊才傳來一聲怯弱的哭音:“姐姐,瑤光姐姐,你來是要接我出去嗎?”

瑤光猛地轉(zhuǎn)頭,從石頭上摔下去,淚流滿面。

木屋內(nèi)是琉璃急切的叫聲:“姐姐……姐姐……為什么要關著我?為什么?瑤光姐姐,你不要像傾城姐姐那樣對我,好不好?”

絕望的嗚咽聲,瑤光豁然抬首,只見蘇傾城面無表情地站在不遠處。

“據(jù)我所知,裴釋玉的機關術能殺人于無形,瑤光,你是學藝不精,還是沒有狠下殺手?”她一步步走過來,美麗的眼帶著殺伐,在那一瞬間竟然瑤光覺得陌生,陌生到讓她心悸。

“我已經(jīng)應你要求,用機關術封住了他的修仙之氣,你還不快把琉璃放出來?”

“裴釋玉何時死,琉璃何時重獲自由?,幑猓灰纸憬?,倘若有把利劍時刻懸在你頭頂,你就會理解我這夜不能寐的心情?!彼淅涞匦?,彎下腰拽住瑤光的手臂,將她狠狠一拉,拖在地上。

“裴釋玉在這一日,我始終都無法安心。你是我的妹妹,為姐姐分憂也是應該的,對嗎?”蘇傾城緩緩摸她的臉頰,鋒利的指甲在她下巴處劃下一道血痕,她依舊笑得淡定自若,仿若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具傀儡。

“瑤光,你聽話,琉璃就會少受一些罪。你知道的,她從小到大慣會玩弄花花草草,心智都沒長健全,一聽鬼故事就無法入睡,而這小木屋就在后山里,入夜若是出現(xiàn)一兩只野獸,將她嚇成傻子,姐姐我也是擋不住呢,對吧?”

“瘋子!你瘋了!”瑤光猛地推開蘇傾城,從她手掌中逃出來,怒視著她,只覺得滿心絕望,“她是你的妹妹,你怎么可以這么對她?蘇傾城,你到底是不是人?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么對待她?”

“我怎么對待她,直接由裴釋玉什么時候死決定!”蘇傾城豁然轉(zhuǎn)身,鮮紅的衣染得她面目猙獰,似魔似鬼,“瑤光,我再給你十天,不要讓我失望……”

“爹爹,你在天有靈,定然會好好保護琉璃的,對嗎?”瑤光跪在祠堂,雙手合十虔誠祈禱,這最小的暖閣被厚厚的布簾隔著,讓她看不清外面的一切,聽不到一絲聲音。

她甚至有些想就在這里長跪下去,不必再理會姐姐的要挾,也不用再面對裴釋玉每一次回首。

浮屠殺伐,心若柔軟,千軍萬馬亦是難敵。今日是中秋節(jié),是蘇傾城給她的最后一次機會。

她撣了撣衣下的塵,掀起衣袂站起來。卻在驀然間,聽到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濃烈的書墨香,于這純陽劍谷,大約不會再有人會和他身上這氣息相似。他就站在簾外,靜望這劍谷數(shù)位谷主牌位,一時間百感交集。

“中秋佳節(jié),本是團聚良辰,卻奈何人心涼薄,一年不如一年了……”他淡淡說道,瞥到簾子后蒲團下的影子,負手往那靠近了些。

瑤光心中一驚,頓時往后退了好幾步,下意識地就是找尋躲藏的地方,卻奈何一時手忙腳亂,然而裴釋玉站在簾邊,卻停住了腳。

“瑤光,我知道你在里面。”頓了頓,他有些沉默,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微微長嘆一聲,“蜀酈近來在清除江湖上修仙門派的勢力,以純陽劍谷為首,勢必要大肆清洗。以蘇傾城的為人,絕對不會束手就擒,也不會任由她這么些年辛苦培植的勢力,就這樣被一手摧毀?!?/p>

“所以,瑤光,這是你最后一次機會?!?/p>

他心中所期望的,仍舊是她好好地做回原來的自己,固守本心,不問世事。但在經(jīng)歷過這種種之后,他知道這個小姑娘已經(jīng)被所謂的姐妹千秋扯進去了。巨大的漩渦,正在逐步吞噬掉她的理智,這種時候,不管是顧念著幼時的情分,還是、還是他心中一直不愿承認的心軟,他都應該要拉她一把。

