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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鳥飛過的天空

2016-03-07 06:58錢靜
安徽文學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二寶二叔水塘

錢靜

回來后第二天,我開始盯上二寶。

對面就是二寶家,我在這兒就能看見。

我站在田里,腳踩在翻過來的土塊上,拄著鋤把,用手臂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兩個月沒落一滴雨,太陽不厭其煩地在天空里滾來滾去,田里龜裂得厲害,裂口越來越寬,寬得能容得下小孩子的拳頭。這塊田有兩分半,短粗,像個豬腰子,凹的地方正對水塘。水塘很大,東西大約兩百米,南北大約一百米。冬天無雨的時候,水呈墨綠色,夏天多雨,水色渾黃,水位上漲?,F(xiàn)在把田翻過來,以后插不插秧,很難說,因為往年雨水多的時候,稻谷曾被水塘里的水淹沒過,而且一淹就是兩三個月?,F(xiàn)在,兩米高的田埂下,青綠色的水塘收縮著,離它有十來米遠。水塘邊靜靜浮著一塊巴掌大的浸透了水的木板和兩根小孩丟進的玉米稈。

水塘的東邊和北邊被條形的田圍著,南邊和西邊貼著村子,西邊的壩埂用石頭砌起來,有三米來高,石墻下露出一條干硬的泥土,邊沿被青綠色的水微微舔舐著;埂邊是槐樹和榆樹,都是腿一樣粗,枝葉的影子遮去壩埂的一半路面。傍晚,村里人就在樹下打牌聊天,有時開會。開會時,站著坐著的都有,講小話,納鞋底,小孩子在人堆里跑來跑去。

壩埂上的榆樹和槐樹下有人走動,我這里看不清他們的面貌,只看到他們手握鐮刀和繩子,或背油桶似的竹籃。人們開始了一天的勞作。我用鋤頭翻著土,泥土帶著潮濕的清香味在我身邊游蕩,眼睛每隔幾秒就瞅一瞅水塘對面二寶家的院門。從二寶家院門出來的是誰,這里看得很清楚。如果二寶單獨走出院門,我得盯緊他。

四周沒有一絲風,也聽不到一點聲音。天空浮著幾朵透亮的白云,一只鳥也沒有,我真希望從哪里飛來一只鳥啾啾叫幾聲,也許這樣,就能撥動這已經(jīng)凝結(jié)了的空氣,給面前這快要僵硬的村莊帶來一點生氣和柔軟,可風一直沒有出現(xiàn)。抬頭向上望,山坡上的梯田里,曉華離我一百多米遠。

曉華是小時候的伙伴,小我兩歲。我八九歲的時候,在水塘邊的沙地上,他在一旁睜著大大的眼睛看我們摔跤。那時,二寶比我壯,我總被他摔倒,二寶叫我和曉華一起上,結(jié)果兩個都被他摔趴下,曉華的屁股還重重蹾在地上,疼得直抹眼淚。二寶約我和曉華去鄰村偷柿子,我和曉華說不敢去,他就說,膽小鬼。他一個人去了。二寶不僅偷了滿滿一帽子紅柿子,還偷來一把一尺來長的小鋤頭。從此,我和曉華不再跟他玩。那時我對曉華說,偷東西的人總有被發(fā)現(xiàn)的一天。沒過一個月,二寶去賈田二叔家偷兔子,剛抱起兔子,就被賈田二叔撞見,賈田二叔在他額頭上戳了兩指頭?!拔夷X門被他戳得生疼?!彼~頭撇著嘴說,好像疼痛還在上面戀戀不舍。我和曉華咯咯笑。我愿意跟曉華在一起玩,因為他溫和,從不惹事。我上了初中以后,很少和他在一起玩了。

曉華爹是鎮(zhèn)上的老警察,已經(jīng)五十歲。年輕時候在別的鄉(xiāng)鎮(zhèn),去年才回到柳河鎮(zhèn)。曉華爹比曉華矮一些,比曉華胖,寬肩膀,大臉龐,一雙小耳朵緊緊地貼在頭的兩側(cè),臉上常堆著笑,如果不穿警服,誰也看不出他是個警察。曉華小時候,常把他爹的深綠色大檐帽戴在頭上,走到我們中來。他的頭小,跑起來,大檐帽在頭上一顛一顛的,他只好抬手壓著帽頂,有時忘了用手去壓,大檐帽掉下來,在地上像個輪子一樣滿地滾,他呢,攆兔子一樣趕忙跑去抓。我好奇,跟他要來帽子拿在手上把玩。戴在頭上,我的頭還是小,耳朵兩邊空空的,像頂著一個大草帽。有一回,我正頂著大檐帽,他爹從巷子里走出來,臉上少見的肅穆莊嚴,我趕緊把帽子還給他。他把帽子握在手里,緊張地看著他爹走過來?!澳脕恚@是你玩的?以后不準再拿我的帽子?!彼衙弊舆f給他爹。他接過帽子,轉(zhuǎn)身走了。他爹有些駝背,走路時一點也不威武,大檐帽在他手里一蕩一蕩的,像個玩具。

