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荷 紅
記憶·書寫:滿族說部的傳承
高 荷 紅
在業(yè)已出版和待出版的五十多部滿族說部中,與國家級傳承人富育光有關的超過20部,逾千萬字。他是怎樣將這些說部復述、記錄、書寫并傳承下來的?與此相關的問題引起了學界的關注。通過研究我們認為,這既與富察氏家族的說部傳承及其獨特的訓練方式有關,也與富育光超常的記憶力和善于有效地利用書寫手段不可或分。換言之,家族內(nèi)部世代相沿的傳統(tǒng)和規(guī)訓是個體能夠掌握巨量敘事資源的關鍵,而個人較高的文學修養(yǎng)和長期的記誦—書寫實踐也造就了傳承人及其說部文本的獨特性。
滿族說部;窩車庫烏勒本;“石頭書”;記誦;書寫
作者高荷紅,女,漢族,黑龍江富錦人,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 100732)。
滿族說部三批共50余部,其中富育光掌握20余部,逾千萬字,如此巨量的說部集于一身,他是怎樣傳承并將其記錄保存下來的?富育光是學術界公認的薩滿文化研究專家,作為滿族說部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國家級傳承人,滿族說部搜集、整理、研究專家,他多年來堅持不懈地行走在滿族鄉(xiāng)屯中,由此掌握了滿族說部在民間的蘊藏分布圖。在搜集保留了大量的滿族說部文本的基礎上,他積極協(xié)力推進了滿族說部進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在滿族說部文本出版之前,他撰寫多篇論文界定滿族說部、烏勒本的概念、構(gòu)建其學術體系,勾勒每一部文本的傳承脈絡(家傳說部一般用“傳承概述”,“流傳情況”,本人采集的用“流傳與采錄”“傳承與采錄”“采錄始末”)。而學者對滿族說部、烏勒本的認知都不可避免深受其文之影響,遵從他對滿族說部和烏勒本的概念和解讀;對他的訪談內(nèi)容也成為諸多學者撰文之依據(jù)。在申請成為國家級傳承人第一次失利后,第二次申請前富育光征求了專家的意見,調(diào)整了填報思路,于是我們看到了更為完善、周密也非常精彩的“技藝特點”和“傳承經(jīng)過”。成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傳承人之后,他依舊奔走在滿族聚居地,對滿族說部傳承投入了更多的精力。
這些說部中,我們確知其中11部為富育光搜集記錄整理,6部為其家傳,4部是其父富希陸記錄、整理的,其余因第三批滿族說部尚未出版我們不知其詳情,他絕對稱得上是滿族說部傳承人中的佼佼者,也是唯一一位國家級傳承人。因其薩滿文化研究專家的身份廣為人知,最初學術界較難接受他是傳承人,為此富育光曾有過專門說明:
學者或藝術家與民族文化繼承人和傳承人雙層職能合二為一者,往往是一個民族或集群在一定社會的特殊環(huán)境和條件下形成的,是社會發(fā)展中很必然和很普遍的現(xiàn)象,何足為奇。原胎文化由原胎民族后裔的文化人士參與搶救與承襲,更易守其純真性。這種現(xiàn)象,恰說明文化承襲事業(yè)的普及和深化,乃民族文化之幸事。而滿族有悠久文化歷史淵源,因有特殊歷史緣故,建國后又遇多年“左”的干擾,各地文化知情人謝世甚眾,文化鏈呈現(xiàn)出嚴重斷裂態(tài)勢,搶救文化倍顯重要。[1]P247
首先,他肯定了學者之外的傳承人角色是個人選擇;其次,他認為他們的傳承意義很大;再者,他提出這是無奈的選擇,由特殊的時代和環(huán)境所決定,其目的在于傳承文化。在填寫國家級傳承人的申請表格時,他提前征求了劉魁立先生的意見,接受劉先生的建議將其學藝以來的諸多規(guī)律進行總結(jié),這使他獲批成為第四批國家級傳承人。