他的手碰到簾子,下一刻就要掀開,瑤光卻突然沖過去,按住了他的手。

冰涼的指尖,沒有一絲猶豫。

“裴釋玉,不要再說了。”她的聲音啞得似乎被灼傷,“蘇家三姐妹臨到如今,已經(jīng)無路可走。她是我的姐姐,所以不管對和錯,我都會站在她那邊?!蹦┝耍砣幌崎_簾子,袖中的劍也在這時飛快馳出,直抵他的胸口。

刺目的銀光,就這樣扎進去,血紅色暈染開來。

瑤光一震,驚地看他:“為、為什么不躲?為什么……”她狠不下心,真的沒辦法對這樣一個人狠下心腸。

裴釋玉握住她的手,卻只是淡淡一笑:“為何要躲?你總會尋著機會再對我下手?!彼凵砩锨埃谀慷盟壑械拇嗳踽葆迳踔潦菬o力后,他的心總算有些疼了。

不是因為血肉被刺穿,而是真正地心疼她。

“瑤光,你從小到大都不會說謊,你的眼睛,這里……”他指著她的眼角,做手勢說,“這里黑白分明,只要一說謊,就會閃爍?!?/p>

像是突然被猜中了心事一般,瑤光想要收手,他卻不讓,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俯身逼視著她。

“瑤光,如果只需要用匕首就可以殺死我裴釋玉,我或許早就千瘡百孔?!?/p>

昔年他三生一劍名動天下,成為多少江湖名門和修仙門派黑榜之首,千萬金懸賞要取他性命的數(shù)之不盡,與他決斗爭劍圣之位的,亦不在少數(shù)。

都是為了什么?一己私心嗎?不……從來都是為了純陽劍谷的盛衰。

他與藥王府合力扳倒昏君,輔助蜀酈登基,難道亦只是想要找一股在背后撐腰的勢力,以方便劍谷眾徒在人間為非作歹嗎?不是的,他這么做,只是想要讓純陽劍谷徹底地從江湖中抽身離去,遵循初心,只以修仙為己任。

劍術修為,本該心神澄凈,怎么可以羨慕榮華富貴,更生出殺人奪權的邪念呢?

他一直在人間努力,卻奈何每次回到劍谷,人心都變得越來越冰涼。近年來,以蘇傾城馬首是瞻的一眾弟子,更是戀棧人間繁華,利欲熏心,早已無修仙之誠。

他的寬容和放縱,如今更是成為了傷他,傷她的利矛。

裴釋玉深深定眸,望進瑤光的心里去。

“不要再試圖用一己之力反抗你的姐姐,她早已不是你能夠猜想的人?!彼畔率?,云淡風輕地處理起胸口的傷。

或許是不忍心吧,瑤光刺得不深。

他彎唇輕笑,從他的位置看過去,可以見到此夜最明亮的一輪月色,還有委屈地像個孩子的姑娘。

他終于承認,自己是真的心軟了。他招招手,瑤光有些木訥地朝他走過去。

“我聽說,這幾日谷中的曼珠沙華開得不錯,愿不愿意帶我去那里走一走?”

瑤光微微一愣,還是點點頭,然后扶住他的手臂。雖然包扎好了,但他的臉色似乎還是蒼白了許多。

月色如浸了水的銀鏈,在花叢中取了一條小徑。

在劍谷上下,只有這個花叢的機關陣最為復雜,因為盡頭就是三生藏樓。她始終都存了私心,不想讓任何人去她和他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

回首看過去,琴崖滿山的曼珠沙華,火紅火紅地盛開在彼岸,猶如一條火照之路。瑤光不止一次地覺得,溫純平正的純陽劍谷,從植上這些花后,就注定要在浮屠的腳下生出白蓮,幾近窮途末路。