一天傍晚,我去曉華家找他,他爹穿著一件中山裝坐在堂屋門口的一把椅子上縫鞋墊,我離得遠,看不清他縫的是什么圖案,曉華在一旁的一個矮凳上折紙飛機。他爹看見我,叫曉華跟我出去玩一會兒,說完走進堂屋。曉華說,馬上就折好。我走過去等著他。曉華爹從堂屋里走出來,手里握著兩個蘋果,一個遞給我,另一個遞給曉華,曉華不要,那一個也給了我。走在巷子里的時候,我說,你爹還會縫鞋墊?他邊看手里的紙飛機邊說,我爹不僅會縫鞋墊,還會縫圍腰呢。

曉華曾跟我說過,他上高中時想報考警校,他爹說:“我當警察就夠了,你別再進來?!彼谑菆罂颊ù髮W,讀了三年的政法大專,畢業(yè)找不到工作,打兩年工,回來了。以后他還會不會再出去,我不知道。他走路常低著頭,蹙著眉,若有所思的樣子,在人堆里不大說話,偶爾說幾句,語調(diào)也柔和平靜。他待人平和,不與人爭執(zhí),仿佛爭執(zhí)毫無意義,可在他平靜的目光里藏著一絲冷峻和凜冽,它們猶如暫時圈住的野馬,一不留神,就會沖破藩籬,無所顧忌地橫掃一切。去年殺年豬,我們幾個把一頭肥豬摁倒,他對屠宰手說,我來試試。他接過長刀,從肥豬的咽喉處捅進去,連刀把也插進去一半,豬沉悶地哼了兩聲,蹄子就伸直了。旁邊一個人說,你還是個殺豬不眨眼的屠宰手呢。他笑笑說,還是第一次。

我從城里回來的那天,剛走到村頭,看見一群白色的鴿子從水塘上空飛過,落在一片屋瓦上,我猜想大概有六七只吧。它們休息幾分鐘,又起身撲扇著潔白的翅膀飛到另一戶人家的房頂上。一百來戶人家的村子,能有幾只鴿子這樣飛來飛去,也是不錯的。我走到水塘的壩埂碰到曉華,我問他是誰家的鴿子。他說,是他家的。他還說,他喜歡鴿子,特別是看它們在房頂上飛的時候,像一塊流動的云。

“這兩年,鳥少了,很難看到天空里飛著的鳥了?!蔽艺f。

后來的幾天,我只要走到壩埂上,就能看到那群潔白的鴿子飛過水塘或成片的青瓦之上,或停留在某家的房頂上。再后來的幾天,我到壩埂上時,卻看不到它們的身影。我問曉華他家的鴿子呢?他說,有兩只沒有飛回來,也許是被人宰殺了,我把其他的關(guān)在一個竹籠里。

這兩天我都沒有跟他打招呼,他也沒有和我打招呼,我想,等事情完了,我會去找他的,不過,還是到以后再說吧。

我脫了襯衣,只穿白色短袖T恤;太陽很毒辣,額頭又淌下汗水來。一淌汗,我身上就感到很舒服,即使再累也是這樣。也許就是在這空曠的田野里,不動聲色地淌著的汗水把我從城里召喚回來的。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周末常跟爹到田地里勞動,汗水不住地在臉上流淌,涼涼的風掠過曠野,吹到身上,感到無比的暢快。黃昏時回家的路上,鋤頭給爹扛回去,我自個兒來到水塘邊,脫下衣褲,游進水里,把一身的汗水洗盡。四周寧靜,只聽到我把水澆到身上的嘩啦聲,水塘邊的樹梢上空飛過幾只鳥,啾啾的鳴叫攪動著黃昏的寂靜。我在寂靜里舒泰,安逸,然后帶著一身的清涼回去。

城里沒有這樣的寧靜,到處是車聲,人聲,空氣復(fù)雜而曖昧,除了汽油味,還有暖暖的熟食味和人體散發(fā)出的汗味。我在這些味道里暈眩,身體軟軟的,像個緩慢漏氣的皮球;在喧嘩里,我胸腔里的心臟總是突突地跳,我感到虛幻和不安,雖然能讓我掙到好多錢,可那些錢,并沒有讓我安寧,只有在寧靜平和中,我才感到自己確實在活著。水塘里的魚大概也希望風平浪靜,在水里悠閑地游來游去。我多次在半夢半醒中看到,我躺在寂靜的山野里的一棵樹下,看著幾只鳥雀掠過碧藍的天空。

我有點累了,放下鋤頭,在田埂的襯衣旁拾起“大紅河”和打火機,坐在田埂上,手背在額上擦了一把汗,抽出一支煙點上火吸著。太陽已經(jīng)在頭頂,我只能把頭低下一些,免得它的光線射到我的眼睛。我邊吸煙邊啪啪地點火,每次點了煙后我都這樣。我喜歡看金黃的火苗竄出來的樣子。從無到有,這是一個神奇的過程。這平靜的火苗,看似溫和的火苗,一旦它碰到一堆稻草后就能熊熊燃起,超過人撲救的能力。我看著它,腦子里出現(xiàn)一片汪洋的火海,燒過之處留下一片焦黑。

沒有風,水塘里的水被曬傻了似的,一動不動,就連泥土味也漸漸淡下去,好像被曬萎蔫了,總是浮不到我的鼻孔周圍。我希望有一點涼風吹來,可就是沒有,這么毒的太陽,我不知道我能挨多久,我擔心我也會被曬傻。