富育光能夠傳承這20余部說部,既與富察氏家族的說部傳承及其獨特的訓練方式有關,也與他超常的記憶力和善于有效地利用書寫手段不可或分。他從富察氏家族或父親處學習、繼承了該家族訓練傳承人的獨特記憶方法,如三大技法,“抓骨、入心、葡萄蔓”的說唱秘竅和作為助記手段的“石頭書”。他搜集整理的11部說部,每一部都有詳細的手抄本,無論是自己整理還是由他人整理都以手抄本為主。在此基礎上,富育光又創(chuàng)制了對他而言更為有效的“繪圖制表法和卡片襄助記憶”。
我們發(fā)現(xiàn)民間故事家特別是那些杰出的故事家,其共性為記憶力、表達力超群。同理,若想成為滿族說部傳承人,對記憶力的培養(yǎng)是至關重要的,富育光曾說“若選定某個人作為傳承人,就要培養(yǎng)他對事物的觀察能力,默記、默讀的強烈的反應和回憶能力,即記憶力?!本唧w說來,富察氏家族在培養(yǎng)說部傳承人時首先在于三種特殊能力的培養(yǎng):
1.見到什么東西,馬上就能用非常形象、生動、簡潔的語言,把這件東西的模樣、大小、性質(zhì)說得一清二楚,給人一種喜歡的實感;
2.平時鍛煉自己不論事物大小、巨細、多少,都能印入腦際,不論經(jīng)過多長時間、遇到什么煩事,只要突然提起這件事,就能說得一清二楚、頭頭是道。為此,天天練背數(shù)字、熟悉事物名稱(草、木、樹、蟲、獸、自然界的風云變幻、土木的顏色、石頭的形態(tài)等等)、滿語語言的活態(tài)變幻詞匯等;
3.錘煉口才,力爭做到口若懸河、見事生詞、見景生情、見問即對、隨機應變,不“打笨兒”。
富察氏家族的傳承人在掌握了這三種能力,具備口頭講述能力之后,接下來是三大技法、說唱訣竅的學習和實踐。
富育光從學說說部開始,就熟知三大技法:“布亞昂卡”(小口)、“安巴昂卡”(大口)、“它莫突”(記憶符號)。
小口就是說小段。富育光在長輩教育和影響下,七歲乍學唱說部時,就是先跟大人學說“小口”的說部“引子”(雅魯順)或小段《尼姜薩瑪》等練嘴巴。大口指在小口說得熟練之后開始說大段。富育光年紀漸長后,在奶奶和父親誘導下,開始學說“大口”,即“放說”《薩大人傳》《雪妃娘娘和包魯嘎汗》等長篇說部?!八弧笔菨M族說部的助記物,滿族說部作為祖上留傳下來教育兒孫的百科全書,篇幅宏偉,有的能說上數(shù)月,講唱者必須具備駕馭鴻篇巨制文本的能耐。
經(jīng)過三大技法的反復訓練,還需在現(xiàn)場多次演練,富育光曾感性地談起他在與楊青山一起到各村屯說唱時,體悟到富察美容反復強調(diào)的“長記性”“長眼睛”“事事留心皆學問”,要博聞廣識,善于洞察事務,牢記“事事留心皆學問”。
在這些理論與實踐的鍛煉外,富希陸還教授富育光學唱說部的訣竅:“學說或記憶說部,萬變不離其宗,一定牢記‘抓骨、入心、葡萄蔓’?!本唧w而言,“抓骨”就是要理解和駕馭說部核心要點,關乎壯膽、成功與失敗。滿族說部的篇幅大多龐然,但其內(nèi)核卻如同一條長龍,有一根脊梁骨通貫全身,由它再統(tǒng)攬頭、肋骨和四肢,內(nèi)容自然就會擺弄清楚。傳承人掌握了這些,講起說部來猶如大元帥穩(wěn)坐中軍帳,不亂不慌,談吐若定?!叭胄摹标P乎全局效果,傳承人講唱說部時必須全神貫注、身心投入,這樣才會激發(fā)生成喜怒哀樂憂恐驚,自發(fā)調(diào)動起滔滔記憶和表演才華,狠抓住聽眾的心。所說“葡萄蔓”,系對“抓骨、入心”記憶方法的高超總結(jié)。記憶或講述長篇說部,如同吃吐大串普通,總蔓是全故事,蔓上每一掛葡萄都是全故事的分支細節(jié),一定掌握好各環(huán)節(jié)和分寸。由總蔓切入吃吐,進入葡萄掛中一粒一粒地吃吐,吃吐一掛再吃吐一掛,循序漸進,緩緩緊扣地吃吐完畢。