是姐姐的末路。

亦是她的。

“蜀酈方才飛鴿傳書給我,說了一些近來民間有趣的事。北荒縛頑之地少了許多無魂游軍,她推測是魔道中人大肆收買,試圖充盈魔道,打擊江湖正派?!?/p>

瑤光忽然就站住了腳,酒意徹頭徹尾地消失。

裴釋玉雙手交疊,從花叢中折了一支曼珠沙華遞過來:“而我卻覺得,此舉并非是魔道中人所為。我了解魔君的為人,以他狂妄的性情,是不屑從縛頑之地搶人的。”

縛頑之地是六界之中,唯一不受管制的地方,那里魑魅魍魎縱橫九州,卻都是極盡卑賤生靈。

似乎是一瞬間的領悟,瑤光明白他口中所說的是誰。這就是姐姐不會坐以待斃的反擊作為嗎?竟然和那些游魂軍勾結(jié)在了一起?

“你姐姐,已經(jīng)被放縱過了頭……”他垂下頭看她,月影中她的氣息在夜色中無限接近,好像就在他的心門之處了。他突然就將曼珠沙華的花刺扎入她的手心,看了眼她的手掌。

那里,慢慢地長出了一顆黑痣。

和他掌心的紅痣,位置無相上下。

他斂去所有的笑意,閉了閉眼,終究還是說道:“瑤光,不要再介入你姐姐的事。這一次,我不會再姑息她。”

明月年中,那一段歲月似乎是被磨出了劍鋒,在瑤光的記憶里,特別殘酷而漫長。

不久,蘇傾城收買和訓練的那些游軍被裴釋玉找到,幾乎只是一夜之間,純陽劍谷的風又換了吹向。

姐姐被關入了水牢中。

然而并沒有多久,真正的兇手浮出水面,竟然是蘇家最小的那個女兒——蘇琉璃。谷中有許多都是姐姐在這二十年里培植的心腹,所以幾乎沒有太長的審訊時間,就傳來蘇琉璃畏罪自盡的消息。

出賣谷主,勾結(jié)魔道中人,買賣游軍,這一條一條都是純陽劍谷的死劫。

那一刻,瑤光真正地后悔了……怎么可以拿自己的親妹妹下手?蘇傾城怎么能夠那樣狠心?

她很想很想質(zhì)問姐姐,可是等到她找過來時,卻又聽到那樣一段對話。

“殺了我嗎?殺了我瑤光也活不了,以她的修為,根本抵抗不了魔界的死毒?!碧K傾城披散著頭發(fā),被裴釋玉逼在樓閣內(nèi)角。從她身后灑進來的月光,足以照亮她那張凌厲而無情的面龐。

瑤光就在想,什么時候她的姐姐變成這樣一副面目全非的模樣?

“當年在三生藏樓,你教她機關術時,我就已經(jīng)留了心眼。我知道瑤光最喜歡讀書,自小恨不得夜夜睡在書樓中,若不是當夜下了雨,我去給她送毯子,也不會發(fā)現(xiàn)風流天下的裴釋玉,竟然還有那樣專注的時刻?”

“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裴釋玉,我的妹妹是不是長得很美?你溫柔地那樣輕易,怕是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吧?”

是風流天下過了頭,還是不經(jīng)意的情動心軟,鑄就了今后的泥足深陷?

在她百歲生辰上,那杯“醉醒”藏了仙魔兩生毒。中了這種毒的人,若是對誰有那么一絲的情動,那個人也會染上此毒。此毒會在掌心隨機生出黑紅痣來,紅痣則代表可以繼續(xù)修仙,然而黑痣就意味著墮魔。

若修為術法不夠精深,便難逃一死。

蘇傾城想,無論裴釋玉生出什么顏色的痣,他們總會兩敗俱傷。誰人能舍得喜歡的人去死呢?

可她依舊失望,失望于這樣大的機會,他掌心生出的竟然還是紅痣。若是他當真顧念著純陽劍谷舍去了瑤光,那么她做得這一切努力,不都是白費了嗎?她真的不甘心,于是,她用蘇琉璃逼得瑤光動用了機關術。

卻沒有想到,蜀酈會將她逼得那么緊。一連幾個月,傳來的都是她在民間安插的眼線被殺的消息,她的勢力一下子就被連根拔起,多年籌謀毀于一旦。若不是她一時著急,收買了游魂軍,又怎么會被裴釋玉抓住她的把柄?