從城里回來以前,我和二寶沒有什么關(guān)系,回來后,會有一些關(guān)系,我毫不懷疑這一點。在水塘對面上去一點,我的田和他的田就緊挨在一起;過個水,得經(jīng)過他的田。我在城里那幾年,二寶不讓爹從他的田里過水,他說過水讓他田里沖進了泥沙。爹說給他端了,可他就是不給過。爹只好求水塘主人,讓他從水塘里抽水灌田。在村里,上田埂都是由下方田主點種的,幾十年來就是這樣,但二寶年年點了我家的上田埂,爹不敢說,隨他點去。

我不想求水塘主人去水塘里抽水,不想一輩子求同一個人,除非這個水塘我承包下來。為了一塊田能插上秧去承包一個水塘,爹可能會這么做,我不會。我也不可能從遠處挑水來灌滿,那很累人;從二寶家田上邊的水溝里用水管接進來,這是可以的,可年年如此,也不是事。

太陽還是無遮無攔地照著地面,沒有雞鳴,沒有狗吠,整個德勝村好像在烈日里昏昏欲睡。

昨天中午十二點多的時候,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德勝村,T恤衫、褲子燙乎乎地擦著我的身體,脖子上已經(jīng)淌下汗水。放牧的人把牛羊趕到壩埂上,牛和羊急匆匆跑到水塘邊,挨挨擠擠地低頭喝水。院門開了,二寶肩上挎著一支獵槍走出來。他喜歡打獵,有一次,我看見他昂著頭,手里提著兩只松鼠和一只喜鵲從水塘邊的槐樹下走回去。

二寶媽死了兩年,那是個個子矮小的女人,見人就嘮叨,總有說不完的話。村里人常聽到她在家里鬼哭狼叫,熱心人忙跑去看,院門緊閉,除了二寶媽的喊叫,還聽到啪啪的拍打在肉體上的聲音和二寶爹的辱罵。后來,可能男人累了,沒聽到啪啪聲,女人還在哭。過了幾天,女人帶著滿臉的疲憊又出現(xiàn)在巷子里。有一回,我在水塘邊的榆樹下,看到二寶爹提著一把砍刀追出院門,女人在前面跑,邊跑邊回頭看,她遠遠看見王村長走來,驚恐萬分地向他喊,二叔,快給我報警!王村長說,報什么警,又不出人命!就這樣打打鬧鬧,派出所咋管?女人失望了,繼續(xù)跑,她跑進巷子。男人追到村長面前,王村長說,二寶他爹,回去,這多不好看,鬧出人命來的。二寶爹說,別多管閑事,惹急了,老子連你也砍。王村長看看二寶爹常年烏黑的眼圈和一張鐵板一樣的臉,不再說什么。男人在巷口不見女人,提著砍刀折身回去,銀白的刀口上粘著半截嫩綠的青草葉,沒粘穩(wěn)的葉尖隨著他的步子一蕩一蕩的。每年,二寶媽的呼叫聲常穿透院墻,飄散在水塘上空。我們吃驚,她的生命力竟這樣頑強。終于,有一天,二寶媽請人寫了訴狀到法院,要求離婚,二寶爹在法庭上說,他不離婚,他們的感情很好,二寶和他哥站在他爹一邊,不愿意他們離婚。二寶媽像被法庭锃亮的肅穆鎮(zhèn)住了,沒有了平時的滔滔不絕,只是垂著頭半天擠出一句話。最后法院判決,兩人還有感情基礎(chǔ),不準離婚。后來,村里人又聽到二寶媽的哭叫聲,前去勸架的人看到她大腿和背上一塊一塊的瘀青,她又向法院遞上訴狀,二寶爹沒有去,婚沒有離成,半年后,她又帶著新的瘀傷向法院遞訴狀,細瘦的年輕庭長不耐煩地說,如果男人不來,還是離不了,別費神了,回去。她回到家,喝下半瓶百草枯,死了。聽說,她側(cè)躺在床上,蜷著腳,手捂肚子,花格被子的一頭落在地上,臉色鐵青,眼睛還睜著。

二寶哥體格跟我差不多,沒結(jié)婚前喜歡打架,有一回,被曉華哥一腳踢在胸口上,半天沒起來,曉華哥擔心他死了,自己進牢獄,趕忙從地上扶起他,他半天才喘過氣。后來曉華哥打工去了,在城里成了家。二寶哥結(jié)婚后,不再惹事,過著平靜日子。

昨天傍晚,太陽離西邊的山頂還有一尺來高,我來到壩埂上。男女老少聚在這里邊乘涼邊聊天。二寶也來到壩埂上,他和瘦瘦的王村長、二叔賈田坐在壩埂邊的水泥矮擋墻上閑聊。賈田二叔喝了酒,眼睛迷離,說話也不利索。平時賈田二叔不是這樣,他向來能說會道,從他嘴里出來的那些話,像一條條養(yǎng)乖順了的銀白小魚,滑溜溜地蹦跳而出;他嘴不服軟,特別是遇到二寶喝醉的時候。我離他們大概五米遠,坐在矮擋墻上,左邊坐著五十多歲的張叔,是二寶的岳父。