這三大技法及“抓骨、入心、葡萄蔓”是富育光祖輩世代訓練滿族說部傳承人方法的總結(jié),在歷史的見證中可知其有效性,也佐證了富育光將滿族說部傳承下來的最大原因。而口頭詩學中藝人的學藝過程與此也有某些相似之處。1950-1952年,富育光在寒冬臘月走村串戶講唱“烏勒本”,學會了“壓場子”、“轉(zhuǎn)調(diào)兒”、巧妙加“岔子”。1979年春節(jié),他參加了由富萬林組織的“烏勒本”講唱隊,講述了一段兒“雪妃黑水尋兒夜困熊窩洞”,即《雪妃娘娘與包魯嘎汗》中的一段。
對個體記憶力的特性,富育光曾特別撰文分析:實踐證明,人的記憶功能是無限的,關鍵在于勤思、勤想、勤用、勤練,使大腦生理空間在外力、心理以及意念不斷沖力之下,適應持續(xù)地興奮態(tài)勢,久之,大腦智能容量在運動中得以擴張,動腦子越用越活,記憶力越用越靈且保持時日持久。實踐亦證實,反之,大腦容量少用或中途中輟,大腦依然逐漸恢復愚笨休眠態(tài)勢之中。因此,民間都非常注意和練達自已的記憶力,俗話叫“練記性”,就是這個道理。*富育光,朱立春.瑣談記憶文化的搶救、傳承和保護.未刊稿。
滿族說部強調(diào)說唱結(jié)合,以說為主,伴奏樂器在古時有以蛇、鳥、魚、狍皮蒙成花鼓、扎板、口弦(給督罕),并佐以堆石、結(jié)繩、積木等法助記。
在各個民族沒有文字的古代,民族內(nèi)部以結(jié)繩記述發(fā)生的歷史,或稱“說史”“石譜”“骨書”“樺語”,只有較進化的氏族才有簡易的形象繪畫。古人望圖生意,唱畫講古,經(jīng)祖祖輩輩口耳相傳下來。北方諸少數(shù)民族的古老說唱,多為世代傳襲下來的蠻荒古音,其中多封陳著該民族數(shù)千年的滄桑經(jīng)歷,倍顯其歷史文化的價值。[2]P405滿族“烏勒本”最初“用獸皮、魚骨鑲嵌而成的神匣中的石、骨、木、革所繪成的繪畫符號——這便是祖先的聲音、文字、語言,由諳熟這些神秘符號的滿族長老們,任選段節(jié)講唱說部故事?!盵3]P406這些符號就是說部的最古老形態(tài),也叫“古本”、“原本”、“媽媽本”。滿族人將這種“媽媽本”尊稱為“烏勒本特曷”。滿族人就是通過“烏勒本特曷”望圖生意、看物想事、唱事說古的。[4]
滿族講述及傳承《烏布西奔媽媽》的主要依據(jù)和提綱主要是符號及文字,在她逝世后,其部落的薩滿和首領將其業(yè)績以圓形符號和表意圖形鐫刻于德煙山古洞中,其中有些符號重重疊疊,可能為后世薩滿謁洞后補刻。只有烏布西奔生前所在部落的薩滿能夠識讀并解釋。每逢舉行烏布西奔祭祀,眾薩滿便據(jù)此用滿語唱述,族眾焚香靜聽。[5]P107
在滿族沒有創(chuàng)立文字前,不同氏族的歷史以口耳相傳為主,同時還借用各種各樣的符號幫助記憶。富育光曾提到其父輩講述說部的助記符號:“我爸爸那會兒就是小本,我爸爸幫著張石頭做這些工作,楊青山漢文會一點,不少白字,亂七八糟什么都有,布條子,草編的故事,別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像小蟲子那些,都是他的故事串,布條系起來,都是他的故事,誰要是拿去,他能跟你拼命,窮楊窮楊,揉揉自己就能講。講啥,講一個,有些給他一壺酒啥的,都是這樣一些東西,我是咋接下來呢,就是小本接下來了。因為我會文字呀!”*2013年1月30日,本人在長春富育光家中與富育光的訪談。對于漢文水平不高的楊青山來說,助記符號是非常重要的;對懂文字會書寫的富希陸及富育光來說,傳承說部大多是借助了書寫工具。即便如此,富育光依然牢記被父親戲稱的“石頭書”,這是其祖母留下的一首擺弄嫩江寶石就能說“烏勒本”的口訣:“紫紋龍鱗奇石塊,紅黑黃白模樣怪,喜笑怒罵全都有,外加條穗一大串。”