所幸,所幸她手中還有籌碼。

“裴釋玉,枉費你擔這風流天下的虛名數(shù)千年,若是隨便換做了旁人,也就一死無所謂了,奈何……奈何偏偏是瑤光呢?你果真是對她動了情,是嗎?”她笑,眉眼間皆是諷刺。

于那一刻,瑤光終于藏不住。

害怕聽到他否定的答案,害怕姐姐會把她卑微的心撕裂開來,狼狽不堪地陳放在他面前,如同一個沒有感情的物品。

她害怕極了,亦絕望極了,她愛裴釋玉愛了那么多年,守著他風流極致的故事默默傷懷了那么多年,無數(shù)次鼓起勇氣卻都因蘇傾城而失去張口的資格……為了姐妹千秋,她甚至不惜對他下手。

可是為什么?

她從門外疾步走進來,一步步朝蘇傾城沖過去,每一步都帶著無以復加的沉重。

“琉璃不諳世事,劍術不好,五行術法也一竅不通,走在谷內(nèi),都需要下面的人引著。為什么她對你毫無威脅,你竟然還是殺了她!你已經(jīng)把她逼成那樣,為什么到這種時候還要殺了她?”

姐妹千秋,好個千秋,是她太過珍惜這份情了吧?

“蘇傾城,她是你的親妹妹啊……”

“親妹妹?有什么用,不過一個蠢材,不像你,對我還有些用?!彼浜吡寺?,斜睨著瑤光,“若不是你會些機關術,恐怕早就被我拿作替罪羔羊了?,幑?,不要怪我,怪只怪你下手太慢,是你害死了琉璃?!?

是她害死了琉璃?是她嗎?是因為她的心軟,所以害死了琉璃?為什么……她明明已經(jīng)很努力地想要保護她,保護她看重的這姐妹情分,可是在蘇傾城眼里,不過就是一個可以利用的籌碼吧?

有用,就多用會,沒用,就肆意舍去……瑤光痛哭失聲,在她耳邊似乎又回響起琉璃的叫聲,“姐姐……姐姐……為什么要關著我?為什么?瑤光姐姐,你不要像傾城姐姐那樣對我,好不好?”

一遍又一遍,悲愴而無力,滿滿的都是委屈和哀求,那樣無邪心性的人,終究在她兩個姐姐的對峙中,被犧牲……

是她,到底還是她的心軟和遲疑害死了琉璃。

瑤光的心劇烈地顫抖起來,好像不能呼吸一般,她半跪在地上。余光中,她看見蘇傾城涼薄至極的眼神,在做出這樣殘酷的舉動后,仍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

她突然像野獸一般,從身體最深的地方咆哮出低吼,她平生最難以疼痛之際,終究伸出手,狠狠地掐斷了蘇傾城的脖子。

弒殺親姐,死生親友,再難有比這悲從中來的時刻了。

瑤光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對裴釋玉說上一句話,就用掌心的劍,橫抹了脖子。

墮魔嗎?

她不愿。

她亦不愿,他來救她……因為,她再也不配。

裴釋玉沒有告訴瑤光,其實從染上仙魔兩生毒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逃不出去了。純陽一脈,劍術修為大乘者亦不在少數(shù),然而如他這般修習三生法的,還是極少。

只因三生入門,就要絕情棄愛。他始終沒有克己自制,動了虛妄之心。但在所見她親手殺死蘇傾城后,他告訴自己,永不后悔。

他棄了仙道,終要墮魔,一夜之間,白發(fā)蒼蒼。

后來的那些年,幾乎就是在與俗世的競逐中,他剝除了仙骨,離開了純陽劍谷,帶著瑤光走了很多地方。魔在六界,是與正道相悖的,不容許輕易存在的一類,他在人間嘗盡悲歡離合,終究生出無望之心。

后來他游離出人間,來到忘川,無數(shù)次在那黑河河畔險些被游魂拉下去。那是他真正覺得黑暗和嚴寒的時刻,與死亡為鄰,不停地追逐,還要養(yǎng)著瑤光最后一縷脈息。