張叔二女兒翠梅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許多小伙子曾向她求婚,她沒答應(yīng)。一天中午,整個村里難得看見一個人影,二寶扛著鋤頭去地里做活,看見翠梅走進院門。他站在竹林下猶豫兩分鐘后,跟進去,把鋤頭靠在院門后。翠梅在里屋收拾臟衣褲,準備拿到院子里洗。他走進去,涎著臉把驚叫的翠梅摁倒在床上,撕扯了一陣,翠梅失去再抗拒的力氣。完事后,二寶對眼含淚水的翠梅說,嫁給我,不然我殺了你。翠梅默默流了幾天淚,母親問她怎么了,她沒說,最后猶豫著,把事情告訴母親,她知道,二寶不會輕易放過她,遲早父母會知道。翠梅母親把她的事流著淚告訴張叔,張叔嘆了一口悠長的氣,只能嫁給他了?,F(xiàn)在,翠梅有一個三歲的男孩。

坐在我右邊的是三十來歲的李根和二十四五歲的曉華。離曉華三米遠的矮墻上坐著幾個婦女,手里都有針線活,或縫鞋面,或納鞋底,嘴里閑扯著自己的男人和孩子。路面上幾個小孩互相追趕,納鞋底的李嬸抬起頭制止自己的孩子,老二,莫跑,小心摔掉牙齒。小孩像沒聽見,繼續(xù)跑。一陣晚風吹來,在地面上搜索那些容易吹起的輕巧東西,我們閉了眼睛和嘴,讓它過去。風走了,大家又開始聊天。

我們聊著哪個電視劇好看,哪個不好看,張叔笑的時候,露出一輩子沒洗刷過的黃板牙,口臭難聞。曉華很少張口,只是抿著嘴聽我們說,偶爾扭頭看看賈田二叔他們。我的注意力分出一部分聽二寶他們說話。

王村長的聲音浮過來:“二寶,你那條大黃牛賣給我算了,我瞧得上,呵呵?!?/p>

“二寶,賣給我,我也瞧著哪,你曉得么!”這是二叔的聲音。

“誰也別打老子的算盤,老子不賣?!?/p>

“我出高價,二寶。”二叔說。

“高價也別想?!?/p>

“你二寶就是牛?!倍逭f。

“牛又咋啦?”

“你不要太牛?!倍迕噪x著眼,右手揮了一下,像是驅(qū)趕二寶的牛氣。

“不牛能收拾得了你!”二寶大聲說,伸著脖子,像一頭惡熊。我們這邊停止了說話,都把眼睛望過去。

“你敢收拾我!別人怕你,我不怕你?!倍逋嶂^望著他。二叔一米五,小手小腳,善爬樹,眨眼間,就能爬到高高的樹上蹲著。二寶站起來,一把揪住二叔胸口上的衣領(lǐng),像提一只小雞一樣把他提起來。二叔要拿自己的短跟二寶的長比。我們壩埂上的這些男人,體力上沒有一個能與二寶相比,不是太瘦就是太矮,我不想讓二叔吃虧,可我這把細瘦的身體不行,能行也不能去阻止。曉華跟我一樣瘦,比我還矮一點,他更不行。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二寶收拾二叔。二叔被他輕輕一推,身體飄起來,隨后嘭的一聲,側(cè)身倒下,腦袋差點撞到地面,一團煙霧一樣的塵土漂浮升騰。張叔站起來想要過去拉開,可沒挪動腳步,只是動著嘴,二寶,莫整,算了。二寶像沒聽見,趕過去,在二叔的背上嘭嘭兩腳,正要踢第三腳,王村長趕緊上前把他攔腰抱住,二寶,得了,你們趕緊把賈田拉回去。沒人動。快點兒??!王村長抱著二寶死命往后挪,像抱著一個大石頭,挪不動他,二叔背上嘭的一聲又挨了一腳。壩埂上的人都站在一旁觀望,臉上露出驚懼、無奈的表情。曉華爹在巷子口看到這一幕,隨即轉(zhuǎn)身進了巷子。曉華走過去,從地上拉起賈田二叔,把他的手扛在肩膀上,左手往后摟著他的腰,往二叔家走,二叔弓著腰慢慢被曉華帶著走,背上黃褐色的灰塵正隨著移動的步子簌簌下落,像樹葉上失去依靠的雨點。兩個小孩好奇地跟在后面看,一條黑狗跟了四五米,好像自己也幫不上忙,垂著尾巴停住,走到矮墻邊躺下,眼睛茫然四顧。兩個小男孩也停下,坐在矮擋墻上。太陽的余暉斜射到東邊的山頂上,壩埂上的槐樹葉在一陣風里嘩啦啦響。

王村長松開手,把二寶拉到矮墻上坐下,抬手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珠。

“殺過人的人還怕你賈田不成!”二寶余怒未消地說。

二寶十八九歲時,跟王村長和李根到鎮(zhèn)上的飯店里吃飯,他們點了菜,在桌旁坐著喝茶,女服務(wù)員剛端出他們點的青椒炒瘦肉,被一旁坐著的幾個鎮(zhèn)上的混混攔截去。三人跟他們理論,對方一個大個子指著他們仨說,搶了你們的菜,又咋樣?其他的混混站起來,大個子走過去。二寶離開桌子,掏出匕首照大個子肚子上捅,又在他的腦門上砍一下,動作快速迅猛,像宰殺一頭蠻牛,大個子像一堵稀泥墻一樣倒下去,腸子毫不猶豫地鉆出來,里面的糞便也趁機滑出來,店里一片惡臭。三人走出飯店,沒走出一公里,被鎮(zhèn)上的民警截住,李根生怕自己坐牢,嚇得兩腿發(fā)抖,咕嘟跪下去,給民警磕頭,一個勁兒說,我沒動手,我沒動手。后來村里人取笑他,警察是你老爹啊,還是觀音菩薩,你要給他磕頭!他的臉一會兒紫一會兒白,嗯嗯啊啊的說不出話來。民警把二寶三人帶回派出所,二寶拘留了兩天,聽說被捅的大個子沒死,醫(yī)院里住兩個月就能好過來,他們把二寶放了,說你等著賠償醫(yī)藥費吧。二寶笑著說,不用坐牢了?胖胖的警察說,想坐牢,你怎么不往他心臟上捅?