文字書寫的出現(xiàn)是人類社會的文化發(fā)生劇烈裂變的標志,由神話、傳說、口語所構(gòu)成的渾然一體的文化裂變出另外一支,它圍繞著文字書寫、管理和上層利益而組成。一般來說,由文字表征的大傳統(tǒng),其勢力要大于由聲音表征的小傳統(tǒng)。大傳統(tǒng)牢牢占據(jù)社會的上層,而小傳統(tǒng)則活躍于四散的民間。[6]P55
滿族說部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氏族中文化人的增多,“媽媽本”逐漸用滿文、漢文或漢文標音滿文來簡寫提綱和薩滿祭祀時贊頌祖先業(yè)績的“神本子”。講述人憑著提綱和記憶,發(fā)揮講唱天賦,形成洋洋巨篇。*谷長春.試論滿族說部[A].富育光主編.金子一樣的嘴——滿族傳統(tǒng)說部文集[C].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我們看到富育光能夠傳承下來的說部基本都有手抄本,如《飛嘯三巧傳奇》有關氏傳本、劉氏傳本、祁氏傳本、孟氏本、郭氏本;《薩大人傳》自康熙朝果拉查起,已有270余年傳承史;《天宮大戰(zhàn)》是吳紀賢和富希陸于上個世紀30年代聽白蒙古詠唱后記錄下來的;《西林安班瑪發(fā)》是富希陸追記富察美容講述的內(nèi)容而成;《恩切布庫》為富希陸記錄了白蒙古的講唱文本;《奧克敦媽媽》是富希陸與楊青山共同追憶、記錄、整理而成;《莉坤珠逃婚記》經(jīng)富希陸以滿漢文草記后多次梳理并保存記憶下來;《雪山罕王傳》有滿文文本、滿漢混用文本,富育光保留了其父整理的殘稿;《蘇木媽媽》是富希陸抄寫下來的文本;《東海沉冤錄》為富希陸口述,富育光記錄;《雪妃娘娘和包魯嘎汗》由楊青山傳授給富希陸,后富希陸傳給富育光,富育光又對此做了許多調(diào)查工作;《薩哈連老船王》由楊青山講述,富育光詳細筆錄下來;《烏布西奔媽媽》由魯連坤老人講唱,富育光除用漢字記錄了前幾段滿語內(nèi)容外,又記錄了魯老漢語講述的完整《烏布西奔媽媽》。而《興安野叟傳》是富育光多年前采風資源記錄,認真梳理、鉤沉、記錄而成。*富育光.滿族傳統(tǒng)說部——《興安野叟傳》傳承概述.未刊稿。
富育光掌握的說部,每一部都用文字記錄下來整理成厚厚的小本子,每一本的封面上都編著序號。第一批、第二批滿族說部叢書的采錄,基本情形是富育光在家中焚香凈手,對著錄音機或講述或講唱,不同的整理者根據(jù)其錄音進行整理成文字。到了第三批說部,基本由他人以其手寫稿為依據(jù)進行整理,如他就將《興安野叟傳》“交給保明先生,請他進一步修潤整理”;王卓“在富老家中見到了《奧克敦媽媽》的部分記錄稿。不久,富老便將全部記錄稿交給我”;富育光先生也希望整理者能夠?qū)ξ谋具M行相應的調(diào)查補充,可以有適度的加工。
筆者從富育光撰寫的說部傳承概述中還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富育光在回憶起幼時說部講唱場景時都滿含深情,場景這種視覺沖擊力應該比文字的力量更為強大,這種回憶主要集中于他幼時家傳說部。如他曾回憶起當年在富察氏家族講唱《恩切布庫》的是“氏族德高望重的薩滿或氏族眾位奶奶和瑪發(fā),并有七八位年輕美貌的薩里甘居,腳蹬金絲白底寸子鞋,身穿彩蝶翩飛的紅綢旗袍,脖圍白絹絲長彩帶,手拿小花香扇,頭戴鑲有金色菊花、綴有紅絨長珠穗的京頭,翩翩伴舞”[7]。而更鮮活的記憶、更熱烈的是講唱《雪山罕王傳》的場景,仔細描述了族眾男女的衣著打扮,“闔族上下……喜氣洋洋,鑼鼓喧天,眾珊延哈哈濟和美貌的沙里甘居們,頭梳鈿花大鏡頭,穿著鮮艷奪目的旗袍,外罩寶珠盤花、彩蝶翩躚、玲瓏小坎肩,男子身著各式箭袖旗袍,腰扎巴圖魯彩帶,挎著腰刀箭袋,滿室眾人身上掛著的香草荷包,香風四溢。族人們唱著烏勒滾烏春,跳著吉祥如意的迎親瑪克辛舞?!?富育光.滿族傳統(tǒng)說部《雪山罕王傳》的傳承概述.未刊稿。