他累了,著實累了……他眼見著一個又一個為了情愛甘愿赴死,跳下忘川的癡情兒,在他面前被黑惡的流波吞噬,心中強忍的酸澀終是浮上來。

“瑤光,你若是再不醒來,我當真是要老了?!?/p>

三千白發(fā)垂于腳裸,倒映在忘川之下,游魂狂放笑著,伸手來抓他的長發(fā)。他展開手臂,也當真是不想再反抗了,遂閉上了眼睛。

卻在此刻,有溫熱的觸感從腳裸上輕輕滑過,裴釋玉驀然睜眼,片刻后,眼眶猩紅了一片。

“你終是愿意醒來?!?/p>

她歪著頭,坐在他的劍袋中,因為氣息虛弱,整張臉都慘白地過分。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看向他,有些瑟縮。

“這里、是哪里?我、我是誰?”

剜心般的痛,一瞬間戳穿了裴釋玉的血骨靈魂。他扶著瑤光的肩頭,無數(shù)的話語想要說出來,卻還是……忍住。

失憶了嗎?

當真如此,也不無不可,他只希望,她的余生遍地都是開心果。

他將她輕輕抱住,盡量使自己看起來溫暖一些,至少不要讓她懼怕。

“我是裴釋玉,我們曾經(jīng)同屬一派,你是我的師妹。”

“那我叫什么?”

“蘇瑤光,瑤光星海,人間絕色。”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縱然滿鬢斑白,卻還是乍現(xiàn)了風流輕狂?,幑庀?,這么好看的人,怎么會白了頭呢?

她不舒服地調(diào)整了下坐姿,突然有個東西從懷里滑落,掉在裴釋玉的腳邊。

是她最喜歡的紅豆杉木雕,在純陽劍谷的那些年,她一直都小心翼翼收藏的物品。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那上面的刻字。

寥寥數(shù)詞,道盡滄桑。

“紅豆南國,行遠相思,姐妹千秋,至死無悔?!?/p>

裴釋玉看得眼睛發(fā)酸,指腹摩挲在這刻字上,似乎能夠想象出她當初刻字時的心情,到底有多深的相思?有多偏執(zhí)的姐妹之情?

原來在屬于純陽劍谷的那些年,雖從未有一日在戰(zhàn),而她卻一直身陷囹圄。

裴釋玉大感之后,心亦痛悔。他咬破手指,在木雕的后面,一字一字寫下來:色授魂與,心愉于側(cè)。

“瑤光,從今往后,我會給你一個家?!?/p>

忘川盡頭的紅河,是塊寶地,在忘川地界,無數(shù)人都肖想著這塊地,仰頭就可以喝到天淵河的仙水,低頭就可以聞滿城桂樹花香。

裴釋玉選擇了這塊地,在上面開始建立莽荒樓,這是他要送給瑤光的家,還給她的自由一生。

然而,越是接近莽荒樓建成之日,越是引來貪婪的魑魅。裴釋玉躺在屋瓦上,方飲了一口酒,就見一襲黑影朝著瑤光屋子的方向撲了過去。

莽荒樓的檐廊特別長,裴釋玉住在最西,瑤光住在最東,走過去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僧斔驹陂T口時,卻有了些躊躇。

他掌心的紅痣,近來頻頻泛起血光,無數(shù)次夜深人靜之際,都會傳來讓人窒息的痛。

能讓紅痣如此生痛的,大約也只有瑤光了。當真無情,何以會痛?裴釋玉閉了閉眼,從四肢百骸深處涌起一股無力。

他終究還是推開門,迎頭看見瑤光手中的劍,橫穿了那黑衣人的心脈。

樓外的風潛進來,他站在那里,與她四目相接。

她用手帕緩慢地擦拭著劍鋒上的血,垂著頭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來得這么快,你剛才在屋頂?不睡嗎?”

他沉默著,沒有動,沒有回應。她覺得奇怪,過了一會抬頭看向他,那眼神,清澈地像月光中的水。他想,怎么可能會不記得他呢?

紅痣為什么會痛?是她夜夜在流淚?還是……

瑤光……你為什么不愿意認我?

裴釋玉抿了抿唇,想了很久,不動聲色地攢起拳頭,掌心紅痣的地方,又開始泛起剝筋抽骨的痛。當著他的面,亦能如此?