兩個月后的一個周末,二寶到山上砍柴,看見李根十五歲的妹妹小珍在樹林里撿柴。小珍正讀初中二年級,走路時,乳房已經(jīng)不可救藥地蹦跳。二寶走過去,說,小珍,我砍給你。他砍幾根拇指粗的樹枝遞給她,眼睛盯著她的胸脯,小珍看他的眼神不對,準備離開,他丟下手中的砍刀,把她緊緊抱住,小珍沒有喊叫,只是盡力反抗。最后,她的掙扎無濟于事。好多年后,她都在后悔,為什么自己當時沒有喊叫。他提起褲子對著癱在地上哭泣的小珍說:“敢告我,殺你全家?!崩罡€是報了案。他覺得自己在村里夠窩囊的,不能再被人說自己■到家。二寶有一個舅舅在檢察院,他只在牢里待了兩年就回來了。后來,小珍只要在路上遠遠看見他走來,就全身顫抖著快步躲開,像躲避一個惡魔。一年后,小珍到城里打工,四年后嫁到一個很遠的小縣城里。李根路上遇到他,他揪住李根的衣領(lǐng),在他臉上結(jié)結(jié)實實扇了兩耳光,把他搡倒在地,在他頭上像踢一個南瓜狠踢幾腳。臨走時說,這就是告我的下場,饒你一條狗命,以后我想踹你就踹你,你隨時準備著。二寶雙手提起自己敞開的衣領(lǐng),一副得勝的樣子,昂著頭抖了抖,揚長而去。

太陽全落了,四周暗下來,身上涼涼的。

二寶沒事兒似的和王村長閑扯著,不時笑幾聲,聲音干澀,像木輪車上的轉(zhuǎn)軸在撕咬。二寶媳婦帶著三歲的兒子走過來,到二寶前面。她語調(diào)平緩地說,我聽說你又跟他們打架了?有人皮癢,找打。二寶一把摟過拖著鼻涕的男孩,你這婆娘也是,鼻涕你給他揩一下嘛!說著在孩子的鼻頭上擠,翠梅說鼻涕剛出來的。二寶把鼻涕擠下來摔在地面上,捏過鼻涕的拇指和食指在黑布鞋邊上擦。男孩擦干鼻涕后掙開二寶,篤篤地跑,沒跑出三米,被地面突起的一個石頭絆倒,二寶趕忙跨過去,雙手夾著他的兩腋,把他抱起來,男孩嗚嗚地哭。二寶蹲下去,把他摟進懷里,兒子,摜疼了?不哭不哭。二寶給他擦眼淚,又在淌著淚水的臉上使勁啵啵親兩下,翠梅走過來,男孩撲進母親懷里。走,回去了,翠梅對二寶說。二寶說,走。翠梅拉著男孩前面走,二寶跟在后面,雙手提了提他松松垮垮的褲腰;那么大的褲腰,我從沒見過。

天將黑時,曉華把二叔送到家,回到壩埂上。村長問他,賈田怎么樣了?背上、肩上已經(jīng)瘀青,他說話的語調(diào)平靜、空洞,沒有一點色彩。李根說,電視劇開始了,回家看電視,邊說邊轉(zhuǎn)身走。大家也都陸續(xù)回家。

天已經(jīng)黑了,月牙掛在東邊的天空上,我走在回家的巷子里。巷子很靜,只有一兩個人影走動。

回到家,爹把一籃割回的青草倒進牛槽里,牛頭伸進食槽,他摘下它腦門上的一根稻草;妹妹曉梅從學?;貋恚诜块芟孪茨_。堂屋里亮著燈,我走進去,坐在沙發(fā)上。有點口渴,我起身,走向右上角的方桌,倒了一杯茶,爹走進來,我給他也倒上一杯。

爹不知道我為什么每天早上和中午去一會兒就改做其他活,我說慢慢翻,不急。爹不解地望我一眼,抿一下嘴,眼神飄到門外。在暗淡的燈光下,他干癟額頭上的皺紋還是很明顯;他的鼻尖是平的,仿佛被誰用刀子削過。我從沒看到過這樣的鼻子,每次看他,我總是盯著他禿鼻看。我沒有他那樣的鼻尖,連相貌也沒有一點相似。聽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奶奶說,我剛出生時,她就抱著襁褓中的我對爹說,一點也不像你。爹低著頭沒有說什么。奶奶雖然說的是一句大實話,可她不應(yīng)該對著爹這樣說,而且語氣還那么堅定。爹把奶奶的話告訴媽,他說時帶著微笑,媽也笑著說,你笑什么,那笑不懷好意。媽在我十歲時得白血病死了,妹妹才六歲,媽的尸體躺在床上,她去拉媽的手,一個勁兒地說,媽,別睡了,別睡了。奶奶把她抱走,她見媽躺了一天,許多幫忙的人趕來,也送來桶狀花圈,她才慢慢明白,媽永遠回不來了,才哇哇哭起來。我真不明白,媽在三十二歲時還會得白血病。