富育光調(diào)查搜集的說部更多依賴于記錄小本子及自己的多次調(diào)查,如他完成《薩哈連老船王》,需要“掌握黑龍江水道史料外,更要熟知由長白山瀑布為源頭,松花江下瀉兩千余里,經(jīng)樺甸、豐滿、吉林、扶余大地流向黑龍江省哈爾濱、依蘭、佳木斯、同江三江口,匯入黑龍江,大綜人文歷史與水道航運調(diào)查資料”,這些資料是他多次到“長白山松花江瀑布源頭,沿江溯水北上,并乘小船訪問松江河、樺甸紅石和樺樹林子、進入豐滿水庫直抵江城吉林,專訪明清兩代著名儲木場和造船廠的阿什哈達山區(qū)遺址,結(jié)合早年專訪吉林、扶余、三肇地區(qū)的踏查筆記資料”之后,才得以完成。*富育光.滿族傳統(tǒng)說部——《薩哈連老船王》傳承概述.未刊稿。
我們認為這些小本子對滿族說部的傳承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富育光在被問到這一點時提到:每次講述因周圍環(huán)境、氣氛不同,其文本會有變化;小本子是滿族說部得以傳承下來的重要依仗;富育光將他奶奶、父親、楊青山的說部結(jié)合自己的閱歷形成極具個人特質(zhì)的文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質(zhì),“傅英仁的故事就是傅英仁的故事,馬亞川就是馬亞川的,都不一樣”;講述風格因人而異,“講述靠講述人的智慧,講述人的素質(zhì),講述人的生活閱歷,講述人的口才,幾方面綜合在一起才形成他的講述風格”;講述的長短、程度受講述環(huán)境的影響,“講述的環(huán)境創(chuàng)造的氣氛,使他心情舒暢的,見著很高興,想講愿意講,講述極限度極致到什么程度可以無限,有時候故事相當好,有愿意講想講,想講透,把這心里話都掏出來,越講越生動,極致到什么程度呢,可以無限,有的故事相當好,有的故事說實在的三言兩語就結(jié)束了?!?2013年1月30日,本人在吉林省長春市富育光家中調(diào)查。
而對傳承人的培養(yǎng)和要求也有定規(guī)。據(jù)富希陸回憶,富察氏家族所有能夠世代傳講“烏勒本”說部,代代有傳承人,關鍵是歷代穆昆達忠實遵照祖先遺訓,管理好祖先傳下來的各式各樣的大小說部傳本,不使其毀壞或遺失。滿族大戶望族早年都有此類大同小異的約束,對說部留存起了保護作用。滿族說部的傳承就是倚仗這些文化人的努力才流傳下來,能夠傳承下來的家族都有一個甘心為家族的文化傳承付出心血的文化人。*像愛輝大五家子富察氏,世世代代都修譜,講述家族的歷史,還出錢讓氏族中的人去學習文化來繼承本氏族的說部。而那些沒有流傳下來的家族,可能也跟該家族不重視培養(yǎng)傳承人,家族中沒有文化水平較高的人有關。
作為學者,富育光擅長書寫,有較高的文學修養(yǎng),這一點在他講述或整理的說部中顯露無遺。滿族說部“窩車庫烏勒本”《尼山薩滿》《天宮大戰(zhàn)》《烏布西奔媽媽》《恩切布庫》《西林安班瑪發(fā)》《奧克敦媽媽》,除《尼山薩滿》由富育光、荊文禮匯編外,其他五部都由富育光講述或整理,不可避免地帶有富育光的個人特質(zhì),尤其是富育光諳于書寫,極強的分析能力和邏輯能力對其文本都有著較大的影響。