瑤光,你果真不愿認我,不愿再愛我,而我,亦不能……

“方才在巡邏,你沒事就好。”裴釋玉垂下眼眸,燭火也照不亮他灰暗的眸。

不愛也好,他可以再退后一些,退到她碰觸不到的地方。就這樣當作普通的師兄妹,只要相依為命就好。

“瑤光,近來莽荒樓不太平,你最好,枕劍入睡。”

“好。”她彎起嘴角,裝作云淡風輕地繼續(xù)擦劍。裴釋玉轉(zhuǎn)身走出去,他能感覺到瑤光的眼神追隨過來,灼灼地滾燙,根本掩藏不住。

他驀然回首,紅透了雙瞳。似乎是流淌在血液里的顫抖,撕扯了瑤光的每一個器官。他們四目交接,都濕潤了雙眼,然而卻沒有一個人,再愿意跨出去一步。

也不知過了多久,瑤光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了句:“師兄,還有事嗎?”

裴釋玉極盡全力地微笑:“沒事,只是想告訴你,不用枕劍而睡?!?/p>

屬于他們的莽荒樓,他定然會豁出一切,給她太平盛世的安寧??v然,他們之間都沒辦法再碰觸彼此的感情。

瑤光在夢境中,好像還能感受到手中握劍的那種燒灼,劍柄摩擦著手掌,疼痛在戳穿她的偽裝。她太久沒握劍了,但是要殺人。那個黑衣人闖進來的剎那間,她的腦海中回想起琉璃那雙單純的眼,慢慢地似乎流出了血淚,猛地一個片段閃過,她的手中又好像能感受到掐斷蘇傾城時脖子時的冰冷和無情。

她似乎沒有任何理智,又變作野獸一般,狠狠地抹了那人的脖子。她沒想到,裴釋玉會突然進來。

不過后來,和她看到的不一樣。夢境中,他從門外走進來,滿身的酒香帶著雋永,他眉眼間依舊很淡,淡地如同很多年前,他和她說,“瑤光,但我仍不想你成為我的對手”時那抹光,似乎比月色還美。

那是風流天下的裴釋玉,和她說過最重的一句話。

他走了過來,沒有只字片語,將她緊緊納入懷中。她全身都在顫抖,聽見他壓著聲音低吼:“不要忍著,哭出聲來!”

“瑤光,這里沒有純陽劍谷,沒有姐妹千秋,只有我……”他俯下身,湛湛的眸看進她的眼里,她的心里,“從今往后,都只有我。”

“嗚……”她忍不住失聲嚎啕。

她猛地睜開眼,淚水濕了大片,夢太真實。而現(xiàn)實,終究太殘酷。他為純陽劍谷籌謀了那么多年,犧牲了那么多,臨到最終卻還是墮了魔?他風流天下,在她面前卻一直固守著師兄妹之間的距離,始終沒有一步逾越,那樣地正直而寬容,卻為了她一夜白頭?沒有人能夠與她感同身受,在她一睜眼看到他滿頭銀發(fā)時那種悲痛欲絕的心情,就如同穿腸而過的劍,在她的心口狠狠地凌遲了數(shù)萬遍。

她弒殺親姐,做出這樣殘忍的事,她害得他變成這樣,她還有什么資格再伸手擁住他?

明月年間光風霽月,終難逃黑白畫影。那樣優(yōu)秀的人,終究為了她要變作歲月里夾縫生存的螻蟻,她還有什么勇氣去面對他?

她毋寧一死……

后來,瑤光時常會夢見在純陽劍谷的那段日子,畫面里無論是怎樣的開始,裴釋玉都是一副眼眸清明,笑意清淺的模樣。

“瑤光,機關術講究心神合一,你看著我就能學會了嗎?”那是十五歲的年紀,她在紅燭畫影中慢慢心動,心比臉紅地更快。

“瑤光,今后你就會明白,這世上最難做到的,就是始終保持自由之心。”自由之心,他為這困頓一世,終究難逃肩上重任,卻一直用著自己的方式,護著她的快樂和自由。

“但我仍不想,你成為我的對手?!?/p>

“你終究還是成為我的對手?!彼f這話時,應當很失望吧。

“瑤光,你太念情。”