爹要跟我去翻土。我坐回沙發(fā)上說,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他說拖什么?。∥艺f,不用管。曉梅嘩啦倒了洗腳水,把白銻盆立在窗戶下,褲腳還高高地卷著,笑著說,哥你是在享受那塊田。我喝了一口茶,水燙得我趕忙吐掉,爹咦地哼了一聲,妹妹笑得直拍大腿。妹妹一笑起來,露出右邊一顆跟側(cè)門牙擠在一起的虎牙,那顆虎牙讓她好看了許多。她不遮掩它,好像知道它為自己的相貌增色不少。我挫了挫嘴說,曉梅真聰明。妹妹得意地撇撇嘴,扭頭對爹說,我哥的心思是要猜的。她頓了幾秒鐘,接著說,我哥是在哄我。我說,你猜對了。屁,你承認的恰恰不是真的。我真拿她沒辦法。自從媽去世后,曉梅承擔了大部分家務(wù),每到周末,她從學?;貋?,給我們爺倆洗完衣服,打掃一遍屋子和院子,桌子和玻璃窗擦得干干凈凈,鞋子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床下。

曉梅上樓做她的作業(yè)去了,我抽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吸一口,吐出一片煙霧。煙霧緩緩纏上爹的腦袋,他搖手把它們驅(qū)趕開,可還是侵到他臉上,他移開凳子坐得更遠一些?!吧俪辄c煙,嗆人?!钡鶑膩頉]有抽過煙,過去的家境沒有讓他養(yǎng)成這項奢侈,這幾年慢慢學會喝酒,做活勞累和人多的時候,他會喝一點。他控制得很好,一年里很少看到他因喝酒走不好路,他覺得醉了,會悄悄回自己的屋里躺下。打火機在我的手里啪啪響,火苗一伸一縮跟我做游戲,我聞到?jīng)]有被燃燒的丁烷氣體的淡淡腥臭。

我看了一會兒電視,洗洗睡了。

我在田埂上點蠶豆,一只螃蟹爬到我的按樁下,我張開手指捏著它的背,丟進二寶家的田里,二寶的田還沒點上蠶豆。離我十多米遠,有兩條高大的黑狗在田頭對著我汪汪汪叫,我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磳ξ疫@樣氣急敗壞。我不理睬它們,低著頭繼續(xù)點蠶豆。也許是我傲慢的態(tài)度激怒了它們,它們立著尾巴撲過來,我驚駭?shù)卣酒鹕?,手里緊緊握著按樁。更壯實一點的黑狗把嘴伸向我的小腿,我一腳踢出去,踢空了,它的牙咬住了我的褲腳,使勁一扯,我摔倒在田里,稍瘦一點的黑狗,撲到我的身上來撕咬,我感到我的肩膀、大腿的肉已經(jīng)被扯下幾塊,我想著我將要命喪狗嘴。迷迷糊糊中,騎在我身上的一條狗變成一個人影,他邊打我的頭邊罵,誰讓你來這兒點蠶豆。我被他死死地壓著,起不了身,還不了手,也還不了嘴。最后他說,我讓你去死,他從腰里掏出匕首,一刀插在我的胸膛上。

我的胸口一疼,醒了,腦袋暈暈的,全身疲乏,還淌著汗水,被子和床單都濕了。我起床喝了一碗涼水,上一趟廁所,又回到床上躺下,不一會兒,迷迷糊糊睡著了。

今早我醒來時,天亮了一會兒。我扛著鋤頭往水塘走。走到水塘邊,從水塘上吹來的風涼涼的。走過水塘邊的烏桕樹,到了田里,我脫下外衣,開始挖起來,不時瞟一眼二寶家的院門。

太陽已經(jīng)很高,不見二寶從院門口出來,只看到他爹背著一個竹籃去地里。也許他在我到這里前就出門了。我穿上外衣,扛起鋤頭回家。

我在這塊田里已經(jīng)翻了兩天土,今天是第三天了。

太陽還是很暴烈,好像要把整個德勝村烤化了才算完。我又在田埂上坐下。這塊田快被我翻完了,二寶今天會做什么,我真的拿不準。

壩埂上黃牛發(fā)自肺腑的哞哞叫聲,在整個水塘上空擴散,叫聲沉悶悠長,攜帶著肺腑的暖熱氣,我的耳朵感覺到空氣抖動不安。牛群和羊群自由散漫地向山林踱去,開始它們一天的玩耍和進食。牛脖上的鈴鐺隨著徐緩的腳步叮叮地響。村子上空,看不到一只鳥,我希望能看到那幾只鴿子從水塘上空飛過,但是沒有,只有白花花的陽光射下來。白云東一塊西一塊浮在天空里,太陽已經(jīng)到了頭頂,我的額頭上冒出汗珠,感覺太陽要把我烤熟了;我從包里摸出手表,十二點三十六分,人們開始出工了。我抽出一支“大紅河”點上,按動打火機,火苗躥出來,放開拇指,再按下去,火苗不停地躥出來。

二寶扛著一把鋤頭和不到半袋的東西(也許是肥料)從院門口出來,肩上挎著那支長筒獵槍。他微弓著背,口袋在他的肩上看不到一點重量,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連噴嚏也像他的身體一樣壯碩。我的臉不面對他,只是斜眼盯著。他走過老桃樹、竹林,向東邊的一條田間小路走去。他朝我這邊望,我擺正眼珠,看著東邊山坡上翻了土的稻田。曉華正揚著鋤頭翻土,他穿著一件黃色短袖T恤衫,遠遠看去,他單薄的身體像根枯草。