口頭講唱的文本變?yōu)闀嫖谋荆虚g要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的轉(zhuǎn)換?!鞍芽陬^語言變成文字、變成書面語言,這中間有很大的距離,還需要做許多艱苦、細致的文字工作。既要保存口頭語言的特征,又要使語言規(guī)范化,讓人看了不覺得拉拉雜雜、啰啰嗦嗦……在整理中所做的這些事情,都是在原講述的基礎上進行梳理、剪裁的工作,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凝練過程……”[8]767
富育光在研讀父親記錄的《天宮大戰(zhàn)》時,發(fā)現(xiàn)“因當時客觀文化條件等因素,憑著眼觀、耳聽、口記的方式,將講述人的口述故事加以記錄,記錄中有不少處是字與字、句與句之間存在明顯的不連貫,肯定中間有遺漏的話語和內(nèi)容,有不少詞是從文人用詞和斧鑿痕跡,而且講述者是用滿語唱吟的,漢譯過程中肯定有一些變動。因此在一定意義上講,‘天宮大戰(zhàn)’神話已經(jīng)失去了許多原始色彩,令人憾惜”。[9]P245相信這一點也存在于其他記錄下來的“烏勒本”中,我們試圖分析“窩車庫烏勒本”從口頭到書面的過程中,其語言文字背后的思維特質(zhì)。
在本人的訪談中,發(fā)現(xiàn)富育光有極強的個人意識:
這個口述的文字本,我盡量追求一致性,為了我將來傳下來看我這些東西。我現(xiàn)在講的話有我自己的講法。現(xiàn)在要保留,看著挺啰嗦,我盡量我想到的講得更好,創(chuàng)造最好的環(huán)境更好的效果,講述出來最好,而且那一段的情節(jié)里頭選擇最高潮的時候情節(jié)保留下來,我盡量保留下來。我保留原貌以筆記之,這樣的話有什么感覺,讓人追憶滿族文化真正的東西,為的啥為了保留這個滿族,為了保留滿族文化的原形態(tài)。滿族古老的歷史,他非常崇尚文化,他是一個非常有道德的民族。它是一個非常高尚的民族,在人的關系上他有自己的標準和價值觀,這在哪里表現(xiàn)呢都在神本上表現(xiàn)出來。我是為了民族服務,為了民族感情。*2013年1月30日,本人在長春富育光家中與富育光的訪談。
“保持原貌”是整理者的初衷,我們在分析文本時發(fā)現(xiàn)了很多“基于口傳的思維和表述特點”,其一為“添加而非遞進”[10]的特質(zhì),如形容人在自然界中的無能表現(xiàn):
在溝谷里,偎縮——像群貉鼠;在蒿堆里,蜷縮——像群獾豬;在枯枝上,蹲縮——像群寒鴨。
而形容沙克沙的姿勢:
像嬌捷的——小鴨,像歡跳的——小兔,像機靈的——小鷹,像乖巧的——小鹿,逗引尼雅瑪——齊來觀瞧。
這樣的例子很多,如記述奧克敦媽媽的功勞:
是奧克敦媽媽,教尼雅瑪——擇穴而居;
是奧克敦媽媽,教尼雅瑪——結(jié)繩為衣;
是奧克敦媽媽,教尼雅瑪——認草醫(yī)病;
是奧克敦媽媽,教尼雅瑪——鉆木熟食;
是奧克敦媽媽,教尼雅瑪——初識禮儀;
是奧克敦媽媽,教尼雅瑪——曉悟團聚。
頭一次——分享到,如此豐盛的獵物;
頭一次——品嘗到,齊心協(xié)力的甜果。
像初春的柳蒿芽,幾天瞅不見,就長一寸;
像刨食的小豬羔,幾日沒搭理,就肥一膘。
在《奧克敦媽媽》和《烏布西奔媽媽》中也有對火的描述,也不是遞進的表述:
火是雷中來,火是雨中來,火是蹦著來,火是跳著來,火是笑著來。
但也有一些遞進的描述:
從此,尼雅瑪穴室火炕;
從此,尼雅瑪?shù)厣霞芪荩?/p>
從此,尼雅瑪冰雪成霸;
從此,尼雅瑪成北域之主。
但是我們看到了更多的是書寫之后,為了表意的需要發(fā)展出的更精細和固定的語法:如在對比人和其他動物的情況時,開始是添加的內(nèi)容,介紹鳥兒、魚兒、百蟲的情況,接下來就是分析人的劣勢:
鳥兒憑翅羽,遍野翱翔覓食;獸群竄山越澗,八方獵獲美味;魚兒江海安家,何愁饑貧;百蟲嬌柔身質(zhì),廣采天下甘露,安憂安慮,堪比江河,與群山同歲。然而,尼雅瑪呢?眾類中,憑啥能耐全沒有啊!光光的身姿,站立行走——藤羅刮體身生血,尖石啃足地染紅。尤怕冰霜風雨夜,慨嘆尸僵夢中魂。