“瑤光,從今往后,我會給你一個家?!?/p>

……

太多太多,都是他說每一句話時的神情。慢慢地,她不愿意從夢中醒來,她就這樣長睡下去。

直到,她再也醒不過來。

裴釋玉意識到這一切時,已經(jīng)遲了……瑤光就那樣陷入了沉睡,面容安詳似一個真正自由的人,卻再也沒辦法和他說話,對他笑,或者哭。他咆哮失聲,追悔莫及。

再沒有一絲舉動,能夠撫平他受傷的心。他就那樣跪坐在她的榻邊,一日又一日。直到后來有一個叫做秦梢的人,出現(xiàn)在紅河。

他告訴裴釋玉,這世上有個地方叫做無歸夢境,進入到這夢境中的人,大多都是為自己的心牢所困,一般都沒有出路。這就意味著,瑤光不愿意再醒來。

“可也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如果有人愿意拿出一切籌碼,無歸夢境的主人亦會考慮交換?!鼻厣页烈髦?,還是對裴釋玉說出實話。

“為那結(jié)果,我可以拿出一切。”

“莽荒樓,也能拿出來嗎?”

“是……”

秦梢終是動了惻隱之心,遂尋盡一切辦法,為裴釋玉找到了那無歸夢境的主人。只可惜那人是個老頑固,裴釋玉在門外守了數(shù)十年,那銅墻鐵壁一般的門始終都沒有打開過。

秦梢亦是動容,忍不住問他:“當真就這么不舍嗎?”

裴釋玉沉默良久,亦只是從牙縫間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眼:“在遇見她之前,我以為這世上不會有什么東西可以使我屈服。”但在遇見她之后,他相信了,情愛真是這世上最柔軟的一樣東西,它可以讓人千萬遍嘗試,丟盔棄甲仍舊無怨無悔。

他從沒對任何人下跪過。

但在他說完這句話后,他對無歸夢境的主人跪了下來,秦梢驀然一震,轉(zhuǎn)過身去,眼眶竟有些紅了。

九州天下,三生劍術修為至高者,竟然為了一個女人下跪?無歸夢境的主人似乎有些心軟了。真是可笑……這世間的情愛,真是可笑的玩物矣。

瑤光在溫暖的夢境中下沉,能感覺到裴釋玉的眼睛,灼灼的黑,似潑墨的江湖,籠罩了她這一生。

她安心,且心愉。

卻在猛然一個剎那,心口如同被剜掉了一般,疼得她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她聽到了他的咆哮,聽到他下跪的聲音,眼淚戛然而止。

后來她醒來了,莽荒樓卻變作了另外一副模樣。從閣樓玄窗中看出去,只見整條紅河之上尸橫遍野,目之所及,竟然沒有一個活口。飄蕩著的紅燈籠,照亮了沿河兩岸的浮屠。

既已無遮掩,何必再糾纏下去?

裴釋玉就那樣出現(xiàn)在她身后,淡淡地說:“瑤光,我始終都沒辦法愛上你,所以我只能殺人?!?/p>

他本來可以做一個心地純良的人,或者云淡風輕的人,他可以一生不嘗情愛因果,然而遇見她,他輕易情動,甘愿墮魔一夜白頭,他已經(jīng)準備好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卻在莽荒樓建成之時,發(fā)現(xiàn)自己喪失了愛欲能力。

他愛瑤光,卻不能給她幸福;在她醒后,他唯有假裝毀掉莽荒樓,毀掉他們的家,才能逼走她,才能斷絕這愈久愈深的傷害。

瑤光說:“如果你殺掉他,那么,我也會死。”

在她的記憶里,年少時就已經(jīng)名動天下的裴釋玉,縱然眼底總帶著疏離的冷,也不會淪落到這樣心狠手辣的時刻。沒想到時過境遷,幾多變故都熬過來了,因為她,他卻動了如此絕艷的殺伐。

他因她的愛,而弒殺天下。

是她做錯了吧?她竟然逼得他走到這窮途末路?瑤光,他做得這樣明顯,你還不識趣嗎?你本就沒有資格,如今他更不愛你,你還要自取其辱嗎?