他沿著田頭的水溝繼續(xù)往上走,走上橫貫而過的公路。他一定是到公路上面緊靠樹林的地里給玉米除草施肥,那里有他的兩塊地。他走過一個小土包不見了。昨晚,曉梅上樓后,我試探著問爹,聽說翠梅家的地在村里是最多的,真的么?爹說,不多。他告訴我她家的地在哪些地方。我沒有把賈田二叔被二寶打的事告訴爹,在那件事之前,我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提到二寶。

我丟了手中燃了半截的煙,收起打火機,站起身,穿上襯衣,扛起鋤頭,沿著水塘邊走。我走到烏桕樹下,一條約一斤重的鯉魚啪地躍出水面,又砰地落進水里。我走上壩埂,向北穿過村中巷道。地面暗下來,我抬頭看,太陽被一塊黑云圍在中間,吹來的風涼了,汗珠冷結(jié)在臉上,把皮膚抓得緊緊的。

我還是向北走,穿過起起伏伏的玉米地,玉米長到大腿高,正是施第二次肥的時候。地里還少有人,多半還走在路上。我向北走了大概三公里遠,才向東走,從河溝村旁走過,碰到的人不認識我。

我走在一條石子路上,周圍都是玉米地。

右腳掌吱地刺疼。我放下鋤頭,蹲下了身,翻起腳掌,一根刺戳進回力鞋里,齊鞋底斷了。我脫下鞋,解開鞋帶,伸著脖子往里看,一股汗臭味直撲而來。鞋墊被刺戳穿,冒出一毫米的尖,我撅著屁股坐到路邊一個盆大的青石上,把右腳掌擱在左膝蓋上。脖子上什么簌簌在動,我一把抓下來,它落在地上,一只大螞蟻,一落地它就顛著屁股跑了。我脫了襪子,腳底有一個米粒大的血印,在上面按了按,確定刺沒在里面。把鞋底的刺取出來,我穿起襪子,穿上鞋,被刺破的腳掌還有些疼。我擔心這疼痛讓事情辦得不利索,或者讓我身處困境,遭到不測。。

我繞了一小時的路,看見一片樹林,二寶的玉米地緊靠這片樹林。我躲在這邊的樹林后,離二寶除草的玉米地約一百米。天空的黑云越來越多,像塊黑鐵板搖搖欲墜,看來要下雨了。我伸出頭往二寶的地里望,二寶彎腰除草,樹林邊擺放著白色肥料袋,袋子上是一個瓷碗,獵槍靠在地邊的一個石頭上。地里的玉米株左右兩片葉子像人的兩只手,不知疲倦地向上舉著,風呼地吹過玉米地,墨綠的兩只手迅速向風走的方向傾一下,像臣子退朝時的行禮,“手臂”相互碰觸發(fā)出嘩啦的響聲,隨即又站直了。樹林里一只鳥嘰嘰地叫,周圍沒有別的聲音。

我的心臟開始怦怦跳動,它在為即將出現(xiàn)的局面而緊張,我好像看到它一收一縮的樣子,畢竟在我手里還沒結(jié)束過一頭大動物的生命。二寶穿著黑藍色襯衣,玉米的高度剛到他的大腿根。他感覺到我走過去,直起身向我這邊望。我遠遠地說,二寶,只你一個人來???我的聲音干澀而空洞,在微風里異常孤獨。他用鼻子嗯地應(yīng)一聲,就沒再說什么,抬手用袖子擦一下額頭上的汗。我說休息一下,來抽支煙。他硬邦邦地說,你來干什么?他不友好的口吻,平息了一點我的心跳,好像最后的結(jié)局理所當然。我說,我家地就在那邊。我用右手指指身后。我來看看,這片樹林鳥多不多,以后我好抬支槍來打,過來休息一下。二寶放下鋤頭,雙腳避讓著玉米慢慢走過來,玉米葉在他身上唰唰擦過。我把肩上的鋤頭放下斜靠在一個石頭上,給他遞去一支“大紅河”,并給他點上火,我們身邊立刻彌漫著濃烈的煙草味。我在一個磨盤大的青石上坐下,他也在離我一米遠的石頭上坐下。他的頭發(fā)很泡,帶著暗黃,像荒地里的枯草,大概營養(yǎng)全被身體吸收盡,去不了頭發(fā)上。他腋下的襯衣崩開了線,暗黃色皮膚隱約可見,我隱隱聞到一股從他身上傳來的狐臭味。他的嘴唇很厚,有點外翻,一個碩大的鼻子張著兩個黑洞洞的鼻孔,下巴和嘴上沒有一根胡須,人中溝很淺,幾乎看不見,一張暗紅色的臉在陽光下堅硬如鐵。

“地快薅完了吧?”我吐出一口煙說,眼望著面前的玉米地,玉米葉在風中抖動著,嘩啦響。

“就剩這一塊了。”從他寬厚的胸腔里發(fā)出跟身體一樣粗重的喘息聲。這喘息聲在五六分鐘后就要風平浪靜,一想到這里,我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從西邊飄過來兩塊黑云,把太陽捂得嚴嚴的,讓它半天也掙脫不了,接著,南邊又飄來一大片黑云,看來,今天太陽是沒指望逃出來,我希望天空能落下一場雨來,好濕潤濕潤這即將爆裂的空氣。

“咋回來了?”