作為20世紀50年代的大學生,富育光對中國古典文化的吸收和繼承使其在書寫時,自然注重語言的精煉和句子的對仗,如“命本無強弱,貴在銳志堅。蟻小壘高垤,蜉游能遮天。”“生存大地時日長,坎坷前程醒事多。溝壑苦惱應常憶,當然曉徹處事圓?!薄澳嵫努?,本無教,愚氓野性樂逍遙。受命降世慰黎庶,凝砂成塔鑄天驕。慈音熱語何嫌苦,殷殷誘導輸新竅?!边€有完全的對仗:
日陽身暖,日沒身寒;
宜居之所,不獨洞穴。
高崗朝陽,草木遮風。
夏樹冬窟,均屬良居。
依山傍水,豐衣足食。
在文本的書面表達中其邏輯性很強,“此刻,奧克敦媽媽,覺得水到渠成,該完成她一腔夙愿,到扭轉(zhuǎn)乾坤時候了!”“原來,奧克敦媽媽,乍見尼雅瑪時,有一椿最可恨惡習,永掛心間:強壯尼雅瑪——妻多肉多水飽喝,衰老尼雅瑪——無食無水尸滿坡?!薄澳嵫努?,要愛白發(fā)人:有了他們——少吃虧,有了他們——少遭殃。勿學蜘蛛幼殘老,老來又被老來噬,形跡皆空化無有,循循環(huán)環(huán)何時了?所以,白毛人,就是人堆里的——智者和寶貝?!?/p>
《奧克敦媽媽》中借用了大量俗語:“尼雅瑪,務記養(yǎng)生經(jīng):集群謀飽安,求靠群抱團兒。雁有頭雁,鷹有首鷹。蟻有蟻主,蜂有蜂王?!薄帮嬎荚矗?jīng)一事,長一智?!薄按悍N一粒,秋收一串。 春撒一把,秋摟一抱。”“曲警世歌,千萬常追憶。這寶貴古謠,譯成漢意,是這般說的:‘麻團絮亂理出來,萬物紛紜識出來。人貴負苦勤磨礪,鐵杵磨繡針,頑石化美玉,窮谷荒郊,踏出新天地?!?/p>
“書寫造就一種現(xiàn)象。它把知識從人類相爭的角斗場中離析出來,從而也使知識同知識的擁有者分離??趥餍詣t讓知識與人文生活世界密切接觸,從而把它鑲嵌在人類相爭的場景中?!盵11]在富育光的文本中,這兩點是融合在一起的,他擁有知識,也將這些知識鑲嵌在文字中。
我們舉一段滿語和譯后的滿語為例,來看富育光翻譯的《烏布西奔媽媽》的特色,“創(chuàng)世歌”中:
damin tanggū feye yeru,
雕 百 窠 穴
tasha erde murame,
虎 早晨 吼叫著
den bulehen weihuken hūlame,
高 鶴 輕輕的 啼鳴著
jili jabjan ilenggu fusubume,
怒 蟒 舌 讓噴著
wan wehe mudangga,
梯子 石 彎曲的
富育光的翻譯為:“蒼鷹百巢,晨曦虎嘯。怒蟒噴舌,長鶴柔啼。梯巖詰屈,麋鹿匆馳?!?/p>
這是非常簡練且典雅的譯法了。
我們再來看“創(chuàng)世歌”中的一部分翻譯:
angga funggaha o?oho gubci fulgiyan,
嘴 羽 爪 全 紅
juhe bira i sidende deyeme,
冰 河的 中間 飛著
sukdun beikuwen bigan ?ahūrun,
氣 冷 原 寒
juhe gida nimanggi niru,
冰 槍 雪 箭
horon tuwa cabin gidame,
威 火 燕 壓著
tuwa cabin getuken ?eri ?umci dosime,
火 燕 清 泉 深陷入 進著
funggaha fulahūn der seme,
羽 紅 很白的樣子
emu nimaha beye fulahūn hehe,
一 魚 身 裸 女
nimaha hehe tule ba,
魚 女 外頭 地方
juhe muke fuhe?eme,
冰 水 滾著
hab halhūn beye hoo seme,
熱熱的 身體 滔滔道著
juhe muke wenehe.