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這一場大夢,已經(jīng)過去了百年。

裴釋玉終究還是放過了那失明的無頭鬼,他望著她,眼眸中血色黯下去,劍鋒在他的掌心中變得漆黑。

“瑤光,我努力了,也嘗試了很久,但我還是不愛你?!?/p>

瑤光強忍著,背過身去。許久之后,她啞著聲音低低地“嗯”了聲:“好……我想離開莽荒樓。”

他幾乎是沒有一絲遲疑,拖著劍離去。揚長的聲音不斷地回旋在這夜色中,回旋在她心口,如千刀萬剮。

“好,你離開,我心中會少許多負擔。但是不要想求死,否則,我會內(nèi)疚?!?/p>

千萬種風聲聚涌在他回眸的這一刻,裴釋玉嘴角上揚,如湛了血的屠刀。

“瑤光,你知道的,縱然我再也不是當年的裴釋玉,我依舊有能力感應到,你是死還是活。所以,不要想著走到天涯海角偷偷地死去,我總會知道?!?/p>

“你也不希望,我背負著你的死,永生無一日安寧的,對嗎?

“好,裴釋玉,我也只有一個要求,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不管以何種方式。”

開辟鴻蒙,情為誰中?都只為風月情濃。

在紅豆南國的相思中,這是最深情的演繹——你是我鴻蒙之師,你教會我機關術,教會我保持自由之心,教會我用一段漫長的歲月去守望,教會我死生親友后,仍舊要好好地活著……裴釋玉,你教會我太多,所以,沒關系,縱然你不愛我,我也不恨你。

我把這么多年的感情,都寄托在風月身上。

你抬頭看見月色,聽見風聲,那便是我還在你的身邊……

瑤光走了很遠,從紅河盡頭蹣跚繞行,終到忘川。她不愿意喝孟婆湯,也不愿意跳下忘川,更不愿意離開這個世上唯一可以靠近他的地方。

三生輪回,菩提樹下,她終究化作一株無名野花。

許多年后,一只有數(shù)倍人形之大的黑壯野獸走到了這里。他滿臉胡須,全身都是深棕的皮,被黑而長的毛覆蓋著。他全身上下,只有一雙眼睛,還能隱隱讓人看出來,過去的風流天下。

為了將她從無歸夢中喚醒,他拿出去的代價并不是一座莽荒樓,而是修煉了數(shù)萬年的上乘修為。

他變成了一個需要四腳行走的野獸,他將永生無法再與她比肩,他的眼眸和感情都被這副巨大的身體吞噬……這要他如何能夠再面對她?

給不了的情愛,終究會令她成為妄想。

裴釋玉幽深黑暗的眸死盯著那株野花,他一腳踩過,無數(shù)的花草都會在頃刻間失去再生的能力,然而就是那樣要命的巧合,他從她的身邊爬過去,無數(shù)花草都被踩入深坑中,只唯獨留下了她。

瑤光搖晃著身體,拼命地仰頭看他,忽然之間酸紅了眼眶。九州最渺小和最巨大之間的距離,他們所能看到的世界,將再無共同風景。

他走過去,沒有回頭……

他一直走,一直走,再也沒有回頭……

尾聲

莽荒樓地界,依舊是世間魍魎肖想之處。在裴釋玉變成野獸后,秦梢收留了那些殘存的游魂和野鬼,還從紅河下將沉掉的游船都拉了上來,于他手中,慢慢重建莽荒樓。

后來,裴釋玉回來了。

一代風華,冠絕天下。

他說:“我回來我和她的家。”

秦梢始終都沒有敢問一句,瑤光的最終下落。因為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裴釋玉雖是人形,卻一直四腳走路。

他修為盡都重回心骨血脈,卻依舊活得像野獸一般。

秦梢猜測,那個“瑤光星海,人間絕色”的女子,到最后還是死去了……唯有這樣,無歸夢境的交易才會破碎。

她或許是察覺到了什么,又或許心死如灰,太多種可能,秦梢沒有辦法去驗證。他唯一確信的是,裴釋玉一直活著,不是為了守諾,而是不愿意將她從自己的生命里剝離一絲痕跡。

他和瑤光望穿人間溫暖數(shù)千年,從紅豆到白頭,已然足夠。

足夠他懷念一生,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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