“家里沒人手,光老父親忙不過來啊。你家勞力多,四個人的勞力,那點田地不夠你家苦。我羨慕你家呢!”風噗地吹過玉米地,玉米稈向風去的方向一鞠躬,馬上又站直了。“你家水塘上邊的田,每年的谷子都好啊。”不知為什么,我會提到那塊田。

“你不在家,咋曉得?”二寶把煙頭彈進地里,它沒有熄滅,還在裊著青煙,一只蜻蜓掠過青煙上空,向遠處飛走了。我們身后的林子里傳來一只鳥啾啾的鳴叫,叫聲悠長、平靜,好像世界永遠不會發(fā)生急劇的變化。他扭頭看我,順這他的目光往后看,一只灰褐色長尾巴鳥站在樹枝上,他起身抓起靠在石頭上的獵槍,當他在看那只鳥時,它飛走了。狗日的,狡猾得很,他罵著。他回到石頭上坐下。

我又遞一支過去,他擺擺手說夠了,我堅持遞過去,塞進他的手里,他接了,我又給他點上火。他的每個指甲里都有黑黑的臟物,大概兩三周沒洗過,粗大的拇指指甲根處黑了一半,大概被硬的東西擠壓過。

“不是我不想給你家過水,主要是沙子太多了,以前給你家過水,你爹也撈過,但撈得不干凈,過后我家還撈出一大堆沙子?!蔽液苌俾牭剿f一件事的理由,他做事向來是沒有理由的,全憑他的性情,也不會考慮對方的感受和事情的結(jié)果,好像整個世界都得控制在他的手心里。

“可能是忙不過來,只是隨便撈一下,現(xiàn)在我回來了,我會撈干凈的?!?/p>

“撈不干凈的,以后也不要過,你家自己想辦法?!彼杨^偏向我,干脆地說。

我沒有說什么。隨后我們又扯了些閑話。最后我說,我去林子里轉(zhuǎn)轉(zhuǎn),你忙。我站起身拾起鋤頭,他還坐在石頭上抽剩下的半截煙。我看了一眼他蓬松而又臟污的后腦勺,那里有腦漿,有血,我身體顫抖得厲害,猶豫了一下,向林子走去。將走進林子,我回頭向他看,他丟下煙頭,走進玉米地,開始除草。

我從林子里出來,沒從河溝村繞,走上二寶來時的路,我得回去把水塘邊的那塊田翻完,就在今天。

太陽掙脫出黑云,地面上灑滿陽光??粗鴿M田野輕盈浮動的陽光,我停下腳步,站在田頭,仰頭直視著太陽。那光芒刺得我閉了眼睛,我接著睜開,又閉上,接連幾次,直到“較勁”夠了,才垂下頭,待眼睛適應(yīng)地面,接著繼續(xù)走。

以后那塊田不知要怎么灌水,我越想越恨自己,連他的一根手指也比不上。東邊的天空不知什么時候聚起一塊黑云,它像個腫瘤慢慢擴大,一直鋪展到頭頂上空。我回到家的時候,黑云完全遮住了天空。

傍晚,雨終于落下來。我在屋檐下背靠柱子坐著,手里握著打火機,啪啪地點火,火苗不住地跳出來。三只小母雞蹲縮在屋檐的墻腳下相互依偎著,面無表情地看著院子里沙沙落著的雨。院墻的瓦上一片水亮,柿子樹在雨中滴著水點??諝庖稽c點涼下去,風緩緩地游動,四周彌漫著水汽。那塊田的過水,我還要向他交涉,我不讓步,他也不會。我后悔當時沒有干脆果決地去干,我把腮幫咬得緊緊的。我這輩子完了,完在他手里。

爹背著一籃青草走進院子,他的頭上已經(jīng)淋了雨,水珠從他額上和兩鬢滴下來,腳上的黑布鞋大概踩在水溝里,全濕了,隨著他在水泥地面上走動,發(fā)出沉重的帶著水味的啪嗒聲。他把青草背到牛圈門口一側(cè)的地上,摟了一抱青草在牛槽里,然后低著頭走到屋檐下。他快速閃動眼皮,阻止水珠滑到眼睛里。我站起身,從鐵絲上扯下干毛巾,遞到他手上。我說,換一換衣服。他邊用毛巾抹頭上的水珠邊嗯地答應(yīng)著,他的頭發(fā)被揉得凌亂不堪,像糾纏不清的思緒。

“二寶死了,就在那個小樹林邊,是被石頭砸死的,腦袋一個大洞,光著下身,大腿根上的東西含在嘴里。村里人到處這樣說?!钡妹聿聊?,平靜地說,好像是說他回來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一只青蛙。我腦子里想象著一頭大棕熊嘴含香腸躺在地上沉睡的樣子。

房頂上空,一群潔白的鴿子在雨中飛過,緊接著,又有三只白腹長喙的鳥啾啾劃過天空。它們已經(jīng)困了好久,下雨,也要出來遛一遛。

雨很大,一直到天黑都沒有停。聽著沙拉沙拉的雨聲,我仿佛看到玉米喝水時喉結(jié)上下滑動的樣子。我想,玉米一定會長高一大截。

責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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