冰 水 融化了
tumen elden yasa be biyari?ame mukdeme.
萬 光 眼睛把 刺眼著 升騰
juhe abka juhe na elbeme,
冰 天 冰 地苫蓋著
富育光的譯文為:“紅嘴紅羽,在冰川中穿梭不息。寒凝凍野,冰槍雪箭,威壓火燕?;鹧啾磺迦帨?,毛羽凈俏,化成一位魚面裸體的美女。魚面美女隨冰水滾動,灼熱身軀使冰河越融越寬,幻成萬道耀眼的霞光,覆蓋冰野之巔。”他深諳滿語,將滿文部分之間的邏輯關系連綴起來,又用書面文學的表述方式將其翻譯為漢語。
我們認為富育光從小生活的氛圍及滿族民眾對文化的熱忱,其家族內(nèi)部世代相沿的傳統(tǒng)和規(guī)訓是他能夠掌握巨量敘事資源的關鍵,家族的訓練使他承繼了民間故事家的特質(zhì),又因他善于書寫、勤于調(diào)研、有較高的文學修養(yǎng)和長期的記誦─書寫實踐也造就了傳承人及其說部文本的獨特性。這一點是否具有可復制性呢?我們在研究其他民族的傳承人時,也發(fā)現(xiàn)了大量書寫性傳承人,如錫伯族的何鈞佑、回族的楊久清、苗族的陳興華等,蒙古族烏力格爾的藝人。當然,具有較高的文化程度,在學術機構(gòu)工作,常年地調(diào)查與研究,使富育光具備了與其他傳承人不同的有利條件。幼時生活在充滿文化氛圍的地域的人甚多,不是每一位都會留下深刻印象并愿意成為傳承文化的一份子;家族重視文化傳承者甚多,不是每一位家庭成員都愿意承擔起這一責任;搜集調(diào)查民間文化者甚眾,較少成為傳承者;善于書寫者甚眾,但不是每一位都能夠成為很好的研究者。富育光應是集聚了如此多的條件,才成為其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
[1][4]富育光.談滿族說部的傳承特征[A].金子一樣的嘴——滿族傳統(tǒng)說部文集[C].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
[2][3]富育光.再論滿族傳統(tǒng)說部藝術“烏勒本”[A].富育光民俗文化論集[C].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5.
[5]郭淑云.《烏布西奔媽媽》初探[A].富育光主編.金子一樣的嘴——滿族傳統(tǒng)說部文集[C].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
[6]林崗.口述與案頭[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7]富育光講述,王慧新整理.《恩切布庫》傳承概述[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
[8]富育光講述,荊文禮記錄整理.《飛嘯三巧傳奇》后記[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
[9]富育光.薩滿教與神話[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0.
[10][11]瓦爾特·翁.基于口傳的思維和表述特點[J].張海洋譯.民族文學研究,2000(增刊).
責任編輯:楊 蘭
MemoryandWriting:InheritanceoftheManPeople’sLongNarratives
GAO Hehong
Of over 50 Man people’s long narratives, more than 20 are related to Fu Yuguang, a national-level inheritor. Through our study we find that the Fu family has a unique way of inheritance and training. Also, Mr. Fu is superbly good at memorizing and writing down tales and events, with an excellent command of literary qualities and skills.
Man people’s long narrative; Wochekuwula text; “stone book”; memory and recital; writing
I29
A
1003-6644(2016)05-015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